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4章 棋差半招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4771 2018-03-13
曹操暫罷兵事,把精力投入到鄴城建設上。僅僅半年時間,不但街坊修繕一新,就連幕府的擴建也基本完工。這座龐大的新府邸幾乎佔據鄴城五分之一,比許都皇宮還大,整個建築群由東西兩個院落構成,兩邊格局大同小異,但西邊院子只在大會群僚時開放,曹家起居生活都在東院,一般政務也在這邊辦理。 為了彰顯曹操的尊貴,從正門大街到他處理日常事務的聽政堂共設了四層儀門,每道門都有侍衛把守,這樣的守備規格比天子還高。東院最外面一道府門名曰“司馬門”,除了曹操本人進出以外,沒有特許平素不開放,再有頭臉的人物也得走旁邊角門。如此差別待遇,恐怕也與天子無異了! 這一日午後,緊閉的司馬門突然打開了,但出來的並不是曹操,而是個三十出頭的皂衣掾吏。此人官職不高,卻身材偉岸相貌出眾,舉手投足透著幾分貴氣,能有進出司馬門的殊榮,必是得曹操器重。在他身後還跟著倆僕役,挑著一口大箱子,也不知裝的什麼。但此時此刻,這位掾吏絲毫沒有春風得意的表情,反倒掛著幾分愁容,背著手在門前站了良久,好半天才邁步過街。

就在幕府正對面的大街上,東西兩側各建了幾座不大不小的院落,既像官衙又像宅邸,其中兩座曹操已撥給了曹丕、曹彰。這兩位公子皆已成婚,曹丕娶妻甄氏,曹彰娶妻孫氏,若是還與父親住在一處,女眷日常進出有礙;又趕上前不久修建幕府居住不便,曹操索性叫他們搬出來另居,每日清晨回去請安便可。 路西是曹丕的宅邸,路東是曹彰的。這掾吏毫不猶豫來到西側,向守門人點了點頭,邁步就上石階——常來常往連守門的都認得了。可就在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時候,忽聽背後有個高亢的聲音嚷道:“竇輔!你又給子桓送什麼稀罕玩意來了?” 這掾吏聽有人叫自己名字,忙回頭觀看,見一位身材健壯,頭戴武弁,頷下黃須,身披戎裝的公子從對面府里大踏步出來——正是曹彰。

竇輔忙退到階下躬身施禮:“原來是二公子。”抬頭再看,曹彰身後跟著十幾個小廝,有牽馬的,有捧弓的,有架鷹的,還有牽狗的,瞧這陣勢又要去行獵。 曹彰笑呵呵走到近前,圍著那大箱子轉了兩圈:“你們這幫人,有好東西不是給我大哥,就是給老三送去,幾時把我放在眼裡?” 竇輔知他是戲謔,憨笑道:“公子莫多心,這是丞相吩咐我抬來的,並非在下私贈。前幾天倒是有朋友從荊州捎來兩塊好玉,只未加雕琢,若公子不嫌棄,改天我給您帶一塊。” “罷了。”曹彰一擺手,“誰在乎你的破玩意兒?改日到我府裡痛痛快快喝一場比什麼都強!你和大哥算計的那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老三與丁儀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真以為父親那位子有多好?誰受累誰心裡明白,我才不與他們爭呢!只要有酒可喝,有獸可獵,這日子便過得去。若能得機會出去打兩仗,那就更痛快啦!”

“呵呵呵,二公子瀟灑。” “你別笑,我知道你們嫌我俗,殊不知真正的俗人是你們,想像我這麼過日子還不成呢!”曹彰說罷飛身上馬狠抽一鞭,那馬兒四蹄緊蹬奔馳而去,小廝們趕緊撒丫子追——這位公子可真豪橫,竟不顧父親管教,在城裡張揚縱馬! 竇輔一陣搖頭,又一陣點頭——人家說的有道理,到底是誰羈絆俗務不能自拔?思量一陣無可奈何,只得二次進門接著忙“俗務”。 這位竇先生之所以得曹操父子青睞,與其身世有關。竇輔的祖父正是靈帝初年外戚大將軍、“黨人三君”(劉淑、竇武、陳蕃)之一的竇武。當年竇武與太傅陳蕃輔保靈帝登基,意欲誅殺奸佞復振朝綱,卻被宦官曹節、王甫等破壞,劫持天子發動政變,致使黨人和太學生遭受滅頂之災。竇武滿門遇害,只剩下竇輔一根獨苗。那時他才兩歲,多虧先朝太尉張溫的弟弟張敞買通兵士帶出府來,交與竇氏故吏胡騰帶往荊州藏匿。為掩人耳目,胡騰假稱他是自己兒子,讓他改姓胡,悉心教育撫養;直到天下戰亂,同為黨錮之士的劉表到荊州任刺史,竇輔才恢復舊姓,舉孝廉,在鎮南將軍府充了幕僚。

