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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二、紫龍玦

司馬懿吃三國3 李浩白 13100 2018-03-13
育賢堂當中那尊八寶嵌珠鑲玉金猊香爐之內,一縷縷青煙裊裊升起,在半空中飄蕩成千姿百態,或盤曲如龍蛇之狀,或翔動似鶴鵠之形,或凝定如雲絮之團,令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 堂上那張首席木榻之上,一位髮髻甚高、額門甚寬的青袍長者斜倚而坐。他面容慈和,舉止文雅,顧盼之際竟有一派高華超然之氣流露而出,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長一般,顯得清逸脫俗,飄然出塵。此刻,青袍長者正自抬頭望著香爐上飄升而起的縷縷香煙,看得如醉如痴。 “父親……父親……”卻見堂門口處一位面容清秀、氣質溫雅的紅衫青年趨近前來,向榻上的那位青袍長者躬身輕呼道。 青袍長者聽得呼喊之聲,頓時眉目一動,彷彿從羽化昇仙般超塵出世的心境之中降回到現實中來。他神色一凝,靜靜地看了侍立在自己身前的兒子一眼,卻不立即開口發話。過了片刻,他又將目光投向那在半空中飄蕩游移的縷縷香煙,悠悠嘆道:“白雲蒼狗,瞬息萬變……世事如煙,變幻無常。要想在這紛紛擾擾、眩人耳目的'無常'之中,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地牢牢把握住那一份堅凝沉實、顛撲不破的'有常',真是太難太難了……”

發完了這通感慨之後,他才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向那紅衫青年問道:“惲兒,你有何事?” “父親,丞相府東曹屬司馬懿前來拜訪您。”紅衫青年垂手斂眉,仍是躬著身畢恭畢敬地說道。 “原來是仲達(司馬懿字仲達)來了。”青袍長者清癯的臉龐上頓時現出了一絲淡淡的喜悅之情,身形一起,含笑道,“惲兒,快快請他進來!” 紅衫青年沒有料到父親對司馬懿的到來竟是這般歡迎,不禁有些詫異地說道:“父親,您為何這等青睞司馬仲達?想昨日那楊太尉的嗣子楊修前來拜訪,孩兒也未曾見到您對待他有今天對司馬仲達這樣的熱情……” “惲兒哪,你又不是不知,這司馬仲達乃是我荀氏門下數百名門生弟子當中最為卓異的奇才。”青袍長者聽了他這話,伸手撫了撫垂在胸前的數綹長髯,喟然嘆道,“當今之世,像他這樣資質聰慧、好學善思的青年才俊是越來越少了……正所謂'室生芝蘭,其主欣然',為父焉能不對他親之愛之、歡迎備至?”

“父親對待門生弟子的誠摯之情,真讓孩兒見了也羨煞啊!”紅衫青年微微笑著,慨然說道,“老實說,您對待孩兒可從來沒像對待他們那樣悉心周到過!” “古語有云:'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樂莫大焉!'為父畢生有三大樂:以求賢覓才為樂,以砥礪英才為樂,以推賢進士為樂。”青袍長者呵呵笑著,只是催那紅衫青年速速前去前院接司馬懿進來,“此中之樂,如魚飲水,會意於心而難以言傳也!惲兒日後自能體悟得到的。” “好一個'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樂莫大焉'!令君老師此言此志,不愧為一代儒宗之風範!學生敬服。”只聽得育賢堂門外一聲長笑,隨著這話聲,便見司馬懿已氣宇軒昂地立在堂簷之下,正自躬身向內施了一禮。

原來,這青袍長者便是當今尚書令荀彧,那紅衫青年正是他的長子荀惲。在本朝官制之中,尚書令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總典綱紀,無所不統。在參加御前朝議之時,尚書令、司隸校尉、御史中丞三官均是另設專席以示尊崇,不與各部官吏雜坐,因而世人稱此三官為“三獨坐”。而尚書令為“三獨坐”之首,其職權幾乎與丞相相當,只是名分稍遜一籌,官秩低了一級。為了避免朝中權柄不一,丞相和尚書令兩職往往是不予並設的。然而,一向喜好專權擅斷的大漢丞相曹操,對荀彧擔任尚書令之職,非但絲毫不存芥蒂之心,反而對他倚為師友,推崇備至。這一切,只因荀彧取得這尚書令之位,並非與其他豪門出身的世族公卿一樣,憑藉先人的蔭資獲得,而是完全靠著自己“謀無不中、算無遺策”的征伐方略與“忠正匡濟、撫寧內外”的赫赫功勳而令朝野群臣心服口服,尊崇之極,可謂實至名歸。朝廷內外幾乎所有的青年才俊,都衷心尊奉荀彧為當世宗師,紛紛拜投在他門下受教求知,以致朝野上下都流傳著這樣一段諺語:“漢室百官出荀門,令君桃李滿天下!”

