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

第2章 第一個吃螃蟹的鄭莊公

周朝的政治體制是分封建國的封建制。週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同時直接領有王室的土地(王畿),諸侯則受封於周王室,在各自的領地上建立國家。這種封建結構,好比一家總公司在各地開設了數十家具備獨立法人資格的分公司。各諸侯國在內政方面有很強的獨立性,在正常情況下,週天子基本上不予以乾涉。但是,在軍事和外交方面,各諸侯國均要聽命於週天子,即所謂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除此之外,諸侯國還對天子負有進貢和朝覲的義務,如果不按時進貢或朝覲,天子可以“削藩”。對於不服從領導的諸侯國,週天子還可以派兵攻打,同時根據實際情況,號召其他諸侯出兵協助進攻。 周朝的統治者深諳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道理,為了確保對大大小小同姓、異姓諸侯國的統治,建立了嚴格的軍制。

按照周朝的軍制,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週天子有六軍,大的諸侯國有三軍,中等諸侯國有二軍,小諸侯國則只有一軍。對於各諸侯國武裝力量的規模,在製度上有明確的規定,以此保證王室相對於諸侯的軍事優勢。 這一切的前提是周王室本身強大,具備雄厚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如果說犬戎之亂之前,周王室至少看起來仍有那麼強大的話,犬戎之亂之後,周平王依靠了秦、鄭、晉等諸侯之力才將都城從鎬京遷到雒邑,實力就明顯下降了。王室喪失了舊關中平原地區廣闊而富饒的土地不說,東遷之初擁有的方圓約六百里的王畿,也隨著賞賜、分封和被外敵侵奪,逐漸縮減至方圓約兩百里左右。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以這樣狹窄的土地上的產出,要維持滿員的六軍,顯然是不現實的。

在這種情況下,周王室很可能還是維持了六軍的編制,但形式重於實質,無論人數還是戰鬥力,都大打折扣。號稱六軍,實際上可能只有二軍甚至一軍的戰鬥力。而一些逐漸強大起來的諸侯國,即使只維持三軍以下的部隊編制,實際上人數和戰鬥力都遠遠超過了表面的規模。 此消彼長,王室實力的下降既是經濟和軍事上的,同時也是政治上和心理上的。發生在公元前771年的犬戎之亂和公元前770年的周平王東遷,使得周王室在諸侯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憑什麼還要咱們頂禮膜拜啊?這樣的疑問開始在諸侯的心中悄悄產生。 當然,傳統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這樣的疑問,一開始大夥只是悄悄地埋藏在心裡,帶著一絲興奮、一絲好奇、一絲不安,同時還有一絲蠢蠢欲動,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王室的變化。

這頭自遠古走來、渾身披著綠鏽的青銅巨獸,難道真的不再具有那種懾人心魂的統治力量? 誰,又將成為第一個手持長矛沖向巨獸的堂吉訶德? 前面說過,寤生的祖父姬友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司徒一職,寤生的父親掘突則在周平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卿士。所謂卿士,是王室的首席執政官,用現在的說法,叫做內閣總理大臣或是首相也未嘗不可。 掘突死後,寤生繼承了鄭國的君位,同時也繼承了他在周王室的職務,成為了周天子的卿士。 這裡必須先了解兩個信息: 第一、周朝的官基本上是世襲的,子承父業,代代相傳,一家子都當同一個官或同一類官,可以傳幾代甚至十幾代。在春秋時期,如果有人說“我們家三代為官”,那不是吹牛,而是謙虛。

第二、卿士是王室政治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自古以來,擔任王室卿士的人,多半是周王室的同姓貴族,也就是周王室的近親,他們作為周朝宗室的組成部分,與週天子共掌朝政,有效地擴大了周朝的統治基礎。在周朝的歷史上,有很多代天子的政權都由執政的卿士把持,以至於這些卿士的權勢和名望甚至超過天子本人,比如: 周成王時代的周公旦、召公奭(shi)。 周康王時代的召公奭。 週穆王時代的祭公謀父、呂侯、毛公。 週厲王時代的召公、周公(他們創立了著名的“共和執政”)。 周平王時代的鄭武公、鄭莊公。 …… 鄭莊公自然就是那位在夢中出生的寤生啦。 寤生雖然也姓姬,但是作為周平王東遷後出生的一代,他對於週天子基本上沒有什麼畏懼之心,對王室也談不上什麼感情。所以,首席執政官的位子他佔了,人卻總是呆在新鄭治理他的鄭國,很少去打理王室的事務。

