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20章 第二十章烽火長城

1937年8月7日,蔣介石在南京主持召開了全國將領國防會議。 要把舉國諸侯都召集到一起,討論合在一起打仗這件事,若放在以前,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各個山頭的武林派別,什麼少林武當,峨眉崑崙,過去多多少少都跟你有過那麼一點恩恩怨怨,不是一個帖子發過去,人家就肯賞臉,來赴你這個武林大會之約的。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就連曾稱霸一方的諸侯,也不能置之度外。 去,自然要去,但是大大小小的算盤還是要撥的。 山西的閻錫山、山東的韓復榘沒有問題。 宋哲元即使到南京後還痛哭一場,後悔自己棋錯一著,不僅丟了平津,還損兵折將,那慘兮兮的樣子,把一旁的閻、韓看得心拔涼拔涼的。 唇亡齒寒,再不往前頂一下,後面輪到的就可能是自己了。

廣東的余漢謀問題也不大。 他是蔣介石親自扶上馬的,兩廣事變結束又沒多久,屁股還沒坐穩,造反既無資本又缺膽量,所以只會“月亮走我也走”。 尚讓蔣介石把握不定的是西南那幾個諸侯。 廣西李、白拿著蔣介石“共赴國難”的電報,把新桂係將領都召到一起商量。 這份英雄帖,四川劉湘和雲南龍雲也幾乎同時收到了。得知李、白那裡也有一份,他們趕緊派人來勸阻,說你們千萬別去,這老蔣一貫居心叵測,這次是不是想藉抗戰之名,把咱們這些老伙計都給扣在南京啊。 說得有理。可是新桂系的這些人也不是縮在廣西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們天天都在觀察時勢。 如今不比從前,是真抗日不是假抗日。 廣西就跟當年晉東練兵的29軍一樣,也是把日本軍閥作為假想敵的,否則的話,如何動員民兵,又怎樣打造“民防建設模範省”?

倘若不去,平時喊的那些抗日口號豈不明擺著是在自欺欺人。 去是肯定要去,問題是派誰去。 以前兩廣事變,蔣介石發出邀請函,白崇禧不肯去,李宗仁去了。大家排排座次,怎麼輪也得輪到白崇禧了。 這是一個正名的好機會。 白崇禧便說,這次老婆是堅決支持我去的,抗日時機成熟,正是吾人報效國家之時。 得知白崇禧鐵定赴京,蔣介石大喜過望,馬上親自派飛機到桂林來接人。 那天正好下著大雨,天氣不好,就來了一架水陸兩用座機。 估計這水陸機還屬高科技,連飛行員都是德國人。飛機起飛後,先到南昌,本來想先下去休息一下的,不料雨下得越來越大,就像從天上倒下來似的,機場由於積水太深,連水陸機也沒法停。 無奈,繼續往南京開吧。到了下關機場,往下一看,跟南昌沒什麼兩樣,也是水漫金山,根本就落不了腳。

這真急死人。幸好,旁邊還有一個水上機場,總算是停住了。 白崇禧到達南京,把日本人都驚動了。 早在北伐時期,因為打過一些漂亮仗,白崇禧就有“戰神”之美譽,乃至在他抵寧後的第二天,日本有家報紙即予以報導:戰神歸來,中日戰爭終不可免。 白崇禧赴約南京,不僅安然無恙,而且在國內聲譽上率先拔得頭籌,如此一來,其他西南諸侯再也坐不住了。 說到底,在當時那種大氣候之下,國內無論哪個政治派別,要想立住腳的話,都是要扛抗戰這杆旗的,要不然,你就等著砸牌子吧。 國防會議當天,劉湘就趕到南京,幾天之後,龍雲也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 會議開始後,在討論和戰問題時,閻錫山第一個發言,極力主戰。