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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回李隆基再戰禁宮紅妝女永絕朝局

唐玄宗·壹·亂世爭雄 赵扬 17899 2018-03-13
七月初二,李隆基如常主持朝會,群臣依例奏事。鑑於再過數日太上皇就要入玉華宮避暑,蕭至忠列出了隨行人員及留京人員名單,李隆基聽罷認為很妥當,當即准奏。 朝會用時半個多時辰即散去,是時東方的天際現出一抹璀璨的紅霞,預示今日又是一個晴朗的艷陽天。朝會散後,李隆基留下四位兄弟,言說久未相聚,今日得暇意欲敘話一回。 五人聚在一起,忽然感到一種壓抑的氣氛,自是因為大戰在即心情所至。事先李成器已向三位弟弟敘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讓李范和李業堅定支持李隆基今日的行動。 李成器問道:“諸事都準備妥帖了嗎?” 李隆基答道:“都準備好了。” “如此就好。三弟、四弟與五弟留在這裡幫你,我與二弟前去父皇那裡,你以為如何?”

“好呀,郭元振現在應該候在父皇那裡了,你們前去匯齊後,當保父皇無虞。” 如此三言兩語,五兄弟就分成兩撥:李成器帶領李成義前往太極殿,李隆基與李范、李業將之送出殿外後,又復聚在一起商議。 李隆基道:“四弟、五弟,大哥將所有話兒都向你們說清了吧?” 李范答道:“大哥說得非常詳細。三哥,你盡可放手一搏!我和五弟說過,我們家說什麼也不能回到昔日被圈禁的日子,為了國家,為了我家的福祉,今日要放手一戰!” 李業也重重點頭道:“對,就是這話!” 李隆基道:“兄弟們同仇敵愾,實為家門之幸。罷了,我們廢話少說。四弟、五弟,你們今日的任務只有一件,即是坐鎮玄武門掌控北門四軍。” 北軍與萬騎合併為北門四軍後,其日常處置軍務的場所也進行了調整。玄武門位置重要,脫胎於萬騎的左右龍武軍將這裡作為辦公治所;而左右羽林軍則以虔化門為辦公治所。

李業問道:“虔化門那裡不用去嗎?” 李隆基道:“虔化門那裡,由我親往解決。待事兒辦妥後,我讓麻嗣宗與你們聯絡。” 李范看到李隆基臉色平靜,知道這位哥哥辦事縝密,事先早將諸事細節籌劃得滴水不漏,也就不想再問別的事兒,僅對如何掌控北門四軍的方式提出問詢:“三哥,我們入玄武門後,是否需在門前集合兵丁,以備急用?” 李隆基搖頭道:“不用!你們只需在玄武門坐鎮,誡約各軍謹守本位,不可妄動。葛福順、陳玄禮與李仙鳧等人事先已得了我的言語,他們識得分寸,你們只需保持百般警惕即可。” 李范心想,關鍵之時還要靠這些心腹之人,如此掌控了北門四軍,哪怕其穩坐不動,實為定海神針! 三人又一起說了幾句話,然後李范和李業辭出奔赴玄武門。

高力士此時輕步入內,輕聲說道:“陛下,王將軍與李將軍已候在殿外。” 李隆基道:“嗯,知會虔化門的人走了嗎?” “已然走了,現在應該到了虔化門。” “好吧,我們走吧。” 李隆基今日換了一身武弁服,此為十四種皇帝之服的一種,例在皇帝講武、出征、搜狩及閱兵時穿戴。高力士剛才奉命派出知會虔化門之人,就是讓駐紮在那裡的左右羽林軍做好準備,皇帝馬上要過去巡視營中。 一頂軟緞肩輿進入殿中,高力士攙扶李隆基坐入其中,然後發一聲喊,八名太監抬輿上肩,緩步步出殿外。李隆基側頭看見王毛仲和李宜德候在門側,遂揮一下手,說道:“走吧。”二人接令,就跟著肩輿向殿東行去。 龍武軍與羽林軍把守的宮門也有區別,接近內宮的宮門皆由龍武軍負責,緣於李隆基畢竟對龍武軍比較放心,如虔化門就在外層,李隆基就將羽林軍視為次要。

一行人緩緩行到獻春門,這裡的防務由龍武軍負責,就見陳玄禮正垂手候在那裡。陳玄禮看到李隆基過來,急忙伏地叩首,李隆基近前後令其平身,又問道:“就是這幫人嗎?” 陳玄禮手向左方一引,答道:“陛下,就是他們,現在就歸王將軍和李將軍統領。” 左方的空地上此時立有三百六十匹戰馬,另有三百六十名甲士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拄著兵器跪伏在地,其眼光低垂,自是迎候皇帝。 李隆基示意王毛仲和李宜德,說道:“你們過去,讓他們皆上馬隨予身後行走。” 二人得令後小跑至左方,王毛仲嗓門較大,就听幾句短促的口令之後,這三百餘人閃身認蹬上馬,齊刷刷地站成方形之列,果然威武無比。 李隆基又對陳玄禮說道:“你可在這裡靜候片刻,密切注視虔化門的動靜,以為居中聯絡。”

“末將明白,請陛下移駕。”陳玄禮一面答話,一面又伏地跪送李隆基。 從獻春門到虔化門約有百丈距離,李隆基的輿駕緩緩行走,身後的馬騎在騎手的控韁之下,也輕輕敲著碎步行走甚緩,如此很快就到了虔化門。 李仙鳧與常元楷得知皇帝要來巡營之後,急忙通知各自營中的將佐,紛紛到虔化門前聚齊。李隆基行到門前,就見門外的一左一右伏滿了戴著鐵冠的腦袋。左方居前跪立著常元楷與麻嗣宗,右方居前跪立著李仙鳧與李慈,他們身後自是各營的將佐。 常元楷與李仙鳧抬頭,齊聲喊道:“左右龍武軍恭迎陛下駕臨巡視。” 李隆基頷首道:“都平身吧。你們四人,到予面前來。” 跪立之人競相起身,場面上稍微有些喧騰。常元楷、李仙鳧、麻嗣宗和李慈四人接令後先是扭頭令他們不得動靜太大,然後躬身行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眼光掃射四人一周,臉色顯得十分平靜,沉聲說道:“知道予今日為何要巡視營中嗎?” 四人躬身答道:“末將不知。” “有人向予密報,言說常元楷與李慈有不軌之心,意欲叛逆。拿下了!”李隆基說罷,手向後面斷然一揮。 王毛仲和李宜德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們不待李隆基的話音落地,帶領數名甲士飛離李隆基身後,如老鷹撲雞之勢,上前將常元楷和李慈的臂膀扭在身後,令其動彈不得。 李仙鳧與麻嗣宗見狀,兩人使了個眼色,轉身一左一右來到各自將佐面前,大聲喊道:“聖上今日捉拿凶逆,諸將勿慌,不得喧嘩,有妄動者,殺無赦!” 那三百余馬騎也開始發動,他們分成兩列前出漸漸聚攏,將羽林軍在場將佐圍成一圈。 常元楷與李慈眼見大禍及身,頓時驚慌失措,二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常元楷語聲顫抖喊道:“陛下,末將一直忠心體國,何來謀逆之說?此為天大的冤枉,請陛下明察。”

