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唐玄宗·壹·亂世爭雄

第7章 第六回姑侄聯話談朝聞新池歡宴獻詩詞

唐玄宗·壹·亂世爭雄 赵扬 17912 2018-03-13
太平公主眼見兩位御史的彈劾竟然如此無疾而終,心中大為失望。這次事件的主謀者正是太平公主,那日她將蕭至忠召來,兩人密謀了半天,定下了由蕭至忠尋人彈劾之計。 太平公主衡量局勢,覺得韋皇后拋出“五色雲”以及《桑韋歌》的輿論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說明韋皇后的野心,已然從密謀走向明面。她的最終目的,無非遵循則天皇后故事,逐步架空皇帝李顯,獨自把攬朝政。太平公主絕對不能看到這個結果。她深知一旦韋皇后掌握了大政,其首要清除的目標就是自己和哥哥李旦一家。目睹了朝中風雲並深諳權謀的太平公主知道,任何他姓之人掌握了大權,李氏宗族就成為其行進道路上的第一個絆腳石,自己的母親當年不正是這樣做的嗎? 太平公主深知,以韋皇后目前的地位,若非哥哥李顯以廢除皇后的法子可以奪其位,其他人難以撼動。可是哥哥李顯對韋皇后言聽計從,讓他廢後,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她與蕭至忠密謀的結果,一致認為應該先除韋皇后的爪牙:宗楚客與紀處訥,至於崔湜,無非是一個捎帶著的角色。

大凡密謀奇計,須有兩個前提:第一為損人利己,第二為不著痕跡。把宗楚客與紀處訥拿下,絕對符合太平公主的利益。他們認為,若宗紀二人被彈罷官,則皇上定會重用韋安石以及蕭至忠等人。韋安石向來在朝中不聚朋黨,他若被授中書令,處事相對公正,對太平公主而言絕對能接受。且韋安石若當了中書令,其肯定為得益之人,按照誰得益誰主使的陰謀原則,許多人肯定會認為韋安石為此次事件的主使。如此,真正幕後主使人太平公主就可以不著痕跡。 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可是太平公主縱然有周密奇計,卻沒想到皇帝李顯竟是一個不按常理出手之人,他竟然在殿上令對仗雙方結為兄弟,真是匪夷所思!太平公主得知了這個結果,起初又好笑又可氣,到了後來,又是深深的憂慮了。她知道,這肯定是韋皇后為了保全自己的爪牙而努力的結果,她可以無視朝廷的綱紀,可以不理是非曲直,置祖宗宗法於不顧,真正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如此行事實在可怕。

那麼,今後如何遏制韋皇后的行動步伐呢?素有決斷之能的太平公主從來不拖泥帶水,她馬上決定要採取更為斷然的措施。然決斷好下,其實施的過程卻要既大膽又謹慎,那是不敢有一點疏忽的。她在那裡沉思良久,忽然想起那日毬場上的李隆基,她覺得,李隆基可以成為自己這個龐大計劃的一個關鍵之人。 記得李隆基那日的毬伴為禁苑總監、利仁府折衝以及萬騎果毅,這些人雖官職不高,然皆手握一定實權,到了關鍵時候還是大有用處的。太平公主畢竟身在高位,所歷大事太多,其眼光較常人犀利不少,一下子就能看出事情的關鍵所在。她現在等待李隆基前來,心中的思緒紛紛揚揚,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此子為何多結交這些軍中之人?若論玩毬,那鐘紹京與麻嗣宗尚能上場馳騁,而陳玄禮與葛福順畢竟技差一籌,整場比賽只能在場邊觀看,沒有上場的機會。如此看來,這個三郎以玩毬名義結交軍中之人,恐怕另有深意!若三郎果然有了這種心思,那麼自己此前對三郎的看法肯定是完全錯了,這是一個深不可測之人。

太平公主搖搖頭,不相信自己的猜測。因為從頭至尾,李隆基以愛玩樂遊賞出名,愛結交朋友,喜愛拈花惹草,此為其性情主流。至於眼前的朋友多軍中之士,大約也是偶然為之。太平公主搖搖頭,將之前的猜忌之心放下。 太平公主府與興慶坊相距不遠,太平公主在堂內左思右想的工夫,薛崇簡已將李隆基帶了回來。李隆基入堂後躬身拜道:“太平姑姑安好,侄兒特來拜安。” 太平公主收回思緒,轉身面對李隆基,笑道:“你的小嘴兒說得挺甜,你上次在毬場上說過今後要常來拜安,我伸長脖子等了許久,未曾見過你身影。今日若非讓崇簡去叫你,你會乖乖地來嗎?” “侄兒錯了,望姑姑責罰。”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說道:“你天天不干些正經事兒,我聽說你最近常往寶昌寺跑動,是不是又瞧上那裡的美貌尼姑了?”

“禀姑姑,寶昌寺裡只有和尚,沒有女尼。” 太平公主“扑哧”一笑道:“如此說,還是姑姑冤枉你了?怎麼?你莫非改了性子,準備吃齋念佛了?如此甚好,可以治一治你那浮動跳脫的性子。” 太平公主轉對薛崇簡道:“你去廚屋那裡交代一下,晚間留三郎在這裡用膳。我先與三郎在這裡閒話一會兒,待膳治好,你再叫王師虔過來一起用膳。” 薛崇簡答應後離去。 李隆基見姑姑今日待自己十分隆重,有點受寵若驚,謝道:“姑姑有事,吩咐侄兒去辦就是,用膳就不必了,侄兒實在擔待不起。” 太平公主眼睛一瞪,說道:“是不是你晚間還有一場花酒要喝呀?若如此,我就不攔你了。” “不敢不敢,侄兒聽從姑姑安排。” “這就對了,你坐下吧。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側案上已備好,自己去拿吧。”