第二個發言人就是劉湘,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不僅極力主戰,還報出了具體的數據。 一旦抗戰,四川可出兵30萬,壯丁500萬,並供給若干萬擔糧食。 當著大傢伙的面,劉湘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多小時,把眾人都給鎮住了,連旁聽的孫科都偷偷寫紙條,說沒想到四川人這麼會講話。 會議結果,凡發言者,一致主戰。 日本方面則殺氣騰騰。 在這之前,為什麼杉山元還覺得有點爭不過石原,為什麼所謂的強硬派和穩健派看上去還能夠勢均力敵,不是說大家真的被石原老師的宏闊遠見所震懾了,而是他們對能不能在短期內全取平津乃至華北尚無百分之百的把握。 可是實踐證明,從香月奉旨出發,到平津淪陷,連一個月都不到,這使強硬派的尾巴一下子就翹上了天。 如今的杉山元樂得牙都快碎了,他再也不屑於與那個叫做石原的小青年去白費口舌。

軍人就得有個軍人的樣,看看這傢伙,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就喜歡靠一張嘴嘚不嘚。怎麼樣,“支那”有你說的那麼難打嗎,平津還不是輕輕鬆鬆就被我們給拿下了。 平津一戰,使石原身上“民族英雄”和“唯一戰略家”的光環大為褪色,後者關於“陷入中國泥潭”的預言在軍部也幾乎淪為了一則笑談。 中國軍隊有什麼呢,我們還沒花太多力氣,他腳下的地就在抖,他身邊的水就在流,最後他也必將一無所有。 在日本國內,從關東軍到參謀本部,從普通軍人到議會政客,從一般國民到皇室成員,都被“勝利的光芒”搞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西東了。 在臨時議會上,一下子通過了軍部提出的33個提案。這些提案裡面,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都有,反正一個目標,都是奔著侵華戰爭去的。

作為元首的裕仁當仁不讓,自己給自己戴了頂帽子,呼為“海陸軍大元帥”,並建立了統帥部。 這標誌著此時的日本國內已進入了戰時體制,戰爭機器隆隆開動。 平津之後,香月繼續進攻綏察兩省,不過在此之前,他首先要經過南口。 8月11日,南口戰役打響。守南口者,為湯恩伯。 湯恩伯,浙江人,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18期。 民國年間,“軍事學東洋”潮得很,猶如現在的考托福雅思,拿著陸士文憑回來的,不說走路個個鼻孔朝著天,起碼衣著得光鮮,有個“海龜”的樣。 湯恩伯卻怎麼也看不出他是什麼“海龜”,也許叫他土鱉都是客氣的。這位仁兄是個黑臉大漢,天氣熱的時候,兩隻褲腳,一隻包著鞋跟,一隻捲到膝蓋,活脫脫一個老農的形象。只有穿上軍裝,別人才會知道他是當兵的,而他又是一個邋遢兵,軍帽、皮帶、軍服的顏色竟然還可以從灰到黃分出幾個檔次,那就表示,有的是剛剛洗過,有的已經好久沒洗了,屬於生人勿近類型。

兄弟是個粗人! 把湯恩伯往士兵堆裡一扔,根本就看不出他是個官,而湯恩伯也確實經常把自己扔到兵堆裡去。他閒下來不是正襟危坐地坐在大帳裡,而是主動去找基層的兵吹牛,特別喜歡找號兵,因為號兵對下面的事情知道得多,也能吹,大家其樂融融,有什麼說什麼,時間長了,老湯遂有“與士卒同甘苦”的美名。 湯恩伯原先駐防綏遠,接到命令後,他便率自己的第13軍火速往南口趕,可是在張家口被劉汝明給攔住了。 劉汝明不肯讓他去接防南口:這是我的地盤,說不能過就不能過。 這一天是7月25日,第二天北平就發生了“廣安門事件”,華北有如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可是南口近在咫尺,你卻不得其門而入。 湯恩伯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給劉汝明跪下磕頭,可是那個土霸王卻始終不肯鬆口。

