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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火浣布衫

司馬懿吃三國2 李浩白 4798 2018-03-13
賈府的客廳十分簡陋,一方舊榻,幾張草蓆,一座屏風,寒酸得簡直不像一個散騎常侍家中的擺設。 曹操在客廳裡閒等無事,便走近屏風那裡,卻見那原本光亮的烏漆支架上面竟落滿了一層淺淺的灰塵——看來,那些校事和眼線給他匯報的情況沒有失誤。賈詡蟄居許都這麼多年,確是闔門自守、退無私交,否則這客廳裡的物事不會這麼久居然無人灑掃。 曹操又瞧了瞧屏風上的那一幕薄薄的紗圖,上面描繪的是一位中年峨冠文士的肖像。清眉深眸,相貌偉特,衣袂翩然,別有一番凜凜風骨。他湊近前去往左下角細細一看,是黃門侍郎、丹青國手楊俊的落款:建安八年“名相陳平之像”。 “陳平?”曹操瞧著屏風上面的紗圖畫像,淡淡地笑了。這個賈詡在外韜晦隱忍,而骨子裡卻志存高遠——果然是暗暗以一代名相陳平自許啊!不過,以他的謀略之術,確也當得起“陳平再世”之譽了!真希望這個“當世陳平”能夠幫助本相此番南征一戰而定、大獲全勝啊!

“丞相大人,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客廳的側門邊傳來了賈詡那永遠不溫不火的聲音。 曹操側目一視,只見面色微微酡紅的賈詡手裡握著一卷詩集,正一步一哈腰地向自己趨步而來。他呵呵一笑:“賈大人好興致,這個時節還在飲酒吟詩?” 賈詡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躬身引著曹操在那方舊榻之上先行坐下,又招呼隨同曹操微服前來的曹仁、許褚等在舊榻右側的草蓆之上坐了,最後自己才在曹仁、許褚對面的草蓆跪坐了下來。 “賈某剛才正就著一點兒小酒欣賞丞相府文學署送來的這一本《南征勵軍詩集》吶……”賈詡將手中那卷詩集翻開舉起給曹操看了看,淡笑道,“適逢讀到擊節稱嘆之處,丞相大人便屈駕而來,賈某心中更是歡欣無限。”

“哦?這本詩集之中哪一處竟令賈大人您也為之擊節稱嘆哪?”曹操雙目精光一閃。 “啟禀丞相大人,這本詩集中有兩處令賈某擊節稱嘆。一篇便是詩集扉頁上荊州流民寫來的《歡迎南征喜訊書》,那可是民心所凝,拳拳可感,字裡行間溢滿了對王師南下那種久旱逢甘霖的真情摯意。”賈詡面含微笑娓娓而談,“另一篇就是大公子曹丕所作的《述徵賦》……” “賈大人,荊州流民所寫的《歡迎南征喜訊書》乃是民之真情凝結而成,句句發於至誠,令人擊節稱嘆,這倒不假。”曹操猛地打斷賈詡的話語,橫了他一眼,“至於子桓的那篇《述徵賦》不過是鋪陳華麗的應景之作,賈大人怕是有些謬讚了!” 當著一個父親的面誇讚他的兒子,這個父親必然是免不了要謙虛幾句的。賈詡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他絕不會傻到對曹操的謙辭信以為真:“哎呀!丞相大人過謙了!大公子的那篇《述徵賦》讀起來真的是鏗鏘有力、振奮人心吶!賈某一向記性不好,雖然只讀了兩遍,可是卻把這篇妙賦記得清清楚楚的,彷彿是大公子用這篇妙賦一下喚起了賈某對南征荊州的所有鮮活生動的想像與激情——'建安十三年,荊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簡旅,予願奮武乎南鄴。伐靈鼓之硼隱兮,建長旗之飄搖;躍甲卒之皓旰兮,馳萬騎之瀏瀏;揚凱梯之豐惠兮,仰乾威之靈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維天網之畢舉;經南野之舊都,聊弭節而容與;遵往初之舊跡,順歸風以長邁;鎮江漢之遺民,靜南畿之假裔。'丞相大人,您聽一聽,這是何等激昂的豪言壯語啊。”

曹操笑著揮了揮手,道:“便如賈大人所言,這子桓強作而發的豪言壯語再是激昂慷慨,又濟得何事?要論用兵征伐、底定江漢,還得要靠賈大人胸中的文韜武略啊!” 口裡雖是這麼說,曹操內心還是為賈詡誇讚曹丕所著的《述徵賦》而隱隱有些樂滋滋的。突然,他心頭如水波般輕輕一動,一個念頭按也按不住地冒了出來:這一次南征,為何植兒不寫一兩篇勵軍壯氣的詩賦送來呢?他的文筆可是比丕兒精妙得多啊,他若是寫了一篇《述徵賦》來,只怕更是萬人傳誦、一片轟動吧?這對本相南征荊州應該會造成多麼有利的強大聲勢啊,可是他為什麼竟不寫呢? 這邊,賈詡仍在自顧自地說道:“丞相大人太看輕大公子這篇《述徵賦》了。古人兵訣中有'先聲而後實'之妙論,依賈某看來,大公子這篇文章一經馳傳天下,完全可以抵得上十萬威武之師。”

