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1·長城以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華北危局

在喜峰口旁邊,有一道更重要也更難守的關隘:古北口。 民國軍界有“兩個半”軍事家的說法。 “半個”是指“小諸葛”白崇禧,而能稱得上“一個”的,分別是指蔣百里和楊杰,後者即為蔣介石親自任命的古北口方面總指揮。 楊杰,雲南大理人,畢業於日本陸軍大學中國留學生班第三期。 蔣、楊之所以能稱得上是“一個軍事家”,緣於兩人在軍事理論方面皆有獨創,其中,蔣百里著有《國防論》,楊杰則著有《新國防論》。 那個年頭,如果你在軍校上課或肩扛將銜,卻不知道“兩論”(《國防論》和《新國防論》),別人一定會對你側目而視,認為你這傢伙實在夠落伍,絕對out! 在理論造詣上,楊或許不及蔣,但在戰略戰術的參謀運用上,楊卻超過了蔣。

早在楊杰留學日本時,就是中國班裡的佼佼者,考第一名是家常便飯,漸漸地,連日本教官都對這個中國學生另眼相看。全班的試卷,教官一律交給楊杰批改,野外作業,則讓他當裁判官,誰扮參謀長,誰扮旅長,誰扮團長,皆其一手指派,好壞分數也由他來打,成了不是教官的教官。 正是因為成名太早,楊杰自視甚高,可以說是目空一切,常將自己比作當代的薑太公、諸葛亮。國內除了蔣百里,他沒一個看得起,曾當著別人的面,說何應欽、陳誠這些人“其蠢如牛,其笨如騾”。 蘇聯軍官總算是厲害了吧,也根本不入人家的法眼,說是對方倒貼給他做學生都不要。 蘇聯人不行,日本人跟在後面做學生還湊合,不過也就只有三個夠格,曰:石原莞爾、東條英機、小磯國昭(時任關東軍參謀長)。

既是牛人,則必有可牛之處。 楊杰很早就追隨蔣介石,是後者帳中的必備幕僚,深得蔣介石的信任和重用,楊杰的不少建議也都曾被採納和運用。 二次北伐,蔣介石要打安徽的陳調元,問楊杰應如何打法。 楊杰立即提筆在紙上寫道:臨之以威,誘之以利,其降必矣。 蔣介石心裡一動,心戰為上,確實是高招。隨後又問:如果誘降,需要多少錢? 那意思,代價大不大,如果太大,我可拿不出那麼多銀子。 楊杰笑了笑:吳佩孚、孫傳芳已倒,陳調元,一介庸才耳,何須太多。 有錢你就多給點,沒有就少給點,無妨。 蔣介石依計而行,只花了幾萬塊,陳調元就乖乖投降了,不知道省了北伐軍多少力氣。 讓蔣介石印象最深的,恐怕還是中原大戰那會兒。

蔣介石在火車上指揮,忽然遭到馮玉祥騎兵部隊的攻擊。當是時,蔣介石手中只掌握一個特務營,對方卻是一個騎兵軍,於是立馬處於既打不了也逃不走的絕境。 眾人慌作一團,楊杰獻計:可將列車的兩頭各安一個機車。 騎兵追上來了,火車就往北開,開出二三十里後,又往南,這樣反反复复,就是不停,騎兵跟著跑來跑去,累得夠嗆卻一無所獲。 事後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蔣介石也稱讚楊杰,說要不是你在身邊,我一定做了馮玉祥的俘虜。 楊杰笑言:此不過牛刀小試耳! 作為參謀,楊杰稱得上一流高手。連“半個軍事家”白崇禧都不得不服,說楊杰確實有學問,讓他照張地圖做方案,他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一份完整的作戰計劃寫出來,這功夫當時沒幾個人能及得上。

楊杰如此有才,此前卻主要是參襄軍務,基本上沒有獨立領兵打過仗,因此很早就有人主張讓“軍事家”掛帥出征,蔣介石也有此意,但軍政部部長何應欽卻力持不可。 何應欽和楊杰同時出道,然而兩人素不相容。楊杰將何應欽比作“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中的“廖化”,而何應欽則認為楊杰是馬謖一類人物,不干實事,只會吹牛,所以私下也奉送了一頂帽子:楊大砲。 何部長甚至向蔣介石直諫,說你讓楊大砲做個參謀還湊合,若是由他掌握軍機要務,必然壞事,說不定還會起到漢奸都起不到的作用呢。 早在長城抗戰前,楊杰就已官居參謀部次長,要想再往上升,那就得有點實際軍功才行,再加上正在用人之際,所以雖有何應欽等人的反對,蔣介石仍力排眾議,將古北口之戰的指揮權交到了楊杰手上。