李隆基眼觀二人如搗臼般叩頭不已,臉上沒有任何喜怒之色,其手指輕揮,向前方指去。 王毛仲和李宜德會意,令人架起常元楷與李慈轉身行約三十餘步停下,將常李二人推倒跪下,就听二人哀號聲中,凌空的刀片被日光照射倏忽一閃,二人的腦袋頓時落在地上,哀號同時止息,血污濺滿了身邊甲士的袍衣。 李隆基此時走下肩輿,一抬腿跨上自己的愛馬之上,其控韁向前行了數步,向李仙鳧與麻嗣宗說道:“現在叛逆已誅,左右羽林軍就歸你們二人指揮。你們速速返營,使將士各守本位,不得擅動。” 李仙鳧與麻嗣宗躬身答應。 麻嗣宗說道:“請陛下放心,羽林軍向為國家柱石,唯聽陛下號令。末將早替陛下準備好了三百名彪悍甲士,可隨陛下行走以為調遣。”

李隆基見麻嗣宗如此殷勤,大為滿意,說道:“你很好,還算有心。這樣吧,你還須在羽林軍主持,可讓王崇曄帶領這三百人前去包圍太平公主府。你告訴王崇曄,他們只可包圍公主府,不放人進去即可,不得妄動。” 麻嗣宗又躬身答應。 李隆基轉身帶領這三百餘騎馳入虔化門與獻章門,很快到了武德殿前,其馭住了馬,側頭對高力士道:“我給你留下五十騎,由你負責將賈膺福、尚宮劉氏及元氏一班人捉拿,然後就地審訊,弄清楚他們所有的黨羽,要一網打盡。” 高力士一面答應,一面分出五十騎跟隨自己。 李隆基撥轉馬頭,向承天門方向奔去。他意欲自此穿越宮城,直撲朝中衙署的辦公地點。 宮內的甬道上皆舖有青磚,帶著馬蹄鐵的馬掌磕在上面會發出響亮的聲音。三百餘騎同時發動,本來相對靜謐的宮內頓時迴響起巨大的“嗒嗒”聲,其間還有馬嘶聲和噴鼻聲,其如狂風,瞬間掠過宮內的臺閣殿堂,一路向南方刮去。

李成器與李成義行到太極殿前的時候,就見郭元振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見禮之後,郭元振說道:“太上皇剛剛起來,尚未早膳。太上皇剛才說了,待早膳後再接見微臣,我們且在這裡等候片刻。” 三人對即將發生的變故了然於心,也皆知自己前來太極殿的使命。李成器笑道:“父皇沒有朝會的時候,倒是悠閒得很。也罷,我們就在這裡等候吧。” 郭元振道:“不知太上皇早膳耗時幾許?若時辰太久,就有些煎熬了。” 李旦早膳用時不多,很快就派人傳三人入殿。李旦此時手端茶盞,正在那裡輕品茶味,看到三人聯袂而來,問道:“你們朝會後就該散去,現在又來這裡,有什麼急事兒?” 郭元振說道:“幽州都督宋璟來書兵部,說幽州那里土地甚廣,需增派一名副都督助其力。”

李旦滿口答應,並問郭元振是否有人選。 郭元振說有幾個人選,要請太上皇定奪。 李旦瀏覽了一下郭元振遞過來的名冊,說道:“郭卿,你應該屬意一人,朕不了解他們,又如何能定奪?大郎,你們有什麼事兒?” 李成器答道:“兒子們沒有什麼事兒,只是想來見見父皇,以示問安之意。” 李旦答應了一聲,忽然又道:“對了,你們許久未登你們姑姑之門了吧?” 李成器道:“每逢節日之時,兒子們按例結伴前往拜望姑姑。” “哦,前幾日你姑姑入宮說起,許久未見你們登門,就有些想念。” 李成義插言道:“想是父皇不知,姑姑府前日日車水馬龍,實在熱鬧非凡,兒子們平時不敢前去打擾。” 李旦默然。 這時,巨大的馬蹄聲音從殿外的左側劃過,宮內除了節日期間有所響動外,其他時間皆是寂靜為主,人們在內行走皆提腳躡聲,間或有黃門官的傳喚聲。李旦聞聲不禁驚愕,急問道:“外面是何響動?” 一名值日太監入內禀道:“禀太上皇,剛才有數百騎自宮北向南疾馳,瞧其服色似為禁軍甲士。” 李旦轉問郭元振:“郭卿,這些人為禁軍甲士,你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嗎?” 郭元振臉色大變,說道:“微臣不知。太上皇,按照規制,這些甲士不得擅入宮中,更不許騎馬狂突,他們若不奉令,即為死罪。由此來看,宮中定有大事發生。” “有大事發生?能有什麼大事發生?” “太上皇,如今變起倉促,難以判斷。為今之計,請太上皇先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得到護衛,然後臣去弄清事兒詳細,再向太上皇禀報,以定下步行止。” 李成器也著急地說道:“父皇,郭公說得對。應該速離此殿,先至一個堅固的地方躲避為上策。” 李旦此時打定了主意,問道:“郭卿,我們現在應該去哪裡?” 郭元振道:“就去承天門吧。宮城內除了玄武門之外,以此門最高大最堅固,且守門甲士不少,又離這裡較近。太上皇,我們這就走吧。” 李旦深知事態緊急,他不用輦輿,不再言語,邁開大步就向門外走去。李成器和李成義見狀,急忙上前攙著父親,一行人急速向承天門奔去。 待李旦一行氣喘吁籲地登上承天門,一幫人全身如水洗了一遍,猶出汗不止。郭元振喝令甲士關閉上樓之門,嚴陣以待緊密護衛。 李旦喘息好大一會兒,方才氣定,吩咐郭元振道:“郭卿,你下去打聽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你再去看看三郎,看他有什麼事兒沒有?” 郭元振躬身接令,又轉對李成器道:“宋王,太上皇這裡就由你們多看顧了,我得到准信兒立刻返回。” 李成器叮囑道:“郭公速去速回,外面吉凶未卜,你須小心在意。” 李隆基讓王崇曄率領羽林軍去圍太平公主府,實在是想差了主意。是時,王崇曄正候在玄武門,待麻嗣宗派人將王崇曄召到虔化門,王崇曄再帶三百甲士向公主府進發,時辰已然耗去許多。 常元楷被殺後,其一個親信悄悄溜掉。這個親信明白,如今主子被殺,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平時多隨常元楷入太平公主府,與王師虔混得很熟,所以出營後就直奔太平公主府而去。 