曹操雖然知道這些話都是一味逢迎奉承的溢美之詞,但是聽到它們從賈詡口中說來並不怎麼反感——相反,他心底還暗暗有些高興。賈詡這麼用心地盛讚曹丕的《述徵賦》,就分明表示他是全力支持自己南征荊州的。 想到這裡,曹操覺得自己今天和賈詡的談話是到了應該切入正題的時候了,他撫了撫胸前的鬚髯,輕輕咳嗽了一聲,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聽得他這一聲咳嗽,一向熟悉曹操各種細節習慣的賈詡立刻非常知趣地停住了繼續講話,微微含笑地恭候著他開口。 果然,曹操的聲音沉緩肅重地響起:“散騎常侍賈詡接旨……” 聽到他這麼一開口,賈詡微微怔了一下,急忙離了草蓆,在曹操面前拜了下來。許褚、曹仁也離席而起,在他身後跪下。 曹操從袍袖中取出一卷黃絹,隨手輕輕展了開來,緩緩念道:

朕聞樹賢為國、擢才為民:原散騎常侍賈詡,志節高峻,德服於人,特升任為太中大夫之職,欽此。 賈詡拜在地上一聽,耳朵裡不禁“嗡”的一響,原來自己竟被陛下下詔接任了孔融的太中大夫之職!而且,不知是曹操刻意寫的呢,還是天子故意暗諷自己,這份詔書上居然還給自己安了兩個驢唇不對馬嘴的評語“志節高峻,德服於人!”這可真是讓人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此刻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跪在地上叩頭謝恩道:“微臣賈詡領旨。” 待賈詡收好詔書坐回了草蓆之上,曹操含笑向他拱手一禮道:“賈大人……不,不,不,現在該改口敬稱'賈大夫'了。先前孔融那個狂徒雖亦曾位居'太中大夫',但他虛有其譽、華而不實,不足以堪當此清貴之職;而賈大夫您德才內蘊、實而不華,您當這個'太中大夫'自然是實至名歸了。”

賈詡斜身欠身一禮,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孔融那個“太中大夫”是以忠於漢室而聞名天下的,而今天此詔一發,我這個“太中大夫”將來在天下士民眼中又是以忠於誰人而著名呢?只怕被曹操這麼一弄,自己從此可就真真正正成了他的曹府幕僚了。曹操這一步棋,是在徹底阻斷自己於漢、曹兩家之間的游移周旋啊!不過,以今時今日自己在許都的情形,只怕是除了依附他之外,也確無更好的出路。在漢室諸臣之中,以荀令君之通情達理、中正仁和尚能包容自己之外,自楊彪、伏完、王朗等漢室高卿以下,他們誰不把自己視為眼中釘呢?罷了,罷了,漢室對我本無格外之恩遇,我也犯不著攀上這條破船畏畏縮縮地仰人鼻息。 曹操卻似不曾注意到他這一副似喜似愁的異樣表情,又衝著他哈哈笑道:“本相除了在此恭賀賈大夫榮陞要職之外,卻另有區區一道相府手令意欲就此宣讀——不知賈大夫肯不肯賞臉接令呢?”

賈詡一聽,急忙一整衣冠,又要起身離席跪下。曹操向他一擺手,連聲止道:“不必!不必!賈大夫還是坐著聽本相宣讀這道手令罷。” 賈詡推謝不過,雖是未曾跪下,卻仍然起身半躬半伏地聽著。曹操坐在榻上又從袍袖中取出一卷赤絹,展開了朗聲宣道:“進賢匡時,本相之急務也。素聞太中大夫賈詡謀略驚人,料事如神,運計如鬼,天下畏服——本相特聘其為相府軍師,襄助本相南征大業、掃除群逆!” 賈詡聞言,竟是呆了片刻,直到聽見對面席上的曹仁重重咳嗽了一聲,他才似回過神來一般,慌忙伏地跪答:“多謝丞相大人厚愛——賈某惶恐之極!賈某何德何能敢受此聘?丞相大人手下已有荀攸軍師智謀蓋世,賈某焉敢以區區微才而貽笑大方乎?還請丞相大人收回此令!”

“賈大夫!您是當得起這相府軍師之重任的,就不要太過謙辭啦!”曹操大手一揮,豪氣十足地說道,“荀公達擔任的是本相的右軍師,您擔任的是本相的左軍師——本相就是希望用這相府軍師之位可以換得賈大夫您這個'再世陳平'放才而為、盡展所長,輔助本相闢出一番驚天動地之大業來!” 賈詡聞言終於不再虛辭,上前接過那道丞相手令,捧在手上認認真真觀閱了數遍,然後又將目光投向了曹操,看了半晌,才微微頷首而笑。 曹操拿眼瞟了他一下,仍是昂然挺坐於榻床上,問道:“賈大夫心中此刻有何話要說?” 賈詡慢慢卷好了手令絹書,悠悠言道:“不瞞丞相大人,賈某剛才的確是稍稍走了一下神,突然回憶起了十多年前兩位當世英豪的一番對話來……”