這時,見得司馬懿已在堂外候立,荀彧遠遠地伸手虛引了一下,笑道:“仲達還不趕快進來?且讓為師瞧一瞧你近來在閱歷、學識之上又有何精進?” 司馬懿連忙應了一聲,直起身來,一提袍角,恭恭敬敬趨步進了堂中,在荀彧左側下方的席位上跪坐了下來。 荀彧在木榻之上仍是正襟危坐著,轉過臉來,含笑看著司馬懿,緩緩問道:“你近來讀了哪幾本書?” “禀告令君老師,學生近來讀了《史記》《荀子》等幾部典籍,自覺獲益匪淺。”司馬懿沉吟片刻,恭然答道,“學生觀書閱經,一向與其他士子不同,喜好取其義理而輕其辭章。” “哦……觀書閱經,本就應當重其義理而輕其辭章。”荀彧聽罷,點頭贊同,“古人講:'春華可觀,秋實可食。君子為腹不為目,故取秋實而捨春華也。'經書典籍之中,辭章即是'春華',義理即是'秋實'。你取書中之義理而略書中之辭章,既有心得又有體悟,確是善學精通的妙法,值得大家借鑒啊!”

“令君老師謬讚了。”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低聲謙虛道,“學生自知觀書閱經重其義理而輕其辭章,亦有所短。義理之學愈深,而辭章之術愈淺,雖有滿腹經綸,終不能以妙文華彩顯耀青史。此乃學生不如楊修、陳琳等文豪名士之處也。” 荀彧聽了,哈哈大笑,撫須說道:“仲達此言差矣。依為師之見,古往今來,士之致遠者,均以器識為本,以才藝為末。你博通義理而蓄器識,養成滿腹經綸,履出將入相之職,立濟世安民之功,將來必有赫赫偉績彪炳史冊。楊修、陳琳雖有妙文傳世之美譽,終不如你之立功立德而為後人景仰者多矣!” “多謝令君老師激勵學生之恩。”司馬懿急忙伏在席位之上深深一禮,面色恭然,“學生茅塞頓開,必將令君老師之言銘記於心。”

荀彧微微點頭,只是含笑看著司馬懿,無言無語之中,那一份溫厚誠摯之情,便如脈脈清泉,已是款款沁入到他的肺腑中來。 司馬懿心中甚是感動,起身拱手向荀彧說道:“令君老師,近來天氣酷熱,疫疾流行,您可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謝謝仲達的關心。”荀彧淡淡地笑了一笑,緩聲答道,“為師這身體,不過照舊是老樣子罷了,反正是半口氣懸著,雖不能治繁處劇,但一時半會兒也還勉強撐持得過去。” “令君老師此言差矣!您的身體是否有恙,與我大漢朝之安危息息相關吶!”司馬懿卻是一臉的認真,沉吟道,“學生近來從府中尋到一件祛毒養身的家傳之寶,與兄長商議之後,認為此寶唯有令君老師堪能受之,於是特來奉上,還請笑納!”

“仲達府中的家傳之寶?”荀彧聽了,面色一變,連忙擺手不已,“為師焉能妄受?使不得,使不得!” 司馬懿全不理會荀彧的推辭,將袍袖緩緩展開,從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紫檀木匣,輕輕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烏漆木幾之上。 他伸手慢慢打開了匣蓋,從裡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甚來。荀惲站在一旁注目看去,卻見乃是一隻雕龍刻鳳、玲瓏剔透的杯盞。粗粗一看,那隻杯盞似是無甚特別,烏沉沉之中帶著不少淺淺舊痕,顯得十分古樸。但細細觀去,那杯盞當中竟有一縷瑩白的絲紋從頂至底一劃而下,便似一線月華劈開了一團混沌一般,煞是奇妙。荀惲觀看許久,竟也識不出此杯究竟是何材質雕成。 “哦!想不到仲達府中居然藏有這等的稀世奇珍!”荀彧的目光在那杯盞之上一掠,不禁訝然嘆道,“如果為師沒有看錯的話,此杯應該是周宣王時流傳下來的'犀角杯'!”

