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一)
隨著長沙、衡陽的先後失陷,薛岳不僅未能再次復制第三次長沙會戰的輝煌,他的第九戰區也面目全非,一共四十八個師,有二十五個完全失去再戰能力,另外那二十三個也已經不成樣子。
有損失就要補充,但中國名為徵兵制,實際除廣西以外,其他省都不符條件,大多數只能硬拉壯丁,到了後期更是問題成堆,兵役署送到各部隊的“壯丁”數量既少,還經常逃跑,所以凡是經過大戰洗禮的第一、第九戰區,戰力在短期內都恢復不起來,等於武功被廢掉了大半。
相比之下,對手的日子卻要好過得多。雖然日本早已是四面楚歌,但一個“總體戰”的號召,老百姓隨即群起響應,連婦孺都拿著竹槍參加訓練,準備在本土與美軍決戰,國民精神之差異豈可等閒而視之。
衡陽一戰後,橫山勇第十一軍即得到十萬新兵的補充,但當他要沿交通線繼續侵略性進攻時,卻在“中國派遣軍”司令部那裡碰了壁。
誰大誰小
由於裝備上的懸殊,當時日軍在太平洋戰場、南亞戰場都吃了敗仗,而且敗得很慘,到衡陽之戰結束,美軍已擊破日本的遠海防衛圈,隨時可以攻向日本本土或在中國沿海實施登陸。
在此情況下,日軍整體轉入防禦,從統戰部到“中國派遣軍”都對要不要集中兵力“打通大陸交通線”產生了動搖。
於是,當橫山勇報來作戰計劃時,畑俊六就只能潑來一盆冷水,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待在衡陽吧,哪裡也不要去。
橫山勇大怒:“憑什麼不讓我打仗?”
畑俊六的電報上明白寫著:“目前缺乏有效補給……”
橫山勇看都不看,他的第十一軍司令部內更是一片鼓譟,參謀們紅著臉,聲音一個比一個高,“補給能不能跟上,那是他們的事,我們只管打仗”!
真是“大海啊全是水,蜘蛛啊全是腿”,整個第十一軍裡面,就沒有肯稍微謙虛一些的,一干人目空一切,張牙舞爪的氣勢,全跟橫山勇一個德行。
但是橫山勇看著很開心,他就喜歡這種眾星捧月、舍我其誰的氛圍,當下便擬一電報,給畑俊六發過去,謂:“戰場用兵,是第十一軍司令官的職權。”
畑俊六收到電報,氣得說不出話來。
橫山勇不服命令,不是偶爾,而是一貫如此。侵占長沙和衡陽時,畑俊六名為坐鎮武漢,其實也就是起一個像徵作用,指揮根本就沒他的份,那全是橫山勇一手包辦的活。
畑俊六的所有指示,都被當成耳旁風,別人提醒橫山勇要給上司一點面子,他一臉不屑——要按那傢伙的指示辦,非得打敗仗不可。
畑俊六在武漢無事可做,只好又搬回南京,但是除了罵上兩句,他拿這位以驕悍出名的部下毫無辦法,因為在軍一級司令官中,已經找不出比橫山勇資歷更高、更有能力的戰將了。
無奈之下,畑俊六派了一名大佐參謀到第十一軍“了解實情”,順便溝通一下,參謀了解到的“實情”卻是橫山勇已成了名副其實的霸王,當著這位欽差的面,就大說畑俊六的壞話。
參謀目瞪口呆,回去後也不敢照直說,只能如此匯報:雙方確實有一些認識問題需要統一。
大家都明白,“了解”是假,找台階下才是真,畑俊六早就成了小,人家橫山勇才是老大,所以,最後“統一”的結果,就是小服了大,一切按照橫山的計劃行動。
橫山勇跋扈,卻無異於毀了自己前程。
考慮到西南戰事越來越重要,日本統帥部打算在第十一軍以上再成立方面軍,畑俊六曾徵求過橫山勇的意見,對方的答复倒是非常簡單——把第十一軍司令部升格成方面軍司令部不就行了。
畑俊六明白了,橫山勇自己想當這個方面軍司令官。
想當,你就應該乖一點,這樣沒大沒小,等到你坐上那位置,是不是就得騎著我脖子拉屎了?
讓誰當,也不能讓你當!
泥瓦匠
1944年8月25日,原“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被任命為第六方面軍司令官,畑俊六催其盡快到漢口上任。
岡村心裡怦怦直跳,他覺得曾給他算命的那位“大師”真的很靈,先是說“大戰”,應驗了,接著說“西南”,又應驗了。
不過,當時“大師”的另一句卜語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您的職務將有變,且屬榮陞。
職務是變了,可這是“榮陞”嗎?