中書省與尚書省相距不遠,李隆基旋風般地帶領馬騎到了中書省衙門前下馬,回視王毛仲道:“你帶領一百騎,速到尚書省將崔湜等一應人擒拿,然後帶至此門前。” 王毛仲躬身接令,然後翻身上馬,帶領一百騎奔向尚書省。 李隆基舍馬步行,李宜德帶領二百甲士簇擁在其身旁。中書省的門房及經過之人見此解甲明刃,先是驚呆,繼而又見領頭之人為當今皇帝,急忙跪伏下拜。 李隆基目不斜視,疾步向中書省主堂行去。他們行到半途,就見王琚已候在那裡,李隆基問道:“他在嗎?” 王琚答道:“朝會散過之後,他即入堂處置函件,現在應該還在堂中。” 李隆基停步不走,說道:“如此,你帶人將他擒拿至此。” 王琚躬身接令,與李宜德帶領數十名甲士飛奔而去。 蕭至忠一直在堂中閱批函件,門外的腳步聲令他抬起頭來,這時,一人入內著急說道:“蕭大人,似是聖上來了。聖上已到院中,正與王侍郎說話。” 蕭至忠聞言急忙起身,一邊向外走一邊自言道:“聖上駕臨?為何不先知會一聲?”步子剛跨出門檻,就見王琚與李宜德帶領數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撲了過來。蕭至忠不禁停下腳步,先是驚愕片刻之後,再見立在院中的李隆基全身戎裝,心中頓時雪亮。 王琚指引甲士將蕭至忠團團圍住,然後微笑道:“蕭公好大的面子,竟然要聖上親自來促請。走吧,聖上正等著你去敘話呢。” 蕭至忠抬頭向天,長嘆道:“天不與便,奈何?我忠心為大唐辦事,已曆三朝,想不到竟然如此結局!” 王琚冷笑道:“你忠心辦事?蕭公,你自己辦的事兒心中有數,千萬不可怨了別人!走吧,不要廢話了,聖上正等著呢。” 蕭至忠用力甩掉甲士來捉自己的手臂,沉聲說道:“滾開!老夫自己會走。”其話音中透出往日的威嚴。 王琚笑道:“也罷,就給蕭公一些面子,讓他自己走。你們在身後跟著即可,諒他插翅難飛。” 蕭至忠挪動腳步,邊走邊說道:“王琚,你今日下朝後就藉故候在這裡,現在很得意嗎?” 王琚道:“下官不敢,不過替聖上辦事,請蕭公勿怪。” “嗯,老夫為宦多年,眼光還是有一些的。王琚,請你好自為之,前面的路是黑的,不可太過得意。” “此話怎講?” “你當初曾為張柬之的小爪牙,張柬之得勢之後,很快被武三思覆滅;太子李重俊又將武三思殺掉,之後宗楚客與紀處訥得勢,結果也落了個身首異處;再說此前的劉幽求等人,以及我等今日被執,知道其中昭示了什麼嗎?” “蕭公的話太玄妙,請明示。” “我想說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謂推陳出新,臣子的人選會無止無歇的。” “蕭公說得是。” 蕭至忠此時臉上露出冷笑:“王琚,老夫在替你憂心啊。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有什麼長處?不過有一些小陰謀而已,如此能長久嗎?” 王琚明白了蕭至忠在詛咒自己,遂笑道:“下官的命運不用蕭公操心,蕭公,只怕你難見明日的日頭,你好好想著自己如何託生,方為正途。” 李隆基看到這二人有說有笑一路走來,心裡微覺奇怪。這時,蕭至忠已到近前,伏地叩首道:“微臣參見陛下。” 李隆基哼了一聲,說道:“蕭至忠,你知罪嗎?” 蕭至忠抬起頭來:“臣已曆三朝,現在又事陛下,唯知忠心為朝廷辦事,不知道有何罪過?” “你協助太平公主,迭施奸謀,圖謀不軌,此為謀逆之罪。” 蕭至忠再复叩首,說道:“臣現為中書令,一直按照太上皇與陛下的旨意辦事。再說了,太平公主系陛下的姑母,與陛下為至親,臣平時確實經常拜見公主,然與謀逆怎麼又扯上了乾系?陛下,臣實在不明白。” 李隆基不想再與蕭至忠囉唆,喝令王琚道:“你把這名老賊拉出去,待那幾個人集齊後,再候旨處置。” 蕭至忠知道今日不能善罷,忽然老淚縱橫,在那裡叩首不已,哀求道:“陛下,請念老臣為國忠心辦事多年,饒老臣一條活命。臣願意削籍為民,永不返京。” 眾甲士在王琚的指令下,上前如捉貓般將蕭至忠抬了起來,然後快步出外。 李隆基喚住王琚,說道:“王毛仲一會兒將崔湜、盧藏用、岑羲、竇懷貞捉過來,加上蕭至忠共五人,除了崔湜流放以外,將其他四人一刀斬了。”李隆基今日寬大處理崔湜,大約緣於其妻女向李隆基示好之意。 王琚道:“竇懷貞多在雍州府衙中辦公,只怕王將軍現在不能得手。” “也罷,你將這裡的事兒辦妥之後,速去雍州府搜殺竇懷貞。” “臣遵旨。陛下,朝中那些依附公主的官員如何處置?” 李隆基長嘆一聲,說道:“罷了。當初姑姑勢大,這些人附勢想討點好處,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首惡已懲,這些脅從之人就不要問了。你可安排中書省之人速擬此詔,宣示此意吧。” 王琚躬身答應,然後轉身出門。 過了一會兒,王毛仲押送崔湜、岑羲和盧藏用來到中書省門前,王琚口述李隆基旨意,甲士們將蕭至忠、岑羲和盧藏用並列一起,令他們跪立向東,就見幾道寒光閃過,三人靈魂出竅盪入冥間。 常元楷的親信來到太平公主府前,由於王崇曄尚未帶兵來到,這裡境況如常。此人溜入府內直接找到王師虔,如此這般說了一番。 王師虔聞言臉色大變,追問道:“聖上果然當眾斬了常元楷和李慈?聖上事罷了又走向何方?” “小人親眼所見,常、李二將軍的頭顱此後就懸在虔化門牆上。聖上辦完事兒後,就帶領人返回宮中。” “好,你先等候片刻,我馬上去見公主。”王師虔說罷,疾步奔向中堂。 太平公主此時正坐在堂中,按慣例,蕭至忠等人朝會散後就要入府問安。太平公主知道,這些人朝會散罷往往入衙署處置一些公務再來。按例,他們也應該來了。 王師虔慌慌張張闖入堂內,看到堂內並無他人,遂搶到公主面前急促說道:“公主,大事不好,禍事了。” 太平公主橫了他一眼,斥道:“慌什麼?好好說話。” 王師虔將宮中發生的事兒說了一遍。 太平公主聞言不覺站起身來,臉色頓時大變,說道:“他又帶兵折頭回宮。如此來看,三郎斬了常李二人,已將北門四軍穩住,其回宮定是要不利於皇兄。” 王師虔著急說道:“從出事到現在,我們宮內的人沒有來通個訊息,估計也是兇多吉少。