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

第23章 秦晉交惡,老好人也有底線

也許是晉惠公的行為真的得罪了神明,在他上台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647年的冬天,晉國發生了飢荒。 國無糧則不穩。民間的不滿情緒如同水中的波紋,朝著四面八方蕩漾開去。不久,晉惠公在自己的宮中也感受到了這次飢荒帶來的威脅。他召集群臣開會,討論救災的事情。 會議研究的結果,是決定向秦國購買糧食,以度過難關。當然,大夥兒對秦國會不會同意將糧食賣給晉國,都心存疑慮。理由很簡單:河外土地的許諾至今沒有兌現,秦國完全可能以此為由,對晉國的要求置之不理,甚至奚落晉國使者一番。 但不管怎麼樣,面子事小,餓死事大,晉國的使者還是厚著臉皮來到了秦國的首都雍城。 秦穆公也召集群臣開了一個會,討論到底要不要向晉國輸出糧食。

出人意料的是,秦國的幾位主要大臣都讚成向晉國輸出糧食。 大夫公孫枝說:“我們幫助晉侯回國當上國君,已經是有恩於晉國;這次如果答應把糧食賣給他們,就又一次救了晉國。晉國想必會知恩圖報,對於我們秦國來說,也沒有什麼損失。” 秦穆公苦笑:“晉侯如果知恩圖報,河外五城也不會至今還在晉國手上。” 公孫枝還是很樂觀,“晉侯如果再一次知恩不報,晉國的老百姓也會背棄他,到時再去討伐他,他必敗無疑。” 秦穆公又問大夫百里奚的意見。百里奚說:“天災流行,哪個國家都不免會遇上。救濟災民,安撫鄰國,是有道的行為。行有道之事,將給國家帶來福氣。” 公孫枝和百里奚的意見雖然殊途同歸,但很顯然,百里奚的境界要高那麼一點。

秦穆公聽了兩位大夫的話,下定決心要將糧食賣給晉國。這時流亡在秦國的丕豹找到秦穆公說:“這可是討伐晉國、驅逐夷吾的大好機會啊,您可千萬不能錯過!” 老實說,丕豹的這個建議雖然有趁火打劫之嫌,但是考慮到晉惠公的所作所為,秦穆公即使要這麼做,也不會有誰指責他。秦穆公沒有採納丕豹的建議,而是說了一句讓丕豹感到很慚愧的話:“其君是惡,其民何罪?” 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晉侯確實是個壞人,可晉國人民沒有什麼過錯吧? 丕豹滿臉通紅,唯唯而退。 秦穆公和他手下管理團隊的思想境界,委實不是晉惠公之流能夠企及的。 秦國組織大批人力物力,將糧食運到晉國。自雍城至絳都,從黃河至汾河,運輸糧食的隊伍絡繹不絕,史稱“泛舟之役”。

秦穆公以其非凡的氣度,為秦國贏得了晉國和國際社會的廣泛尊重。他那一句“其君是惡,其民何罪”,令後世之人無限景仰。甚至有人評論說:造就秦國帝業者,是秦穆公;滅亡秦國帝業者,是秦始皇。 也就是說,造就帝業從來不是靠文韜武略,而是靠一顆仁愛之心。 我沒有那麼多歷史細胞,也不想討論秦穆公和秦始皇孰優孰劣這樣關公戰秦瓊的話題。我只是站在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門口的小攤前,看著那些精於算計的小商販,心裡默默地想,當年負糧泛舟的秦國人哪裡去了? 很不幸被百里奚的烏鴉嘴言中,僅僅過了一年,公元前646年的冬天,秦國也開始鬧飢荒。秦穆公派人到晉國,要求向晉國購買糧食。 在秦國人看來,這是一樁有來有往的買賣,應該沒有任何懸念。沒想到,晉惠公在秦國使者遞上的國書上簽了兩個字:“不賣!”