老湯一路上考慮的都是敵情戰術問題,他當時不僅準備接防南口,還有進入華北援助第29軍的計劃。 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讓自己人給擋了道,而且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戰場之上,時間是耽擱不起的,幾天之後,平津便雙雙失守。 湯恩伯搥胸頓足,痛心之至,然而這些內幕又不能跟部屬們多講,那些拼命三郎幾乎個個性如烈火,眼瞅著哥幾個都是去為國效命,又不是奪人地盤,你給來這一套,立馬拎著斧頭去找劉汝明算賬都有可能,那樣事情就鬧大了。 只有自己悶在心裡,平時那麼愛說話的人現在也啞巴了,即使親近的人問起,老湯也什麼都不說,只是含著眼淚,黯然神傷。 打又打不得,過又不能過,後來總算找到了辦法,卻還不是通過正規途徑,而是託人情,找關係,走後門的結果——劉汝明的老長官是馮玉祥,開了這個後門,劉汝明才答應放行,就這樣,老湯以堂堂中央軍中將軍長的身份,還不得不一路賠盡小心,唯恐劉汝明又忽然變卦。

南口為長城要隘,南京政府早就撥下專款給劉汝明,用於修建國防工事。可是湯恩伯到了南口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別說國防工事了,劉汝明連個棚子都沒搭! 向南口發起進攻的是關東軍第11獨立混成旅團,旅團長鈴木重康少將(陸大第24期)。 在此之前,鈴木剛剛擊敗第29軍,而按照陸士屆次,他又要比湯恩伯高上一屆,這個時候,學長當然不會把他的中國學弟當一回事。 戰場之上,武器優劣和部隊訓練固然是主要的,但將領在戰術運用上的短長亦不容忽視。 著名兵學家蔣百里在預測中日之戰前景時,曾站在純軍事學的角度,提出一點最大的憂慮,那就是軍官素質與日方有不小差距。 日本的師團長,一般都必須畢業於陸大,此外,還要積累相當的資歷,否則絕爬不到那麼高的位置。

這並不單純是在論資排輩,實際上也是在挑選軍事教育和實戰經驗都雙重拔尖的最佳人選。 反觀當時的國內,黃埔生雖已逐步走上舞台,但黃埔課程級別太低,僅僅是為訓練連排長而設,從軍校畢業後,這些“連排長”沒打幾仗就升到營團級了,先前經歷的又主要是國內戰爭,導致指揮高等級戰爭的經驗嚴重不足,現在要他們一下子調度一個師或師以上的軍,乃至十萬二十萬的集團軍、方面軍,就難免會有困難。 其實蔣介石自己也未嘗不清楚這一點。 他曾對蔣緯國說,中國的黃埔軍官必須降兩級使用,比如原先當團長的,你只能把他看成是排長,當軍長的,你就只能當他是團長。 所幸,除了正在長大的黃埔生外,我們還有其他“生”可用。 在國民黨中央軍裡面,向有“陳胡湯”三系的說法,正好代表了其將領的三個流派。陳誠出身於保定軍校,胡宗南畢業於黃埔軍校,湯恩伯則是日本陸士的代表,後面這一系統的存在,恰是對“學生打老師”的一個有力旁證。 老湯雖看似邋遢,不講究,與一般的“日本海龜”迥然不同,可人家留學東瀛,卻的確學到了點真東西。 第13軍的武器裝備並不算好,所配備的山炮迫擊砲根本無法與鈴木旅團對抗,湯恩伯就採用反斜面戰術,你轟,我就躲到山背後去,等你不轟了,我再出來。 