李隆基很乖覺,其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取過她的茶盞,然後注入茶水,將之放在太平公主面前,說道:“請姑姑用茶。”然後再小心地歸於座上。 太平公主說道:“我叫你來,實因這幾天很悶,想找個親近之人聊聊天解解悶,這樣就想起你了。你今日不用拘束,我們聊到哪裡就到哪裡,只要聊得痛快就行。” “侄兒省得,不知姑姑這幾日為何愁悶?” 太平公主橫了他一眼,說道:“你日日貪玩得緊,自然天天快樂,無暇關心它事。你莫非沒有聽說嗎?前一陣子,為了一具水碾,僧人把我告到官府,弄得我灰頭土臉。還有,裹兒現在也無視我這位長輩,常常在背後說一些蔑視之語。三郎,外人欺負我,家裡小輩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侄兒聽說過這些事兒,不過現在事情已然過去,姑姑不用再掛在心上。侄儿知道,姑姑向來心胸寬廣,志存高遠,如此小事實在不值一哂。” “志存高遠?好一個三郎,你怎能如一些無聊之輩那樣來評說我?我能有什麼志向?眼前之勢,你就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尚且有事,若再有了志向,豈不是犯了大忌諱嗎?看來你爹爹說得對,他的幾個兒子頗有父風,獨你最令人不放心。” 李隆基此時想起那日與劉幽求一起密談的情形,劉幽求讓他設法與太平公主聯手,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他此後思來想去,因為實在摸不透姑姑的心思,不敢貿然張嘴。今日姑姑約來自己,雖如往日那樣對自己嬉笑怒罵,然她與自己單向晤談,則此種方式已透出特別。他腦中一轉,有心試探姑姑的真實態度。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姑姑所言,侄兒不敢苟同。父親與我那幾個兄弟恬淡處事,貌似明哲保身以避禍,然而禍患真正起來的時候,那是躲避不開的。如前次重俊事變,我們未涉其中,然父親與姑姑被猜疑,我們兄弟幾個被放外任。若不是侄兒玩了一場好毬,我們兄弟幾個不知何時才能回京。姑姑,那日父親責怪侄兒,說我不愛在家,還讓大哥看好我,父親如此被動為之,您以為如何?” 太平公主當初因為年幼,對已逝去的大哥李弘和二哥李賢所知不多,卻與三哥李顯、四哥李旦自幼就玩在一起,深諳這兩位兄長的性子。她有時候心想,兒女的性格與母親大有乾系,像自己的母親則天皇后強悍無比,其兒女性格以恭順居多;若母親的性格謙和無為,其兒女性格則自立居多。哥哥李旦性格謙和,其子大多繼承父風,獨有這個三郎為異類,看來母親性格強弱影響兒女的命題也未必拿得準。現在李隆基既有此問,想起今日與他談話的目的,就沉吟道:“我們生於皇家,即處嫌疑之地,則以恬淡無爭態度處事,實為首選。不過如你所言,就是這般無為行事,禍患隨時從天而至。與其如此,不如快意人生,能夠享受到人世間的許多樂趣。”

李隆基笑道:“姑姑如此稱讚侄兒,想姑姑今後定不會再責怪侄兒了。” 太平公主也笑了,心想與有趣的人一起說話,氣氛也快活許多,遂笑顏斥道:“你這個三郎呀,就會油嘴。你兜了一個大圈子,竟把我給圈進去了。” 李隆基有心繼續試探,正色道:“侄兒不敢。其實侄兒這幾天也很是鬱悶。” “你又有何愁事了?” “這幾日街談巷議,皆談聖上新號'和事天子'以及崔湜授任之事,眾口粥粥,皆斥當今朝綱紊亂,賄賂公行。姑姑,侄兒為李家子孫,聞此消息,臉上實在無光。”李隆基所談“街談巷議”,其實有些誇大,這些事兒目前僅在官宦之中議論,百姓其實不知。 太平公主今日本想拿這些事兒試探李隆基的看法,不料李隆基竟直言拋了出來,且義憤填膺,她很滿意李隆基能有此態度,遂點頭道:“不錯,不但李氏子孫應該這麼想,大凡有些良知之人,豈能容如此劣行橫行天下?我作為李家女兒,也十分憤慨。三郎,其實我這幾日鬱悶,緣由此起!當今天下賄賂公行,你知道其緣由嗎?”

“侄兒恭聽姑姑之言。” “今日天下賄賂公行,實因天下無懼。太宗皇帝在日,其身體力行,使貞觀一朝政治清明;父皇繼承太宗皇帝遺訓,貞觀之風沿襲如常,就是母后當政之時,雖有張氏兄弟等人廢弛朝綱,畢竟不為主流,朝臣不敢妄自行之。可是到了現在,韋皇后與裹兒等人自毀長城,我那皇帝哥哥竟然成了'和事天子',真正天下無懼啊,朝綱焉能不壞?” “姑姑所言極是。”李隆基嘴裡這樣說,心裡卻不以為然。他知道這位姑姑的手段,她看別人甚為清楚,然忘記了自己的行為。眼下朝綱紊亂,其中也有姑姑的功勞。 太平公主說得興起,繼續說道:“三郎,這些事兒也就罷了,眼下更有蹊蹺事兒,那韋氏的衣箱裡竟然會出現五色雲,真是白日里說夢話。最可氣的是,我那糊塗的皇兄還給她畫出圖樣,並懸於宮門之側。唉,路人皆知的事兒,他為什麼就不明白呢?唉,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他們一家繼續在房州待著,這皇位還是由你爹爹來坐最好。”太平公主現在說的都是氣話,當初則天皇后雖愛這位小女兒,然在這等大事上絕對不會聽太平公主如何說,且太平公主在強悍的母親面前十分乖覺,不會越雷池一步的。

李隆基接口道:“姑姑所言甚是。侄兒也聽別人說,這韋皇后現在正依則天皇后故事,其步步為營,心有大志。” 太平公主不屑道:“她?她有母后的謀略和手段嗎?三郎,我告訴你實話,就是有十個韋氏,她們相疊一起也難敵母后一個!” 兩人說到現在,已然說得十分露骨和坦白,姑侄二人在韋皇后的所作所為上,絕對看法一致,目標一體。 太平公主又轉顏一笑,說道:“三郎,要說這韋皇后實在為一個不睿智之人,她尋來宗紀等人,除了為其獻歌逢迎外,還能給她幫什麼忙?我看呀,只會幫些倒忙而已。還有呀,韋氏現在一心謀取大位,我看也是虛妄。就是三哥不想當皇帝了,還有四哥嘛,什麼時候又輪上她了?” 李隆基連連搖手,說道:“姑姑言過了。父親已然二讓天下,這皇帝之位,他說什麼也不想了。” 太平公主哈哈一笑道:“你焉知四哥內裡心思?”太平公主說到這裡,忽然感到今日的言語已然說得太多,這個三郎絕頂聰明,不能讓他完全洞悉自己心思為好,遂道,“也是,四哥此生最愛田舍翁,不願多操一點心,若讓他操勞天下,還不如殺了他。也罷,我們不說這些話題了,越說越氣,還不氣壞了我們的身子。三郎,我們說點輕鬆的事兒。我知你愛編曲填詞,最近你與那趙氏小妾有何新作呀?” 趙敏現在已為李隆基誕下一名男嬰,此前楊氏為李隆基生下了長子李嗣直,則此子為其次子,名李嗣謙。 