牛刀終於不是小試,要大試了。 可是何應欽的話卻不幸言中,楊杰此後真的成了翻版馬謖。 記述“失街亭”這一段時,說馬謖驕傲輕敵,不遵從諸葛亮“依山傍水”的指令,卻將軍隊部署在遠離水源的街亭山。 當副將王平提出異議時,馬謖嗤之以鼻:你算什麼東西,偶通曉兵法,世人皆知,連丞相有時也得請教我哩。 楊杰幾乎是一模一樣,他身為古北口總指揮,其實前線從沒去過,就在家裡閉門造車,弄一些大而空的方案。至於前線如何協調,怎樣部署,他一概不問,對戰事進展情況當然也一概不知。 當關東軍快逼近古北口時,東北軍和中央軍還在為誰守一線,誰守二線而爭執不下,這事他不知道。 交戰之後,東北軍“提前告退”,閃出一個大空當,致使古北口全線失守,他也是事後才知道。

如果你親自到一線去指揮,實地看看,情況肯定不至於如此糟糕。 打仗,是要死人的,而且會死很多人,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古北口的失守,讓蔣介石十分震驚。 29軍守喜峰口,不僅守住了,還取得了大捷,自己嫡系的中央軍守古北口,卻沒幾天就丟了,太不可思議,也太沒面子了。 失守的原因很複雜,還涉及到各派系軍隊的內部矛盾,所以蔣介石不可能對楊杰一個人開刀問斬,但你要說他不失望那也是假的。 從這一刻起,楊杰並非主官之才這一印像已經初步在蔣介石的心裡有所萌芽了。 應該說,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很快蔣介石對楊杰的人品也產生了懷疑。 對於古北口失守,楊杰自然也感到臉上無光,同時察覺到了蔣介石對他的失望之情。

別人可能還無所謂,放在他這樣“一個軍事家”身上實在有些讓人受不了。 在軍事會議上,楊杰便準備好好地打一個翻身仗,所以會議一開始,他就語出驚人,說要把長城抗戰從守勢轉為攻勢。 如何攻呢? 誘敵深入! 具體策略,是讓中央軍後撤,待日軍尾追進來後,再在兩側埋伏,同時出擊,如此可一舉殲滅日軍主力。 在楊杰看來,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計策,事到如今,不給大夥亮點絕的還行? 但等他說完,與會眾人皆面面相覷。 楊杰的計策聽起來很好,可是實行起來根本不可能。關東軍有多強,中國軍隊有多強,就算你將其圍起來,哪裡能“殲”得了對方。 更何況,長城尚有險可守,放進來之後一馬平川,根本無險可守,那還不把平津給直接交代了?

大家都知道“誘敵深入”行不通,卻又熟知楊大砲的脾氣個性,所以誰也不願意站出來直接點破,就任他在那里胡亂放炮。 說起比較虛的“妙計”時,楊杰很帶勁兒,但具體到實際,他又強調古北口前線(現在是南天門前線了)相當困難,必須增援。 接著,大砲又著力渲染了一下自己負責的前線是如何“相當困難”的,包括日軍大批湧入,戰鬥異常激烈的情形。 這裡面有一大半當然都是“軍事家”關著門自己在房間裡“合理想像”出來的。 到這時候為止,楊杰還不知道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蔣介石難得到前線,你要是一對一地給他匯報工作,吹點牛或許還沒問題。那天會場上還坐著一個何應欽,他天天在分析戰況,南天門那裡究竟怎麼回事,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那幾天,根本就沒有什麼激烈的戰鬥。 從職務上說,何應欽是楊杰的上級。當著蔣介石的面,他自然不能認同部下的這種說法,於是當場就提出異議:南天門戰事很激烈嗎?不可能吧。據我所知,整個長城防線最近可都很平靜。 其實何應欽還算是一個比較溫和寬厚的長官,話裡面也留了台階可下。這時候楊杰如果打個哈哈,一下也就混過去了。可他那天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竟然來了一句:我剛剛從前線回來,怎麼可能不知道那裡的情況,當然是很激烈了! 這下好,你信誓旦旦,大爽特爽了,可把別人給逼到絕路上去了。 假設楊杰的話是真的,那何應欽的問題就大了。這不明擺著連自己的下級都不如嗎。 雖是兩人之間的爭執,蔣介石可一直在瞪著眼看呢:何應欽,你是華北戰局的總負責人,卻連戰場的基本情況都不知道,你究竟吃的什麼飯,當的什麼心?