反斜面其實不是什麼新鮮戰術,一般講山地戰,都會用到,然而當時很多中國的草根將領並不清楚,導致許多時候都在白白挨人家砲彈。 光會照搬教科書,那還不算什麼,假如老湯只會這一招,就不可能在陸士畢業的將領中脫穎而出。 善打運動戰,是他在用兵上的一個最顯著特點。 山地戰和陣地戰原本與此無緣,但正所謂兵無常形,你想“運動”,就總能找到機會。 白天不行,我晚上打。 老湯從各支部隊中抽出機動兵力,組成大大小小的敢死隊,白天鑽高粱地,晚上出來四處“運動”。 這種變幻莫測的打法讓鈴木相當困擾,他曾擔任過陸大教官,可是翻了半天教科書,也沒搞清楚對手的戰術究竟出自於書上的哪一章哪一條。 其實湯恩伯的運動戰術並沒完全脫離他在日本的所學所知。 日本人的戰術思路主要來自於德國,喜歡迂迴包抄,攻人不備,而老湯只是在此基礎上運用得更加靈活而已。 在扼制住鈴木的進攻之後,他還要轉入反攻。 電話急召羅芳珪。 羅芳珪不過是個團長,照理上面還有旅長師長,身為軍長的湯恩伯只要下個命令即可。 但使用千里馬是不一樣的,必須特殊對待。 在老湯眼裡,羅芳珪毫無疑問是匹千里馬,也是此次反攻獲勝的最大保證。 羅團長,我對你完全放心,完全相信! 我有一言相贈:人生百年,終有一死,好漢倒在陣地上,即為軍人光榮之歸宿。 羅芳珪立刻率先殺了出去,並且銳不可當。 兩千多人,打到僅剩四百來人,他自己也受了傷,由於通信中斷,後方一度還以為這位勇將已經在戰場上“光榮”了。 鈴木沒想到對手反擊如此犀利,本能地想往後退上一步。 可是回頭一看,驚住了。 不知什麼時候,湯恩伯已抄到背後,把他的後路給切斷了! 學長不知所措,學弟就笑了:運動戰,還是不能脫離迂迴包抄的老底子啊。 你目中無人,攻得太急,前後就嚴重脫節了,要不然我如何能找到機會斷你後路? 鈴木啞口無言。 這才發現老湯的厲害,然而已經晚了。 本來想攻南口的鈴木自己卻被圍了起來,而且所有糧食彈藥都到了要依靠空投的地步。 只好使盡渾身力氣往外突了,可是突圍並不容易,因為第13軍雖然武器一般,但實在很能打。 《大公報》當時派戰地記者實地採訪,同樣驚駭於第13軍異乎尋常的意志和戰鬥力。 他們抓到一個細節,一個機槍連的連長,指揮幾挺機槍在山頭阻擊日軍,嘴裡罵罵咧咧,意思是嫌機槍手打得太慢。 你們這麼磨磨嘰嘰,鬼子都要衝上來了。 過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正好旁邊一個機槍手陣亡,他便接過機槍自己打。 這回倒是不慢了,不料打著打著,由於動作過猛,一不留神滑了一跤,結果骨碌碌地從山上跌了下去。 人跌下去,機槍卻抱在懷裡不肯放。 一個日軍軍官看到山上冷不丁掉下一個人來,嚇了一跳,握著指揮刀就要上前看個分明,沒想到這連長端得兇猛,他把機槍一放,竟然空手生生地把對方的指揮刀奪了過去。 倭刀在握,反手便是一下。 鬼子軍官戴著鋼盔,第一下砍在鋼盔上,第二下換了角度,才一刀將其斃命。 砍了鬼子,連長撿起機槍,爬到山頭上繼續幹。 《大公報》不是普通報紙,那時是全國第一大報,記者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但這樣剛猛而且利索的中國軍人,他們還是頭一回見著和聽說。 之後,他們見到13軍的前線官兵就豎起大拇指,連夸好樣的,有的記者甚至還從身上掏出銀元,塞進士兵口袋,以示欽佩之情。 幾天之內,鈴木旅團的傷亡無以復加,從南口運回北平的軍車一輛接一輛,車水馬龍,日夜不停。 車上裝的不是別的,都是鈴木旅團在南口戰役中的戰死戰傷人員,其傷亡之重可想而知。 