公主,我們如何辦?” 太平公主怒道:“這個小子果然按捺不住,終於出手了。走,我們先到竇懷貞的雍州府去,讓他召集南衙軍抵擋一回。” 王師虔搖頭道:“公主不可。南衙軍人數少戰鬥力不強,他們如何能抵過如狼似虎的北門四軍?不過公主說得對,聖上實為一個厲害角色,他肯定會派兵來公主府中,我們應該速速離去。” “我們不去雍州府,應該去哪裡?” “屬下以為,南衙軍由竇懷貞控制,聖上現在尚未顧及此點,則城門尚未關閉。為今之計,我們須趕快出城,以避風頭,再觀下步行止。” 太平公主很讚賞王師虔的急智,點頭道:“也罷,就按你說的辦。你速去牽馬,我們馬上離開。” 王師虔領命而去。 太平公主面臨此危急關頭,心中認為李隆基不敢殺自己,無非就是將自己圈禁起來。若如此,自己先跑出城外觀察城中動靜,就可保留了自由之身,對下一步的進退很有利。 太平公主此時也來不及通知薛崇簡等人,僅帶領六名從人落荒而逃。 待王崇曄率領三百甲士趕到,太平公主已逃出城外,王崇曄只好懊惱萬分,喝令甲士將公主府團團圍住,許進不許出。 竇懷貞得知李隆基殺了常元楷與李慈之後,知道情況有變,遂喚來平時與自己相熟的南衙軍將領,令他們集合隊伍,前來雍州府聽令。 此時常元楷與李慈被殺的消息如風一樣刮遍全城,這些南衙軍將領也得知此消息。此時,太平公主與李隆基姑侄相鬥已成為眾人皆知的秘密,竇懷貞平時拉攏這些將領,他們皆心知其意,然其時太平公主勢大,她又將大批的錢物送來,這些將領也就樂得享用。 這些將領還是很能判斷形勢的,他們知道自己非北門四軍的對手,絕不願意幹如此雞蛋碰石頭之事。竇懷貞說完,他們先是默然,繼而一楊姓將領問道:“不知竇大人集合隊伍,意欲何為?” 竇懷貞道:“你們應該知道宮中的消息了,如今城中大亂,我們應該速去太平公主府保衛公主,聽其號令。” 楊姓將領道:“南衙軍例由兵部調遣,且公主府自有朝廷規制護衛,竇大人如此說,末將實在不敢從命。” 竇懷貞心想你們平時何等恭順?又用去了公主的許多錢物,怎麼到了關鍵時候,卻如此不識趣?遂怒道:“南衙軍例由雍州府調度,你們莫非想抗命麼?” 楊姓將領笑道:“竇大人勿怒。朝廷實有規制,雍州府負責提調南衙軍各城門間的日常守衛,卻不准兵至它方。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等若違抗朝廷規制,如何能當北門四軍一擊?竇大人,請顧及我們的身家性命,恕不從命。” 竇懷貞眼望數名將領目光如鐵,知道他們打定了同樣的主意,他一時無法可施。 楊姓將領又道:“竇大人,末將前來的時候,已帶來數十人將此府前後門守住。南衙軍並無長項,這守把大門一節,還是有相當心得的。就請竇大人乖乖地待在府中,不許亂動。” 竇懷貞馬上明白他們的心意,冷笑道:“哼,你們不聽號令也就罷了,還想把我當成晉見之禮嗎?無恥!” “請竇大人勿怪。這一段時間外人皆言,南衙軍與大人相當親密。我們將大人獻出去,如此就與大人脫了乾系,竇大人由此造福我們,也算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楊姓將領說完,手一揮,數人就此退出雍州府。 竇懷貞呆坐座上,心中思緒萬千。 自己前半生恪守儒家道義,忠謹為朝廷辦事,有清廉之名,所以被狄仁傑看中,其向則天皇后推薦,說自己有相者之才,奈何亂世蹉跎,自己無際遇受到重用。此後在友人的點撥下,研讀來俊臣所著的《羅織經》,由此勘破了人生的真諦,於是捨棄儒家道義,頓改經世模樣,果然官運亨通,先娶韋皇后奶媽取得賞識,繼而再投太平公主麾下,終於官至宰相。 看今日的架勢,自己的官路恐怕已走到盡頭。事情很明顯,常元楷與李慈被殺,定是皇帝李隆基的主意,皇帝由此掌握了北門四軍,就可以在京城內大開殺戒。其定會先圍公主,繼而遍索公主黨羽,自己定為皇帝圈定的主要人物。 竇懷貞長嘆一聲,心想韋皇后倒台之時,自己尚可以殺掉老妻,如此被饒下一條命來。如今太平公主危殆,自己又哪裡能尋到救命之繩來? 竇懷貞實在沒有救命之計,他知道再過一會兒,皇帝派來的人就會闖入門來,他們不會對自己有一絲仁慈之心!其思念至此,眼中不覺滾下兩行渾濁的眼淚。 到了這麼一刻,竇懷貞忽然感到人生的不易。位置愈高,爭奪者益眾,那麼結局愈加凶險。他又心生後悔,早知這樣,自己還不如保持自己昔日的清名到底,雖宦職較低,然可平安度過一生。 世間終歸沒有後悔藥可買,竇懷貞明白自己面臨的最後抉擇:是自我了斷?還是受盡凌辱再被砍頭? 竇懷貞當然選擇前一種,他尋來一條繩索,將之拴在門框之上,然後將頭伸入繩圈中,腳下踢翻凳子,如此上吊而死。 那幾個南衙軍將領立在雍州府大門前,看到王琚與王毛仲帶領甲士飛奔而來,急忙上前邀功,說已將竇懷貞圈在府中。 待他們進入府門之後,發現竇懷貞已然上吊氣絕,王琚大怒,遷怒那幾個將領道:“你們數十人連一個大活人都看不好,還邀什麼功?” 幾個將領頓時誠惶誠恐。 王琚餘怒未消,繼續罵道:“這個溜鬚官兒想得挺美,以為就此一了百了了?左右,把他卸下來,然後抬至大門外梟首示眾!” 於是,竇懷貞至死沒有安生,其屍體首屍分離,頭顱被懸於門外牆上示眾。 李旦顯然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的血腥場面,其心裡忐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其端坐在承天門樓上片刻,如此喘息方定,側首問道:“大郎,三郎到現在尚未露面,外面的事兒莫非是他主使的嗎?” 李成器躬身答道:“宮內猝然生亂,三弟許是也躲避一隅,若說他來主使,現在其實未知。” 李旦似自言自語道:“然則誰敢有如此大的膽子,在宮內橫穿無忌呢?” 李成美道:“郭元振出外打探情況,待他回來,詳情自知。” 李旦道:“嗯,也只好如此了。” 過了一會兒,郭元振匆匆爬上樓來,其喘息未定,李旦急忙問道:“郭卿,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郭元振深吸了幾口氣,躬身答道:“禀太上皇,微臣剛剛見到聖上。