他這樣做,和周朝卿士的代表人物周公旦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周公旦是周朝的實際創建者周武王的弟弟,周武王去世之後,繼承王位的周成王年齡很小,不能當朝執政,所以根據周武王的遺願,王室的大權由周公旦和召公奭代為執掌,這也是周朝卿士執政的歷史起源。周公旦也是雙重身份的人物,一方面是王室的執政卿士,另一方面則是魯國的第一任君主。但是,為了不辜負周武王的重托,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去魯國享過清福,一心一意撲在王室的工作上,公務繁忙的時候,吃飯洗澡都顧不上(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說的就是他),成為勤政愛民的楷模。 東漢末年著名的詩人、軍事家、陰謀家曹操曾經寫過一首名為《短歌行》的詩: 在這首詩中,曹操通過“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詩句,一方面矜誇自己不辭辛苦、平定天下的功績,另一方面也表白了自己不想取天子而代之,只是想像周公旦一樣輔佐天子罷了。

毫無疑問,周公旦是周朝卿士政治的一座豐碑,周平王不能強求寤生也像周公旦那樣勤於王事,也不能要求寤生像他的祖父姬友那樣以死報國。他的要求很簡單,寤生身為王室的卿士,鄭國又離王室最近,好歹按時到雒邑來點個卯,在表面上維護一下王室的尊嚴。 當然,在維護尊嚴的同時,他還有另外一個很現實的考慮,那就是希望鄭國做個表率,履行向王室進貢的義務。 按照周朝初年定下的規矩,王畿之外千里的地區稱為甸服,甸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天的祭祀所需物品;甸服之外五百里的地區稱為侯服,侯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月的祭祀所需物品;更遠的賓服、要服地區則應該分別按季、按年向天子進貢;諸侯不分遠近,一生之中,至少要親自前往雒邑朝覲天子一次。在周朝強盛的年代,各諸侯國基本能夠按照規定朝覲與進貢;但在周平王東遷之後,王室衰微,王畿面積大大縮水,王室的經濟越來越拮据、越來越依賴於諸侯的進貢,諸侯們反而將自己的義務拋到了爪哇國,進貢的周期越來越長,進貢的物品越來越少,有的甚至根本不來進貢。

周平王並非昏庸的天子。如果與他的父親週幽王相比,他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敬業的一位統治者。只不過他生不逢時,從登上王位的第一天,便要直面這個封建王朝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內憂外患。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周武王再世,恐怕也難以有所作為吧。 每逢祭祀遠祖的大祭,他總是出神地看著大廟中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心裡遙想著兩百年前週穆王以沒有按時進貢為由遠征犬戎的故事,難免又想到近在咫尺的鄭國居然已經大半年沒有進貢任何物品,而那個叫寤生的傢伙竟然還堂而皇之地擔任著王室的卿士…… “一定要撤掉他在王室的職務。”周平王對親近的朝臣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朝臣們面面相覷。半晌,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那個人可是對自己的親弟弟都下得了手啊!”又有人接著說:“差點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過!”

“那就更該將他撤掉,另找有德之人擔任這一要職。”周平王說。 其實,在他心裡,已經有一個人選,那就是虢公忌父。 在周朝的歷史上,曾經有東、西兩個虢國。其中東虢國已經被鄭武公吞併,其領地成為鄭國的一部分;而西虢國在春秋初年仍然存在,虢公忌父就是西虢國君,當時也在周王室擔任了某一公職,因此常在朝廷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忌父的父親名叫石父,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的要職,位列三公,與寤生的爺爺姬友同朝為官。然而,這位虢公石父的歷史名聲並不好,屬於戲台上的白臉奸臣。人們通常認為,週幽王千金買一笑和烽火戲諸侯這兩件荒唐事,實際上均由石父一手策劃。因此,西周的滅亡,石父是負有直接重大責任的。 和石父不同,忌父是一位知書達理、謹言慎行的諸侯,加上他對王室的態度依然保持了十分的恭敬,使得周平王對他另眼相看,產生了倚重之意。再說,既然石父曾經位列三公,現在由忌父擔任卿士的話,也算是子承父業了,在眾人面前容易通得過。