自“七七事變”以來,日軍在北方終於遭遇到了最強悍的對手。 在此之前,鈴木旅團幾乎沒打過什麼像樣的大仗和惡仗,這個身上帶著關東軍標籤的混成部隊骨頭都有些輕了。 但是長城不是給你們旅行的,那是要付出點代價的。 香月驚聞鈴木旅團被圍困,第一反應就是鈴木指揮太孬,不是湯恩伯的對手。 都是陸士的,你還比他高一屆,怎麼就整他不過? 高一屆不行,那就另選一個高兩屆的吧。 香月這回中意的是剛剛出任第5師團師團長的板垣徵四郎(陸大第28期)。 板垣的陸士屆次為第16期,正好比湯恩伯高兩屆。第16期在陸士歷史上很不一般,土肥原、岡村寧次等所謂的日本第一流名將都畢業於這一期,因此也被稱為“榮耀的第16期”。 從長相上看,板垣屬於那種腦袋大脖子粗的類型,不過他既不是老闆也不是火夫,而是一個戰場狂人。 19歲時,他在東北參加日俄戰爭,一聽到槍響,便哇哇叫著不顧死活地往前衝,結果老毛子的一顆子彈毫不客氣地從他的小腿上穿了過去。 受了重傷之後,這哥們儿仍不肯罷休,結果最後還是被其他人生拉硬拽下去的,從那時候開始,板垣就在軍界樹立了膽大凶猛的形象。 日本人有謂:石原之智,板垣之膽。 板垣膽是有的,可是他在華北當特務時卻敗在了黃郛手下,而且還敗得很丟臉,大概特務這個行當不光要有膽,亦須有“智”。 現在好了,板垣終於回歸了他的老本行,做師團長了。由於板垣的關係,在他任職廣島第5師團師團長期間,該師團也被人們稱為板垣師團。 板垣師團本是用來進攻保定的,但如今南口形勢不妙,香月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急調板垣師團前去南口增援,並規定自板垣到達後,鈴木旅團亦歸其指揮。 板垣果非鈴木可比,倒不是說他的兵書戰策一定比鈴木強上多少,而是他更“知彼”。 作為“中國通”,北方地理曾是板垣關注的重要目標。尤其他在任關東軍參謀長期間,曾以考察為名,深入平綏鐵路沿線仔細考察和研究過這裡的地理環境,並由此畫出了可用於實戰的軍事地圖。 對於戰場指揮官來說,地圖可不是一般的重要。 明末清初時,有一個叫顧祖禹的無錫人,寫了一本奇書,當時很多人看了都不知道作者寫此書是乾什麼用的,“驟讀,每不知其用意所在”。 不懂歸不懂,書卻是奇貨可居,價格貴得嚇人,直到清末,買一本手抄的也得用去白銀40兩。史載,無錫當地人多以謄寫該書為生者。 實際上它是一本軍事地理書,一村一溪一山一店皆記之甚詳。顧祖禹是明末書生,也跟“明末三大儒”那樣搞過反清運動,失敗後才不得不隱居山林著書。他寫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給後來的反清義軍做指路明燈。 讓人嗟嘆的是,幾百年之後,顧氏之書並沒有被拿去反清,卻被人讀後用在了與太平軍作戰方面,而且立即見效。 此書名叫《讀史方輿紀要》,讀這本書且享得大名的人,叫左宗棠。 據說日本人對此書也十分重視,“戰時行軍,多行其意”,可見許多年過去,山川形勝仍未有大的變化。 但畢竟時代在演變,以前打仗用放大鏡就行,現在最好還得用顯微鏡。 南口戰役時中國軍隊所使用的地圖,竟然出自於前清光緒年間,距現在整整40年了! 更為糟糕的是,清朝的先人們還沒建立起測繪學概念,所謂的地圖,跟古玩店裡的“長江万裡圖”差不多,無非是某個文人或者小吏在周圍溜了一圈,然後回到斗室憑藉記憶,寫意式地記下山川形勝而已。 這種地圖甚至都不如《讀史方輿紀要》,拿著這種地圖上陣,有如盲人騎瞎馬,要到東,它可以指你到西,要到西,它可以指你到東。 就這,還不是每個軍官都有,必須是團長以上! 