據聖上說,其現在正奉太上皇誥命,討捕朝中逆賊。” 李旦臉含疑惑,問道:“奉朕誥命?朕什麼時候又有誥命讓他討捕逆賊了?郭卿,知道這些逆賊為誰嗎?” “聽聖上說,逆賊蕭至忠、崔湜、竇懷貞、岑羲與盧藏用等人,擅自朝中結黨,欲圖謀逆禍亂國家,所以奉太上皇誥命將他們或誅或流。” 李旦閉目搖搖頭,心想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兒果然發生了。看來兒子的劍鋒所指,即為自己的嫡親妹妹及其黨羽,其思念至此,忽然失聲問道:“公主現在何方?他們會怎樣處置公主?” 郭元振躬身道:“聽聖上說,太平公主今日出城遊玩,至今未回。聖上已派人衛護其府,請太上皇勿慮。” 李旦此時已明白事情的詳細,看來兒子發動此次宮變,其目標明為自己的妹妹,其內裡也想奪走自己手中的權力。他環顧身邊的三人,嘆道:“看來只有我蒙在鼓裡,你們三人事先已知此事,是嗎?” 李成器急忙答道:“父皇,兒子們事先確實不知。” 李旦搖搖頭,嘆道:“郭卿說得對,看來三郎此行果然是奉誥而為。郭卿,三郎如今安在?” 郭元振道:“聖上現在中書省,已動身前來承天門拜見太上皇,應該很快就到。” 李旦道:“郭卿,估計蕭至忠這些人從此永絕朝局,則宰臣中七去其六,僅你一人碩果僅存。這樣吧,你找人代朕擬誥,自今而始,所有軍國政刑,皆由三郎處分。”李旦到了此時,尚不知魏知古已然反戈一擊。 郭元振聞言,急忙跪下求道:“太上皇,聖上此次舉事無非清除謀逆者,並無其他意思,臣不敢擬此誥命,乞太上皇收回成命。” 李成器與李成義也急忙並排跪下,李成器道:“父皇萬萬不可如此!如今謀逆者被清除,父皇正該勵精圖治,揚我大唐國威才是。” 李旦淡淡說道:“你們都起來吧。勵精圖治今後與我沒有什麼干係,你們可以好好輔佐三郎,提振國威才是。你們勿複再勸,我意已決,今後不再插手軍國政刑。我若如此不鬆手,外人定會說我戀棧皇位。如此甚好,今後終於徹底清靜了。” 李旦的臉色平靜,看不出是因為失去權力而蕭索,還是由此徹底歸於清靜而釋然。 李隆基沒有上承天門樓拜見李旦,而是直入武德殿處置事變的善後事宜。 王琚入內禀道:“竇懷貞在衙中自縊身死,臣戮其屍懸其首,另南衙軍此次甚識大局,事先囚禁竇懷貞,可謂有功。” “城門現在怎樣?” “臣已令南衙軍緊閉城門,防止公主黨羽逃逸。” “罷了,我已說過首惡已誅,不問脅從。你速去令南衙軍大開城門,使人進出如常,不要有異樣。” 王琚躬身離去。 王崇曄也入殿禀報了太平公主的事兒。 李隆基問道:“姑姑到底走向何方?” 王崇曄道:“臣派人出城查勘,聽人說太平公主一行奔向終南山方向。臣特向陛下請命,現在就帶人大索終南山,一定要尋到公主的踪跡。”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他們躲在隱秘之處,你如何搜得出來?罷了,不用管他們了,他們不會久在山中躲避,終究會出來的。” “公主府周圍的三百甲士也撤回來嗎?” “可以撤回來一些,其緊要處有人值守就可以,要營造外松內緊的氣氛。” “臣明白。”王崇曄也躬身離去。 高力士入殿,李隆基抬頭問道:“你將那幫人審訊得如何?” 高力士道:“陛下,這幫人在宮內果然還有其他黨羽,竟然有數十人之多。這些人平時隱藏得極深,小人事後想來還有些後怕。” 李隆基笑道:“姑姑還在則天皇后時代,已然開始在宮中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功啊。” “陛下說得對,確實不敢小視他們。此次審訊中賈膺福還說出一件十分凶險之事。” “什麼事兒?” “公主府中的王師虔交給賈膺福一味無色無味的毒藥,令他讓陛下身邊之人投入陛下食物之中。” “這個身邊之人定是元氏了。” “不錯,正是元氏。元氏知道陛下每日服食'赤箭粉',就想在這上面打主意。不過她經手之物,小人早令人暗中換過,如此她終無得手的機會。” 李隆基心想魏知古所言果然真實,若非及早發現元氏的異樣,那麼自己此次非是簡單地在鬼門關轉一圈那樣幸運。 高力士又道:“賈膺福更供述道,這投毒之舉非是公主起意,實為崔湜首倡而來。” “崔湜?你問清楚了嗎?” “賈膺福也是聽王師虔轉述而來,王師虔說道崔湜此議最好,不用大費干戈就可把事兒辦妥,此事應該千真萬確。” 李隆基臉色一寒,怒道:“此賊笑裡藏刀,其明里對我恭順,暗裡卻有如此毒蠍心腸!我此次對他頗為仁慈,別的人都斬首,獨將他貶為流人,實在是便宜了他。你速去知會王琚,讓他找到崔湜,一刀將他砍了!” “小人得令。”高力士急速而去。 郭元振進入武德殿中,看到李隆基正召來魏知古在那裡說話。 李隆基抬頭看到郭元振,說道:“郭公,免禮了。如今非常時期,一切從簡。你來得正好,予剛才想了,此後京城內外的軍事大事,皆由你主之;至於政事堂的庶務,則由魏侍中領之。待朝局稍平,再加充實人員。” 郭元振躬身答道:“微臣恭遵陛下之旨。” “哦,剛才事情忙亂,予未上承天門拜見父皇。如今父皇安在?” “陛下,臣觀宮中已恢復平靜,就與宋王兄弟一起護持太上皇返回太極殿。” “好呀,郭公把事兒辦得很妥當。” 郭元振從袖中取出一方絲絹,將之呈給李隆基道:“陛下,此為太上皇剛剛寫就的誥命,請陛下御覽。” 李隆基接過絲絹,展開觀看,就見此誥寫道,蕭至忠與竇懷貞等人圖謀不軌,因誥皇帝誅殺此等賊人,除逆人親黨不赦之外,大赦天下;最後寫道:“自今軍國政刑,一皆取皇帝處分。朕方無為養志,以遂素心。”李隆基閱罷,臉色頓時一沉,說道:“父皇怎可如此?郭公與大哥在側,為何不攔阻?” 郭元振與魏知古對視一眼,同時跪地叩首,魏知古抬頭說道:“陛下,天下動亂日久,一個契丹小族竟然敢攻幽州,可見國力已然衰退,如此時機,正是陛下展宏圖大略復興的時候。太上皇久有無為養誌之心,天下皆知,望陛下持仁孝之心,勿複推辭太上皇之意。” 郭元振也道:“對呀,如今奸黨已誅,正是陛下勵精圖治的時候,太上皇的誥命,那是萬萬不可違背的。” 李隆基嘆道:“我誅奸黨,那是為了國家,若從此奪了父皇之權,天下之人又會如何說?