“令君老師果然是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了此杯的來歷。”司馬懿亦是深深嘆服,拱手作禮答道,“我司馬氏先祖程柏休父,在周宣王時奉旨征討南蠻,連戰連捷,立下大功。周宣王欣悅之下,便將人稱'周室三寶'之一的這只'犀角杯'恩賜給了我司馬家族,以資獎賞。我司馬家族一向對此寶杯奉為聖物,從不輕易示人。但是,為了感激令君老師對我司馬一族的多方提攜栽培之恩,仲達謹遵父兄之令,特將此杯獻上,懇請令君老師受之。” 說罷,司馬懿拿過木几上放著的一隻陶壺,往犀角杯裡輕輕注進了滿滿的一杯茶水。說來也怪,那茶水初入杯中之時尚還熱氣騰騰,稍過片刻,便漸漸消去了熱氣,一股淡淡的異香隨之溢了出來,漫堂之上裊裊不絕。

然後,司馬懿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那隻“犀角杯”,極為謙恭地輕步上前,將它呈獻到荀彧面前,深深躬身一禮,緩緩道:“請令君老師一品這'犀角杯'中之茶。” 荀彧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接過了“犀角杯”,託在掌中啜了一口。沒想到,剛才在陶壺之內尚是沸熱的茶水,竟已在此杯之中變得不溫不燙,入口便是一股暖意直通心腑,還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清芬甘甜。剎那之間,荀彧只覺心神一振,全身就如同服食了靈丹妙藥一般通泰舒暢。 他輕輕點了點頭,持杯在手,開口讚道:“久聞'犀角杯'有祛熱消毒、養身培元之神效,今日親身一驗,果然名不虛傳。” 說到這裡,他語氣稍稍一頓,抬眼正視著司馬懿,說道:“你們司馬家族中人真是多禮了!這樣珍奇的寶杯,為師又有何功何德覥顏受之?仲達,你還是將它收回去吧。”

司馬懿拜伏在席位上,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恭敬之極地答道:“令君老師,您以天下之大仁大賢,享此天下之奇珍異寶,擁得天下之大名大位,實乃天道酬德,並無絲毫不妥之處啊!” “擁得天下之大名大位?”荀彧聽到他這句話時,目光倏地閃了一下,輕輕將犀角杯放在了面前案幾之上,深深地盯向了司馬懿,緩緩說道,“為師細細聽來,仲達之言似乎話中有話啊?——你可是奉了曹丞相之命特來游說為師擔任司空之職的?” 司馬懿沒有料到荀彧的目光竟是如此犀利,一下便看穿了自己心底的用意,頓時暗暗一驚,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反將胸膛一挺,抬起頭正視著荀彧答道:“不錯,學生確是為了勸說令君老師擔任司空之職而來,但並非奉了曹丞相之令而來。” 荀彧聽罷,在他臉上又瞅了一眼,這才微微垂下眼簾,半睜半閉地靜坐在榻上,只是眼觀鼻、鼻觀心,讓人看不透他任何的情緒波動。 司馬懿靜默了片刻,見荀彧並未發話逼問,於是心神一定,繼續開口侃侃說道:“依學生之見,令君老師自二十年前追隨曹丞相興舉義兵、匡扶漢室以來,為朝廷南建剿滅袁術之奇策,東獻擒拿呂布之秘計,北樹驅破袁紹之良謀,貢獻頗多,成效赫然,雖是張良、陳平復生,其功亦難望您項背!這一切,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均是有目共睹。如今,丞相大人奏請您升居三公之位,亦是推賢明賞之義舉,您又何必謙辭?倘若連您這樣功蓋天下的賢臣都不能享有應得的榮爵,那麼普天之下的儒生義士們又將如何看待我大漢朝呢?他們說不定還以為是我大漢朝對待功臣吝於爵賞,刻薄寡恩,反倒生出許多流言蜚語來。這樣的情形,又豈是您心中之所願?” 荀彧默默地聽罷了他的這番話,仍是靜靜地端坐在木榻之上,雙目微閉,狀若入定,久久不語。 終於,他緩緩睜開眼來,幽幽地看著司馬懿,淡淡說道:“仲達,你有所不知,為師升不升任這司空之位,於今日之朝局關係甚大。唉……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中格局便會失衡,後果也不堪設想。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曲曲折折,為師也難對你明言。日後,你自然也會懂得的。 “其實,自建安十三年孔子第二十世嫡孫、太中大夫孔融死後,為師的身體便忽好忽差,神散意荒,對曹丞相再無半分輔佐進益之功。他前日猝然奏請升任為師為司空,為師自覺慚愧之極,哪能去當這無功而受爵的屍位素餐之徒呢?你就不要再勸為師去當'司空'了。還是談一談你近日攻讀經書之中所悟到的那些心得體會,講來讓為師也受些禪益。” “這個……關於升任司空之事,既然令君老師胸中已有定見,學生也就不再多言了。”司馬懿見荀彧在辭讓司空之位一事上確實心意已定,便只得罷了,靜思片刻,方才開口答道,“學生近來深讀《史記》,細思當年楚漢爭霸之事,認為大漢之所以能勝西楚,完全是由於大漢借有布衣三傑之長,而西楚不能敵也。” “不錯。