兩年前劉琮降曹,竇輔轉到曹操麾下。曹操念他是忠良之後頗加重視,他也誠心任事。特別是赤壁兵敗之際,他與曹丕一起服侍倉皇撤軍的曹操,不僅贏得了曹操的好感,也與曹丕結下患難之交。明面上他與曹丕一個掾屬,一個公子,私下卻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因為這層關係,在公子奪嫡的較量中,他自然是全力支持曹丕的。 竇輔不是幸進之人,平日辦事也公正無私,但總會在曹操眼前為曹丕說幾句好話,曹操也樂於聽他的話。特別是曹丕搬離幕府之後,不能像曹植一樣時時與父相伴,竇輔的重要性便凸顯出來了。幕府有何風吹草動,他總要告知曹丕,常來常往踢破了門檻。 這會兒來到二門,曹丕的小廝們一股腦迎上來,又施禮又賠笑:“竇大人,方才公子還念叨您呢。”

竇輔今天帶來的不是好消息,沉著臉道:“這會兒在嗎?” “堂上會客呢,不准我們過去。” “我去沒關係吧?” “瞧您說的,別人不能進,您還不行?攔您老人家的架,公子爺要是知道,還不得打折我們狗腿?” 竇輔沒心思聽他們貧嘴,帶著僕役便往裡走,剛邁幾步就听堂上隱約傳來訓斥之聲,八成曹丕正發脾氣。他趕緊駐足,回頭對抬箱子的人道:“就放這兒吧,一會兒我叫公子的人收著,你們回去吧。”這倆僕役是幕府的人,可不能讓他們聽見太多。 打發走僕役,竇輔快步來至堂口,但見曹丕身著一身便服,正插著腰怒聲喝罵;在他眼前跪著朱鑠,似乎是辦砸了差事正請罪;東首客席上還坐著三個人——一位與曹丕年紀彷彿,錦繡深衣雍容華貴,乃是徵虜將軍劉勛之侄劉威;另一人已過而立,身材矮胖貌不驚人,一臉迷糊相,實際卻是曹丕最信賴的智囊吳質;最後是個年輕人,面貌清秀舉止溫婉,嘴角掛著幾分笑意。竇輔瞧此人眼生,想了半天才憶起,原來是前不久剛闢進幕府的令史,老臣司馬防之子、成皋縣令司馬朗的二弟司馬懿。竇輔不禁詫異:我與劉威、吳質皆公子密友,所論之事不傳於外,這小子何時也登了這條船?我竟不知!

“竇兄你總算來了!有何消息?”劉威性又急眼又尖,還是一個大嗓門。 “小聲些。”竇輔白了他一眼,“離著八里地都聽見了,什麼都藏不住!”這話明是說劉威,實是說曹丕。 曹丕怒氣未消,兀自指著朱鑠的鼻子數落著:“你給我出的什麼主意?挑著東西挨家送,鬧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謀世子之位,與賄賂何異?我這張臉往哪兒放!” 朱鑠低著頭心中暗想——我主意不高明,你要是高明就別聽啊,聽了還埋怨我!嘴上卻道:“我也是為公子著想,好心辦了壞事。” 吳質笑道:“天下的庸醫治死人,哪個又不是出於好心?你不是出謀劃策的材料,以後別瞎攙和了。公子也無需在意,這等事算不得什麼。再說三公子不也派丁儀到處打點嘛?大家心裡有數,咱頂多只輸了半招。”吳質前幾日外出公幹,朱鑠才鬧出這麼個亂子,若是有他在,絕不會讓曹丕辦傻事。

曹丕氣哼哼落座:“此事已成市井談資,若叫父親知道如何得了?” “丞相已經知道了。”竇輔指著院裡那口箱子,“這箱蜀錦就是丞相讓我送回來的。” “什麼?”曹丕一驚,“怎會落到父親手裡?” “西曹掾崔琰上繳的,說您府上的人送禮,他不敢受,送東西的放下就走。他沒法處置,直接交丞相了。” 曹丕臉都白了,回頭狠啐了朱鑠一口:“你派誰給崔琰送的東西,這麼不會辦事!” 朱鑠硬著頭皮道:“哪派別人了?就是我親自去的。” “好!真好!”曹丕氣樂了,“你到底是幫我,還是毀我?” 朱鑠委委屈屈道:“我並無過分之處,是那崔琰性子古怪,我磨破嘴皮子他都不肯收,只能放下便走。再說不敢收的又不只他一個,可誰像他這麼不會做人,還把東西給丞相送去,這不是故意寒磣公子嘛!”

竇輔卻道:“你還說人家不好,崔季珪明知是你幹的,都沒提你名字,分明有回護之意。丞相想把這箱東西正式賜給他,人家沒要,這才命我還回來。崔大人哪兒不公道了?” 吳質也忍不住了:“君子懷德,小人懷惠。似鍾元常、崔季珪這等道德之士,你給他送東西跟打他臉有什麼分別?只有下三濫的無賴俗吏才索賄。” 朱鑠不敢頂曹丕,卻對他們不服氣:“別說這個,先朝也有明收賄賂懸稱賣官的時候。” 吳質見他還敢頂嘴,叱道:“你這扶不上牆的爛泥,好的不學,偏偏學混賬的。賄賂公行位以私進,那等朝廷從上到下都是無賴!” 曹丕掐了掐眉頭:“說這些都沒用,父親對此作何態度?” 竇輔喘了口粗氣道:“丞相什麼都沒說,只是叫我把這東西給您送回來。”