你們起來吧,魏侍中,你代予擬一製書,要堅辭太上皇之意。” 太平公主帶領從人逃到終南山深處,恰恰見到一處古寺可以棲身。寺內僅有一老一少和尚在此居住,王師虔取出製錢及一塊金子,二位和尚自然喜出望外,急忙為他們安排食宿。 到了這日黃昏,滿山蔥蘢的林木一片靜寂,偶爾的風兒吹過,可聞山間的一陣陣松濤聲。到了此時,太平公主與王師虔懸著的心開始放下,因為他們估計,李隆基定會派出大隊人馬來此搜山,現在人跡杳無,則李隆基不會再有動靜。 太平公主吩咐道:“王典籤,你也不宜到城中露面。明日開始,你可讓他們幾個人輪番入城打探,以定下步行止。” “屬下明白。”王師虔答道。 從第二日開始,這些入城打探之人至晚間方回,將白日打探來的訊息禀報給太平公主。 “蕭至忠、崔湜、岑羲和盧藏用皆被誅,竇懷貞自縊後又被戮屍。太上皇發明誥,言此行係其誥命皇帝所為。” 太平公主聞言哂道:“奉皇兄誥命?三郎倒是挺會做戲!” 果然,後一日太平公主又得訊息:“太上皇下誥命讓聖上自決一切軍國政刑,皇帝上製辭讓,如是者三,聖上方才勉強接受。”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早就想把皇兄手中的權力奪過來,如此辭讓三次,實在虛偽到底了。” “聖上下詔,授張說為中書令;劉幽求為尚書左僕射,並平章軍國大事;高力士為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事;鐘紹京、崔日用、張暐皆被召回京中任要職;郭元振、魏知古、王琚、陳玄禮、葛福順、李仙鳧、王崇曄、麻嗣宗、王毛仲、李宜德等人有大功,皆升其官爵,並賞其第舍、金帛。” 太平公主嘆道:“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郎從此清除了蕭至忠等人,將身邊重臣皆換成自己人。王典籤,我實在想不通,這個魏知古好好的,怎麼就忽然投奔了三郎?” 王師虔道:“屬下也想過此事。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些相王府屬如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心歸皇帝。魏知古又如何能異類?” “如此說,魏知古此前貌似追隨我,顯是有意為之了?” “公主,現在看來,他應該是這樣!” 到了第四日的早晨,太陽尚未升起,山谷中依舊清涼。太平公主走出寺外,向長安方向眺望,就見山谷兩側林木蔽天,僅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依稀伸向谷外。太平公主由此動了心思。她回視跟隨自己的王師虔道:“王典籤,他們言說我府中還算平靜,僅有數人在那裡值守,並未有其他異樣。” 王師虔道:“是這樣。大公子他們除了行動有所限制外,倒是未損毫毛。” “是呀,我今日一直在想,應該回府了。” 王師虔愕然道:“現在回府?公主莫非不怕聖上圈禁你嗎?” “我是他的嫡親姑姑,他又能奈何我?且現在大郎他們毫毛未損,即為好的徵兆。王典籤,我這幾日想過了,我回府後從此不問世事,就是離開京中遷往外地,我的公主之身應該能保持吧?” 王師虔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公主不可一味樂觀。想想上官婉兒之死,當知皇帝的心智一點兒都不柔軟,反而堅硬如鐵。下官以為,公主返城須萬端謹慎,否則悔不可及。” 太平公主嘆道:“萬端謹慎?我若不回府,莫非就要在此苦陋之地終老嗎?若如此苦挨到底,還不如死了最乾淨。” 王師虔一時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太平公主決然道:“就這樣吧,待朝露散去,我們開始出山,午時應該能夠返回京城。” 王師虔想了一下,忽然跪倒拜道:“公主,屬下從此就要永別了。” 太平公主驚訝道:“你不隨我回府,能去什麼地方?” “屬下這些年替公主辦的事兒,皇帝定為不喜。屬下若回京,肯定沒有任何活命的機會。如此,屬下今後還是隱姓埋名飄零天下,苟活於世吧。公主,請接受屬下此拜,就當永訣吧。” 太平公主眼望王師虔向自己叩拜,心中閃過蕭至忠與崔湜等人的身影,眼中忽然一陣酸楚,哽咽道:“唉,你們忠心隨我,不料如此結局,讓我如何面對你們呢?” 太平公主平時極少流下眼淚,她現在眼觀正在冉冉升起的一輪朝日,眼淚奪目而出,再也止歇不住。 不久後,太平公主帶領數名從人出現在明德門前,他們一路行走,並無人阻攔。只是這一行人的行走訊息,接連傳入宮中。 “太平公主乘一輛驢車到了明德門,其下車接受盤問數句後即入城,再复上車。” “太平公主已過蘭陵坊,其車兒稍微停頓,再复行走。” “太平公主自興化坊開始拐彎,直奔公主府而去。” “太平公主到了府前大門,值守之人問了幾句之後,公主舍車下地,已然步入大門。” “太平公主進入中堂坐下,喚人奉茶,並說道乏透了。” 李隆基得知這些訊息,派人將王琚喚來,說道:“公主回府了,你知道怎麼做嗎?” 王琚道:“陛下聖旨,微臣銘記心中。” 李隆基道:“很好。這樣吧,姑姑今日路途勞累,你就不要去煩她了。明日早朝之後,你可入府探視。” 王琚躬身答應,然後告退。 太平公主返回府中之後,發現府內多了不少陌生之人。她此時方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外松內緊”,自己入了此門之後,雖可在府院中來回走動,然身邊會有許多雙眼睛在監視著自己,至於再想走出大門,那是萬萬不可以的。 她歇息片刻之後,即喚人去傳薛崇簡等親人來見自己。這時,一名陌生人告訴她,這樣做是不被允許的。 太平公主在山中待了三天,周身又是汗漬又是污泥,就想沐浴一回。她平時熟悉的婢女遍呼不到,卻來了兩名同樣陌生的女子。這二女倒是殷勤,先替她備好熱湯,其中還浸有太平公主平時喜用的香精,然後服侍著她進行沐浴。 水溫恰如其分,香氣滋潤妥帖,太平公主躺在池水中,感受著這舒適的時分。