當年漢高祖皇帝手下,有'運籌帷幄之中,決胜千里之外'的謀士張良,有'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的賢相蕭何,有'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克'的名將韓信,而西楚霸王項羽縱有舉鼎開山之力與橫掃千軍之威,亦終是無力回天。”荀彧正了正臉色,悠悠說道,“往近了說,本朝那逆賊呂布,何嘗不是勇冠三軍,足為萬人之敵?一朝之間,便被縛身白門樓,梟首許都城!自古以來,意欲徵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勝,而恃其私智,獨力經營者必敗。仲達以為如何?” “'自古以來,意欲徵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勝,而恃其私智,獨力經營者必敗。'令君老師此言,足為萬世之龜鑑!”司馬懿聽了,緩緩點了點頭,沉思著又開口說道,“不過,學生認為,漢高祖皇帝能擊敗項羽,一統天下,始終只是藉了布衣三傑之長,而布衣三傑均是忠順守節之士,方才為高祖所借。借人之力以平天下,終是根基難穩。依學生之見,漢高祖倘若自己能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必可肅清四海,總齊八荒,而不致被韓信後來貌恭而心不服地譏為'天授大寶,乘運得勢'了!” “好一個'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荀彧聞言,雙眉不禁微微向上一揚,目光深深投注在了司馬懿面龐之上,凝視許久,緩緩道,“只不過,這樣的蓋世奇才,堪稱千載難逢,幾乎無人能及!蒼天能生布衣三傑賜予我大漢,已是太過恩厚;若能再生此奇才降於當世,天下指顧間便可底定矣!” 司馬懿被他看得心頭微微一跳,心念急轉,連忙躬身肅然道:“令君老師身俱張良的廟堂之智和蕭何的理國之能,而曹丞相又有韓信的用兵如神之才。依學生之見,眼下這場亂世,終能在令君老師和曹丞相的通力合作之下,一舉底定。” 荀彧聽了,不禁深深地苦笑了一下,又抬眼望向那金猊香爐上升起的縷縷青煙,靜了半晌,才悠然嘆道:“眼下這一場亂世,若是不能及時平定,又當如何?若是一舉底定之後,又將如何?戰國七雄爭霸,而周室尚存,禮教尚興;秦始皇一統天下,而周室覆滅,焚書坑儒……天下歸一,卻不知歸於誰人之手?焉知今日時局之亂,不是漢室諸士之福?” 聽著荀彧這一番語焉不詳、隱有所指的深深慨嘆,司馬懿頓時心頭一陣劇震,背上便已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令君老師這是在暗暗譏刺曹丞相如秦始皇奪周自立一般,有滅諸侯、削漢室、攬大權、謀獨尊之舉啊!他不敢再聽下去,急忙開口說道:“學生念念不忍黎民百姓在這亂世之中掙扎哭號,真心期盼著令君老師能輔助丞相大人並肩攜手一舉掃平諸逆,肅清宇內,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盛世!” 荀彧聽到他在這個時節還給自己說這樣可笑的話,不禁斜目瞥了他一眼,見他居然還一本正經地看著自己如何回答,心下暗一轉念,便明白了他是在迴避剛才的話題,於是也微微笑道:“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盛世?這件事兒,為師也是念念不忘啊!不過,為師一直有一種預感,這件事兒,在為師手中似乎是完成不了了,在曹丞相手裡似乎也難以完成。估計二三十年之後,在你們這一代賢士能臣的眼裡,應該才能看到那一線曙光吧……” 司馬懿聽到荀彧講得如此消極而又直白,頓時若有所悟。他心底暗暗一動,卻是不再多問,只是斂眉垂目,靜待荀彧發話。 隔了片刻,荀彧復又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其實,仲達啊,為師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你能自由選擇,你是選擇當大池塘里的一條小魚呢?還是選擇當小池塘里的一條大魚?” 司馬懿見荀彧不再將交談的話題引到眼下的時事上去,此刻方才鬆了一口氣,沉吟片刻,慢慢斟酌著字句,極為小心地說道:“其實,當大池塘里的一條小魚也罷,當小池塘里的一條大魚也罷,於學生而言,都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但在學生眼前的忖度之下,還是願意選擇當大池塘里的一條小魚。因為學生堅信,只要假以時日,學生一定能成長為大池塘里的一條大魚的!” “南陽的諸葛亮、江東的周瑜,都是和你年紀相仿的青年賢俊。