“華北方面軍”是中國派遣軍裡的老軍區,第六方面軍卻是剛成立的新軍區,怎麼看,都不像是升了。
到了武漢,舊地重遊,岡村更加沮喪。
以前他擔任第十一軍司令官時,尚有很多精銳的王牌軍,比如熊本第六師團、名古屋第三師團,但幾年硬仗打下來,已今非昔比,熊本師團在去太平洋作戰前就已形銷骨立,搖搖欲墜,剩下來的以名古屋師團和第十三師團當家,卻也沒了印像中“鋼筋鐵骨”的威風。
戰爭極大消耗了日軍的野戰精銳部隊
終於明白讓我幹什麼來了,岡村苦笑著告訴幕僚:“你我都已成了泥瓦匠,哪裡作戰出了麻煩,就被叫去塗抹一番。”
總算,這個“泥瓦匠”還不是普通工匠,算得上是個小工頭,下面還有兩個打工的,一是衡陽的第十一軍,代號“旭集團”,一是廣州的第二十三軍,代號“波集團”。
有了岡村這個小工頭,畑俊六就可以不用跟被他稱為“渾蛋”的橫山勇直接打交道了,不久,岡村也見識到了橫山勇究竟有多“渾蛋”。
岡村到任後,就遇到了畑俊六提出的那個問題,即由於戰線延長,第十一軍在給養方面可能難以跟上。
新官上任,得表現一點姿態,岡村就把後勤部長這個活給扛了下來,並派參謀長宮崎週一中將去衡陽向橫山勇說明情況。
一般的人,人家供你吃,供你穿,多少得說兩句感謝的話,可“勇哥”不是一般之人,他認為你們幹這些都是理所應當。
除了外表不夠儒雅,橫山勇在其他方面倒與岡村很像,尤其喜歡扮“思考者”,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做冥思狀。
橫山勇思考的,不是哥德巴赫猜想,而是上級有什麼毛病或把柄可給他抓到。
沒有當上方面軍司令官,這小子一肚子的不滿,既埋怨畑俊六不識才,又嫉恨岡村搶他位,竟然當著宮崎週一的面,就滔滔不絕地開始數落和挖苦畑俊六。
畑俊六還是宮崎週一的上司,雙方初次謀面,就碰到這一出,讓宮崎週一既吃驚又尷尬,回去向岡村匯報後,後者自然也十分不快。
可是畑俊六的難處,岡村同樣也有,在第六方面軍的旭波兩集團中,“波集團”第二十三軍長期駐於廣東,缺乏“旭集團”第十一軍那樣的野戰經驗,沒法獨當一面。
顯然,要想不讓橫山勇架空,就得有自己的力量。岡村就此在衡陽成立了第二十軍,該軍系第六方面軍的直屬部隊,軍部就地駐紮衡陽,可對“旭集團”進行面對面的控制。
為加強控制力,岡村還專門從關東軍系統調來坂西一良中將任第二十軍司令官,然而恰恰是這個坂西壞了事。
如果說橫山勇是個瘋子,坂西就是個神經病,平時什麼都要管,惹得那些無事可干的參謀們大發牢騷。
關鍵是坂西和橫山勇一樣,也是個刺頭,在國內就以敢公開辱罵老資格的將軍著稱,調到衡陽後,他一樣我行我素,讓岡村後悔不及,可又無可奈何——坂西的老丈人坂西利八郎是土肥原的師傅,因為這層背景,想換他都換不掉。
沒法子,“旭集團”願意怎麼乾就怎麼幹吧。
是攻是守
8月29日,在經過二十多天的休整補充後,橫山勇第十一軍再次發起侵略性進攻,薛岳在衡陽以西拉起的正面防禦線很快便被擊得支離破碎。
曾令日軍後怕的第九戰區裡面,只有第七十四軍等少數部隊尚有虎威,第七十四軍所屬“榆林師”第五十八師在衡陽西北設伏,殺傷了大量日軍,可惜獨木難支,已無法扭轉整個戰局。
9月7日,第七十九軍軍長王甲本在白刃肉搏中戰死沙場。
凡屬將星,似乎總不會無緣無故隕落,據說王甲本是犧牲於一座名叫“玉七亭”的亭子旁邊的,這座亭子上刻一副對聯,上聯起首是“玉汝於成……”,下聯起首為“七月既望……”。
那一天,是農曆七月二十日。
對個人來說,這也許是偶然的巧合,可如果用它來隱喻處於淒風苦雨中的西南中國軍隊,卻再合適不過。
隨著薛岳率殘部敗走湘東南,廣西門戶大開,“旭集團”第十一軍自北,“波集團”第二十三軍自西,總兵力超過九個師團,給駐廣西的第四戰區造成空前壓力。
第四戰區的主力是桂、粵兩軍,實力遠不及強盛時期的第九戰區,頓時被打得千瘡百孔,組織起來的防線沒有一道能守得住。
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眼見情勢不妙,決定採取“持久守勢”戰術,即集中所有殘餘兵力,固守桂、柳兩地,為陸續集結於貴州的後續兵團爭取時間。
應該說,這幾乎就是當時軍事處於頹勢之下的唯一穩妥之策。特別是桂林,不僅山水甲天下,城內外還有為數極多的石灰岩山峰及其溶洞,這些溶洞只要經過稍稍改造,就可以成為天然工事,若再把兵力全部投進去,足可支撐一陣。
可是,白崇禧說不好。
“小諸葛”原先在廣西乃至全國軍界的威望很高,廣西人更把他看做是“戰神”,認為只要他到哪裡,仗就一定能打贏,白崇禧也頗為自負,抗戰以來,一直想著要創造經典給世人瞧瞧。
可惜的是,抗戰中凡與大捷沾邊的戰役幾乎都不是他主導的,比如台兒莊大戰,那還主要是李宗仁的功勞,他不過是起一個幕僚長的作用而已,倒是在桂南會戰中,反而讓人有了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戰神”不靈了,諸葛似乎也沒有傳說中的神機妙算。
白崇禧的參謀業務一流,但他並不甘於只做幕僚長,就像他也不情願在李宗仁身邊搖扇子一樣,可是自桂南會戰後,戰場上能讓他發揮的機會少之又少。在第三次長沙會戰中,他曾親臨長沙,卻惹得薛嶽大發脾氣,認為是搶功勞來了,當著面拉下臉,“我打仗不行,要不你來指揮吧”。
白崇禧又尷尬又惱火,只得哪裡來還回哪裡去。
時隔幾年,沒想到那麼不可一世的老虎仔也被人家打得到處跑,這不正好是自己施展才能、恢復聲名的機遇嗎?