為了證明自己,何應欽一改老實厚道人的本色,當下就讓人打電話到前線,詢問南天門前線的情況。 毫無任何懸念,對方的回答是:前線很平靜。 楊杰頓時滿面通紅,一言不發。 這時候蔣介石的心里肯定一聲嘆息。 用楊杰錯矣! 馬謖失了街亭,楊杰丟了古北口,同樣是言過其實,同樣是不可大用,如再不對指揮官進行調整,南天門亦將不保。 不久,楊杰便被免去古北口總指揮一職。 楊杰的故事並沒有結束,雖然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挫折,但他喜歡放大砲的毛病竟絲毫未改。 很早以前,楊杰的軍銜就是中將,然而等到小字輩的顧祝同、陳誠等人升為上將,他仍然是中將。 楊杰對人發牢騷說:我20年前是中將,現在仍是中將,不知道20年後是什麼將! 大概這話讓蔣介石給聽到了,便派他到蘇聯去做特使,順便將其由中將升為上將。 到蘇聯是去爭取軍援的,因為那時抗戰已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可是楊杰很快就在異國過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相關報告在蔣介石桌上放了一大堆。 蔣介石忍不住了,問他究竟有沒有弄到軍援。楊杰卻答非所問地說,他在蘇聯見到一個人,此人掌握一項秘密武器,只要把它弄過來,在華日軍便會全體死光光,只是需要一大筆錢購買(難道是原子彈?似乎又不像)。 楊杰的語調極其神秘,可是蔣介石再也不問他了。 直到日蘇簽訂互不侵犯協定,身在蘇聯的楊杰事前竟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 這件事之後,他被調派回國,從此再未能得以起用。 多少人生機遇,在別人看來可遇不可求的人生機遇,就這樣一一錯過了。 那個時代,也許人們實在太渴望太苛求出現一個完美的軍事家了,可惜楊杰不是。 某種程度上,他更像一個頑童。這個頑童一手拿著一疊漂亮的紙片,一手拿著剪刀,在大人們的驚叫和惋惜聲中,把紙片剪得粉碎,然後扔在了陽光裡。 你們哭,我就笑,你們笑,我卻哭,這才是楊杰,一個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卻從未真正找到過自己的人。 接替楊杰的,是徐庭瑤。 我們在參加長城抗戰的中央軍將領的合影中,可以看到大家都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個人。他不僅坐的位置居中,在將官們的心中也確實分量不輕。 他是杜聿明的老長官,是鄭洞國的老長官,是戴安瀾的老長官,可以說,當時中央軍中相當一批能征善戰的將佐均出自其門下。 很多年後,當戴安瀾在緬甸處於傷重彌留之時,仍念念不忘要以自己的功來抵“徐長官”的過,後者當時正受到撤職降級的處分。 徐庭瑤是主動向蔣介石請纓去古北口征戰的,不過當他到達前線時,古北口已經丟了,他只能據南天門防守。 與楊杰那樣的學院派不同,徐庭瑤屬於純粹的實戰派,此前大小仗經歷過不計其數,他不是待在斗室,而是老老實實地對前線進行了勘察。 陣地戰,依賴的就是工事的堅固程度。徐庭瑤親自督促,工事比以前有了較大改善,他自己檢驗後也感到十分滿意。 日軍之所以能輕易占領古北口,除了中方指揮紊亂外,砲戰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到了最後,關東軍把首次帶來的砲彈幾乎都用完了,但就是依靠這種高強度砲擊,直接導致了東北軍的提早離場和古北口防線的全盤崩潰。 