晉惠公這個人,實在很難用人類的感情來揣測他。 大夫慶鄭看不下去了,批評晉惠公說:“秦國多次施恩於我國,如果背棄秦國的恩德,恐怕人心離散,那就是不親;幸災樂禍,就是不仁;貪小便宜,乃是不祥;惹惱鄰國,叫做不義。親、仁、祥、義四德俱失,您拿什麼守護國家呀?” 晉惠公的舅舅虢射聽了,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皮之不存,毛將安附?”虢射這句話的意思,當年欠了秦國五座城池還沒有給呢(皮),現在就算賣給秦國人糧食(毛),不過等於不給皮而光給毛,一樣於事無補嘛。 按照虢射的邏輯,一個人如果傷害了另一個人,乾脆就不要做任何補救,最好的辦法是繼續傷害下去。晉惠公有這樣神誌不清的舅舅,多少讓人明白了他為什麼會這樣沒心沒肺——原來是遺傳使然。

如果遇到這樣的人,我便立刻閉嘴。但是慶鄭這個書呆子不死心,反駁虢射說:“如此背信棄義,以後我們有患難時還有誰會來援助我們?沒有信義,災難就會找上門來;沒有援助,就只有滅亡。世事就是如此啊。” 虢射冷冷地說:“賣給他們糧食,也不一定能消除他們對我們的怨恨,反而幫助了敵人,還不如不給。”這句話說明,刻薄的人總是認為全世界的人都和他一樣刻薄,和他一樣不容易受到感動。 慶鄭說:“以怨報德,幸災樂禍,人民都要唾棄,眼前就有人會仇視你,哪裡用得著敵人來怨恨你!” 慶鄭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晉惠公聽不進,最終沒有答應把糧食賣給秦國人。 人與人之間,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不同呢? 晉惠公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棄義,終於惹惱了秦穆公,確切地說,惹惱了全體秦國人民。公元前645年,秦國大軍自雍城出發,討伐晉國。

從當時的國力對比來看,秦國弱於晉國。但是,再弱的國家也有尊嚴,不容別人用對待三歲小孩的手段反复欺騙。秦軍將士充滿了昂揚的鬥志,發誓要好好教訓一下背信棄義的晉國人。 出發之前,秦穆公命卜徒父為這次出征算卦,得了個“吉”字。消息傳開,秦軍的士氣進一步飆升,求戰的情緒瀰漫了整支部隊。 面對秦國的入侵,晉惠公也盡起上、下二軍前來迎戰,準備禦敵於國門之外。兩軍在黃河邊上擺開陣勢,一場大戰即將開幕。 這時發生了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晉惠公的戎車突然散了架,原本威風凜凜站在戎車上準備擂鼓進攻的晉惠公連同他的駕駛員、護衛都跌到了地上,被摔得狼狽不堪。 晉軍士氣大受影響,主動向後撤退,避開秦軍的鋒芒。

秦穆公也覺得很是奇怪,問卜徒父是怎麼回事。卜徒父從容自若回答說:“這是大吉大利的徵兆啊。根據算卦的結果,我軍將大敗晉軍三次,然後俘獲晉侯。”秦軍於是繼續推進,果然又打了三次勝仗,抵達晉國的韓地。 韓,又被稱為韓原,是離絳都不遠的一個地方,晉國軍隊在此集結,準備與秦軍進行決戰。晉惠公現在有點緊張了,他問慶鄭:“敵人已經深入我國了,怎麼辦?” 慶鄭攤開雙手,“那是您要他們深入的啊,能怎麼辦?” 晉惠公大為惱怒。其實與秦軍開戰之前,他也組織了一次占卜活動。從《左傳》的記載來看,這次占卜可謂是細之又細,連晉惠公的戎車該派誰擔任護衛這樣的事都占到了,結果是讓慶鄭來擔任戎車護衛最吉利。 晉惠公皺著眉頭,一甩手說:“我才不要這個放肆的傢伙擔任我的護衛。”於是命步揚駕車,家僕徒為護衛,並且用鄭國贈送的“小駟”(馬名)拉車。

