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2·終結篇

第44章 第一十一節九千九百歲爺爺

天啟年間那些奇怪的政治現象與魏忠賢的個性息息相關。 在小農社會,信任的基礎來自血親關係,只有自己的家人親戚才是最親近最可靠的。出身農民的魏忠賢在組織自己的集團時,本能地想到了模擬血親關係,所以他大認乾兒、義孫,這樣他才能對這些人放心使用。對他的“兒孫”們,他盡心盡力地照顧栽培,許多人都獲得了火箭式的提升。 只要投奔他,他就立刻給予回報,做事大刀闊斧的他氣魄宏大,來者不拒。東林黨攻擊之初,他惶恐不已。然而此時,他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了自信。有那樣多的心腹給自己出謀劃策,“擔當能斷”的他更加有恃無恐。很快,魏忠賢就向東林黨人發起了進攻。 事實證明,這些大義凜然的東林黨人其實不堪一擊。魏忠賢在他謀士的指使下,尋找各種藉口,組織人對東林黨人進行彈劾,然後再以皇帝名義加以罷免。東林黨人好面子,有的時候,不用魏氏罷免,遭到彈劾的大臣自己就提出了辭職。這樣,數月之間,東林黨人就已被清洗殆盡。

面對失敗的政敵,魏忠賢沒有一點大政治家的胸襟,而是恣意發洩自己心中的積怨。御史周宗建在彈劾魏忠賢時說魏氏“目不識一丁”,這句大實話讓魏忠賢惱羞成怒,在反擊之時,周宗建被無端下獄,活活折磨死了。在拷打周宗建的時候,魏忠賢的親信爪牙還厲聲罵道:“復能詈魏上公一丁不識乎?” 對於那些曾經指責自己的統治不合法、能力低下、出身卑賤的人,魏忠賢報復起來殘酷無比。楊漣、左光斗、高攀龍等人都被他百般折磨而死。楊漣死前,經受了多次慘絕人寰的毒刑,死時被鐵釘貫腦,身無完肉。魏忠賢之所以如此惡毒,就是因為他確實出身卑賤、能力低下、統治不合法。 魏氏執政之後,人們很快發現魏忠賢有個近乎病態的愛好:愛講排場,愛聽恭維,無論怎麼過分的吹捧他都能欣然接受。於是,恭維魏忠賢就成了朝中大小官員的一個升官捷徑。

魏忠賢的“政績”實在可憐,然而這毫不妨礙官員們發揮聰明才智。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閏六月,京師中府草場失火,自夜至晨,損失不小。 魏忠賢帶著太監,參加了撲救。對於這場火災,主管官員薛貞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這位薛貞很善於“把壞事變成好事”,從光明面去看問題。他匯報時不是把重點放在“災”上,而是放在“救”上,全力突出魏忠賢的表現,說魏氏“盡心竭力,別具一應變之才而佈置安排”,並且就此大發了一通議論:“可見天下無難事,特患無實做事之人耳。使人人皆能如引實做,何遽謂天災不可挽回哉?”一下子,這個報告就有了高度,也有了深度。 魏忠賢讀了,心裡舒服得無與倫比,在別人眼裡,他魏忠賢只不過半夜起來救了場火,而薛貞居然由此看出他“別具一應變之才”,這是何等不凡的眼光!而且後段的引申,足見此才可以安邦定國。於是,薛貞不但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很快被提升為刑部尚書。因禍得福,薛貞因而被朝野上下稱做“火逼尚書”。

還有一些人,乾脆把阿諛拍馬當成賄賂,直接開價來討回報。延綏巡撫朱童蒙丁憂,按規定應該離職守孝三年。然而他貪權戀位,於是上書大吹魏忠賢的功德,並暗示自己不願離任,於是朝廷降旨,要求他不許回家守孝。有一個朱姓中書舍人,為了升官,專疏大捧魏忠賢,稱他“內輔得人,師濟在列”,肉麻無比。而他居然就因此而蒙特旨准予考選,後來還得到了升遷。 凡是魏忠賢所做的事,不管大小,一律是英明睿智,無人能比。由於魏忠賢實在沒做過什麼大事,人們只好任何一件小事都不放過。 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東廠太監抓到了一個後金奸細。這本是一件尋常之事,但由於東廠是魏忠賢主管,於是就被昇華到異乎尋常的高度,文臣們起草的聖旨說魏忠賢:“赤心為國,殫力籌邊,前此屢著奇勳,今又潛消大釁,不煩亡矢遺鏃之費,可比斬將搴旗之功,勞在封疆,賞宜超格。”