徐庭瑤的工事頂住了大砲。 日軍一萬發砲彈,也僅能破壞守軍一個連的工事,徐庭瑤輪番調遣中央軍三個主力師,實行車輪大戰,從而使得前線又逐漸穩固下來。 在古北口一線作戰的,是關東軍絕對主力——弘前第8師團。該師團具有極強的作戰能力,此前曾多次創造出類似“128個騎兵攻下承德”這樣的軍事奇蹟。可以說,整個熱河之戰,幾乎就是弘前師團一家搞定的。 因為這個緣故,古北口一線始終是長城抗戰中打得最為激烈的戰場。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喜歡熱鬧的都愛看“大刀宋明軒”,懂得門道的才知道徐庭瑤的身手其實也十分了得。 派上徐庭瑤後,自己的嫡係人馬總算可以交代得過去,蔣介石對此很是滿意,認為這次用人用對了,他在日記中寫道,南天門之役已足以振奮軍隊士氣。 可是似乎命中註定,徐庭瑤仍然要失敗。 29軍曾向參加淞滬會戰的19路軍取過經,不過19路軍的經驗在上海周邊可能適用,拿到華北戰場上卻未必見效。 相對於中國軍隊來說,日軍最大的優勢就是特種部隊,但受限於南方溝壑縱橫的複雜地形,這一作用在淞滬會戰中並未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 金澤第9師團在江灣一籌莫展,“陸軍長老”植田進退不能,蓋緣於此。 南天門不是上海,甚至不是古北口,這裡既無地勢之利,又乏關隘之險,正是機械化作戰的理想戰場。 見大砲無效,關東軍司令部決定把軍直屬的特種部隊專門配置給弘前師團使用。 這就是坦克戰車。 日本在經濟大蕭條期間,曾以砍掉陸軍四個常備師團編制為代價,將經費省出來,用於組建特別部隊,其中之一就是戰車隊。 他們一開始想拿錢買。 在上海市區大出洋相的維克斯輪式坦克,就是從英國買來的。當時一共進口了10輛,結果在閘北的馬路上癱的癱掉,炸的炸掉,最後都被當成破銅爛鐵派了別的用途——當工事街壘用。 維克斯很差勁,只是城市巡邏用車,但這並不表明英國坦克都很爛,事實上,它有好的,英制最新式坦克時速達到30公里,這在當時已經是非常快的速度了。 可是人家不賣給你。 英國人說我們自己家的部隊還沒裝備哩,先給你,怎麼可能? 世界上第一個造坦克的是英國,接下來就輪到法國了,於是又去找法國。 法國人一攤手,要新坦克沒有,還沒造出來,舊坦克倒是又多又好又便宜:雷諾坦克。 一戰中,除了英國坦克外,戰場上最拉風的就是這種法制雷諾。那會兒所有坦克里面,只有雷諾首先採用了可以360度旋轉的砲塔,坦克手坐在上面,端一挺機槍,突突突地掃上一圈,著實很酷。 一戰的時候,因為貨俏,法國人閉著眼睛一次生產了3000多輛,等到戰爭一結束,他們傻眼了,都不打仗了,誰要買你那麼多坦克?又不能幫著耕田織布,跟買回一堆沒用的廢鐵差不太多,而且一戰後大家都知道了坦克的厲害,因此會造這玩意兒的越來越多,不只英法這兩家,強一點的都能自行製造,用不著買你的。 怎麼辦,嚴重的供大於求啊,家裡壓著這麼多的坦克總不能當飯吃吧,於是只好用上了生意場中的最後一招——揮淚吐血大甩賣。 就這樣,也只拋掉一半。到二戰德國人打進法國時,倉庫裡還堆著1500輛雷諾呢。 對著日本人,法國人只說了一半實話,雷諾又多又便宜是真的,好卻未必。 地球在不停旋轉。一戰已經過去了十多年,武器技術早就突飛猛進,你要再說雷諾有多麼了得,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笑話。 日軍擁有的雷諾坦克,一部分是直接購自法國,另一部分則是“九一八”後從東北軍倉庫裡搶來的。 在上海廟行戰場,法國雷諾曾被金澤第9師團投入使用。