李隆基答道:“姑姑,侄兒去年在潞州,一日見秋風掃庭間落葉,心感觸之,後來回京途中看到路旁落木蕭蕭,遂成此曲,名之為《感庭秋》。侄兒與趙氏前時合練,已將此曲敷演齊備,姑姑有空,可以一觀。” 太平公主笑道:“你也知道我不善詩文,對音律更加一竅不通了。不過此曲既寫秋風,想你在潞州時滋味不太好受,有所寄託吧?好呀,屆時我入四哥府中,你讓那趙氏來歌舞一回,舞姿好看與否,我還是能看出一二的。” “姑姑太謙了,你將秋風與心意聯在一起,怎麼又不懂音律了?姑姑說個時日,屆時我操鼓,讓趙敏與您歌舞一回。”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後日晚間如何?你回去告訴四哥,就說我那日要入府拜望。” “侄兒自會知會父親。姑姑此去不可空手,侄兒與趙敏到時候要討賞。” “嗬,你倒會順杆兒爬,竟然來勒索我了?” “侄兒不敢,不過姑姑之賞,那是不可不要的。” 太平公主笑指李隆基道:“就說了這一會兒話,你貧嘴的功夫又見長了。” 這時,薛崇簡入門道:“母親,晚膳已備好,請入宴吧。” 太平公主點頭道:“好,你先去吧,我再與三郎說上幾句話就過去。記住,就我們四人,別的人讓他們自便吧。”薛崇簡領命後轉身離去。太平公主這樣說,自是將自己現在的夫婿武攸暨也排除在外。好在武攸暨此人很是乖覺,其與武家大多數男人的跋扈性子不同,平素低調恭順。則天皇后當初想讓太平公主改嫁給武承嗣,太平公主堅決不同意,自己選擇了武攸暨,她當時瞧中的就是武攸暨的這種性格。只可惜武攸暨當時已有夫人,讓其停妻再娶或者讓太平公主做妾,則天皇后絕對不能接受。不過則天皇后自有她的辦法,她派人暗殺了武攸暨的夫人,這樣,武攸暨喪妻再娶太平公主,就變得水到渠成了。 李隆基聞言太平公主有話要說,殷勤問道:“姑姑還有何事吩咐侄兒?” 太平公主笑道:“也沒有太大的事兒。你剛才說四哥責你愛玩交際,我卻以為不然。你別看我的性格比較外向,然我心底里始終以為,男女畢竟有別。女人嘛,終歸在家描紅識書方為正理,男兒則要志在四方,聞達天下。” 太平公主所言實為儒家多年來所提倡的大道,惜則天皇后當政後大力提升女人地位,女人似乎也可從家中移至台前,以致男女功能有所混淆。則天皇后之後,如今韋皇后、上官婉兒、安樂公主,乃至眼前的太平公主,在政壇上叱吒風雲,風頭不減則天皇后當時,是為例證。 李隆基聞言也很詫異,心想姑姑是否今後就改了心性不成?其心中這樣疑惑,口中猶稱讚道:“姑姑所言甚是。盼後日姑姑見了父親,還請姑姑幫侄兒說情,以緩其勢。” “罷了,別討便宜了。我還不知道你嗎?四哥說得聲音再高,你依舊我行我素,其行無改。” “姑姑這樣說,小侄定為悖逆之人了,侄兒不敢擔當如此大罪。” “哈哈,好了,不要貧嘴。對了,我那日在毬場上看到你的那些朋友,比較有趣。” 李隆基聞聽太平公主提起自己的這幫朋友,不明白她為何對此有了興趣,遂順口答道:“是呀,他們的愛好與侄兒相似,彼此說話也投機,因此來往頗多。” “嗯,很好嘛。我想託你一件事兒,你要用心去辦。” “姑姑所命,侄兒分內所當。” “你那崇簡哥哥,也是一個不愛交際的主兒,在外面沒有什麼朋友,就愛在府內與典籤王師虔一起弄詩吟文,實在讓人惆悵。我剛才說了,男兒要志在四方,需要朋友。將來我百年之後,這個家還需要他來主持,他如此行事,我如何能放心?” “崇簡兄敦厚謙遜,極有兄長之風,姑姑不可責之太苛。” 太平公主搖搖頭道:“我不想他長久如此。我想託你之事,就是請你把崇簡與王師虔帶入你的朋友圈裡,讓他們學一些交際的本事,你覺得為難嗎?” 李隆基覺得姑姑此招匪夷所思,所謂朋友,那是志趣相通之人因有默契而常常交往,沒聽說過生硬地將人硬塞入他人圈內。不過薛崇簡為人很好,其言語不多,性情很隨和,相信自己的朋友圈能夠容納此人。李隆基並未多想,只是覺得答應了此事,今後與姑姑的聯絡就可加深一層,遂滿口答應道:“姑姑所命,隆基定遵照執行,有何為難之處呢?只是我的這幫朋友層階太低,怕崇簡兄恥與他們交往。” “又胡說了,那麼你與他們交往,莫非自甘墮落不成?廢話不要多說,就這麼辦吧。走吧,我們吃飯去。”太平公主立起身,執起李隆基之手,牽著他走出門外。 韋安石這些天異常惱火,自己與世無爭。怎麼事兒還會與自己扯上乾系? 宗楚客私下里透出話兒,說話內容輾轉傳入韋安石的耳中。宗楚客說話大意為:一個老不死的如此戀棧相位,自己明里不敢說話,卻主使來放暗箭。哼,總有一天,這個老不死的會知道後果的。 韋安石知道宗楚客辱罵自己的原因,按照宗楚客的理解,由於宗楚客頂替了中書令的位置,那麼韋安石心有不甘。此次韋安石抓住西域之事大做文章,目的就是把宗楚客趕下台,這樣韋安石可以回來依舊做中書令,可以一報前仇。 然韋安石實在冤枉,他從未有此種心思,沒有任何動作。 崔琬為則天皇后當政時長安三年的進士,韋安石當時為神都留守,兼判天官、秋官二尚書事。按照當時的規制,士子們參加天部的“關試”之後,正式取得了入仕的資格。所以,“關試”之後,由朝廷出資舉辦“關宴”,由狀元擔任錄事,然後再按名次擔任主宴、主酒、主樂、主茶等名目,宴席的排場很大。 “關宴”上,眾入仕進士推天官侍郎坐在首席,並尊稱為“座主”,於是這些進士與天官侍郎就有了一層師生關係。此後的歲月裡,他們互相提攜,較之普通的師生又多了一層微妙的關係。天官尚書雖不被稱為“座主”,那也是有相當淵源的。崔琬作為此屆的進士,韋安石當時兼判天官尚書事,自然兩人就有了一層關係。此次崔琬上書彈劾宗楚客與紀處訥二人,朝中之人只要稍稍辨其淵源,肯定會得出由韋安石主使的結論。 韋安石想到這裡,不禁搖搖頭。心想此次彈劾若非崔琬本人的意思,那麼即為主使之人處心積慮,有意將視線向自己轉移,從而混淆視線。韋安石畢竟仕宦多年,深明其中的名堂,他到現在忽然深深佩服起這位蒙面的主使之人:不露痕跡,招數夠狠! 韋安石想破了腦袋,始終想不出此位主使之人的端倪。眼前朝中局勢,韋皇后勢力可謂一枝獨大,韋皇后的親信把持了朝中大政,如宗紀二人此種劣行,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若則天皇后當政,也斷然輕饒不了他們。