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

第7章 挑戰權威的尺度:有禮、有據、有節

現在,從地圖上看,鄭國周邊的幾個國家,東邊的齊、魯是鐵桿盟國,宋國已經化敵為友,成為友好鄰邦,南邊的陳國是姻親,許國是附庸,西邊的周王室則風雨飄搖,不足為患。 北方的少數民族北戎曾經於公元前714年,也就是齊、魯、鄭三國同盟謀劃進攻宋國的那一年,趁著中原動盪,從今天的山西省平陸縣一帶出兵,南侵鄭國。 寤生起兵抵抗入侵。半個世紀之前犬戎大軍血洗鎬京的記憶仍留在人們的腦海中,對於北戎軍的戰鬥力,寤生不敢等閒視之。他私下對公子突表示了自己的擔憂:“戎人以步兵為主力,而我軍以戰車為主力,我很擔心戎兵穿插於我戰車之前後,擾亂我軍陣勢。” 戰車是當時中原各國的主要的軍事裝備,一輛戰車加上一定數量的步兵,就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作戰單位——戰車具備衝鋒的力量,而步兵起到掩護的作用,攻防兼備,類似於現代的坦克加步兵組合。

但是,在實際作戰中,往往出現這樣一種狀況:戰車衝鋒的速度過快,將步兵遠遠扔在後面,前後脫節,不能相互照應。另外,戰車不是騎兵,不能靈活轉身,必須跑到開闊地才能掉頭,一次沖鋒過後,戰車找不到自己的步兵,反而被敵人的步兵圍攻,在當時也是屢見不鮮。 寤生久經沙場,對於戰車的弱點當然瞭如指掌。他擔心,戎軍步兵的戰鬥力強於中原的步兵,如果鄭軍戰車的一次沖鋒不能有效擊潰戎軍,則很有可能被戎軍分割蠶食,導致全軍失敗。 對此,公子突回答道:“戎人輕率而無秩序,貪婪而不團結。如果打了勝仗,就在戰場上為了爭奪戰利品互不相讓;如果打了敗仗,只顧各自逃命互不相救。我軍可以派出一支部隊作為誘餌,與戎軍接觸之後,扔下少量裝備,佯作逃跑,戎軍見有利可獲,必定追擊。我軍事先埋伏下三路伏兵,待戎軍主力進入伏擊圈便迎頭痛擊。戎軍先行者遇伏,必將四處逃散,而後繼者自身難保,更不會相救。如此,我軍可獲全勝!”

兵法並不深奧,用孫子的話來說,就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寤生的擔憂,正是基於對自身缺點和對敵人優勢的認識;而公子突的回答,切中了戎軍的弱點,並根據其弱點提出了應對之策。 寤生採納了公子突的意見。這一戰打得乾淨利落,一如公子突所料,北戎軍前鋒遭到伏擊之後即刻崩潰,鄭軍大將祝聃率軍衝出,將北戎軍截為三段,各個擊破。北戎軍全軍潰敗,只有少數人得以逃脫。 這一戰之後,北方少數民族很長一段時間內難以對鄭國威脅。 環顧四周,寤生的江山一片太平。 就在寤生春風得意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公元前707年,周桓王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下令由右卿士虢公全權代理王室政事,從而將左卿士鄭伯完全架空,實際上也就是將他驅逐出王室政局了。

周桓王與寤生之間積怨已久,是眾所周知的事,然而,周桓王選擇在這個時候對寤生動手,讓人難以理解。 首先,鄭國現在正處於全盛時期,國力強大,政治清明,軍事過硬,外交如魚得水,連齊國和魯國這樣的大國都爭相討好鄭國,昔日的宿敵宋國也變成了朋友,陳國變成了姻親,北戎被打得落花流水。毫不誇張地說,寤生雖然沒有稱霸,實際上已經領袖群倫,成為中原國際事務的主導者,比之後世的齊桓公、晉文公也毫不遜色。 其次,自公元前715年周桓王任命虢公擔任右卿士以來,寤生對王室的態度一直是禮讓有加,甚至可以說是逆來順受,有事例為證:公元前712年,周桓王向寤生提出,要以王室的溫、原、絺(chi)、樊等十二座城邑交換鄭國的鄔、劉、蒍(wei)、邗(han)四邑,這是一筆看似有利於鄭國、實際上帶有欺詐性質的交易,因為周桓王開出來的這些土地,雖然都在王畿之內,實際上並不是王室的資產,而是畿內貴族蘇氏的傳統領地。蘇氏佔有這些領地,可以追溯到周朝剛剛建立的時候,周武王封蘇忿生為司寇,同時將這些土地賜給了蘇氏家族。現在周桓王要用蘇氏的領地交換鄭國的土地,開出的是一張空頭支票,不但對蘇氏不公平,也對鄭國不公平。而事實上,王室將鄭國的四邑劃走之後,鄭國也沒能從蘇氏手中得到天子許諾的十二邑。有人對此評論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道德的準則,是禮義的常規。拿著並非自己擁有的東西去送給別人,難道還想得到別人的尊重嗎?”