白崇禧打算在桂林組織一次大會戰,就像第三次長沙會戰那樣的:不能光坐著挨打,還要攻!
時空錯位
在軍事會議上,白崇禧強調,桂林城內無須配備過多兵力,幾個師用於防守足矣,其他的都到城外去,依城野戰,可將日軍主力各個擊破。
幾個師能守住桂林?
沒人信。
白崇禧信,依據是內戰時期,滇軍圍攻南寧,桂軍戰將韋雲淞在南寧一守幾個月,最後他親自組織兵力在南寧城外來個反包圍,從而將滇軍一舉擊敗。
韋雲淞守南寧時,把存糧都吃光了,靠吃黑豆才生存下來,白崇禧始終引以為豪,並特地將守城桂軍開始吃黑豆的那一天定為“黑豆節”。
黑豆的光榮可以延續,我現在就任命韋雲淞這一擅守之將來鎮守桂林,只要死守三個月,以“死守待援”和“里外夾擊”的雙重戰術,定然能重鑄昔日輝煌。
仍然是一片沉默。
內戰那會兒,桂軍和滇軍屬於水平差不多的對手,當然可以靠吃黑豆熬下來,可這都什麼時候了,日軍的戰鬥力是很多年前的滇軍能比的嗎?
韋雲淞擅守,傅作義比他還牛,太原不照樣一天就失守了,這就叫時空錯位,而白崇禧在抗戰中吃虧,很多時候也是看不到這一點,身上背的榮譽包袱太重。
別人稱你是“戰神”,那是過去時,對像不一樣了,內戰經驗沒法照搬照套。
張發奎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北伐時候的老鐵軍軍長,幾乎百戰百勝,然而首次獨立指揮九江之戰便讓人大跌眼鏡。
你必須明白,這個世界的變化實在夠快。
張發奎早就明白了這一點,而且他親眼看到從前線撤下的桂軍已成疲憊之師,個個精神不振,情緒沮喪,你讓他們全部集中在桂林固守,人多力量大,或許還能有所作為。決戰?哪有這個本錢。可他心裡明白,嘴上卻表示完全贊成白崇禧的主張。
當幕僚提出質疑時,張發奎解釋說:“白崇禧是副參謀總長,又有'戰神'之名,他這麼說,自有其智慮之處,我們不必另出主意。”
在廣西,張發奎貫徹的就是一個字:忍。
身為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雖然名義上是桂省軍政首腦,然而坐的卻是冷板凳。
無論在哪裡,白崇禧從未放鬆對桂省和桂軍的掌控,經常以協調戰區為藉口,越過張發奎直接給廣西軍政部門下達命令,實際上等於架空了張發奎。
坐冷板凳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張發奎經歷過人事上的很多風雨,他不像薛岳那樣魯莽,更不會甩出“我才不到廣西去給人家看大門”那樣的話,他與白崇禧的關係,就像從前的李宗仁之與白崇禧,總是前面的那個讓著後面那個,所以有人稱張發奎在廣西是“張公百忍”:大家同舟共濟,你要抓權就讓你抓,我什麼都忍,盡量聽你的。
第四戰區的桂、粵兩軍,張發奎在指揮上能得心應手的只有粵軍,然而後者一直在柳州防禦田中久一第二十三軍,守桂林得靠桂軍,說到底還是白崇禧說了算,即便你不贊成又能怎樣。
張發奎在廣西是“張公百忍”
11月9日,橫山勇第十一軍對桂林發動總攻擊。守軍十分英勇,殺傷了大批日軍,但兵力相對太少,等不到“吃黑豆”,就已傷亡大半,韋雲淞只得率剩下的一小部分人突圍而去。
11月10日,桂林失守,加上外圍作戰,勉勉強強守了十天,與“死守三個月”的期許相去甚遠,白崇禧的“大會戰”自然也只好流產了。
受此影響,柳州當天即跟著淪陷。一個月後,田中久一第二十三軍侵占南寧,隨後與駐越南的日軍會合,標誌著日軍已完全打通所謂的“大陸交通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