與“長江万裡圖”相比,板垣考察並繪製出來的地圖卻極其精準,連小村莊和單家獨戶的房子都標註在上面,長城上哪裡有碉堡更是畫得清清楚楚。 畫出來以後,印發給師團的每個軍官,連中隊長、小隊長這樣的角色都人手一份。 湯恩伯雖精於戰術,然而在“知己”上甚至還不一定超過人家板垣,如此打仗豈能不吃虧。 幾個回合之後,湯恩伯力戰不過,只得收縮兵力,退守居庸關。 自南口開戰以來,身為一軍之長的老湯從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人已瘦得像鬼一樣,兩隻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整個身體僅剩下了皮包骨頭。 “壯湯”變成了“瘦湯”。 他一刻不停地吸煙,始終盯著的就是兩樣東西,一張前清版的老地圖,一部電話。 他要繼續咬牙苦撐。 經過居庸關前的血戰,又有好幾個山頭失去了。要想多守哪怕半日,唯一的辦法,只能冀望於“迴光返照”,把那幾個山頭再奪回來。 說迴光返照,是因為一個完整的第13軍已經快打光了。 湯恩伯曾親自到居庸關前線視察,去了以後,對著手下那些已被耗得油盡燈枯的子弟兵,他無言以對。 囁嚅半天,只有一句:我們要好好地打呀! 然後就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要打,總得有人。湯恩伯問擔任前敵指揮的王仲廉還能集中多少人馬。 王仲廉本人就鑽在居庸關的山洞裡,實在沒地方坐下來,只好弄了一節火車車廂臨時安頓。由於屢次上陣督戰,身為師長的他也曾經被日軍的砲彈削過頭皮,若不是腦袋上頂著個鋼盔,幾性命不保。 第13軍打到現在,滿打滿算,連一個團都沒有了。 師長反過來問軍長,你那裡還能不能再派點人過來? 湯恩伯此前把預備隊都派了出去,哪還有什麼能打仗的人。 他默默無語,把身邊的兵也搜羅出來,交給了王仲廉,裡面就包括衛兵和勤務兵。 王仲廉終於湊夠了一個團,所有勤雜人員、伙夫、馬夫都在裡面。 當天晚上,王仲廉帶著這些人發動反攻,又奪回了三個山頭。 這時湯恩伯的身邊僅有兩個傳令兵跟從,成了標準的光桿軍長。得悉反攻得手的消息後,他唯有苦笑自嘲:不想殘兵亦能鎮守居庸關! 苦守終於等來了增援,但這些援兵的質量差次不齊,有好有壞,有高有低,很容易被進攻對手找到破綻。 破綻一出,缺口立開。 此時湯恩伯最需要感謝的人是閻錫山,後者將晉軍戰將陳長捷派至居庸關。依靠陳長捷的及時出擊,才算是把口子給堵住了。 在湯恩伯出征前,蔣介石曾給了他一個堅守的期限:至少十天,多則半月,以待重兵相援。 這個重兵指的是衛立煌和傅作義,但半個月過去了,他們仍遲遲沒有現身。 衛立煌第14集團軍要從華北趕來,由於平津已被日軍佔領,坐不了火車,只能翻山越嶺,導致沿途行軍非常困難。 老傅倒就在綏遠,但他也遲到了,而之所以遲到,則是因為需要騰出時間,以掃除身邊背後的各種隱患。 第一個隱患是商都。 當初綏遠抗戰,在拿下百靈廟之後,他本來就是想一鼓作氣拿下商都的。因為在傅作義的眼裡,商都位置十分重要,乃綏東門戶,拿下這裡,就等於守住了綏遠的東大門。 在斬獲商都之後,他終於放下了一個心思。 第二個隱患卻是劉汝明。 劉汝明小名“呆子”,現在這個呆子仍然心猿意馬,態度不明。 萬一劉汝明置身事外,一個不小心讓日軍佔領了張家口,把門一關,我們在居庸關的豈不全要給一網打盡了? 因此之故,傅作義必須把劉汝明給弄到戰車上去。 劉汝明並不是真的呆子,他裝傻充愣,甚至不讓別人接防,說白了,還不就是想保他的察省地盤。 老傅親自到張家口找劉汝明,告訴對方一個剛剛得到的重要情報:由東條英機指揮的關東軍蒙疆兵團(東條兵團)正從熱河向張北前進。 