慶鄭對此也不生氣,反而勸告晉惠公說:“自古以來,但凡有戰爭,一定要用本地的馬匹駕車,因為這些馬土生土長,熟悉地形,又能夠領會主人的意思,服從指揮,使用起來才得心應手。您現在用外國出產的馬,搞不好因害怕而生變故。萬一這些馬步伐混亂,不聽從指揮,恐怕想進不能進,想退不能退,無法周旋,後悔都來不及。” 慶鄭這個人說話總是很有道理,可也確實有點囉唆。晉惠公本來就討厭他,現在就更不耐煩了:“千金難買我樂意,你管得著麼?” 這一年的九月,晉惠公率領的晉國大軍終於與秦軍在韓原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會戰。 開戰之前,晉惠公命令韓簡去偵察秦軍。韓簡回報說:“秦軍人數少於我軍,然而士氣高出我軍一倍。”

晉惠公很吃驚地問:“為什麼啊?” 韓簡心裡想,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於是乾脆地回答:“您出逃梁國,受到了秦國的照顧;回到晉國,也是因為秦國的幫助;遇到飢荒,吃的又是秦國的糧食。秦國三次有恩於您,卻沒有收到任何回報,所以前來討伐。現在雙方交戰,我軍將士也覺得理虧,士氣低落;而秦軍正處於亢奮狀態,鬥志昂揚,恐怕還不止高出我軍一倍。” 晉惠公反而一拍拳頭說:“士尚且不可侮辱,何況是一個國家?”他根本沒有把韓簡的話聽進去,也不去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麼,到這個時候,居然還認為是秦國人侮辱了晉國,用這麼一句話來給自己打氣。 世界上就有這麼一種人,他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都能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會有任何內疚感;而對於別人做的事情,不管好壞,不管有沒有理由,他都能抓到辮子去數落一通。

晉惠公就是這種人的代表。 晉惠公派韓簡給秦穆公送去一封戰書,戰書上厚顏無恥地說:“夷吾我沒有什麼才能,只是能團結晉國的人民,不使其離散罷了。您若是再不回秦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 秦穆公在戰書上回道:“您沒有回到晉國的時候,我倒是擔心您回不去;回去之後未列入諸侯,我還是替您擔心,怕您得不到承認;現在既然已經列好陣了,我哪敢不遵命與您一戰啊?” 韓簡從秦軍大營出來,自言自語說:“這一戰,我看來是有幸成為俘虜了。” 九月十三日清晨,秦軍的戰車拉開進攻的序幕。這一戰打得相當激烈,雙方都投入了最大限度的兵力,秦穆公和晉惠公兩位國君也親自操戈上陣。韓原之上,車轔轔、馬蕭蕭、殺聲震天、泥漿飛濺、血肉橫飛,雙方部隊犬牙交錯,一時間分不出勝負。在這種場合,軍隊的建製完全被打亂,對雙方的將士來說,前後左右都有可能是敵軍,哪一方都很難組織起有效的攻擊,將敵人一舉擊潰。 混戰之中,兩國國君的戎車逐漸成為雙方攻擊和保衛的重點。秦國士兵遠遠地看到晉惠公戎車上的旗幟飄揚,也不需要誰指揮,自發地向那個目標逼近。與此同時,晉國的士兵也在企圖包圍秦穆公的戎車。 毫無疑問,誰先殺死或俘虜對方的國君,誰就取得了勝利。 