雖然吃了一個啞巴虧,寤生對王室的態度仍然恭順。這種恭順,一方面是因為政治上的日趨成熟,雖然他至今沒能如後世的管仲一般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實際上他已經明白,王室雖然衰微,卻仍然是一張不可替代的王牌。在很多事情上,如果打著王室的旗號去做,就很順利;如果得不到王室的支持,甚至被王室暗中拆台,就障礙重重,處處遇敵。因此,他很看重自己那個周王左卿士的身份,不希望因為些許土地就與王室鬧翻。 另一方面,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王室這門近親的感情也越來越接近,同宗同種的歸宿感越來越強烈,甚至有了一絲葉落歸根的人間晚情——他畢竟老了,如果在黃泉路上遇到周朝的列祖列宗,他希望自己能夠坦然面對。 然而,周桓王似乎將寤生的逆來順受視為人到晚年的軟弱,偏偏在寤生笑得最和煦的時候,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全天下人都靜靜地等著看熱鬧。 寤生的反應,卻是再一次保持沉默,只是取消了當年朝覲天子的計劃——這在當時只能算是很微弱的一種抗議,要知道,普天之下,偶爾來朝見一下天子的諸侯都已經很少了。 有理不打笑面人,寤生做到這個份上,周桓王如果及時收手,事情還不至於不可收拾。但是,他緊接著發出另一道命令:整頓軍備,討伐鄭國! 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以來,所謂王室的軍備就是一隻紙老虎,這是普天之下都知道的。否則的話,公元前720年鄭國派人到王室的領地割禾奪麥,王室也不至於閉城自守,任其自由行動。現在,事隔十三年,鄭國的軍力比往日更勝一籌,而王室的勢力一如繼往地向下沉降,此消彼長,天子難道有把握打贏一場侵略戰爭嗎?

毫無疑問,他沒有把握。 既然沒有把握,為什麼還要主動出擊?答案是:周桓王想賭一把。但是他要賭的不是戰爭的勝利,而是賭那個姬寤生究竟敢不敢放手與自己一搏。 他畢竟是天子啊! 寤生這些年來逆來順受,連續吃虧都不吭氣,不就因為他是天子嗎?不就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樹立一個尊王的良好形象嗎?現在天子帶兵打過來了,他還能夠怎麼辦? 寤生如果奮起反抗,那就是對天子不忠,煞費心思樹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必定轟然倒塌;如果俯首聽命,那就得聽從天子的發落,承認自己的錯誤,乖乖跑到雒邑去朝覲天子,這在天下人面前也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周桓王將一個兩難的題目交給了寤生。 當然,周桓王之所以悍然動武,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周桓王本人其實也是一個將才,也有一定的指揮能力(這一點很快可以得到證明),但是長期以來,他都沒有機會一顯身手,因此從他內心深處講,他是很願意發動一場真正的戰爭,顯示一下自己的軍事才能的。

討伐鄭國的部隊匆匆組成。周桓王親自率領中軍,也就是王室的嫡係部隊;虢公林父率領右軍,主力是蔡國和衛國的軍隊;周公黑肩率領左軍,主力是陳國軍隊。如果將王室視為聯合國的話,這次參與河雒風暴行動的聯合國軍大概就是由赤道幾內亞、津巴布韋和爪哇等幾個國家派出部隊組成的吧。 衛國與鄭國多年為敵。蔡國自當年參加東門之役,與鄭國之間就存在不友好的回憶,一直未能消解。而陳國作為鄭國的姻親,之所以也派出軍隊參與討伐,是因為不久前陳桓公去世,公子佗殺死了世子免而自立為君,陳國人心渙散,因此公子佗想通過效力王室而獲得承認。 面對來勢洶洶的王軍,寤生沒有作太多的思想鬥爭,下令動員部隊,起兵抵抗。 兩軍在濡葛(今河南長葛)相遇並發生戰鬥,因此這一戰又被稱為濡葛之戰。王軍擺出的是傳統的左中右陣型,以中軍為主力,左右兩翼為掩護,四平八穩,整齊有序。這也是中原各國當時普遍採用的陣型,比較適合以車戰為主的戰爭環境。一般來說,戰鬥打響之後,雙方的主力部隊將以最快的速度沖向敵陣,利用戰車的衝擊力撕破敵人的防禦,擊垮敵人的鬥志,而兩翼的掩護部隊進行左右包抄,乘虛而入,擴大戰果,最終以三股合力將敵人擊潰。

但是,鄭國軍中有一位戰爭天才,那就是寤生的兒子公子突,他反對用傳統的陣勢迎擊王軍。公子突對寤生說:“從王軍的陣型分析,其弱點是左翼的陳軍,因為陳國剛剛發生內亂,民心渙散,軍心自然不穩。我們如果先打擊陳軍,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擊潰。陳軍崩潰後,天子的中軍受到影響,必然慌亂,而且波及右翼的蔡軍和衛軍。蔡、衛兩軍屢次敗於我軍,鬥志不強,見勢不妙,也會跟著陳軍逃跑。這樣的話,我軍就可以集中力量進攻天子的中軍,三面夾擊,一舉擊破。” 公子突的建議,實質上是加強鄭軍左右兩翼的力量,特別是加強左翼的力量,率先擊破王軍右翼,然後擊破王軍左翼,最後才圍攻王軍的中軍。 寤生聽從了公子突的建議,派世子忽為右翼,祭仲為左翼,自己則在原繁、高渠彌的護衛之下,率領相對薄弱的中軍,擺出了所謂的“魚麗之陣”。