張北現為李守信的偽蒙軍據守,而張北背後就是張家口。 你要清楚,危險就在眼前,要想避禍,只有先下手為強,主動出擊,把張北拿下來。 劉汝明的臉色變了幾變,張北並不好打呀,要不我還不早就攬過來了。 傅作義笑笑,看到商都沒有,我已經攻下來了,偽蒙軍沒有什麼了不得,日偽軍只有合在一起才難對付。 再說了,張北也是一個很好的地盤,難道你就不想要? 這就叫“威逼利誘”,沒有辦法,你對劉汝明這樣的,只能用此類招數。 劉汝明終於點頭。 從張家口出來,傅作義仍不放心。 一個老是想著保地盤的人,必定作戰意志不堅,要是劉某臨時變卦或生出枝節怎麼辦,所以還必須在劉汝明身後再布一枚棋子。 傅作義讓晉軍大將李服膺伏於察省一側,並當面指示,如果發現劉汝明出兵張北行動遲緩,則不惜進入察區,逼迫或代其作戰。 這個世上,會打仗的人很多,但有的只是將,有的卻能成為帥,傅大將軍實乃帥才也,每一步幾乎都想到了,而各個步驟又都絲絲入扣,銜接緊密。 在後方部署妥當之後,傅作義才從張家口趕到居庸關前線,向湯恩伯宣布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這個計劃就是,等衛立煌到達之後,傅、衛攜手,從南口側後抄擊日軍,將板垣會殲於長城一線。 湯恩伯聽後大受鼓舞。 大家身為戰將,能不能打,都得比戰績,傅作義因為綏遠抗戰而聲名鵲起,那是要攻攻得上,要守守得住,他的話絕不會是忽悠。 我們不光是守住居庸關,眼瞅著還要實現大翻盤,幹掉板垣,奪取南口! 老湯激動之餘,甚至喊出了“打到北平去”的口號。 然而關鍵時候,敗事的人又出現了。 當初蕭振瀛在留下的“錦囊”中說得很清楚,要讓劉汝明殿後,除了保住察哈爾外,必要時還能增援華北。 事實上,宋哲元在“七七事變”後也的確是這麼布陣的:趙登禹守北平,馮治安攻丰台,張自忠定天津,劉汝明出南口。 可是宋哲元並不知道,他所冀望的“出南口”,其實只是鏡中花,水中月。 劉汝明不僅拒絕湯恩伯進駐南口,他自己也是坐而望之,沒有任何出兵援救平津的實際舉動。 這小子在想些什麼呢? 其實還是私心作怪。 若論當年在老西北軍中的資望,劉汝明也是“五虎上將”之一,本來僅次於宋哲元,但他在中原大戰後兵少將寡,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只能投靠宋哲元,奉宋為老大,這導致他在29軍“聚義廳”的排名座次上,不僅不如張自忠、馮治安這些“後輩”,甚至還不如“後後輩”的趙登禹。 劉汝明就是再呆,時間長了,也不會沒有一點想法,弟兄們聚一堆的時候就算了,現在分開來,獨自一個人據守察哈爾,不由自主地就有了擁兵自保的念頭。 說起來,當時的宋哲元也真是悲哀得很,四員大將,或者說四個兄弟,趙登禹今不如昔,張自忠心懷不軌,劉汝明又是這樣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真打起仗來,能依靠的僅馮治安一人而已。如此,平津安得不失? 直到南苑血戰,北平危在旦夕,劉汝明還是動都不動,宛如被人施了定身法,倒是他的弟弟劉汝珍表現要強得多,後者在陷於北平的不利局面下仍寧死不降,最後率一旅之師,拼死衝出重圍,跑到張家口來投奔大哥了。 現在的劉汝珍就像是長城抗戰時乃兄的影子,可嘆時過境遷,彼時曾威震羅文峪的一代勇將竟不可辨識矣。 為了自保,呆子也耍起了小聰明。 沒錢買武器,他便出“巧計”,想著法佔日本人的便宜。 當時關東軍從瀋陽撥給李守信的武器,都不是直接運去張北,而是用火車先拖到張家口,然後李守信再去接運。 