有那麼一段時間,戰爭的天平似乎開始朝著晉惠公這方傾斜。自認為將成為戰俘的韓簡發揮了潛能,他以梁由靡為戰車駕駛員、虢射為護衛,指揮著一支晉軍的精銳部隊不斷突入秦軍的防禦圈,有好幾次幾乎衝到秦穆公的戎車跟前。韓簡的進攻給秦軍帶來巨大的震撼,附近的晉軍也看出了名堂,很快形成了對秦穆公的包圍圈。 與此同時,晉惠公也遇到了麻煩,他的戎車馬匹“小駟”受不了刀光劍影的驚嚇,將戎車拉到一片泥濘之中,不肯再前進。失去機動力的晉惠公自然成為秦軍攻擊的固定靶標,越來越多的秦軍士兵在向他靠攏。這當兒,慶鄭一手持著戰旗,一手握著長戈,站在自己的戰車上,優哉游哉地從秦軍身後經過。秦軍把注意力都放在晉惠公身上了,即使看到了慶鄭,也當作沒看見,一個勁兒朝著晉惠公身邊湧去。 “慶鄭,慶鄭!”晉惠公大聲叫道,“快來救我!” 聽到晉惠公的呼叫,慶鄭回頭看了一眼,說:“您不聽勸諫,寧可違背天命也不肯讓我當您的護衛,不就是固執地想求敗嗎?現在求敗得敗了,還跑什麼吶?”說完揚長而去。 慶鄭說完這番風涼話,又有點後悔,遠遠地正好看見韓簡,連忙叫道:“不要戀戰啦,主公有難,快隨我去救主公!” 韓簡他們眼看就要得手了,慶鄭這聲呼喚使得戰爭的天平一下子傾斜到秦國一方。韓簡放棄了進攻秦穆公,帶著手下急急忙忙趕去救晉惠公。秦穆公因此躲過一劫。 等慶鄭帶著韓簡等人趕到晉惠公那裡,晉惠公已經被秦將公孫枝俘虜了。韓簡十分後悔,如果不來救晉惠公,說不定已經將秦穆公俘獲了,好歹也有個交換。 韓原之戰的結果:秦軍完胜。 在《史記》的記載中,韓原之戰還有一段花絮。當韓簡等人把秦穆公包圍起來的時候,秦穆公一度十分危險,這時不知從哪裡跳出來三百餘名壯漢,衝著晉軍士兵一陣亂砍,替秦穆公解了圍。事後一問,這些人原來是秦國歧下的山野之人。某一年秦穆公到歧下打獵,被人偷走數匹良馬,官吏前去偵查,發現原來是山里人給偷了,正圍著篝火烤馬肉吃呢。按照律法,偷盜國君的馬匹乃是死罪,官吏向秦穆公匯報之後,建議調動軍隊剿滅這批山民。秦穆公說:“君子不因畜牲而加害於人。我聽說,吃好馬的肉而不喝酒,對人體有害。”於是乾脆派人送了一批好酒過去給山民喝,赦免了他們的盜馬之罪。後來,這些人聽說秦國和晉國要打仗,偷偷地跟在秦軍後面,一直跟到晉國,在關鍵時刻終於派上了用場。 在裡,有一段記載,說孔子家的馬厩著火了,孔子退朝回來,第一句話是問“傷人了嗎”而“不問馬”,以示對人的尊重。秦穆公在遇到類似的問題的時候,也是先考慮人而不考慮馬,這是秦國之所以能夠強大的重要原因。 韓原之戰雖然失敗,晉國的大夫們卻表現了值得尊重的一面。他們解開髮髻,蓬頭垢面地跟在秦軍後面,以示不拋棄自己的主公。 這樣的場景,在後世的歷史中,恐怕很難見到。春秋時期的中國人,玩弄權謀時讓人不寒而栗,表現忠義時又傻得可愛。 秦穆公派人對他們說:“各位大夫過分擔心了,我將你們主公帶回秦國,只不過是應驗了當年狐突大夫之夢罷了,不會做得太過分的。” 狐突大夫之夢,當然是指那年狐突受命祭祀申生,申生的鬼魂告訴他將在韓地打敗晉惠公之事了。 晉國眾大夫聽秦穆公這麼說,都跪在地上,三拜磕頭,說:“君侯您頂天立地,所說的話有天地為證,我等晉國群臣在下風聽著。” 處於下風而聽人說話,自然倍感真切。這是一語雙關,既表明晉國愿賭服輸、甘認失敗的態度;又希望秦穆公言而有信,不要食言。古人遣詞造句,真是言簡意深。 晉惠公於公元前651年在秦國軍隊的幫助下渡過黃河回到晉國,又於公元前645年在秦國軍隊的監護之下再次渡過黃河離開晉國,前往秦國的首都雍城。