“捷音里報於邊塞,勝算實出於廟堂。”袁崇煥守衛寧遠等功勞就這樣算到了魏氏頭上。為了酬答這樣的奇功,朝廷特封魏氏之侄魏良卿為肅寧伯。 魏忠賢主持重修了皇極殿,這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在朝臣那裡變成了經天緯地的大事:“(魏氏)心忠捧日,志切補天。焦勞靡閒於晨宵,率作幾忘乎舄履。故能承累朝之堂構,成不日之經營,一人有攸躋之安,萬邦仰垂堂之象。”簡直如同再造帝國的大功一樣了。既然如此大功,當然要加官晉爵,於是魏忠賢被晉為上公。這是明朝外姓大臣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 從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開始,朝臣們對魏忠賢的讚頌越來越多,很快變得鋪天蓋地。朝廷也因為魏氏的一樁樁大功不斷加以封賞。從伯而侯而公而上公,他很快達到了最高爵位。

同時,在魏家親戚中,一人封伯後又封公,一人蔭為正一品大員,一人從一品,四人正二品,三品以下不計其數。赤貧的佃戶魏家如今笏滿床,轉眼成為天下最顯赫的家族。魏忠賢先被稱為千歲,後被稱為九千歲,再後來居然被稱為“九千九百歲爺爺”,離萬歲之有一步之遙了。 如此狂封濫賞,並不是完全出於貪欲,最主要的心理動機,還是魏氏心中那深深的自卑。在意識最深處,魏忠賢一刻也不能忘了自己出身至卑至賤,每天都在懷疑自己的能力,坐在這至高的權位上,他其實無時不在忐忑。 雖然表面上赫赫揚揚,但他心裡總是沒底,深夜做夢,他經常夢到自己被人褫(chi)去權位,又成了一個赤貧的農民,回到早年住過的那三間破草房裡,原來的哥們儿們又來取笑他,又叫他“傻子”醒來後,經常驚出一身冷汗。

人貴有自知之明,庸人所缺的,恰恰是自知之明。魏忠賢一直期望自己能出人頭地,他絕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甚至還認為自己頗為傑出。登上權力頂峰之後,最讓他迷醉的,還不是錦衣玉食,高官顯位,而是別人對他能力的肯定。別人的恭維一次次灌溉了他乾涸已久的自尊心,一次次幫他穩定住了心理平衡,讓他確信自己果然不凡。他漸漸上癮了,對別人的恭維越來越飢渴。如果沒有這些恭維,他無法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 這種上癮和毒癮是那樣相似,只有劑量越來越大,才能滿足他不斷增長的要求。於是,恭維之詞越來越誇大,越來越離譜。由於缺少文化,那些在別人看來誇張得可笑的言辭他卻受用無比。他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底細,其實他也生怕自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底細,於是他只好變本加厲地虛張聲勢,構建一個高大完美的自我。

然而,這種外來的支撐畢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魏忠賢不是徹底的白痴,所以他的內心經常在兩極之間搖擺。有時他覺得自己真的像別人所說的那樣無所不能,天生聰明,洞察一切。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其實一無是處,不過是個廢物。 和他的謀士們比起來,他明顯感覺自己腦瓜不夠用。這種情形多麼像一個酒精中毒者的表現,他們一會兒可能上了雲天,擺出一副崇高的姿態,做出許多宏偉的許諾,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可能變得怯懦絕望,卑躬屈膝。 有一次,他的心腹不小心說了一句“外官謅哄老爺”,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長吁短嘆,切齒曰'原來天下人都是謅哄虛譽我'”,並且因此數日稱疾不起。僕人一句不小心的話竟然就打破了無數次讚頌支撐的心理平衡。

由此可見,魏忠賢的內心其實是何等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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