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15章 劉雄歸降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4915 2018-03-13
老將劉雄糊里糊塗被曹軍設伏擒獲,關押在一個狹小的軍帳內,倒是不愁吃喝,也無需上綁了,就是不能出去。時隔多日他才從送飯之人口裡打聽明白,擊敗他的根本不是司隸校尉鍾繇,而是趕來增援的夏侯淵。原指望馬超、韓遂速速出兵解救自己,哪知盼來盼去夏侯淵、徐晃卻先到了。劉雄頗感不妙——莫非老曹早有預料,太原商曜已被剿滅?我又會是什麼下場? 當了俘虜著急也沒有用,只能一天天挨著,所幸自己從藍田帶出的軍隊大部分突圍而去,被俘的只是少數。一把年紀的人還出來打打殺殺的,真不該蹚這渾水,如今出師不利,鬍子都白了還當回俘虜,真把老臉丟盡了。乾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頂多不過一死嘛! 但是偏偏沒人來取他性命,只這麼關押著,送來的伙食反倒越來越好,有時候還有一小壺酒。天長日久混熟了,他甚至可以在衛兵監視下到囚帳外轉兩圈透透氣,最憋屈的莫過於見不到曹營將領;若是曹仁、夏侯淵、鍾繇肯召見,哪怕大罵一頓馬上被殺,也比這痛快得多。這豈不是成了曹營的人質?莫非曹操要利用自己牽制關中諸軍?劉雄百思不得其解,還是這麼昏天黑地過日子,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終於有曹營一位官員走進了囚禁他的帳篷。

來者不到六十歲,個頭不高花白鬍鬚,頭戴武弁,穿一身灰色布袍;身後還跟著兩人,一個是相貌清秀的文生公子,另一人虎背熊腰頂盔冠甲,豹頭環眼相貌兇惡,似乎是員悍將。 劉雄被囚一月有餘,早沒了戾氣,只沒好氣地瞥了一眼,便把頭低下了。這位官員繞著他轉了兩圈,笑呵呵問道:“你就是藍田來的劉將軍?”劉雄不答,那官員又道:“民間傳言藍田生玉,可是也出奇人,都說你能吞雲吐霧,可是真的?” 劉雄把頭一扭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位年輕公子笑道:“我看他是吐霧迷了自己眼睛,若不然怎會被咱擒住?” “不要多言。”那官員衝公子擺擺手,又問,“你麾下多少人馬?為何要反叛朝廷?” 劉雄依舊不發一言。那高個子戰將喝道:“我家大人與你講話,為何不答?”

“不必這樣,你退後。”這位官員還真好脾氣,自己搬了張杌凳,就貼身坐在劉雄身旁,伸手招呼那公子,“這一路可把老夫累壞了,來給爹搥搥背。”原來那公子是他兒子,過來輕輕為他揉肩搥背。 這官員也不管劉雄了,只顧著跟自己兒子念叨:“唉!若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小的,為父一把年紀何必勞師遠征受此顛簸?我都五十多了,子曰'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似為父這等年歲就不鬥氣了,都快成老棺材瓤子了還親自上陣打打殺殺,難道叫人家戳著脊梁骨罵咱們為老不尊?” 五十多歲就為老不尊,旁邊這六十耳順的又該說什麼?劉雄聽出他指桑罵槐,卻強忍著不搭茬。那官員嘆了口氣,又自言自語道:“我這輩子受苦的命,年輕時想安心奔個前程,誰料昏庸佞臣阻塞廟堂,又逢黃巾作亂,董卓入京,天下就亂起來了。舉兵打仗固然是有縱橫之志,但更是為了自保,往大了說保一方鄉民,往小了說為保自家。南征北戰東擋西殺,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有那麼一畝三分地,就指望能給後輩兒孫留個現成的富貴。可是不行啊,你們這些小的不懂事,偏要折騰。自己折騰還不夠,還要拉著我這半大老頭子出來撐門面。偌大年紀還得出來掙命!”這話恰是劉雄近日所思所想,正說到心坎裡,便留神聽下去,“老子有云'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物極必反。你越是不知足,越去爭,最後得到的反而越少。其實陽關大道早就鋪好了,就看你走不走,若是放開膽子走下去,撥雲見日富貴無邊。若是非要自謀捷徑,呵呵呵……只怕連本錢都賠光嘍!”