對於他來說,三十年河東太久,區區六年便已經足夠。 秦穆公的夫人聽到戰報,既喜又憂。喜的是秦軍大獲全勝,憂的是晉惠公這個弟弟被秦軍俘虜,命運未卜。她命人在宮中的高台上堆滿了柴禾,帶著兩雙兒女——大子嵤(rong)、公子弘和簡、璧兩位公主登上高台,準備引火自焚,並且派人穿著喪服去迎接秦穆公,說:“上天降災於這世上,使得秦、晉兩國不能友好相處,反而兵戎相見。如果晉侯早上被帶到雍城,我將帶著兒女晚上死;如果晉侯晚上被帶到雍城,我們將早上死。請您看著辦。” 秦穆公夫人之所以採取這樣極端的手段來反對將晉惠公帶到雍城,完全是為了晉國的面子考慮。在那個年代,一個國家的國君如果被俘至另一個國家的首都,堪稱國恥。秦穆公夫人雖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對於自己的祖國卻是念念不忘,懷著深厚的感情,雖死也不願意看著自己的祖國遭受恥辱。 老婆這麼一鬧,秦穆公這個好男人心里便沒了主意,只好先將晉惠公囚禁在雍城郊外的靈臺。 這下秦國的大夫們不干了:好不容易把夷吾這小子抓回來了,怎麼不送到國都來呢?且不說對待這樣的人給他面子完全是多餘,成千上萬秦國將士在晉國拼死殺敵,不也就是等著這麼一天嗎?如果有可能,最好把晉惠公裝在籠子裡,在雍城的大街上游行,讓全城的百姓都來向他扔臭雞蛋爛菜葉。 一邊是老婆要帶著孩子自殺,一邊是大夫們群情激憤,秦穆公感到很頭疼。他對大夫們說:“我們俘虜了晉侯,本來是帶回來一件大大的戰利品。可如果因此惹得夫人自殺,很快就要舉行喪禮,這戰利品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們又能得到什麼呢?何況當時晉國的大夫們那樣誠摯地懇求我,以天地來要挾,我也答應他們不會做得太過分。如果我自食其言,得罪天地,又是何苦呢?” 公子縶咬著牙說:“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他殺了,免得他又回去作亂。” 一向寬厚的公孫枝則主張:“還是把他放回去,要晉國派大子來作為人質,才是最有利的處理方式。如果滅不了晉國,又殺掉其國君,只會引起晉國上下的憤怒,反而對秦國不利。” 秦穆公聽從了公孫枝的意見,準備與晉國媾和。 站在國家的角度,這是一個明智之舉。但是,站在個人的角度,對待晉惠公這樣的人,給他面子確實是一件非常多餘的事。 晉惠公被關在秦國的靈臺,韓簡和郤乞等人主動跟隨他,服侍他。有一天他突然說起了家族中的一件舊事: 當初晉獻公準備將女兒(也就是秦穆公夫人)嫁到秦國去,也叫人算過一卦,結果是“不吉”,卦辭是:“士宰羊而不見血,女持筐而無物可乘。西鄰指責,無所應對。”主管卜筮的人說:“卦辭預示著贏姓的秦國要打敗姬姓的晉國,如果發生戰爭,晉國將在自己的地盤上失敗。而且,做侄子的將跟隨他姑姑,六年之後才能逃回國內,並且拋棄自己的家庭,再過一年死於高梁。” 晉惠公對韓簡說起這件事,若有其事地感嘆道:“如果先君聽從史甦的占卜,不把姐姐嫁到秦國來,我也不會有今天。”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反思自己的錯誤,繼續為他的失敗找理由。韓簡對此很反感,說:“卜筮,是根據事物的表象和數理來推算事物發展的趨勢。先君因其失德而有此一敗,非數理所能改變。就算不把公主嫁到秦國,也於事無補。