可是事實證明,再便宜的垃圾也還是垃圾。垃圾雷諾可把日本兵給害苦了。 火力強不強先不去說它,關鍵是臭毛病奇多,平時這裡那裡出點故障簡直再正常不過,就是上了陣還要耍大牌,開著開著一不高興就撂挑子不干,躺那兒歇著了。 畢竟是老爺爺級別了,走兩步還要喘三口大氣呢,不容易啊。照理說,困了打個瞌睡也可以原諒。問題是這個瞌睡打得著實不是時候,因為不遠不近,不早不晚,它歇的地兒往往正好是戰場中央! 你這讓跟在後面的一群老少爺們怎麼辦,進退兩難啊,難道也像你一樣躺下來歇著? 對手會把你們當活靶子給幹掉的。 由於在國際市場上淘不到好的,日本人不得不咬咬牙走國產化道路,89式中型戰車應運而生,可是剛剛出場時也沒弄出多大動靜。 東北戰場上天氣實在太冷,連坦克都受不了,冷凍液被凍住那是常有的事,機械部件脆裂也屢見不鮮,所以經常壞,加上速度慢,不客氣地說,馬占山的騎兵都比它好使。 在上海廟行,89式曾與雷諾一起上陣。論地形,廟行的確比江灣要平坦得多,但也只是相對而言,那裡開起坦克來也一樣不爽,由於轉動不靈活,89式的履帶經常陷在泥巴里動彈不得。 日本人是比較善於總結的,也確實有一股子追求完美、深鑽到底的勁頭。 “一·二八”淞滬會戰剛剛打完,他們已經在埋著頭思考怎麼提高坦克的性能了。 針對中型戰車機動性能較差的缺點,日本人又研製出了92、94系列的輕戰車。 一個火力強,一個機動性好,這兩種坦克湊一塊兒,優勢互補,在大部分為開闊地面的南天門如魚得水。 它們不是英國維克斯,沒有輪子可給你炸,它們不是法國雷諾,不會“間歇性死亡”,它們的裝甲很厚,你用捷克式輕機槍和手榴彈都射不穿,轟不破,對於嚴重缺乏反坦克裝備的中國軍隊來說,幾乎就是不可戰勝的天敵。 徐庭瑤在南天門連築六道預備陣地,但當關東軍戰車隊發動衝擊時,別說六道,十道都頂不住,基本上一道陣地,只能堅持一到兩天。 徐庭瑤手下的三個師長,杜聿明就不用說了,劉戡向被評價為腦子一根筋的人,打起仗來瘋狂得很,然而即便是他這樣的猛人,面對坦克洶湧而至,也變得目瞪口呆,無計可施。 因為丟失陣地,劉戡一度急到了要抹脖子自殺的程度。 前線死傷累累,以血肉之軀擋新銳之器,卻仍擋不住日軍的瘋狂進攻,徐庭瑤內心無疑受到了極大震撼。 夜泊青紗帳,天明山海關,數万男兒千里迢迢,滿腔熱血地來保衛長城,未料幾個回合不到,理想的帆船就已經面臨著擱淺的危險。 事實證明,光有美好願望,卻無足夠力量,還是必然會在風雨中折戟的。 從那以後,在徐庭瑤和他的弟子們腦海裡,就一直迴響著這兩個字:坦克,坦克,坦克! 中國未來的裝甲兵團將從這裡隆隆駛出。 雖然防守很困難,但徐庭瑤畢竟也只需要負責一個南天門戰場,坐鎮北平的何應欽卻要協調整個華北戰局,自然難上加難。 為了不致把這位軍政部部長的肩頭壓垮,蔣介石又派來了內政部部長黃紹竑,實行雙頭領導,即何應欽主抓軍事,黃紹竑主抓政治。 在北平,何應欽和黃紹竑常去一個地方,說起來還香艷得很——北平的一個交際花家裡。 大家不要把他們想得太齷齪,我可以打包票,他們兩位雖然不一定能做到像柳下惠那樣坐懷不亂,但關鍵時候還是經得住考驗的。 尤其是何應欽,據民國時候的筆記上說,別看這位老兄在戰場上號令三軍,八面威風,其實在家裡有“季常癖”。 何謂季常癖?我講個典故你就知道了。 北宋年間,有個叫陳慥的人,他跟蘇東坡等人是好朋友,眾人經常聚在一起談兵論武吹大牛。吹到極致處,陳慥忘乎所以,拍著胸脯,一副天下舍我其誰的架勢。不料吹著吹著忘了時間,連外面的天是不是已經黑下來也不記得看了,結果就有人在隔壁房間捶牆頭罵山門了,而且還罵得很兇。 