劉雄心下暗想——這廝倒是句句在理,關中諸將若肯歸降,竭力輔保曹操,日後也未必沒有富貴?非要撐著自己墳頭大的地方當草頭王,又能自在多少?逐鹿中原這麼簡單?玩不好連老家都丟了,屍首都沒地方葬了! 那官員抓著兒子手,語重心長道:“你也讀了不少書,應該知道《尚書·洪範》有'五福'之說吧?” “孩兒不知。”公子也是聰明人,其實倒背如流卻說不知,懂得這是說給旁人聽的。 那官員娓娓道來:“五福者,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 “作何講法?” “為父一一講來,這五福之首就是壽。人活一口氣,即便你身負縱橫之志,胸有錦繡韜略,沒了這口氣又有何用?世間千萬富貴也都是有命才能消受。故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唯有此三戒方能得壽長久。人過二十而崩不稱夭折,為父年近六旬,壽是有了。”

劉雄心道——我更有了。 “二曰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常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沒有這身外俗物還就寸步難行!不過大有大富,小有小富。大富者,富有四海坐擁江河,盡山川池澤之利;小富者,安家守本衣食暖飽,聲色犬馬倒也無憂。為父官高爵厚,絕不愁囊中之物,富也是鐵定的了。” 劉雄又想——我雖稱不起官高爵厚,但在藍田也是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不過是當年採藥時落魄些,近三十年倒是沒為錢愁過。 “三曰康寧。”那官員嘆口氣,“這個求不來,樹欲靜而風不止,生在這年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誰能享上太平?” 劉雄也暗暗嗟嘆——趕上這世道,我這代人是康寧不了的。 “四曰攸好德,這個有趣。”那官員笑了,“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依我說這話太泛泛了,須知人之德者非固於五常。德者,得也。有德者方能得,得天下之心者是為大德,得幸近之心者是為小德,故能得者必有其德。名重一方號令甚重,為眾人所擁戴,便是有德之人。”

其實這種解釋甚為牽強,不過投其所好,劉雄聽著高興——老子若不是有德,何至於叫他們拉下水?他越聽越入迷,靜等著聽這官員說最後一條,哪知話到此處竟不再說了。 公子忙問:“父親,那五福的最後一福呢?” 那官員沉默半晌,忽然朗聲道:“難!難!難!” 三個難字出口,劉雄實在憋不住了,轉身問道:“何言其難?” 那官員瞥了他一眼,捋髯道:“考終命者,便是善終,又不僅於善終。無災無難壽終正寢,可言善終,但未必就是考終命。” “那何為考終命?”劉雄追問。 那官員站了起來,踱著步子道:“人活一生,樹功名於世,晚年保其功業不失,聲名不墮。言之易行之難,若錯走一步,晚節不保,一世英名付諸東流,貽笑千古之下。”

“不好!”劉雄聽罷連拍大腿,“誤矣!我被群小所誤晚節不保!”只這一聲喊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上套了。 那官員轉過身來笑微微看著他:“老將軍,您後悔了?” 劉雄老臉一陣羞紅,想矢口否認,但話已出口還裝什麼硬骨頭?慨嘆道:“唉!晚矣……悔不該同謀反叛,快入土的人了出來摸兩手鐵鏽,真他媽晦氣!” “老將軍既有悔意,向曹丞相請命歸順又有何不可?” “事已至此,但恐丞相再難寬宥。” “嘿嘿嘿!”那官員一陣冷笑,既而手托鬍鬚倏然變色,“念你涉叛未深,也看在你我皆一把年紀的份上,老夫便饒了你。” 劉雄瞠目結舌:“你、你就是……” “老夫便是曹操。” 一旁曹植、許褚都笑了:“虧你這老兒久經江海,竟也認不出我家丞相。”

劉雄根本沒往曹操身上想,他怎麼可能料到這個貌不驚人、衣著樸素的官僚就是當朝丞相?想來甚覺好笑:“我活了六十多,非但沒見識,而且沒眼力,真是個老糊塗!不過罪將還有一事不服,您為何囚禁馬騰致使馬超作亂?” “老夫何時囚禁馬衛尉?他就在許都,安安穩穩並無異樣。” “此言當真?”劉雄不信。 “我乃當朝宰輔,焉能信口雌黃?” 劉雄呆愣愣坐在那裡:“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 曹操早覺出這老頭打仗雖勇腦子卻不靈便,冷笑道:“老將軍還不明白?非是老夫囚禁馬騰致使其子謀叛,是馬超不念其父身處險境,執意舉兵作亂。” 劉雄初時不信,但是細細想來曹操乃當朝丞相,豈能信口雌黃?況且自己眼下乃一介囚徒,又有何可欺?想至此跺腳大罵:“這逆子真真可恨!”

曹操捋髯冷笑:“古人曾云:'至亂之化,君臣相賊;長少相殺,父子相忍;弟兄相誣,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紀,心若禽獸;長邪苟利,不知義理!'這亂世之中利令智昏之徒甚多,無父無君又有何奇?” “我若知此內情,焉能與之同謀?”劉雄追悔不已。 曹植過來給劉雄施一禮:“老將軍,這便是方才我父所言,不循其父既定之道,自謀捷徑引禍上身。我王師數万皆百戰之精良,量那韓、馬兩家不過烏合之眾,螢火之明怎堪與日月爭輝?”說罷朝許褚一揮手。許褚會意,一掀帳簾自衛兵手中搶過桿長矛,兩臂猛然使勁,耳輪中只聽“砰”的一聲——已將長矛折為兩截! 劉雄更吃一驚,莫說自己已然年邁,就是年輕時也沒這等氣力。曹植趁熱打鐵:“我營中此等驍勇之士數不勝數,關中諸將焉能不敗?”