“他沒發脾氣?” “沒有。” 即便如此曹丕還是惴惴難安,父親這招比公然訓教還厲害,這是叫他自己咂摸滋味啊!要是再有曹植從旁說閒話,那可太不妙了。 “還有……”竇輔又道,“我正要出府時,夫人派僕婦傳話,叫我順便請您去一趟,夫人有事跟您說。” 父親知道也罷了,怎麼連母親都驚動了?曹丕越發頭疼:“真是母親叫我?該不會我父跟她提起此事了吧?” “這倒不知。”竇輔搖頭,“不過曹純將軍因病告歇,丞相原定午後親往軍營巡查,想必這會兒不在府裡。” 朱鑠當痰盂叫大夥訓了半天,聞聽此言蹦了起來:“糟了,主公巡營,我得趕緊回去!” “快走快走!”曹丕急忙揚手,“沒事別來找我,避避風頭吧。”

“您也別耽擱,夫人召見,快去才是。”朱鑠一溜煙跑了。 曹丕看著那口箱子,跺腳道:“唉!我也是遇事則迷,怎麼錯走了這麼一步?壞了名聲不說,還拉下許多虧空。”他畢竟還是公子,沒個正經官爵,手頭並不富裕。雖是打著嫁妝結餘的名義送禮,可哪來那麼多錦緞?都是向劉勛、劉威叔侄借錢置備的,欠下的賬還不知怎麼還呢。尤其前幾日曹操突發奇想,要把從匈奴迎回的蔡邕之女蔡昭姬許配給鰥居的屯田都尉董祀,還要另贈份嫁妝,曹丕不敢不辦,搞得虧空越來越大。 劉威哈哈大笑:“小事一樁,給公子用錢還能叫您還嗎?我回去跟叔父知會一聲,這筆賬就算沒有了。” “多謝賢弟!”曹丕連忙抱拳。 “不敢不敢,”劉威起身,“以後用錢只管找我,都是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 曹丕卻道:“錢財雖是身外之物,可這份情誼實在難得啊。”他實是有感而發。曹營文武中最能斂財的就是曹洪與劉勛,名下不僅有大量田畝,而且偷著放貸取利。曹丕需要藉錢當然最先想到曹洪,可那位叔叔不僅愛財而且吝嗇,硬是一毛不拔,曹丕無可奈何才又尋到劉家。哪知劉威出手這麼大方,親戚還不如朋友呢! “公子過獎,快走吧,夫人召見要緊。” “是是是,稍待一時,咱們回來再聊。”曹丕叫上兩個從人,忙不迭去了。 望著曹丕遠去的背影,一直未開口的司馬懿打破沉默:“劉兄,公子借貸之事倒也罷了。但要曉得盛極便衰的道理,令叔父如此竭力斂財,恐非益事。” 有道是富貴驕人,劉威把嘴一撇,全不放在心上:“怕什麼?我叔叔與曹家乃是舊交,誰不讓他三分?再說現在早不是當初新建許都的時候了,嚴酷執法之人都調任了。滿寵若非在汝南執法太嚴,何至於被派往襄樊駐防?薛悌、王思之流被免去長史之職調回軍中,就是那個長社縣令楊沛,聽說也被許都官員彈劾了,擅自用刑打死人命,正在大牢裡待罪呢!誰還管得了我們?” 司馬懿溫婉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並不與他爭辯,心中卻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丞相罷黜酷吏不過是戰敗後緩和矛盾的權宜之策,你還當真了! 其實司馬懿本不屑於與劉威為伍,只因劉勛正室夫人王氏無子,又愛慕上司馬氏的一個女子,正謀劃著休妻另娶。這女子論起來算是司馬懿的遠親,兩家因這層關係有了來往,司馬懿更是藉著劉威攀上曹丕這條船。當初他不願入仕,可既然當官就得入鄉隨俗。曹操要立的繼承人就是未來丞相,還可能是日後的皇帝,保對了主子就可以當佐命功臣,這麼大的誘惑誰不想撈一把? 吳質一直默默不語低著頭,見他們不再說話了,突然嘆息道:“我有點兒擔心公子。” “擔心他被夫人訓斥?”竇輔問。 吳質搖了搖頭。 “擔心三公子進讒言?”劉威道。 “那不可怕。”吳質茫然望著空蕩蕩的院落,“人若身正影直,旁人何能害之?” 司馬懿接過話來:“我明白,你是怕公子遇事瞎揣摩,錯把崔琰那等耿介之士當成對手,無緣無故給自己樹敵。真正忠於國事的社稷之臣可不能失去。” 吳質瞟了他一眼——說中了! “您放心吧。”司馬懿擺弄著衣襟輕描淡寫道,“社稷之臣若是不明事理不念嫡庶,果真與公子為敵,那就不算真正的社稷之臣了。若非真的社稷之臣,丞相還在乎他們的立場嗎?” 吳質想想,這話還真有些道理,不禁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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