可是由於韋皇后三言兩語,皇帝就輕輕放下,還莫名其妙地讓他們結為兄弟,真是曠古奇事。如此局勢下,李氏宗族之人唯求自保,如自己這樣不肯趨炎附勢的大臣想請求致仕以避禍,誰還會有閒暇時間出手進攻呢?韋安石實在想不出這位高人是誰! 思慮之間,韋安石忽然動了一個心思,自己好長時間未去拜見相王了,近日要去走動一回。 李隆基回府後辦了兩件事,他首先把樂工頭兒叫來,讓他依自己所譜《感庭秋》之曲排練,後日要入相王府敷演,同時派人去叫劉幽求入府。 劉幽求很快來到,李隆基將他召入中堂耳房,然後將門窗緊閉,兩人開始輕言輕語說話。 李隆基把今日姑姑召見自己的過程複述一遍,然後說道:“劉兄,你當初讓我與姑姑聯手,看來天佑我們。現在我尚未有動作,姑姑就找上門了。她讓崇簡跟隨我們,今後聯繫會更為緊密。” 劉幽求沉思一會兒,然後說道:“太平公主不愧為太平公主,殿下,太平公主之睿智,我等難及啊!” “劉兄何出此言?” 劉幽求微微一笑,反問道:“太平公主目光如炬,她這次主動召見殿下,定是以為殿下對她有益處。你說,太平公主瞧中了什麼?” 李隆基聞言並不說話,也是微微一笑。他在太平公主府中已經意識到,姑姑這一次示以親切之意,緣於她瞧中了自己的這幫朋友。她既然瞧中了自己的這幫朋友,則其心中定有圖謀,且此圖謀並非小事。 劉幽求說道:“太平公主既有如此念頭,我們此前的一個謎團終於可以解開了。”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不錯,這次彈劾主使者實為姑姑,姑姑的這一次行動實在做得很好,她若不找我,且說了這麼多話兒,我們此前所言終為猜疑。” 李隆基與劉幽求此前密切關注著這次彈劾之事,靜觀事情的發展方向。待結果水落石出,兩人不禁啼笑皆非,他們事先也想過許多結果,絕對想不到會以這種結果結束。事情過程中,李隆基多方探詢各種線索,並讓王崇曄悄悄打探崔琬與李尚隱的底細,以判斷事件的起因。 他們絕對不相信主使者為韋安石,因為明眼人都知道,韋安石現在採取了退避三舍以避禍的策略,肯定不會指使自己的門生出面彈劾以引火燒身,為宦多年的韋安石斷不會出此蠢招儿。那麼,主使者到底為誰呢? 他們細想了一圈,就對太平公主有了一些猜疑。李隆基知道,父親絕對沒有心思幹這等事兒,自己又沒有任何動作,那麼思來想去,只有姑姑比較可疑。今日與姑姑一會,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劉幽求笑道:“如此很好嘛,我此前說過讓殿下聯絡太平公主,現在她主動找上門來,就不用再費周章了。太平公主實在厲害,她那日到毬場裡一觀,竟然能瞧出殿下交友的目的,不愧為太平公主啊。” 李隆基不語,他心中所思的是:既然姑姑能瞧出自己交友的深意,那麼定有別人也會這樣想。他沉思了一會兒,輕聲問道:“劉兄,我這一段時日莫非過於孟浪了嗎?如此引起姑姑的注意,看來在外面留下痕跡頗多。” 劉幽求也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不錯,如那日玩毬的場合,今後不會再有了。殿下當初可能想大勝吐蕃毬手,以致僅去六人。假若那日也去十人,則會了無痕跡。”劉幽求說罷見李隆基臉上露出了不悅顏色,又寬慰道,“殿下不用苛責自己太多。殿下多年來在京中有愛曲品樂和走馬游賞的名聲,此次爭強好勝,以少勝多,頗合殿下脾性,常人自會等閒視之。說句大話吧,京城中若太平公主那樣眼光之人,恐怕不會超過五人,殿下不用太上心。” 李隆基冷冷說道:“五人?若皇后那邊有一人能識,我等焉能安定?劉兄,我們這一段時間還是謹慎為好,不可動輒聚會,授人以柄。” “殿下若忽然更弦行為,常人觀之,反而覺得不正常。我以為,殿下今後可與那些不相干之人多來往,以維持往日名聲,這樣比較穩妥。” “嗯,劉兄,我們所議之事,僅限你知我知,就是那普潤禪師,也不能透露一星半點。” “我知道。” “你這幾日要到城中尋一個僻靜的所在,那裡還要有好玩的物事,以便大家有理由前往。今後我們的聚會,盡量不要入此府。” “好吧,這件事我去辦。”劉幽求一面答應,腦中還在快速運轉,他問道,“殿下,我想起一個事兒。太平公主如此圖謀大事,其矛頭直指韋皇后。若清除韋皇后勢力,則當今聖上肯定不能再做皇帝。你說,太平公主若把事情辦成,她會不會如則天皇后一樣總政呢?” “她不會!我想過了,姑姑畢竟是一個明白人,以則天皇后之能,尚不敢逆天下大勢,她也不會。若事兒到了這一步,姑姑只有把父王推出方為必選。” “推出?如此說,到了那一天,太平公主讓相王做名義上的皇帝,事兒還由她說了算?” 李隆基忽然看到劉幽求眼神裡透出狡黠的光芒,心想還是入了他的圈套,遂笑道:“劉兄,你什麼時候學會了藏頭露尾?你在我面前,不用如此暗藏話鋒。”李隆基知道,劉幽求本意是說太平公主瞧中了李隆基的人脈資源,因此派薛崇簡與王師虔前來加強聯絡,另一方面也有加強控制的想法。如此一來,李隆基就成為太平公主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固然關鍵,然終為太平公主的一個小角色。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現在為了共同的利益,兩人不約而同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各有自己的長處,兩相結合其力量何止一倍?太平公主瞧中了李隆基的軍中人脈資源,而李隆基則瞧中了姑姑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及朝中的人脈資源。 李隆基知道,按目前的分量,自己絕對居於次要地位,畢竟,太平公主的地位無法撼動。 儘管這樣,並不代表李隆基心裡沒有所思所想。 他未對劉幽求明言。劉幽求出府後,想起剛才的這一檔子事兒,心中掀起微瀾:自己剛才明明已然提起話頭,李隆基卻不接話茬儿,由此看來,此子小自己近二十歲,其心機難測啊。