“唉!天意如此豈能違之?”劉雄已是滿頭冷汗,“但我與諸將皆盟為兄弟。若丞相肯開洪恩,末將願回歸關中勸說眾將散兵歸順,化干戈於無形。” 曹操要的就是這句話,忙拉住他的手:“老夫前日做了個夢,夢見兵進關中得一神人相助。現在想來靈驗得很,這神人就是老將軍你呀!” “不敢當,不敢當。”劉雄滿臉羞愧。 曹操又吩咐曹植:“吾兒回去叫韓浩他們準備一下,少時就讓老將軍搬到中軍休養,改日我親自備宴為將軍送行。” 劉雄手捻銀髯苦笑道:“無功不受祿,這兩月夏侯將軍也不曾虧待我,有什麼休養的?明日一早我便回西邊大營,若能勸他們散兵歸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率部回藍田以為策應。” “好,將軍真是個爽快人!”曹操站了起來,“老夫這廂先謝過將軍。”說罷就要作揖。

劉雄哪裡敢受?就著杌凳一溜,先給曹操跪下了:“丞相不可自折身份,末將受朝廷之恩,得免反叛之罪,自當盡犬馬之勞!”他已被感化得服服帖帖。 曹操終於滿意了,連忙攙起:“也罷,事成之後老夫再謝你,也為你兒孫謀個富貴。”說著話指了指曹植,“咱們這把年紀出來打仗還不是為了小的?他們不懂事,還處處叫咱操心!” “誰說不是啊!”劉雄深有感觸。 “唉,您早休息吧,咱們這些老的還得繼續掙命呢!”曹操裝出一臉無奈,扔下這麼句話就出了帳。 這會兒外面可鬧熱呢,樓圭、賈詡、陳矯、竇輔、王粲都在外面等著,還有不少親兵僕役,聽這老頭三兩句就被曹操繞進去了,一個個捂著嘴直樂,見曹操出來都禁不住連挑大指:“丞相高明!” 曹操示意大夥收聲,朝親兵僕役擺了擺手——早準備好了,什麼錦袍、玉帶、美玉、寶劍、肥雞、美酒,各種好東西排著隊往裡端,還有兩個標致的丫鬟捧著香爐也往前湊,還不得把老頭美上天? 眾人各自掩口,直出了夏侯淵大寨才迸出一陣笑聲。王粲笑道:“丞相略施小計就將這老兒收服,他已感恩戴德,此去必定說動關中各部,收服叛將指日可待!” “豈能這麼容易?”樓圭卻不無憂慮,“人心不足蛇吞象,劉雄是年紀大了好說話,其他那些天生反骨的可未必肯聽。關中軍閥都是狗脾氣,翻臉不認人,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賈詡卻漫不經心隨口道了句:“說動是好,說不動也好,只要他肯在眾叛將面前遞個話,咱們就沒白忙。”曹操聞聽此言不禁瞥了他一眼——好個賈文和,就你是明白人,知道我想什麼! 一陣涼風襲來,吹得眾人瑟瑟。誰也沒注意到,竇輔竟隨身夾了件狐裘,立刻披到曹操身上:“丞相,快穿上它。” “還是你細心啊。”這次出兵他原本帶著卞氏,還指望老妻照料自己。哪知夫人也是多災多難的命,兵馬剛出河北就先病了,既來不了潼關又回不去鄴城,只好留在孟津休養。 竇輔關切道:“如今夫人不在,您可得保重身體。若是勾起頭風的老毛病,休說我們犯難,就是留守鄴城的大公子也不免牽掛,父子連心啊!”他總是能適當地提到曹丕。 “他掛念老夫,老夫何嘗不掛念他?”曹操嘆道,“他若能踏踏實實守好鄴城,也不負老夫對他的一番期望……” “阿嚏!”沒等曹操話往下深說,曹植倏然打了個噴嚏,“這該死的鬼天氣,八月天怎麼這般冷?” “公子錯了,現在不是八月,是閏八月。”王粲揣著手笑道,“民間有句沒由來的話,叫'閏七不閏八,閏八動殺伐'。動不動殺伐在下不知,凍死人倒是半點兒不假!” “嘿嘿嘿,咱大兵至此可不是要動殺伐?”曹操也笑了,“回去都換厚衣服,吃飽穿暖好跟馬兒拼命!咦?子文哪兒去了?”他猛然想起曹彰。 王粲回道:“二公子閒不住,今日徐晃將軍麾下巡營,八成他也跟著斥候去了。” 曹操一听就急了:“快把他叫回來!戰場是鬧著玩的?這不是獵鷹射兔子,就他那性子,真遇上賊兵準殺起來啦!若有三長兩短,還不疼死他老娘?快去快去!”許褚、韓浩諾諾連聲,趕緊催親兵上馬去尋。 說歸說罵歸罵,當爹沒有不疼兒子的,即便曹操也一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