他們所選擇的,是去當小池塘里的一條大魚。因為他們那樣做,見用也快,立功也快,成名也快,倒也算得一條捷徑。”荀彧的眼角邊泛起了淺淺的笑意,彷彿早就猜中了他的答案似的,靜靜地看了他半晌,方才開口道,“而司馬仲達你的眼光卻是沉下心來,默默地選擇了當大池塘里的一條小魚!就憑著這一份甘於寂寞,能屈能伸的韌性,為師便不得不對你另眼相看!只不過,當大池塘里的魚兒,並不那麼好當啊!你大概須得熬到許多大魚小魚都衰老、病死在了你前面之後,才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這可是需要漫長的守候和巧妙的周旋才行哪……” “多謝令君老師指點,學生記住了。”司馬懿面不改色,只是平平靜靜地答了一句。 “對了,仲達,你在丞相府東曹屬的位置上,還乾得稱心嗎?你若是覺得不夠順遂,為師想將你調入尚書台來擔任掌管天下財賦的度支尚書之職,官秩為真二千石,”荀彧拿起那隻“犀角杯”,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司馬懿,款款說道,“你意下如何?” “這個……學生在丞相府東曹屬一職上乾得甚是滿意,暫時尚無外放任官的想法。”司馬懿急忙躬身深深謝道,“多謝令君老師處處提攜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荀彧將那“犀角杯”握在手中仔細端詳了許久,才又輕輕放回了桌幾之上,悠然說道:“你我師生之間,本也不必如此客氣。也罷,你這只'犀角杯',為師便收下了。不過,古語有云:'來而不往,非禮也。'為師亦有一物回贈於你,你可千萬不要推辭了。”說罷,向荀惲使了個眼色。荀惲會意,退下堂去。 “這……這如何使得?”司馬懿一聽,頓時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說道,“令君老師此舉,實在是折殺學生了!” 他正推辭之際,但見荀惲雙手托著一方錦盒上堂而來,遞到了司馬懿面前。 錦盒在他眼前緩緩打開,只見裡邊的黃綾墊子之上,赫然放著一塊手掌大小的月牙形玉玦,通體瑩白,明潤如酥。尤為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玉玦身上盤繞著一條醒目的紫紋,狀似蟠龍,活靈活現,盤捲俯仰之際顯得威猛無儔。 “紫龍玦?”司馬懿一怔,“這便是傳說中當年周文王三顧渭濱禮聘姜太公出山的那件曠世奇珍——紫龍玦?” “不錯。”荀彧深深地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此寶乃是當年關中第一名士許劭評價為師為'濟世奇才'而贈予為師的。五官中郎將曹丕得知此事之後,也曾多次親自前來拜請一觀。為師鄙薄他的為人,一直都沒有拿出來給他觀賞過。如今,為師將此寶贈送於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礪不已,早日成就一代偉器,為我大漢朝立下赫赫奇功!” “復三公”是假,“廢三公”是真。 “父親,您對司馬懿實在是太過優禮了!”待司馬懿離府之後,荀惲終於按捺不住,對荀彧說道,“孩兒總覺得這司馬懿城府極深,虛實難測。只怕父親大人對他付出再多的誠心摯意,也未必感化得了他。而且,司馬氏一族自先京兆尹司馬防時起,就和曹家的關係太緊密了,他們是不會站到我們這邊一起對付曹丞相的……” 荀彧靜靜地坐在木榻之上,雙目深深沉沉地凝望在育賢堂門口之處,彷彿看到司馬懿還一直站在那裡似的。過了許久許久,他才悠悠一嘆,道:“惲兒,你說得沒錯。司馬氏一族確實與曹家關係甚密,為父也不可不對他們有所提防。今日和司馬仲達的這番交談,為父多方明言暗示,也僅僅是希望能使得他們不要過於傾附曹家罷了。當然,他們能站到咱們這一邊自是最好;退一步講,也至少不能讓他們為曹家助紂為虐…… “這個司馬懿,你可不要小看了。你記著為父今天的預言,大約再過二十年,無論朝局如何變幻,他都會脫穎而出,風頭定能蓋過為父!唉!為父今日對他親而撫之,多方示恩,又何嘗不是為我荀氏一門預留後路?惲兒哪!對司馬懿這樣的一代人傑,誰也不能等閒視之啊!他胸中城府固是深不可測,但言行舉止卻始終是循理而動,從容中道,並未有何悖禮違法之跡。你也不應對其太苛,若是一味挑剔,將他激得橫生異志,恐怕亦是不符我儒家忠恕之道啊!” “這……孩儿知道了。”荀惲急忙點頭答道。 “你剛才也聽到了,他自言胸中大志,便是要將自己磨礪成為'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的奇才。當真是後生可畏也!”荀彧的目光靜靜地投向了曹丞相府所在的正南方,彷彿看得很深很深,似要一直洞穿丞相府裡的重重庭院,“司馬仲達既是如此自負其才,只怕亦非尋常禮遇所能打動得了他……倘若曹操能以劉備當年三顧茅廬禮聘諸葛亮之誠恩撫司馬仲達,也許司馬仲達還能為其所用。