自己年輕之時,正是意氣風發的年頭,何曾有這一番沉靜呢? 到了後日,李隆基想起太平公主之約,這日午後獨自前往相王府。其臨行之前,囑樂工們及趙敏再將《感庭秋》敷演一遍,晚膳後進入相王府。 李隆基進入相王府後直奔中堂,就見韋安石正與父親一起在堂中說話。他入堂後先向李旦問安,再向韋安石致意。 李旦看到李隆基前來,說道:“你來得正好,剛才你姑姑府中來人說,她今晚就不過來了。” 李隆基道:“姑姑有什麼急事兒?她那日主動要觀孩兒樂舞,孩兒已然準備好。” 李旦道:“她到底因何不來,來人並未明說,僅說她有些氣悶,好像是裹兒惹她了。” 李隆基點點頭,說道:“哦,我知道這一檔子事兒。” 這件事兒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其實不大,不料太平公主竟然因此而氣悶,令李隆基始料不及。 是時貴戚顯宦之家,往往喜歡捨財營造佛寺。太平公主於去年秋天,在修正坊購買了一處家宅,令人將其修繕後成為一處佛寺。此寺由於位居城中心,周圍所居人口眾多,寺成後香火甚旺。然而到了昨日,此寺的西首忽然來了一大幫如狼似虎的衙役,他們稱奉趙履溫大人之令,此處要再建一所大寺院,僅象徵性地給住戶們補償了一些錢,然後喝令他們離開,觀其要拆遷的範圍,要比太平公主所建之寺大上十餘倍。衙役們還四處放言,此寺的名字已然有了,名為“安樂大佛寺”。 消息傳到太平公主的耳中,她馬上明白,這是安樂公主搞的名堂。安樂公主公然在自己所建之寺旁邊再造大寺,其目的並非為了擺闊,而是藉此事來羞辱自己。事情很明顯,“安樂大佛寺”若建成,“轅馬”趙履溫定會用足了錢物,將此寺造得美輪美奐,屆時香客信眾定會爭入此寺,其東面的小寺顯得破敗,於是便會門可羅雀了。 京城裡有這樣的好處,一件小事情的背後若有顯赫人物的身影,人們定會窮究深探,然後口沫橫飛,將事情說得更加繪聲繪色。眼前的這件事情就很有趣味,一個侄女公主向姑姑公主叫板,這是何等令人興奮的事情啊!一時之間,這件小事馬上渲染得全城人人皆知,一些好事之人更是前往修正坊現場觀看,將那裡圍得水洩不通。 李隆基聽說了這件事兒,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他當時認為,這是安樂公主恃寵胡鬧,難以持久的。李隆基卻沒有想到,宏圖大略的姑姑太平公主竟對這件事情如此生氣,心里為其不值。 李旦說道:“你姑姑今日不來府中觀舞,那麼明日的定昆池之會,她也不會去了。” “猿馬”趙履溫為造定昆池確實十分賣力,安樂公主令他中秋節前建造成功,如今剛入五月,定昆池已然建造而成。安樂公主大為欣喜,遂請父皇母后入定昆池觀賞。李顯自然滿口答應,並詔百官隨之入池觀賞賦詩,這個日子就定在明天。 李隆基不再接這個話茬儿,說道:“父王,姑姑今日不來,韋公正好在此。待會兒樂工與趙氏就過來了,你們品評一番如何?” 李旦道:“好呀,安石最善為詩,你那樂舞之詞正好由他品評指點。安石,你以為如何?” 韋安石想了想說道:“相王,屬下許久未入府拜望,今日已叨擾許久,不敢再勞臨淄王。”他又面向李隆基說道,“臨淄王樂舞之名冠蓋京城,安石不明樂舞之理,焉敢指點?待此後太平公主觀舞之時,安石定叨陪末座,以飽眼福。” 李隆基拱手道:“韋公之言實在謙遜。” 李旦本來不愛熱鬧,遂擺擺手說道:“罷了,三郎,你就別讓他們過來了。你先退下吧,我與安石再說幾句話。” 李隆基起立躬身道:“如此,孩兒就告退了。韋公,您請寬坐。” 五月的長安城裡,已稍顯燥熱。人們閒暇時候,往往喜愛到曲江之側遊賞。然曲江兩側近年內各衙署修建了許多廳館臺榭,一些達官貴宦之家也在這裡闢地修宅,於是這裡的人聲漸隆,再無僻靜之所。大凡人聲鼎沸處,向為文士不喜,所以許多人轉而向城外杳無人蹟之處尋覓遊賞之所。 安樂公主的定昆池建成,一道矮牆圈進了方圓四十九里的土地。牆內屈曲蜿蜒的水景將各種景物縈帶為一體,其累石為山,以像華嶽,引水為澗,以像天津。飛閣奇簷,斜橋磴道,衣以錦繡,畫以丹青,飾以金銀,瑩以珠玉。又為九曲流杯池,作石蓮花台,泉於台中流出,窮天下之壯麗。 出延平門外二十里,即為定昆池。這日辰時之後,皇帝及皇后的車仗迤邐出了延平門,其後面跟隨著百官的隊伍,一路上鼓鉦齊鳴,儀仗鮮明,引起沿途路人的注目。 李顯與韋皇后到了定昆池門前,未見安樂公主前來迎接,心裡微覺詫異,然並不為意,兩人進入門內。 進入門內後有一闊地,這裡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以名花異木最盛。有天台之金松、琪樹,嵇山之海棠、紅桂,天目之海棠、厚朴,鐘山之月桂、楊梅,曲房之山桂、溫樹,金陵之珠柏、欒荊、杜鵑,宜春之柳柏、紅豆、山櫻,藍田之栗梨、龍柏。李顯看到這些奇樹,嘖嘖讚道:“皇后,這趙履溫確實有本事,如此短的日子,他竟然將天下奇樹集於此。” 韋皇后道:“還不是裹兒逼得緊嗎?裹兒這一次算是得償心願了。定昆池?我們不看其他,就是眼前的這些樹木,已然把昆明池比了下去。” “哈哈,裹兒雖為人母,畢竟還是小兒女心性啊。” 他們轉過樹叢,眼前豁然開朗。就見一巨大的拱形橋直伸池中,橋下池水碧波蕩漾,真是好大一片湖面。再視池中心之島,只見那裡重巒疊嶂,宛似華山之狀。因距離較遠,山形細緻處稍顯模糊。 李顯看到橋上有數個農婦模樣的人,她們皆腰背魚簍,顯是在那裡垂釣摸蝦。其眉頭一皺,說道:“好好的一個園子,何方農婦擅敢闖入?你們去瞧瞧,把她們趕出去。” 幾個如狼似虎之人疾步前往,李顯很快聽到一聲嬌叱,那幾個人頓時不敢動彈,就見一個腰背魚簍的農婦小跑著奔了過來。此人來到李顯近前,嚷道:“父皇,此為女兒的園子,你莫非要趕我走嗎?” 李顯張了張嘴,驚愕中方才知道這幫農婦是女兒及下人們所扮,遂說道:“原來是裹兒,你怎麼變成這種模樣?” 安樂公主一把扯掉頭巾,露出嬌豔的臉龐,反問道:“這樣不好嗎?” 韋皇后道:“你最愛胡鬧。你不在門前迎候,就該罰你。