“哦?兩位當世英豪的一番對話?”曹操不禁微微一愕,“您且講來聽一聽。” 賈詡伸手一擺袍角,端端正正坐回了草蓆之上,一瞬間他身上先前籠罩著的那一股閒散淡逸之氣倏然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他舉手投足之際那一派奪人的莊嚴凝肅之風,凜然不可接近,即便與荀彧、楊彪一流的名公大賢相比,似乎也毫不遜色。這才是一代奇士賈文和真正的不俗風骨啊!曹操見狀,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一嘆。 賈詡繼續說道:“那兩位當世英豪,一位是前大將軍袁紹袁本初,一位便是丞相大人您。當時,面對烽火連天的滔滔亂世,二位同席煮酒共論應對方略,如今思來倒頗是值得尋味。 “袁紹當時亦是豪氣沖霄,他講:'吾將北擁燕代之地,收攬戎狄之眾,劃河而踞,乘風駕雲而南卷中原,誰能敵之?'然後,他又開口詢問丞相大人您的方略。

“——賈某清清楚楚地記得,您當時的回答十分平實簡潔:'吾將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無所不可!'其時,四座賓客聞之無不噴茶而笑,以為您那時兵少地狹,只得以此虛語而應之。然而,賈某從聽到這個傳聞之時起,便已料定,袁紹固然不失為一代雄豪,但終將為丞相大人您所吞併!您這十多年來能愈戰愈強、愈挫愈盛者,正是依恃這'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的十字方略也!賈某今日親見,更是折服不已!” 曹操聽他講完,撫須淡淡含笑:“誠如賈君所言,本相以前一直謹守的是那十字方略,以後亦將一如既往地恪守那十字方略。” 賈詡一聽,便在草蓆之上將身深深一伏,恭恭然言道:“既是如此,賈某謹代天下才智之士衷心謝過丞相大人了!” “賈大夫,您還沒收本相的聘禮吶,何謝之有?”曹操揚聲大笑,同時向曹仁招了招手,“子孝,把本相送給賈大夫的聘禮呈上來罷!” 曹仁應了一聲,從身後推過一方紫檀木匣,託在手上,恭恭敬敬地放到曹操面前的桌幾之上。 曹操將那方紫檀木匣緩緩打開,伸手從中拿出的卻是一件純白如雪、輕薄透亮的圓領布衫。他對著賈詡輕輕鋪展開來,微笑著問道:“賈大夫見多識廣,可辨得這是何衫?” 賈詡仔細一看,見那布衫的質地非絲非綢,白得發亮,卻辨它不出,只得搖了搖頭:“賈某孤陋寡聞,誠然不知此乃何物也。” 曹操向許褚使了個眼色:“仲康(許褚字仲康),拿你的酒來!” “好!”許褚答了一聲,猶如洪鐘巨響,震得賈詡耳朵一陣發麻。這漢子的中氣當真是充沛異常! 那許褚解下腰間繫著的葫蘆,拔掉塞子,猛地飲了一大口烈酒,走到桌幾之前,朝著那件白衫就是“噗”地一噴。 “哎呀——”賈詡急忙掩面長嘆,待他放下雙袖一看。那雪白的布衫上已是沾滿了斑斑酒漬,濃一塊、淡一塊,黃兮兮的煞是難看。 他正驚疑之際,許褚右手提起那布衫,左手摸出火折子,“嘩”的一聲劃出火花來,便向那布衫上一燎。 “不可!”賈詡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急忙開口阻止。 然而,一切都晚了。只見火光一冒,“蓬”的一響,那烈烈赤焰已在布衫之上暴燃而起,“啪啪啪啪”地燒個不停。許褚一手提著那布衫的領口處,任憑火焰直躥上來,直是一動不動地緊緊抓著衣領,絲毫也不放手。 賈詡拿眼偷偷瞥了一下曹操,卻見他一直是撫須含笑不語,心底甚是納罕。他目光一轉,又向那燃燒著的布衫看了過去,不禁大吃一驚。那布衫在熊熊烈焰焚燒之中竟是分毫未損,它上面的酒漬已被漸漸燒淨,火光也隨之徐徐消退——最後,呈現在他眼前的,仍然是一件完好無缺、粲然潔白的圓領布衫,乾淨得彷彿剛剛用皂角水洗滌過一般。 “火浣布!火浣布!這是西域波斯國的奇寶火浣布!”賈詡這時才恍然大悟。 曹操哈哈大笑,從許褚手中接過這件火浣布衫,託在雙手之上,向賈詡遞了過來:“賈大夫,您知道本相為何選中這件'火浣布衫'作為聘禮贈送給您嗎?不瞞您說——本相就是看中了它這樣一點兒妙用。遇火而垢淨,除舊而布新!” “遇火而垢淨,除舊而布新?”賈詡急忙起身彎腰接過火浣布衫,在心底里默默地念了這一句話。他倏地眼睛一亮,頓時一下明白了過來,深深地點了點頭,向曹操恭然謝道:“賈某必定竭盡犬馬之勞,誓死輔助丞相大人除舊佈新、繼往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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