這樣,劉汝明自己就可以從中得到“提成”。比方說,李守信原本可以收到1.2萬支槍,生生便讓劉汝明去掉零頭,給截留了2000支。 劉汝明很開心,白得了這麼多好槍,我真是太有才了! 他卻不認真想一想,那麼精明的日本人,會讓你白撿便宜嗎?人家才真正用的是計,那一點點小便宜,只是為了讓你以後吃大虧,上大當。 想對日本人“用計”,結果卻是他自己被麻痺了,抗日烽火燒得如火如荼,他竟然還以為可以跟對方“和平共處”。 當時華北已經那個樣子了,張家口這裡卻還是歌舞昇平,沒有一點戰時的緊張氣氛,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可以看到日本人。 傅作義苦口婆心,然而他人一走,劉汝明仍然敷衍了事。 讓他進攻張北,他就僅僅派了一個保安隊到張北周圍去晃了晃,還晃而不打,理由是在等待李守信“反正”。 讓他與日本人徹底斷絕往來,斬斷瓜葛,他卻把張家口特務機關的日本特務都給放跑了,以至於東條英機對張家口的情況瞭如指掌。 他還把主力調到察南,自己的一家一當以及察省政府也都跟著搬了過去。 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為了匪夷所思的兩個字:中立。 沒錯,就在大夥都在想著如何禦敵的時候,這小子還在賣弄小聰明,指望東條兵團光打綏軍和中央軍而不打他。 “諸侯思維”真是害人不淺啊。 可是傅作義不是還在他旁邊放了一枚棋子嗎? 棋子不靈。 劉汝明找藉口拖延,不讓李服膺入察,而後者也就看都不看,閉著眼睛在旁邊睡大覺,實際上也是“能不打,最好不打”。 晉綏軍這個系統很奇怪,在它裡面,其實只有綏軍會打仗,而晉軍裡面,又只有陳長捷能獨當一面,像李服膺、王靖國之類,別看出身都不錯,也是堂堂的保定軍校畢業生,但不知道是一直在太原這個金銀窩裡養尊處優慣了,還是被閻錫山管得太死的緣故,反正是都不太會打仗。 戰場亦如賽場,到了最後,越是高手,練級的機會越多,越是菜鳥,上場的次數越少,大家往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走,距離越來越遠,就形成了一種高者愈高,劣者愈劣的局面。 毫無疑問,李服膺算是一個劣將,他跟“承平日久”的劉汝明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就在劉、李二人打瞌睡的當口,只一天時間,東條兵團即開來張北,進攻機會一去不復返。 你想“中立”,日本人可不干,東條的第一個打擊目標就是張家口。 劉汝明措手不及,防線很快就被突破,隨即放棄張家口南逃。 此時這位長城抗戰時的英雄猶如驚弓之鳥,他說他在張北一線看到東條兵團有200輛坦克在隆隆開進。 200輛坦克,那能頂得住嗎。 其實,哪是什麼坦克,不過是日軍的運輸車而已。 劉汝明如此驚慌,一旁的李服膺亦屬同類菜鳥,匆匆做了幾個應付差事的動作後,就趕緊拍打著翅膀跑了。 本來運籌帷幄,以為穩操勝券的傅作義聞聽,不由得大驚失色。他急忙將綏軍主力調回,欲進行反攻,但為時已晚,圍殲板垣的計劃徹底泡湯。 8月26日,湯恩伯下令,全線突圍。 他的反應還是很迅速的,若再遲一步,想突也突不出去了。 張家口失守,不僅直接導致了南口戰役的失敗,還使劉汝明搬起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他的察南也很快被東條兵團攻破,至此察哈爾全境淪陷。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