好好的一個人兒,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漁婆子的模樣,後面的百官馬上入園,你如此模樣成何體統?” 安樂公主哈哈一笑道:“母后好沒有趣味,女兒如此裝扮,想以此逗父皇母后一樂。哈哈,想不到女兒如此苦心,母后竟然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實在冤枉啊。” 李顯笑道:“罷了,裹兒,你速去更換一下衣衫,你母后說得對,如此模樣見大臣,確實不成體統。要知百官隨朕出城,皆因觀賞你這定昆池。你為本池的主人,總該莊重些。” 安樂公主嘟起嘴道:“不嘛,女兒為本池的主人,就該如此裝扮。這裡又非朝會,何必太過莊重?何況,女兒不過一個公主的名分,在朝中又沒什麼官職,沒有必要如百官那樣正裝執笏。對了,父皇,您若不提起,女兒還想不起來呢。您若要讓女兒更換衣衫,就給女兒一個官職吧。” “你要什麼官職?哪有女兒在朝中為官的道理?裹兒,不要再胡鬧了。你當初找朕要昆明池,朕未答應,結果就有了眼前這個定昆池。哼,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你取名為定昆池,明顯想把昆明池比下去,你定是想以此氣朕來著。如此,你還不滿足,又來要什麼官職?皇后,你說呢?” 韋皇后笑道:“裹兒的心胸很大,不足為怪。今日女兒要授官職,還算新鮮,女兒為何就不能到朝中為官呢?陛下,我們且聽她說一說。” 安樂公主道:“對呀,母后說得對。阿武還能當皇帝,女兒要個小官做做有何不可?” 韋皇后與安樂公主母女對則天皇后怨恨極深,她們在李顯面前說話,對則天皇后殊無敬意,李顯這些年早已習以為常。他聽見女兒稱呼自己的母親為“阿武”,不以為忤,連忙問道:“裹兒,你想要個什麼小官呀?” 安樂公主道:“父皇,您的兒子沒有一個好東西,如重俊那樣,完全豬狗不如。他們沒有孝心,整天想的就是如何趕走父皇,哪兒有女兒貼心呀?女兒這些天一直在想,太子之位說什麼也不能再設了,乾脆給女兒一個皇太女的名分,讓他們都死了心,女兒定千秋萬載忠心侍奉父皇。” 李顯聞言,不禁驚愕得張大了嘴巴。 李顯共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李重潤系韋皇后所生,其餘三個兒子李重福、李重俊和李重茂皆為宮人所生。李重潤十九歲時,有人密報他與妹妹永泰郡主說張氏兄弟的壞話,故被則天皇后下令杖殺;韋皇后後來當權後,認為李重潤之所以身死,緣於李重福實為張氏兄弟的線人,因此把李重福貶至外任;三子李重俊不堪韋皇后與安樂公主的欺辱,奮起謀變,結果事敗身亡;四子李重茂今年剛剛十六歲。 韋皇后現在沒有親生兒子,也不可能再生育,遂對安樂公主之言甚為嘉許。他見李顯不言聲,說道:“陛下,裹兒的話也有些道理。如今太子之位虛懸,天下及朝臣仰之甚切,不能虛懸太久。若把裹兒立為皇太女,則天下安定,朝臣也少了聒噪。我看不錯。” 李顯雖然糊塗,也知儲位之立非同小可。女兒雖然貼心,畢竟是武家的媳婦兒,若立其為皇太女,那麼自己百年之後,這天下是不是姓李,那是不得而知的。 看到父皇在這裡躊躇不答,安樂公主大為不滿,嘟起嘴道:“哼,父皇還是不疼女兒,就這點小事,父皇還推三阻四,讓女兒實在心寒啊。” 李顯答道:“裹兒,儲位非為小事!事關重大,朕不可擅專。這樣吧,朕回頭再與你母后商議商議,再和一些大臣合計合計,如此方為穩妥。” 韋皇后見李顯並未拒絕,遂打圓場道:“裹兒,就這樣吧。百官馬上入園,你就不要再攪纏了。你父皇說得對,趕快把衣衫換了,如此模樣確實不成體統。” 安樂公主見母后這樣說,認為她肯定會贊成自己的皇太女之說。只要母親同意,父皇也不會推脫太過,遂笑容上臉,又扮了個鬼臉,轉身離去。 這時百官已然進園。李顯此時在攜來的御座上坐定,百官按例朝拜,李顯令其平身,百官按朝例立於御座前。這時,黃門官趨前宣道:“聖上有旨,百官入園後可四處遊賞,並以定昆池為題擬作詩篇,午時前齊集池中央華嶽山前,由上官昭容品評,最佳詩作可入樂為詞,聖上另外有賞。詩會之後,聖上在瑤光殿賜宴。” 百官再复叩拜謝恩,由此來看,今日之會很是輕鬆,許多人皆面露喜色。 眾人漸漸散去,他們三五成群到各處遊賞。李顯在人群中看了半天,未見太平公主人影,僅看到相王李旦,遂對黃門官道:“去,召相王過來,讓他陪朕遊賞。” 李旦聞聽哥哥召喚,就疾步走了過來,他再向哥哥行禮,又向韋皇后示意,李顯問道:“四弟,朕在人群中未見令月妹妹之影,她今日未來嗎?” 李顯答道:“臣弟不知,想是她被它事絆住了身子,以致未能成行。” 韋皇后很明白太平公主未來定昆池的原因,一撇嘴道:“你們的這個妹子呀,心眼兒如針鼻一般。我聽說裹兒最近在修政坊欲建一處佛寺,不知如何惹惱了她,放言說再也不參加任何朝廷之會。相王,我們都為長輩,犯得著和小輩們較真嗎?” 李旦當然明白太平公主今日不來的原因,他不想評論此事,含糊答道:“臣弟委實不知。若果有此事,令月妹妹確實有點過了。” 李顯得知太平公主今日不來與會,原因是與安樂公主慪氣,哈哈一笑道:“她原來是與裹兒較勁呀,咳,令月妹妹確實為老不尊,事兒若傳揚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四弟,你該勸勸她,怎麼年齡愈長,性子愈成小兒女姿態了呢?” 韋皇后笑道:“她大約想返老還童了。前一段時間,聽說她與僧人爭一具水碾,鬧得不可開交,還打了一場官司,現在又與侄女兒鬥開氣了。將來會不會與幼童爭奪玩具呢?哈哈,實在好玩。” 李旦躬身道:“請皇兄皇嫂放心,臣弟今日回城後就直奔妹妹府中,好好說她一回。” “嗯,就這樣吧,我們畢竟是兄妹,千萬不能生分了。走吧,我們一同到四周轉一轉,四弟,看來裹兒的這個池子造得不錯,比昆明池要好,京郊從此又多了一處景緻。” “那是自然。裹兒風華絕代,須有如此景緻相配最好。”李旦平時惜語如金,他今天能說出這等話,也算不易了。 