大家再回過頭來看這位陳先生,早已是面無人色,渾身顫抖,連手杖都嚇得掉在了地上,眼神傻呆呆的,直如死人一般。 快撤,剛才還器宇軒昂、指點江山的一幫人頓作鳥獸散。 攪局的這位就是陳慥的老婆,而陳慥字季常。 和其他賓客一樣落荒而逃的蘇東坡,對陳慥老婆的凶悍和陳慥的可憐神態記憶猶新,回來後就給分別冠名,一謂“河東獅吼”,一謂“季常之癖”。 蘇東坡是名人,但名人也愛八卦,不同的是,名人八卦出來的東西更易出名。在這裡,蘇名人無意中給我們揭示了一個秘密:誰說舊社會只有婦女才深受壓迫,受壓迫的多了,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我們尊敬的何部長不幸忝居其中,而且他的“季常癖”著實非常嚴重。 知道他當時有一個什麼外號嗎? 全國怕老婆會會長。 據說其家風之嚴,甚至堪與明朝的戚繼光比肩。 這麼一個人,你就是藉他一百零一個膽,也不敢在外面胡來。 那這位要說了,前方打得死去活來,形勢如此緊張,他們兩個軍政首腦,偏偏整天鑽一交際花家裡,究竟意欲何為? 答曰:辦軍國大事呢。 我一點都不開玩笑,何、黃兩個人真是這麼幹的。他們就在交際花家的客廳裡,跟東北軍的、29軍的、晉綏軍的,方方面面的代表打交道,聯絡感情,商量問題。 中國不是日本,說是協調華北戰局,其實關鍵不是怎麼指揮打仗,而是怎樣把大傢伙拉到一起,團結起來,以確保內部先不出問題。 亂由內起,患由自出,這個道理他們比誰都懂,何況華北這個地方本來就錯綜複雜,在中原大戰之前,中央的勢力從未能夠企及,中原大戰之後,實際上也沒能伸得進來。 至於為什麼一定要把聚會的場合放在這麼一個特殊的地方,那是由民國時候特定的氛圍決定的。我可以告訴諸位,這就是那時最上檔次的社交場合。要談感情,拉關係,這裡比辦公室有效得多。 確保華北穩定,除了“內結骨肉之恩”外,當然還要外托軍事之利。 後面這一點比較難,因為從前線傳來的戰報一天比一天難看,也一天比一天讓人心情沉重。 1933年4月9日,關東軍發起第一次灤東戰役。 此時的關東軍,已與本莊繁時代有很大區別。經過那次大規模改組,武藤信義大將接替本莊繁,成為關東軍歷史上最為出色的司令官。 武藤信義,陸大13期“軍刀組”首席,參加過中日甲午戰爭,死後由大將晉升為陸軍元帥。 當年本莊繁使盡渾身解數都奈何不了馬占山,但武藤上任後,不僅迫使馬占山退出東北,還把東北義勇軍逼入絕境,因此被日本人譽為“滿洲的守護神”。 毫無疑問,武藤時代的關東軍正處於它歷史上的鼎盛時期。灤東戰役從4月9日開始發起,到4月17日結束,僅僅八天時間,關東軍便擊破了由晉綏軍商震鎮守的冷口,駐防灤東的十幾萬東北軍更是到瞭望風披靡的程度。 外界都以為是冷口失守在前,導致29軍腹背受敵,喜峰口才會失守在後。 實際上在灤東戰役之前,喜峰口就已經丟了,只是宋哲元怕因此砸了29軍的招牌,才對外隱瞞了消息。 只剩下一個南天門,不過也就最後兩道預備陣地可守了。 前線軍事一塌糊塗,幾乎不可收拾。 怎麼辦呢? 何、黃二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兩個字:作秀! 擺點樣子給大家看,讓外界知道,我們是多麼悠閒,多麼放鬆,也間接透露出前線的戰況是多麼理想。 說乾就乾。 兩人先是去打高爾夫。 不過這東西不太符合軍人的習慣和喜好,也不易傳達出積極向上的革命樂觀主義情緒,所以很快就不玩了,轉向打獵。 打獵好,只是地方難找。偌大一個北平城,人很多,能打敢打的野獸卻沒有多少。或許以前郊區裡很多,但打了這麼多天仗,也早就被嚇跑了。 實在沒法,兩人只好跑到頤和園,去打了幾隻野天鵝。