曹操若是以僕隸之職待他,以勢凌之,以威驅之,只怕司馬仲達日後亦是終不能為他曹氏盡忠到底……不過,這些都是後事了。為父今日的話已經講得太多了……” 荀惲靜靜地聽著,暗中不以為然地一撇嘴,微微搖了搖頭,心道:父親大人真是太高看司馬懿了!他說什麼要成為'集張良之智、蕭何之能、韓信之才於一身,獨當大任'的奇才,不過是輕狂無知滿篇大話罷了!父親大人倒把他這番話當真了,往高了說,他就只是丞相府中一員抄抄寫寫、伏案皓首的刀筆掾吏,哪裡看得出有什麼過人之處?父親大人真是老了…… 正在這時,卻聽僕人在堂門外呼道:“啟禀老爺、公子,太尉楊彪楊大人特來登門造訪。” 荀彧一聽,急忙從榻上站起身來,在荀惲的攙扶之下,緩步來到堂門口處,穩穩立定,吩咐僕人道:“有請楊太尉登堂示教!” 僕人在外應了一聲,便跑到大門外去接楊彪進府了。 沒過多久,一陣沉緩的步履之聲漸行漸近,在育賢堂門口處停下。但見一位鶴髮童顏,面容慈祥,氣度清奇的紫袍老者端正而立,向裡含笑呼道:“荀令君,老朽造次來訪,真是叨擾了。” 荀彧急忙迎上前去,拱手作禮道:“楊太尉大駕光臨,荀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恕罪。” 他倆一邊寒暄著,一邊進了育賢堂,分賓主之席坐下。 剛一坐定,楊彪便從袍袖之中取出一疊奏章來,輕輕放在面前的桌幾之上,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道:“荀令君,老朽今日前來貴府造訪,既存著公心,又懷有私意。老實說,剛才老朽去了一趟皇宮,順便將陛下批給你們尚書台閱處的幾份奏章帶了過來,轉交令君您自行處置。” “哦!楊太尉剛從皇宮過來?既然您帶了御批奏章而來,那麼就請楊太尉稍候片刻。等荀某將這些奏章處置完畢之後,再與您一敘衷曲,如何?”荀彧聽罷,不禁臉色一正,便喊荀惲去將那疊奏章取來閱辦。 “不忙,不忙。你暫且聽一聽老朽帶來的關於這幾份奏章的口諭。”楊彪右手一擺,止住了荀惲,正視著荀彧,開口說道,“你們尚書台戶部呈上的那道奏請在冀州、青州、幽州三地擴建十萬三千頃民屯的奏章,陛下甚是讚同,稱此舉乃是養民強國的務本之策,應予立即施行,不得遲滯。” “唔……陛下能一眼就看清這一疊奏章當中最緊要的這一份的價值,實乃英主也!老臣嘆服。”荀彧緩緩撫著頜下的數綹鬚髯,不禁失聲感慨道,“陛下對其他奏章還有何意見?” “還有一份奏章,乃是侍中魏諷所寫的。魏侍中認為曹丞相奏請恢復'三公'之官制,實乃公而忘私之義舉,值得褒揚。但接下來,便須得讓吏部重新理清丞相之權與三公之職的範疇,以使丞相與三公'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共匡漢室'!”楊彪沉吟有頃,便又緩緩說道,“陛下特讓老朽前來求教荀令君,對魏諷這道奏章應當如何看待?” 育賢堂上頓時一下靜了下來,靜得只剩下那窗戶外樹葉被微風吹動的“沙沙”聲響清晰可聞。許久許久,荀彧那略略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一片沉寂:“還請太尉大人轉告陛下,依老臣之見,魏諷這道奏章真乃滿篇胡言亂語,實在有擾聖聽——不如立即把它燒了!” “燒了?”楊彪不禁吃了一驚,“令君大人可是奏請陛下將它燒了?” “對,燒了它。”荀彧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而且,陛下最好能當著曹丞相的面將這道奏章燒了。” 楊彪呆坐在那裡,隔了半晌,方才緩過神來,喃喃說道:“荀令君的這番建議,當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這有什麼出人意料之外的?”荀彧臉上深深一笑,語氣有些複雜地問道,“而今楊大人已是身居太尉之位,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本是你職責之所在——那麼,荀某試問一下,您自信調得動皇宮內禁軍統領夏侯尚將軍麾下一萬禁軍中的一兵一卒嗎?” “這……這……”楊彪一聽此言,頓時囁囁著不能作答。 “曹丞相的建議只是恢復'三公'之位,並不是要恢復'三公'之權。”荀彧冷冷地說道,“說穿了,他只是虛設三公之位來尊崇楊大人、王朗大人和荀某罷了,根本不會把自己手中握著的那份'代君理政、獨攬百司'的丞相之權讓出一分一毫來的!” “難怪荀令君一直極力推辭擔任這個司空之職……”楊彪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你早就料到了曹丞相奏請重設'三公'之官是個虛幌子!” “也不盡然。其實,就算曹丞相讓荀某去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司空,荀某一樣亦會推辭不受的。只是,讓荀某一直沒有想明白的是,曹丞相近日為何要重設'三公'之官來籠絡我等?”