詩經上說,下民有邪惡,非降自於天,而是由人來決定的。”言下之意,您就別怪這個怪那個了,要怪就怪自己吧。 一心要救晉惠公的秦穆公夫人如果聽到他的這番感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同年十月,晉惠公派郤乞回國,要他命大夫呂甥作為全權代表,前往秦國進行和平談判。 呂甥問郤乞:“除了這事,主公有沒有其他交代?” 郤乞說:“沒有了。” 呂甥苦笑,對郤乞說:“你從主公身邊回來,應該代表主公慰問和賞賜國人。你就這樣告訴他們,主公說自己雖然可以回國,但是覺得有辱社稷,不好意思回來,請諸位大臣立大子圉(yu)為君罷。” 讀史至此,又是一嘆:晉惠公這個人可以說一無是處,然而傻人有傻福,流亡在外的時候有人幫他搶奪君位,成為俘虜的時候有人給他求情,不通世故人情,還有人替他收買人心。 晉國朝野聽到郤乞“轉達”晉惠公的話,都很感動,禁不住痛哭流涕。這一句虛假的慰問使得晉國上下從戰敗受辱的陰影中走出來,一時間,群情振奮。呂甥趁熱打鐵,進一步煽動說:“主公身陷敵國,不擔憂自己的生命,卻還記掛著群臣,可謂仁惠之至!大夥說,我們該怎麼報答他?” 大家都說:“我們聽你的!” 呂甥說:“咱們徵收賦稅,修繕甲兵,團結在大子圉的周圍,讓諸侯都知道,我晉國雖然喪失了儲君,還有國君,群臣和睦,武裝力量更加強大。這樣,對我們友好的國家就會鼓勵我們,國際上的反晉勢力就會害怕我們,怎麼樣?” 大家都說:“好!”於是通過兩個決議,一是“作爰田”,二是“作州兵”。 “作爰田”是晉國土地制度的一大改革。春秋前期,各國基本採用歷史悠久的“井田制”,田地有“公田”和“私田”之分。公田即公室直接佔有的土地,私田則是公室分封給貴族、士大夫階層的土地。公室主要靠公田的賦稅收入作為其經濟來源。隨著鐵器的出現,生產力大幅增長,大量荒地被開墾出來,私田數量日漸增加,逐漸影響到公田的勞動力分配,各國均出現了“公田不治”的現象。公元前645年晉國發生的“作爰田”,實際上是將公室土地的使用權直接賞賜給貴族,不再區分公田、私田,按照實際耕地面積徵收賦稅。這對於提高種田積極性、增加公室的賦稅收入都是有好處的事,已經有“開阡陌,廢井田”的趨勢。這恐怕非晉國群臣一時頭腦發熱就能想出來,而是醞釀了多年的改革計劃。 “作州兵”則是晉國軍事制度的一大改革。春秋前期,各國均延用周朝的“國野制”,將居分劃分為“國人”和“野人”。國人即居住在城市和聚居點的人,野人則是居住在城市和聚居點以外的人。國人享有較大的公民權利,也有披甲作戰的義務;而野人基本上沒有公民權,也無權當兵。 “州”即國野制下的野人居住區,晉國“作州兵”就意味著將當兵的權力擴大到野人階層,達到了增加兵源的目的。 這兩項改革,都是在晉惠公被囚禁在秦國期間,由晉國的群臣自發組織實施的,對於提升晉國的經濟和軍事實力,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秦穆公將晉惠公俘虜到秦國,在客觀上促進了晉國的發展,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呂甥辦完這些事,來到秦國的王城與秦穆公簽訂和平協議。秦穆公問呂甥:“貴國國內還安定吧?” 呂甥想都沒想就說:“不安定,有矛盾。” “哦?”秦穆公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從前面發生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出秦穆公是一個挺厚道的人。