她此時心中在想,這次回來雖失去不少自由,然府中的陌生人對自己還算客氣,且為自己配上專職侍奉的婢女,看來三郎沒有把事兒做絕。 此後,二女又侍候太平公主用完晚膳,再將她引入香帳裡就寢。前幾日,太平公主心中充滿了憤怒、恐懼和猜測,睡眠相當不好。今日沐浴之後再進食,心裡又平靜了不少,所以一見寢帳,睏意就升了起來,遂倒頭便睡。 李隆基顯然想讓姑姑睡一個好覺,所以才令王琚第二日入公主府。這日早朝散後,王琚不緊不慢地來到公主府,入門後讓人通報:“吏部侍郎王琚拜見太平公主。” 王琚進入中堂,其時太平公主端坐在上方的座中,說道:“原來你就是王琚。”王琚入朝為官,從未來拜見太平公主,她僅聞其名,未見其人。 王琚躬身道:“下官正是王琚。下官此前官職低微,無緣來拜見公主,請公主原宥。” 太平公主道:“你得三郎賞識,已為吏部侍郎,官至三品,又如何官職低微了?你今日前來何意?是依三郎之令前來嗎?”其說話時臉色平靜,沒有驚慌之色,依舊保持往日的威嚴。 “是啊,聖上日理萬機,得知公主回府,無暇過來,因令下官前來拜望。公主這幾日還好嗎?” “我好與不好,你們心裡不是最清楚嗎?王琚,無用的套話不用再說。你來得正好,我回府後發現這府內多了一些陌生之人,甚至不許我出大門。我意欲去見見皇兄,你讓他們不許攔阻我出去。” 王琚臉含微笑,搖頭說道:“公主,此事不可,下官無能驅散他們。” 太平公主眉頭一皺,厲聲問道:“你不能?那麼這些人只聽三郎的話了?你把三郎找來,我倒要當面問問他到底意欲何為?” 王琚繼續搖頭道:“請公主恕下官無能。我連這些下人都驅趕不走,又如何能請動聖上?” “哼,虧你還是侍郎之身,怎麼就會一臉無賴臉色?” “不管公主如何說,下官終不敢與公主犟嘴。” “好了,你見我也見過了,話也說過了,若無其他事兒,可以走了。” 王琚又是一笑,伸手取出一隻奶白色的玉瓶兒,說道:“聖上令下官來向公主歸還舊物。公主,這只玉瓶兒,你應該眼熟吧?” 太平公主見此玉瓶兒,心中忽然一突,口中猶說道:“如此瓶兒,我府中何止數千,怎麼又成了我的舊物?” 王琚手擎玉瓶兒,說道:“這只瓶兒的來歷還有個小故事。此瓶兒係從宮中的元氏身上搜出,她說從尚宮劉氏手中得來,劉氏呢?又說自賈膺福手中得來。唉,一隻小瓶兒,在宮內輾轉換手,不知道到底是何要緊的物事兒。最後賈膺福說,此物系尊府典籤王師虔親手交給他,王典籤還說此物系公主交與,豈非公主舊物嗎?” “胡說,王師虔現在已無踪影,定是你們將他謀害,然後又攀在他的頭上。” “公主說得有些道理,然前些日許多人親眼看到,王師虔緊隨著公主出城,怎麼又成了我們將之謀害了呢?” “一隻小瓶子,又有什麼要緊?你說是我的舊物,那就是吧。你將之放下,就請出府吧。” 王琚將瓶兒舉過肩頭,然後輕輕搖了搖,說道:“瓶兒嘛,確實尋常,然其中有一些無色無味的水兒,那就不尋常了。下官將水兒試取出一滴,然後讓一條猛犬吃下。公主,知道結果為何嗎?天可憐見,這條猛犬吃下後立刻撲地,然後四腳亂踢,竟然死了。” “如此來說,瓶內裝的是毒藥?” “公主說得對,其中正是無色無味的毒藥。聖上差下官問公主,公主如此輾轉將這瓶毒藥送入宮中,且送在聖上身側,公主到底想幹什麼?”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他巴巴地讓你送來毒藥,自是要賜死於我了。你告訴他,有什麼想法自可明言,沒必要變著法兒來栽贓於我。” 王琚伸手將瓶兒放在太平公主身側的几案上,說道:“此毒藥是否由公主所賜,相信公主現在心裡如明鏡似的。公主,下官要辦的事兒已了,現在就告辭了。” 太平公主道:“你且住,我有幾句話兒要帶給三郎。你告訴他,我這一次敗在他的手裡,所謂愿賭服輸,我無怨無悔。只是世事變幻,結局難料,權力場里永遠是強者恆強,三郎雖聰穎無比,然其浮浪少年出身,愛玩的性兒終歸是他的敗局。” 王琚笑道:“請公主放心,聖上說了,他今後若主政,當以光明正大之舉治馭國家,屆時君臣戮力,陰謀詭計無所遁形。” 太平公主冷笑道:“無所遁形?你們若不行陰謀詭計,能有今天嗎?” “若陰謀詭計橫行於世,當然以陰謀詭計卻之。公主,你其實錯了,你若安於公主之身,此生當富貴尊崇。可你想差了念頭,唉,下官竊為公主不值。” “王琚,你不要說風涼話了。你以陰謀詭計起家,竟至如此高位,你以為可以長久嗎?” 王琚聽到此話,心裡不由得打了一個突兒,繼而很快恢復平靜,向太平公主長揖到地,說道:“請公主珍重,下官告辭。” 太平公主陰冷的目光瞅著王琚步出門外,她知道自己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看來三郎果然心硬如鐵,不許她再多活幾日。 她要求面見自己的兒子們,然遭到拒絕。她於是在堂上呆呆地坐了一天,連午膳都不想用,如此挨到了黃昏時分,她豁然想通,喚人上來飯菜,獨自享受了美味,然後再入浴池沐浴一番,浴罷挑出自己最喜愛的衣衫穿戴整齊,並攬鏡作眉,然後梳成望仙髻,戴上金質的簪釵,最後和衣躺在榻上。 太平公主伸手拿過那隻玉瓶兒,許是對生的眷戀,她的眼角忽然流出兩行清淚,如此沉寂了片刻,她的手終於顫抖著旋開瓶塞兒,眼睛一閉,將其中的藥水全部倒入口中。 太平公主自盡而亡,也標誌著這段女主天下的時代徹底終結。則天皇后雖為女身,然其心智及謀略甚至強於男兒,所以其主政時期,大唐貞觀以來的強盛得以延續。但是,則天皇后為取得皇后及皇帝的地位,不惜以子女的犧牲為代價,更推行酷吏政治以翦除李唐宗族和異己人員,其男寵弄權使吏治敗壞,從而破壞了貞觀以來提倡的清明政治。此後,韋皇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相繼主導朝中權力,使女主天下的時間持續了九十餘年之久(從則天皇后掌握實權的龍朔二年算起)。此後這些女人繼承了則天皇后亂政的一面,少有則天皇后治世處政的積極手段,遂使吏治更加敗壞,政紀愈發鬆弛。韋安石、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所以心向李隆基,除了他們想維持李唐天下之外,更在李隆基身上寄託了徹底終結女主天下的理想。