荀彧微微皺起了眉頭,說道,“自建安十三年時他悍然斬殺了漢室骨鯁之臣、太中大夫孔融之後,荀某就再也沒有給他效過力了。眼下,他猝然又以司空之職來拉攏荀某,究竟有何用意呢?” “唉!……倘若老朽早知道這個太尉之位是他曹孟德用來籠絡人心、有名無實的幌子,老朽也是絕不接受的。”楊彪右手一拍膝蓋,長嘆不已,“那日在朝堂之上,老朽還以為他曹孟德乃是天良未泯,要自削己權以歸漢室……沒想到末了他仍是玩弄權術,陽予陰取!明日上朝,老朽也要像荀令君一樣,當眾辭去這太尉之位!” “楊大人且慢!”荀彧一聽,急忙將他勸住,“曹操讓'三公'之官與自己的丞相之職並存於朝,總比先前一舉廢除'三公'的好。您和王朗大人各據太尉、司徒之位,多多少少尚能牽制一下他的丞相之權,你們千萬不可輕辭此職。大概曹操也是由於孫權、劉備等諸侯指責他'託名漢相,實為漢賊',才不得已重設'三公'之官以消弭朝廷內外的譏刺之言罷。不過,依荀某看來,曹操此番重設'三公'之官制,似乎沒有這麼簡單吧……” “哦……荀令君這麼一說,老朽倒不禁聯想起最近發生的一件怪事來。”楊彪聽了,蹙著眉頭思忖了片刻,沉吟著開口了,“數日前諫議大夫董昭親臨老朽府上,呈送了一封密函。這密函中的內容有違禮法,老朽便當場拒絕了董昭。當時老朽以為那密函中所寫的內容僅是董昭一個人的荒謬之見,並未往深處多想,現在看來,董昭那時所為實是蓄謀已久,大概他也是受人指使的……” “什麼密函?”荀彧微微一驚,“您且說來聽一聽。” “喏!就是這封密函……”楊彪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封絹函來,急忙遞給了荀彧,“其實今天老朽前來造訪,也想就這封密函與您談一談……” 荀彧輕輕展開那封密函,細細閱看起來。只見上面寫道:“董昭致書楊太尉:昔日週旦、呂望,當姬氏之盛,因二聖之業,輔翼成王之幼,功勳若彼,猶受上爵,錫土開宇;末世田單,驅強齊之眾,報弱燕之怨,收城七十餘座,迎复齊襄王;齊襄王加賞於田單,使東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錄功,濃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內傾覆,宗廟焚滅,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櫛風沐雨,三十年間芟夷群凶,為百姓除害,使漢室復存,劉氏奉祀。其巍巍功德,與週旦、呂望、田單等數公相比,猶若泰山之於丘石,豈可同日而論乎?如今,卻讓曹公徒與列將功臣並肩而賞,不顯殊榮,此豈天下所望哉?有請太尉大人深思。” 靜靜閱罷之後,荀彧將絹函緩緩合上,閉目凝思片刻,方才睜眼望向楊彪,沉沉說道:“看來董昭已然利欲熏心,竟想憑著擁戴曹操晉爵升階而換取一己之榮華富貴!唉!士人之中出此敗類,真是可恥!” 說著,他站起身來,背負雙手,在堂上急速踱了數步,忽又立定,轉頭問向楊彪:“董昭可曾與您講過要用何等的殊榮與封爵來顯耀曹丞相的巍巍功勳?” “這個……老朽一讀完他這密函便馬上嚴詞厲色地拒絕了他,哪裡還顧得上去深問他這些問題……”楊彪將鬚髯一掀,憤然說道,“想那董昭,枉自號稱為前漢鴻儒董仲舒之後,卻做出這等令先祖蒙羞的醜事來!” “楊太尉切莫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其實細細閱看這奏章,董昭的含義亦是不言而自明的了。他所奏請朝廷給予曹丞相的殊榮與封賞,絕非一縣一邑這樣的賜爵所能比擬……”荀彧卻是順著自己先前的思路追想下去,悠然說道,“如果荀某沒有猜錯的話,董昭所言的封賞與殊榮,應當是國公之爵、九錫之禮!” “什……什麼?”一聽之下,楊彪頓時張口結舌起來,“國公之爵、九錫之禮?這是何等的殊榮與恩遇啊!已是堪稱人臣之極了……老朽記得王莽就是在安漢公這個位置上篡了前漢的。光武大帝有鑑於此,曾經頒下明詔,令後世不得妄封群臣為國公。董……董昭這麼做,是在衝撞我大漢禮法啊!” 卻見荀彧慢慢移步來到堂中的那尊金猊香爐前停下,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註視著爐上升騰而起的縷縷青煙在半空中幻化出各種奇形怪狀來,眼底里亦隨之浮起了一片憂鬱之色。 楊彪見到荀彧此刻舉止有些古怪,便也閉住了口,莫名其妙地觀察著他,不再放聲多言。 良久之後,荀彧才低沉著聲音忽地向他問道:“楊太尉,荀某此刻倒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您看,這育賢堂上,香煙浮動,煞是讓人眼花繚亂。卻不知這究竟是堂外吹來的微風在徐徐撩動,還是爐中升起的香煙自己在往上飄動?” “唔?”