趙履溫興建定昆池確實費盡了心力,他調來十餘萬人在此日夜作業,再傳令各地輸來名木奇石,天下能工巧匠皆集於此,該工程不亞於秦始皇所造阿房宮的規模,其工期尤甚於阿房宮。如池中華嶽山所用之石,由工匠在華山現場剝離,再用草繩將巨石纏滿,然後人拖馬拉,輾轉運到池中。那些天,全國通往京城的馳道和漕運中,定昆池所需之物佔了所輸量的七成。 百官從各處漸漸會至池中的華嶽山下。只見山體皆選用華山那樣黝黑的山石,其絕壁峭立,山間台階相連,赫然就是一座微縮的華山。登上山頂,那裡有數座涼亭,倚亭而觀,可見山下的定昆池水勢瀲灩柔波,園內的奇花異木爭奇鬥艷,與遠方的終南山渾然一體,未見人工斧鑿的痕跡。山腳下的一個小廣場上,風拂楊柳,腳踩碧波,實為觀景的一個好去處。臨近水池一側,臨時搭就了一個鮮花棚子,上官婉兒要在這裡品評詩作,以定優劣。 百官詩作皆集上官婉兒之手,其慢慢賞析,每讀過一篇詩作,若不入眼,纖手便將之向外一拋,那寫有詩作的絲絹飄飄灑灑,慢慢跌至棚下,該詩主人看見自己的詩篇被棄,心裡就有了一絲遺憾。 彩棚的對面,一幫樂工在那裡奏樂,十餘個優伶在那裡翩翩而舞。舞者皆身著衣襟修長的舞衣,其長袖飄飄,如白雪迎風飄舞,似鴻鳥舉翅欲翔。舞姿輕盈曼妙又兼舒緩柔婉。是時宮廷舞蹈分為健舞與軟舞兩種,顧名思義,軟舞以舒緩柔婉為舞蹈特點,場中所舞正是軟舞之代表——回波舞。 大約婉兒用心閱讀,其品評速度極慢,棚上需過片刻方才跌下一篇絲絹來。李顯在這裡等待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又不能急催婉兒,於是就想了一個消磨時間的主意,他對群臣說道:“眾愛卿,棚上由昭容品評詩作,我們也不能閒著。眼前回波舞正酣,不能沒有回波詞。這樣吧,卿等能者多勞,各試作一首,如何?” 皇帝之言即為旨意,座下群臣只好搜腸刮肚,以為回波詞。 沈佺期畢竟文思敏捷,其心中默思片刻,急就成章,越眾朗吟道: 回波爾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 身名幸蒙囓錄,袍笏未列牙緋。 沈佺期此次藉詞自嘲,說自己現在雖列修文館學士,畢竟未蒙授任,所以向李顯乞還“牙緋”,那是伸手要官的意思。沈佺期吟完,宗楚客大約得了沈佺期的好處,即拱手向李顯道:“陛下,沈學士才思翩翩,臣以為他現在乞還牙笏緋袍,亦屬無愧。”李顯聞言,此時心情正好,遂當場答道:“好呀,就依卿所奏,還沈佺期牙緋罷了。宗卿,此事由你來辦。嗯,誰還有詞?” 紀處訥此時越眾道:“陛下,臣才疏學淺,不能急就。然臣曾聽聞過俚歌,與回波詞相似。” “好呀,說來聽聽。” “此俚歌詞近諧謔,恐怕冒犯了陛下,若陛下赦臣無罪,臣方敢奏聞。” “赦你無罪,說吧。” 紀處訥遂吟道: 回波爾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 外頭只有裴談,內面無過李老。 李顯及群臣聽過此歌,顏色不禁大變。 歌中所提的裴談,現任諫議大夫,此人以怕妻出名,且有三怕名言:妻少時如活菩薩,一可怕;兒女滿前時如九子魔星,二可怕;及妻年漸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狀如鳩槃茶,三可怕。至於所說的李老,即指當今皇帝李顯。 裴談此時坐在末座,其怕妻名揚天下,所以滿不在乎。李顯雖然怕韋皇后,畢竟現在是皇帝,現在紀處訥當眾說他懼內,臉上有點掛不住,就透出些尷尬之色。 李旦雖然恬淡處事,他畢竟當過皇帝,儘管名不副實,也深明皇上的威嚴何在。現在紀處訥公然侮辱自己的皇兄,其心中不是滋味,不過因為其慣常的秉性,還是神色木然的樣子。 韋安石聞言,心中頓時大罵:“此賊公然侮辱皇帝,實為大罪,唉,只是皇帝果然懼內,那也怨不得別人。”當是時,除了韋皇后嫡系之人,其他人估計都如韋安石一樣的心思。然他們礙於韋皇后的威風,皆選擇不吭聲的方式。 還是韋皇后率先說話:“紀卿由何聽來的俚歌?還算有趣。你們這幫男子,何必害怕懼內呢?若人人有一個能持家的夫人,何愁不旺家呢?陛下,臣妾覺得紀卿說得有理,應該有賞。” 李顯此時恢復了顏色,接過韋皇后的話茬道:“不錯,今日來游定昆池,本來就是圖個快活。紀卿此詞,諧謔有趣,可越日領賞。” 紀處訥急忙叩拜謝恩,群臣見此結果,心裡五味雜陳。 經過這麼一番忙乎,棚上的上官婉兒品評詩作已到了尾聲。群臣的詩篇皆飄了下來,唯有沈佺期與宋之問尚未手執己詩,看來今日之冠須從此二人中勝出。 這時,一張絲絹飄然而落,恰被蕭至忠拾到,他看了一眼,將之遞給沈佺期,說道:“哈哈哈,看來你今日只好屈居第二了。”沈佺期臉現失望之色,伸手接過。 上官婉兒立起身來,朗聲說道:“陛下,皇后,妾以為,今日之詩,以宋之問之詩為冠,可以入樂。” 李顯道:“好呀,朕看你在沈、宋之間猶豫半天,緣何最後棄沈而取宋?” 上官婉兒道:“當今詩界沈宋齊名,今日二詩工力悉敵,確實難以取捨。不過沈詩落句詞氣已竭,宋猶健筆,宋詩因而勝出。” 李顯雖作詩一般,畢竟經常觀詩,又得婉兒指點,品評功夫還是有一些的。他令人拿過沈李二人的詩箋,凝神觀看。 沈佺期詩曰: 法駕乘春轉,神池象漢回。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 戰鷁逢時去,恩魚望幸來。山花緹綺繞,堤柳幔城開。 思逸橫汾唱,歡留宴鎬杯。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 宋之問詩曰: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舟凌石鯨度,槎拂鬥牛回。 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這兩首詩皆為五言六韻律詩,詩句語言的錘煉和氣勢的流暢,已超出了齊梁浮豔之作的範圍。後世比較推崇沈宋二人,緣於他們在詩歌聲律中的貢獻,他們完成了律詩“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任務,使以後作詩的人有明確的規格可以遵循,以此為界限,古體詩與近體詩可以明確地區分。 