周平王把忌父找來說:“我關注你很久了。你這個人平時為人低調,辦事也勤勤懇懇,能力又強,而且最重要的,你對王室忠心耿耿,這是眾人都看在眼裡的。” 忌父謙虛地說:“這是為臣應該做的。” “鄭伯一家在朝庭擔任卿士已經有三代了,當然啦,他們家也確實曾經為王室作出過一些貢獻,但成績都是過去的。最近幾年,那個寤生基本上都不理朝政,總是貓在自己的家里處理家務事,這樣下去恐怕不是辦法。” 這裡要說明一下,姬友在王室擔任司徒,這個官職實際上也可以算作是卿士之一。 忌父說:“也許他家裡的事多,您就體諒一下吧。” 周平王說:“你就別替他說好話了,我了解他,他根本就是目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渙散,不把王室放在眼裡。這樣吧,我決定對你委以重任,由你來代理國政,你可千萬別推辭。”說完他微笑著滿懷期望地看著忌父。

按理說,忌父這時候應該撲通一下伏在天子腳跟前,熱淚盈眶,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說:“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但是周平王笑得臉部肌肉都僵硬了,也沒等到這一幕出現。忌父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出現驚恐的神色,他眼睛瞪得老大,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鄭伯不來朝庭,必定有他不來的理由,您最好親自批評教育他,如果要臣取而代之,他還不恨死臣?” 當天晚上,忌父就不辭而別,回到虢國去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周平王氣得一口氣摔了十八隻陶罐。 氣歸氣,更可氣的事還在後頭。不知道怎麼搞的,寤生竟然知道了這事。一直不理朝政的他突然趕到了雒邑,出現在周平王面前。 “我們家三代蒙受聖恩,在朝中擔任要職已經有很多年了。現在聽說您想將朝政委以虢公,所以趕來交還卿士的職位,以滿足您的願望。”寤生客客氣氣地說。 “沒有的事。”周平王乾笑了兩聲。面對這個傳說中殺弟逐母的冷血動物,他竟然突然失去了撤銷其職務的勇氣,也忘記了自己貴為天子的身份,極力否認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說來也是我寤生命苦,家裡有個不聽話的弟弟,一直跟我作對,所以這幾年我處理家務事,忙得不可開交,抽不出時間來打理朝政。現在家裡的事基本擺平了,我想這下可以好好盡忠王事,替您分憂了,沒想到,唉……”寤生一臉惋惜。 “寤生你誤會啦。我也是考慮你家裡事多,不忍心讓你兩頭跑,所以要忌父權且幫你把工作做一做,讓你好安心處理家裡的事,沒有說要撤你的職啊。你說說,這工作你要是不干,誰還敢干呢?”周平王連忙解釋。 “虢公有才啊,我哪比得上?不如就按您的意思,我把卿士一職讓給虢公得了。否則的話,人家還會說我貪戀虛名,素餐屍位,不體諒天子的苦衷。您說,我這又是何苦來呢?” “我真沒那意思,你就別懷疑了。”天子著急了。 “寤生不敢懷疑,只求辭職。” “不許。” “一定要辭。” “仍然不許。” “堅持要辭。” 兩個人就這麼槓上了。一個是底氣不足,急於表白;一個是老謀深算,就等著對方犯錯誤。那光景,有如趙本山和范偉在互相忽悠。果然,忽悠來忽悠去,周平王說了一句胡話:“寤生你要實在信不過我,我就只好派狐到鄭國作為人質,如何?” 寤生倒是一下子愣住了,想說“成交”卻又張不開嘴。 狐是何許人?狐就是王子狐,周平王的世子,下一任周天子的法定人選。 自古以來,諸侯之間為了取得信任或結成同盟,互相遣子入質,是很正常的外交行為。但是,天子遣子入質諸侯,卻是聞所未聞的事。 寤生瞪著天子看了老半天。事情顯然超出了想像範圍。他弄不明白,眼前這位天子究竟是大智若愚、深不可測,還是僅僅因為昏了頭。 “您……該不是開玩笑吧?” “君無戲言。” 寤生深呼吸了一口空氣,快速計算著這事帶來的好處與風險。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周平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即便是寤生,也難免躑躅不前。 “這樣做還不能消除你的疑慮嗎?”周平王有點受不了了,鼻尖上開始冒汗。 “好吧,聖命難違,做臣子的也只能照辦。為表示寤生的忠心,消除您的擔憂,我自願派世子忽作為人質到雒邑來居住。”寤生終於一本正經地說。 這就是史上有名的周鄭交質。 週鄭交質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王室威信掃地,淪落到與諸侯等量齊觀的地位。 《左傳》對此有一段評論:“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大概意思是說,各自心懷鬼胎,交換人質也沒多大意義;雙方互相誠信,不違禮制,即使不交換人質,又有誰能夠從中挑撥離間? 話說得很好,只是在那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年代,誠信究竟能值幾個錢? 命運坎坷的周平王在位五十一年,於公元前720年駕崩。這個時候,王室的法定繼承人王子狐還在鄭國的首都新鄭當人質,父子倆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 不久之後,王室將世子忽送回了新鄭,而寤生也安排人將王子狐護送回雒邑,準備繼承王位。不料王子狐尚未來得及登基,突然又一命嗚呼,追隨他父親而去了。 關於王子狐突然死亡的原因,史書上沒有過多記載。後人只能推測,這位尊貴的人質在鄭國生活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快樂才怪),加上父親過世的時候還不能盡孝送終,所以悲傷過度,沒來得及過把當天子的癮就“薨”了(天子之死稱崩,諸侯之死稱為薨,王子狐未即位為王,所以只能稱薨)。 國不可一日無主,周王室的諸位大臣轉而奉王子狐的兒子林為君。林就是歷史上的周桓王。 說起來也是令人心酸,周平王死的時候,王室的財政拮据到了無錢舉行一次像樣的葬禮的地步,只好派人到魯國,低三下四地請求魯國贊助一點喪葬費。 周平王和王子狐的先後去世,引發了王室對寤生的強烈不滿。年少氣盛的周桓王決心繼承爺爺的遺志,任命虢公忌父為卿士。 不知道被兩代天子一致看好的虢公這次有沒有勇氣挑起大樑,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消息傳到新鄭後,寤生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生氣就要發洩,否則會內分泌失調,影響身體健康。 當然,寤生不會躲在家裡摔東西,不會像祥林嫂那樣到處去訴苦,也不會衝冠一怒就起兵和王室對著幹起來,更不可能跑到雒邑去和天子據理力爭。即使是在最惱怒的情況下,他都不會做出不理性的事情,這是寤生真正可怕之處。 他派大夫祭仲帶領一支軍馬,優哉游哉地開到周王室的邊境一個叫做溫的地方,對當地的官員說:“不好意思,今年鄙國收成不好,所以把部隊開到貴地來開飯,請領導支援麥子一千鍾,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就會回去,不會給貴地添太多麻煩……什麼,不給?沒關係,不勞您親自動手,我們自己來。” 這是公元前720年四月發生的事,周平王父子屍骨未寒。 祭仲的人馬在溫吃喝拉撒,呆了三個多月,又移師到成周地方,正好這裡的禾熟了,繼續吃。面對這群武裝蝗蟲,當地官員緊閉城門,也不敢出來管事,只好派人向王室報告。 王室的反應出人意料的冷靜。據說年少氣盛的周桓王很想放手與寤生一搏,被輔政大臣周公黑肩給勸阻了。黑肩也沒有給天子講多少大道理,一來實力差距擺在那裡了,二來考慮到寤生好歹也是周王室的後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些許小事,忍忍就算啦。 這件事在歷史上叫做“週鄭交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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