但是,再厚道的人也難免有點幸災樂禍的小心思。這也不能怪他,此人之毒,彼人之藥,乃是人之常情。 呂甥說:“唉,您不知道,現在晉國人分成了兩派。小人都在為失去國君感到恥辱,為在戰爭中失去親人而悲傷,不怕被徵收賦稅和當兵打仗,而且吵著嚷著要立大子圉為君,成天整兵備戰,說什麼一定要報仇,否則的話不如服侍戎狄。”呂甥說到這裡,看了秦穆公一眼,才接著說,“不過,這只是小人的看法。晉國的君子不這樣看,他們雖然愛自己的主公,但也知道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所以同樣也在整兵備戰,只不過不是想向秦國報仇,而是在等著秦國的命令。他們說,一定要報答秦國的恩德,死而無憾。君子和小人針鋒相對,因此不安定。” 秦穆公心想,好你個呂甥,這哪裡是有矛盾,明明是君子和小人團結一致,上下一心;說什麼“等待秦國的命令”,就是等著看我秦國下一步有什麼舉動,你們便採取相應的措施;你們的君子和小人不是針鋒相對,而是在和我秦國針鋒相對! 能夠把狠話說到這個水平,呂甥在修辭學研究方面,基本和鄭莊公達到一個水平了。 秦穆公轉而又問:“貴國國內對國君有什麼看法?” 呂甥說:“小人很憂慮,說他肯定不免一死;君子則很放心,說他肯定會回來。小人說,我國冒犯了秦國,秦國哪有可能放了他呢?君子則說,我國已經知罪了,秦國一定會放了他。他對不起秦國,秦國就把他抓起來;他認錯了,就會放過他。秦國這樣做,可謂是功德無量,威嚴無限,服從秦國的人感念秦國的恩德,對秦國有二心的人害怕秦國的威嚴。如果放了我國國君,秦國可以稱霸於諸侯了!” 秦穆公嘴上不說,心裡卻在想:你就別再演戲了,什麼君子小人,全是你一張嘴。一下子忽悠我,一下子又給我戴高帽子,還說什麼稱霸諸侯,人家姜小白會同意嗎?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呂甥,直看得呂甥脊背發涼,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大夫說得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呂甥和秦穆公這一番對話很有效果。秦國馬上改善了晉惠公的待遇,讓他住到賓館裡,並且用“七牢”來招待他。 所謂“七牢”,是規格很高的待遇。按照春秋時期的禮節,牛、羊、豬各一頭叫做“一牢”,“七牢”則應是三七二十一頭牲口,給晉惠公吃,實在太浪費啦。 同年十一月,晉惠公結束了囚禁生活,回到了晉國。 在他回國之前,有人勸慶鄭趕快逃跑,慶鄭說:“我身為臣子,在戰場上對君主見死不救,導致戰爭失敗,之後非但沒有以死謝罪,還不讓他有機會懲罰我,也太不像話了。就算我想逃,誰又肯收留我呢?”還是堅持留在晉國。晉惠公人還沒回,先命人把慶鄭殺了,才啟程回國。他總是被人原諒,卻從不肯原諒別人。 這一年冬天,晉國又鬧飢荒,秦國雪中送炭,再一次給晉國運來了糧食。與此同時,秦國也開始徵收晉國河外土地的賦稅,並在那裡設置行政管理機構。 晉惠公的諾言總算兌現了,雖然很不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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