兩人詩中都用了漢武帝與昆明池的典故,以歌唱頌揚李顯,並描繪了君臣賦詩唱和的場景,全詩確實難以區分高下。沈佺期詩末兩句“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用了“朽木不可雕也”句意,已然離開全詩主題,用婉兒的話說,叫做“言浮於言”,而宋之問詩的末句,仍然緊扣主題,即“言盡意不盡”,所以把沈詩比了下去。 李顯將沈宋二人叫到面前,將詩箋還給他們,說道:“昭容品得不錯,沈詩確實失於末句。沈卿,你今日得朕言語,明日復你牙緋,亦算有得嘛。” 沈佺期急忙謝恩。 宋之問見狀,急忙叩首道:“陛下,向來沈宋齊名,臣今日又得詩冠,乞陛下亦還臣牙緋。” 李顯笑道:“哈哈,你們詩寫得好,手也伸得挺快。也罷,明日也還你牙緋吧。” 宋之問急忙謝恩。 李顯又道:“此時日已中竿,朕有些餓了,走吧,我們用膳去。” 自唐太宗開始,宮廷裡流行唱和詩詞,文士們也愛聯詩聚飲,這種上流社會的風氣逐漸引領時尚,使全社會以作詩為榮。唐詩後來逐漸鼎盛,成為唐代的文學瑰寶,與唐初的這些活動是密不可分的。 且說崔湜被授為襄州刺史,其一面準備行裝,一面與婉兒繾綣纏綿。 崔湜心中當然煩悶,自己無非收了一點小錢,卻被弄得下獄貶官,若不是婉兒這次傾力幫忙,還不知為何等結局呢。再看那宗楚客與紀處訥,他們收了突厥人的大把財物,丟了安西四鎮,又勞師遠征,喪帥失卒,按道理應為殺頭之罪,然而兩人甚麼事兒都沒有,依舊固守原職。崔湜每每想起這些事兒,不禁暗暗咬牙切齒:奶奶的,事兒為什麼如此不公平? 婉兒明白他的心思,勸慰道:“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兒太多,就是冤死的人兒,又何止萬千呢?”看到崔湜那懊喪的嘴臉,婉兒心中又大樂,揶揄道,“你羨慕宗楚客,為何當初不走韋皇后的門子呢?” 崔湜何等聰明,馬上明白婉兒的話中之意,急忙謝道:“豈敢,我此生得逢婉兒,已為前生修來的福分,豈敢得隴望蜀?” “哈哈,看來你的心中還有不甘嘛。我為隴上,能有蜀中令人眼熱嗎?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一個妒婦嗎?哼,我若小氣,能讓安樂公主入你懷中嗎?若沒有這一檔子事兒,安樂公主此次能幫你嗎?” 婉兒的這一番連珠反問弄得崔湜不知所措,臉現惶恐不安之色。 婉兒此時的思緒卻想到別處,其長嘆一聲道:“澄瀾,經歷了你這一檔子事兒,我也有所悟啊。別看我平時風光無比,又是聖上昭容,又有內相之說,然真正有了事兒,誰來幫我呢?這次若非安樂公主找聖上說項,你現在恐怕已在江州了吧。唉,人無事時整天裡渾渾噩噩,有事時方悟世態炎涼。” 崔湜道:“如今皇后勢同日月,若依你所言,我們今後想法修通與皇后的管道,如此方立於不敗之地。” 婉兒冷笑一聲,說道:“你呀,枉生了一副聰明人的嘴臉,整日里就會撈點小錢,卻對朝中局勢看不清楚。你認為那韋皇后能成大器嗎?” “眼下聖上孱弱,韋皇后在朝中遍植親信,她又可以掌握聖上的想法,其把控朝政已成定局,能成大氣與否已不重要了。現在朝中之人都是這樣看的。” 婉兒堅決地搖搖頭,說道:“我卻不這樣以為!” “你如何以為呢?” 婉兒瞧了瞧崔湜那俊秀的面龐,心中忽然晃過一個念頭:“大凡模樣俊秀之人,以中看不中用者居多。崔湜既有文才,又有俊秀身姿,此為女子心儀的目標。然他被擢拔到高位之後,不思如何縱橫捭闔,一味在小錢上下功夫,這樣的人其實難堪大任。”不過兩人已走到如此地步,又經歷這番患難,畢竟比常人要親密許多,可以當自己人對待,然有些話兒也不能全部說給他聽。 婉兒說道:“國柄大器豈是兒戲?韋皇后手下使用宗楚客、紀處訥以及趙履溫這一幫人,焉能長久?想想則天皇后當日,手下固然有來俊臣及張氏兄弟等人禍亂國家,然則天皇后用來俊臣是為了鞏固權位,用張氏兄弟是為了自己快活,朝中重權畢竟由自己掌握,並選派狄仁傑等一幫能臣來執行。韋皇后的手下,如狄仁傑這樣的能臣又有幾個呢?” 崔湜點點頭。 婉兒又笑道:“澄瀾,我有一個主意,我們需要到太平公主府中走一回。” “太平公主?” “是呀,我們要修通與太平公主的管道。” 崔湜大惑不解,問道:“太平公主有何用處?她現在自保尚且不能,沒有必要找她吧。” 婉兒現在愈來愈覺得太平公主在暗中積蓄力量。她從各方面匯集而來的片言只語感受到,太平公主正在積極地籠絡朝臣,而且她還善於偽裝,一開始為了一具水碾鬧得不可開交,現在又和安樂公主為佛寺之事慪氣。婉兒畢竟與太平公主相處多年,深知此人心機深沉,她現在既然刻意隱藏心事,說明她心中必有所圖。婉儿知道,以韋皇后等人的心思萬萬不能猜測太平公主的心機,她自詡舉目天下,能識太平公主心事之人,唯自己一人而已。崔湜固然與自己親密,然也不能將這番話向他全盤托出。 婉兒道:“我不知其他,只知你若能得太平公主垂青,則下半生會得益不少。你相信我的話嗎?” 崔湜素服婉兒之能,答道:“婉兒所言,那是不會錯的,我深為敬服。” “好吧,明日我與太平公主約個時間,我們一同入府拜望。” 婉兒又輕輕一笑道:“不知太平公主能否看上你?若能入她眼中,你之色相恐怕又要犧牲一回了。” 崔湜默然不語。他知道,太平公主素喜男寵,如張昌宗就是她自己試罷之後,再轉獻則天皇后。她現在已屆中年,聽說此風不減。 此時月已闌干,崔湜伸手扯過婉兒,說道:“婉兒,你與太平公主年齡相若,我之滋味,你若認可,估計太平公主也不會推託吧。只是你動輒把我獻出,心裡果然願意嗎?” 婉兒倒在崔湜懷中,暈色上臉,嗔道:“哼,我一個弱女子整天為你著想,你難道不解我這番心意嗎?你別小瞧了太平公主,告訴你,她閱人無數,你能否中她意,就看你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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