他們雖為相王府屬,然李旦動輒受妹妹太平公主的左右,令他們實在瞧不出希望。 太平公主自盡而死,李隆基可對外宣布姑姑畏罪自盡的訊息,如此李隆基就可免去弒姑的名聲。不過李隆基對姑姑的兒子們卻不客氣,除了薛崇簡以外,將其他兒子及其後代全部斬殺,以絕後患。 薛崇簡因為數諫其母,並因此而挨了打,所以李隆基免其死罪,賜其姓李,官爵如故。太平公主的家產被籍沒,就見其財貨如山積,珍物溢於府庫,至於厩牧羊馬、田園息錢,收之數年不盡,李隆基由此發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浮財。 且說張說居洛陽離京城不遠,可以數日回京赴任,而劉幽求與張暐遠在桂州,劉幽求雖被授為尚書左僕射,待他行到京城,也要好長時間。 這日景陽鐘聲起,淨鞭三響,百官依序集於太極殿中。李隆基今日身著玄冕,端坐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李隆基令眾人平身,然後嘆道:“哦,今日又復如是,人員還是參差不齊啊!張卿,劉幽求現在行到何處了?” 張說出班奏道:“陛下,昨日驛傳來的消息說,劉僕射已行到襄州地面,再有數日就可行到京城。” 李隆基道:“如此就好。你現為中書令,又代為署理尚書省,這一段定將你忙累得很了。” “微臣謝陛下關愛。” “你有事要奏嗎?” “這裡有一道吏部的奏書,需陛下今日定奪。吏部以為,朝中百官中昔日或被太平公主壓制,或依附太平公主者,應當加以甄別。” “如何甄別?” “吏部以為,凡依附太平公主者,應該黜之;凡被太平公主壓制者,應該陟之。” “嗯,不要說吏部以為,你應該有自己的主意。” “臣以為吏部所言甚為有理,應當准奏。” 李隆基聞言默然。 魏知古此時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有話說。” 李隆基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魏知古奏道:“陛下,微臣以為吏部所奏失於簡單。不能以太平公主善惡所至而劃線,如此就混淆了用人標準,且後患無窮。” “嗯,說說你的理由。”李隆基臉上有些笑意,看來有點讚賞魏知古之言。 “臣以為人之性情,在乎大勢。昔太宗皇帝於貞觀之初,定下了'教化天下'之策,天下臣民依聖賢道理規範自己的行為,甚至如封德彝這樣的隋朝小人也改劣行走正道。然薛懷義、張氏兄弟弄權以來,此後又有韋庶人、悖逆庶人及太平公主相繼干政,遂使綱紀大壞、道德淪喪,人們若不趨炎附勢,難以在世上立足。臣想說的是,譬如跟隨太平公主之人,雖有竇懷貞與崔湜這些無恥之人,也有一些被動裹挾其中的無奈之人。” 張說禀道:“陛下,臣以為魏侍中所言有些偏私,他如此說,實為一些小人開脫。此前亂世雖黑暗,畢竟還有狄仁傑、韋安石這樣的人堅持正義,未被時勢所逼。” 李隆基搖手說道:“讓魏卿說完。” 魏知古接著道:“張令說得對,不管是我朝還是此前的歷朝中,不乏有比干那樣的忠臣。如狄公與韋公這樣不墜其志,實為忠義所在。然這種人與人群相較,實在少之又少,有句話叫做海納百川,陛下用人須兼收並蓄,用人所長,除大奸大惡者,應該原諒那些盲目隨從者。” 李隆基點頭道:“魏卿所言,甚稱朕心。朕為皇帝,若心有偏頗,用人時以人劃線,與前朝又有何區別?張卿,吏部所奏,朕不准。” 張說道:“魏侍中昔日也隨太平公主,那麼太平公主黨羽中定有人與魏侍中親善,魏侍中今日維護他們,也算合情合理。” 魏知古有些惱火,然想起張說等人迭受太平公主壓制,並被貶出京,其心中定有怨恨,也就不想再辯。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你們勿複再言,都退回去吧。此事不用再議,就按魏卿說的辦。” 李隆基伸手從一側取出一卷書,起身示意群臣道:“知道此書著者為誰嗎?此書名大名鼎鼎,名為《羅織經》。” 群臣心中唏噓萬端,知道此書的著者為頂級酷吏來俊臣所著,然不知道皇帝今日提起此書意欲何為? 李隆基翻開書卷,說道:“朕這些日子將此書翻了一遍,發現來俊臣能夠成為酷吏實有真才。他能集成此書,緣於他將聖賢之言拋卻,轉而體察人性,由此揣摩出字字珠璣之言。你們看,來俊臣將此書分為閱人、事上、治下、控權、制敵、固榮、保身、察姦、謀劃、問罪、刑罰、瓜蔓十二卷,其卷一《閱人卷》寫道:'人之情多矯,世之俗多偽,豈可信乎?''人者多欲,其性尚私。'這幾句話實為來俊臣寫成此書的總綱。” 群臣聽到李隆基大加讚揚來俊臣,不明其真實意思,竟然有些呆了。 李隆基又接著道:“然來俊臣在此書開篇還引用夫子之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朕查了一下來俊臣的履歷,發現此人也是幼讀夫子之言,數次參加鄉試不中,然他能從夫子之言中引申到如此妙言,真奇才也。” 李隆基將《羅織經》擲於地上,大聲說道:“然對國家而言,唯以聖賢道理行清明政治方為正道,太宗皇帝以此行之,遂有'貞觀之治';而《羅織經》大行其道的結局,是出現了宗楚客、竇懷貞、蕭至忠、崔湜等佞臣,他們奉行《羅織經》的珠璣之言,為了一己之私,官職越高,侵害國家愈重!” 群臣見皇帝如此激昂,嚇得不敢吭聲。 李隆基接著道:“張卿,你速擬一道詔,明發天下。令各州府搜盡此書,當眾焚毀,今後有人再私藏此書,或者依此書所教行之者,皆懲以流罪,讓其到邊荒之地當來俊臣的信徒!” 張說出班躬身答道:“臣遵旨。” 李隆基今日盡毀《羅織經》,遂使此書在世上絕跡。 李隆基複歸座上,沉聲說道:“朕意已決,今後依貞觀故事匡扶國威。自明日始改元,可名為'開元'。” 群臣伏地叩首,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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