沒想到的是,被他們開了幾槍後,原本成百上千的野天鵝就都飛走了,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本來想展現一下大敵當前仍氣定神閒的英姿,不料英姿沒擺好,卻破壞了生態平衡,真是晦氣到家了。 這些野天鵝大概也知道北平今非昔比,從此將面臨刀兵之禍,所以才一去不復返了吧。 隨著前線節節失利,何、黃的日子更加難過了。 何應欽下令北平全城戒嚴,但再戒,也戒不了城裡那些飛揚跋扈的日本武官。 日本武官在北平城裡橫衝直撞,哨兵當然要盤問和乾涉。一來二去,把這些傢伙問煩了。其中一個竟然帶著全副武裝的日本護兵,當著面威脅何應欽,聲稱如果不“禮貌地對待”他,後果會很嚴重。 何一謙謙君子,從來沒有想到過堂堂外交人員會是這樣一副德行,簡直跟強盜沒有什麼區別。但他知道現在前線作戰不力,遠不是能夠惹是生非的時候,因此壓下火氣,採取了忍讓的態度,一面解釋道歉,一面要求駐城官兵以後儘可能不要惹這些人。 人說話是要以實力為後盾的,何應欽和黃紹竑在北平城裡如坐針氈,哪裡還能再顧及日本武官們的過分言行。 不用親自到現場,通過一份份電報往來,蔣介石就已斷定何、黃二人再也撐不住華北局面了。 必須再派一個人去北平。 經過內部商討,南京政府出台了三個方案。 第一個是起用已遷居上海的段祺瑞。 段祺瑞是北洋元老,在華北威望很高,但是他年紀一大把,主持這麼繁重艱難的使命,實屬強人所難。 第二個是起用山西王閻錫山。 在中原大戰之前,華北地盤本來就是屬於閻錫山的。你現在要他去主持,他當然求之不得,問題是這樣必然會引起包括東北軍在內的華北其他派係不服,同時閻老西也可能會趁勢而起,在華北形成新的地方勢力。 兩個方案都被否決,蔣介石採納了第三方案,實際上這也是他早已在心中敲定的最佳人選。 這個人身份非常特殊。 他是蔣介石的義兄,這個兄弟,並不是隨隨便便遞個蘭譜過去就算數的那種,跟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張學良那樣的“場面兄弟”更不是一碼事。 他很早就參加了同盟會,當年也是一個不惜性命也要推翻滿清的熱血青年,但終其一生,卻從來沒有加入過國民黨。 其後他在北洋政府任外交總長,並代理過內閣總理。 再後來,他又出任南京政府第一屆外交部部長,是“改訂新約運動”的最早發起者,而所謂“改訂新約運動”,即“革命外交”的前身。 北洋和國民黨,一北一南,那時是勢不兩立的死敵,這個圈子繞得有多大,可想而知。 顯然,這是一個經歷非常豐富,思想也非常複雜的人。 好幾年前,我到浙江莫干山去旅遊,曾經在一處別墅群的旁邊吃飯。那座別墅群的建築風格十分獨特,問過導遊,才知道是一座民國建築群,國共名人都曾在此居住,這裡面,有我們的共和國主席,自然也有蔣介石——就好像廬山那樣,能用於避暑的好地方就那麼幾個,所以大傢伙只好扎堆了。 既然是旅行團,一般都與個人興趣無緣。包括我在內的一行人像例行公事一樣地被導遊牽著,在山里面轉了幾圈,瞻仰了一下鑄劍界的勞模夫妻干將莫邪後就打道回府了。至於那座建築群,再也無人理會或者問起。 往往細節的精彩,就這樣從我們手掌間悄悄流了過去。 我現在知道,莫干山有一處著名別墅,叫白雲山館,主人便是蔣介石的義兄,那個似乎早已被歷史塵埃完全湮沒的人。 1933年春天,白雲山館的主人離開莫干山北上,從此他將以病弱之軀擔天大之責。 這個人能拯救華北危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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