關於魚麗之陣是個什麼玩意兒,史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魚麗就是魚鱗,戰車和步卒層層相附,互補縫隙,稱之為魚麗之陣;有的說魚麗就是魚網,魚麗之陣的確切形態,是左右兩翼向前張開,處於進攻態勢,而中央部隊相對靠後,處於防守態勢。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後一解釋似乎更為準確,因為戰鬥一開始,鄭國的左右兩翼就率先發動進攻,中軍則堅守陣地,以待時機。 果然如公子突所料,陳、蔡、衛三國軍隊一觸即潰,周桓王的中軍也隨之混亂。亂軍之中,鄭國的猛將祝聃張弓搭箭,瞄準周桓王,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周桓王以他的個人英雄主義為這次失敗的討伐挽回了一點面子。雖然左右兩翼都已經潰逃,他本人又身受重傷,但仍然咬緊牙關佇立在戰車上,指揮部隊堅守中軍陣地。臨危而不亂,可見天子並非無能之輩,確實是有一定的指揮能力的。

戰場上紛紛亂亂,血肉橫飛,王軍士兵在鄭軍的攻擊下不斷倒下。周桓王如同一尊石像,既不躲避飛來的冷箭,也不理會左右護衛的勸說。那一刻,他的腦子裡出現的是祖輩們堅定的身影,大廟裡那些寫在一塊塊木牌上的顯赫名字,彷彿都變成了活生生的人物,在他背後默默地註視著他。 他終於覺得自己像一位天子,或者說有著天子般的尊嚴了。他不明白,接下來的年代已經不再是天子的年代,而是權術家、陰謀家、政客、外交家、軍事家的年代。在不久的將來,還會出現一種叫做改革家的人物,他們幾乎將這個世界變得面目全非……而這位受著傳統的周禮教育長大的尊貴人物,勢必在歷史的大潮中被席捲而去。 但至少在當時,他這種悲壯的姿態,即使在寤生看來也是值得尊重的。當祝聃前來促請發動全軍進攻,一舉消滅王軍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下令:“退軍。” “退軍?”祝聃幾乎要從車上跳起來。 “沒錯。”寤生說,“以多欺少不是君子所為,何況對手是天子!我們打這仗只是為了自衛,能保住祖先的江山社稷,就已經滿足了。” 他把祝聃的耳朵揪過來,低聲罵道:“你這頭蠢驢,剛剛那箭已經夠懸了,你難道還真想置天子於死地,讓我在天下人面前落得個大逆不道的罵名?” 當天夜裡,寤生派祭仲代表他到天子的軍營中慰問天子和諸位王室大臣。 打一巴掌,再給顆糖,是鄭莊公用來對付天子的最有效策略。如果不給巴掌,光給顆糖,天子就不太受用,會主動找上門來討要那巴掌,然後鄭莊公再給顆糖,才能將此事了結。 公元前707年發生濡葛之戰,是春秋時期由王室主導的唯一一次軍事行動。自此之後,王室偃旗息鼓,斷絕了征伐的念頭,即使是到了齊桓公、晉文公的年代,那些新興的霸主們主動前來討好王室,抬高王室的地位,請天子出面領導他們討伐征戰,王室也僅僅是像徵性地派出小股部隊,不再摻合諸侯們的戰爭遊戲。 寤生成為了這次戰爭的絕對贏家,不只是戰場上的勝利,更是政治和外交上的勝利。毛澤東曾經說過:“鄭莊公這個人很厲害,在國內鬥爭和國際鬥爭中都很懂得策略。”毛澤東本人在國際鬥爭中的策略,用六個字可以概括,那就是“有理、有利、有節”。而寤生在濡葛之戰前後的表現,正是“有理、有利、有節”的典範。 首先,濡葛之戰不是他主動挑起的。雖然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損害他的利益,他都保持了一顆平常心,處處忍讓,僅僅採取了有限抗議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這是有理。 其次,在濡葛之戰中,他採用公子突的戰術,大膽創新,推出魚麗之陣,將王軍打得大敗而歸,再一次打出了鄭軍的威風,這是有利。 最後,在濡葛之戰中,他沒有乘勝追擊王軍,而是網開一面,放了天子一馬,又在戰後派祭仲前去安撫天子那顆受傷的心,進退有度,獲得天下人的好感,這是有節。 後世的專制統治者和御用文人出於維護統治的目的,往往將濡葛之戰視為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一場戰例。然而,《史記》的記載很客觀,明確指出,這場戰爭不過是“莊公與祭仲、高渠彌發兵自救。” 既然是自救,而且也沒有防衛過當,應該沒有什麼好批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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