楊彪一時也未明白過來荀彧為何會問這“風動”“煙動”之類的玄虛話題,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轉瞬之際,他心念一動,頓時悟了過來,也起身來到金猊香爐之前,盯著那昇在空中姿態百變的一縷縷青煙,深深一嘆,道:“想來荀令君自是對此洞若觀火,何須多問老朽——此時此刻,可謂是'風也在動,煙也在動,內外齊動'!荀令君以為如何?” 荀彧並不立即回答,仍是向那香煙靜視許久,方才緩緩說道:“其實,風動也罷煙動也罷,這對當今大漢朝局而言,都沒有多大的關係。依荀某之見,關鍵在於某些人的'心動'才是造成當前朝局動蕩的癥結啊!拖了三四年……這一天終於還是直逼過來了……” “呵呵呵……荀令君,老朽也希望您能一直鎮住這些人的心一點兒也不亂動啊!自建安十三年來,您以靜制動,苦心孤詣地鎮撫著漢廷'帝相各安,互不越矩'的格局已太久太久了……”楊彪深深長嘆一聲,悠悠然說道,“為了維持這個格局長久不變,您以身作則,大興謙退之風,辭掉了朝廷的一切封賞,這才稍稍遏住了他曹操的非分之想。董昭他們說什麼曹操賞不符功,其實您為了漢廷安危,又何賞不是犧牲了許多許多?想這大漢王朝今日能夠恢復昇平之世,若是沒有您的奇謀大略相助,曹操他一個人濟得何事?這肅清諸逆、底定中原的赫赫奇勳,有一半固然是曹操在前方浴血奮戰而得,但另一半純係您荀令君在後方苦心經營而來! “換而言之,他曹操今天該受什麼樣的殊榮與封爵,您也就該受和他同樣的殊榮與封爵!您一直極力謙辭著種種殊榮與爵賞,其用意就是在以靜制動,以禮制人,讓他曹操一直找不到挾功自立的機會……唉!自建安十三年來,您已竭盡全力鎮撫著這個暗潮湧動的格局整整三四年了,乃是何等的不易。如今,曹操外有董昭等人同聲共氣而呼應,內施小恩小惠以籠絡人心,一心欲求非常之賞以耀己功,從而凌逼漢室而漸行篡之……他此番來勢洶洶,大非往日情形可比。老朽實是深以為憂啊!” “可惜……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啊!既然董昭等已是發難於前,我等也只得應變於後了。但是,此時此境,亦容不得我們與他們硬碰硬鬥。”荀彧面容一肅,沉思著緩緩言道,“當今許都城中的文武百官,十之七八均是您楊太尉、王司徒和荀某的門生故吏。您、王司徒與荀某倘能對他們嚴加約束,使他們不得蹚入這趟渾水,不要跟著董昭胡來,自然便可將這一場朝局動盪鎮定於無形之中。董昭一人在許都城中孤掌難鳴,也就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了……楊太尉,您意下如何?” “不錯!不錯!”楊彪一聽,猶如在暗屋之中終於打開了一扇窗戶,心底一下亮堂了起來,“事不宜遲,老朽馬上就趕回府去,召集門生故吏,曉之以大義,約之以禮法,讓他們不可妄動……” 說著,他轉身便欲告辭而去。只見荀彧微一沉吟,跨出一步,攔在了他身前,拱手行禮道:“且慢!荀某尚有一物須請楊太尉代為轉呈陛下。不知太尉情願否?” “何物?”楊彪身形一定,停住了腳步,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荀彧揮手示了示意。荀惲會意過來,便將那隻“犀角杯”放在紫檀木匣內裝好之後,託在手上送到了楊彪面前。 “這……這是何意?”楊彪有些雲裡霧裡,心中一片茫然,“犀角杯固然是祛熱驅毒的奇寶,但陛下龍體康健,倒是不需此物。反是您荀令君一向體弱多病,留著此杯大有益處……” “荀某近日聽得併州、豫州等郡因天氣暴熱而導致疫疾大作,百姓多有患病不治者……荀某很是揪心。”荀彧面色沉鬱,微微擺了擺手,淡然說道,“據說這上古犀角乃是祛疫驅毒的靈物……陛下若能將此犀角杯研磨成粉末,然後分賜給疫疾流行的并州、豫州等地的黎民百姓用以服食療治,必可轉危為安矣!陛下的仁惠之風,亦能藉此舉措而流傳天下,為我大漢贏得'深仁厚澤'之盛譽,於無形之中消遏某些權臣的不軌之志。這便是荀某將此犀角寶杯敬獻給陛下的用心……” 楊彪認真地聽罷之後,深深地凝視著荀彧,只覺眼眶裡一片潮熱,幾欲流下淚來。他勉力定住胸中的激蕩之情,哽咽著說道:“古書有云:'於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顯榮之處而天下歸美者,乃聖臣也。'今日老朽親眼目睹了荀令君為我大漢所做的一念一動、一言一行,才知荀令君真乃世間古往今來第一聖臣也!大漢朝有您這樣的聖臣竭誠輔弼,中興有望矣!” 荀彧聽了,卻是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他的雙手,悠悠一嘆,緩緩搖了搖頭:“楊太尉謬讚了!荀某哪裡做得成什麼'聖臣'?不過是和孔大夫一樣,勉力做個與漢室共存亡的忠臣罷了……”說著,他眼中的濃濃憂鬱卻是掩也掩不住地溢了開來,便如窗外的沉沉暮色一瞬間已瀰漫得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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