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2

第30章 眾怒難犯,郤氏的覆滅

很難簡單地給“三郤”下一個“好”或者“壞”的結論,甚至也很難給他們一個大致正面或反面的蓋棺定論。如前所述,這三個人權大氣粗,作風霸道,搶過人家老婆,殺過人家老公,和天子爭過土地,跟領導搶過風頭,在國內國外得罪了不少人,說是天怒人怨也不過分。然而,除此之外,“三郤”也自有過人之處,尤其是郤至,無論在外交場合還是戰場上,都有可圈可點的表現。鄢陵之戰的勝利,郤家子弟功不可沒,這也是大夥都看在眼裡的。 鄢陵之戰後,晉厲公派郤至到雒邑向周天子報喜。這是一次出風頭的好機會,也可以看作是晉厲公對郤至在鄢陵之戰中的表現的嘉許。作為勝利者的代表,郤至在雒邑受到了殷勤接待,各位王室重臣都爭先恐後地巴結他,請他到府上做客。當郤至繪聲繪色地講起戰場上的故事,白髮蒼蒼的主人便放下筷子,聚精會神地聽著,時而會心一笑,時而目瞪口呆,彷彿戰場上的點點滴滴就發生在眼前;而女眷們則躲在帷幕背後偷聽,也有年輕的女士不惜冒著失禮的風險,大膽地伸出頭來,想看看這位披著火紅鎧甲上戰場的晉國勇士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尊容。

很可惜,郤至既不英俊,也不瀟灑,稍微有點發福,臉上還落著一道淺淺的傷疤。他講完鄢陵之戰的故事,總是不忘補充一句:“假如沒有我,晉國就不會打贏這一仗了!楚軍有六個致命的弱點,晉軍卻不知道利用,是我極力主張,他們才勉強同楚軍作戰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話倒也沒說錯。但是,戰爭的勝利是成千上萬士兵用鮮血換來的,也是諸位將領指揮有方才得到的,怎麼能夠將這些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呢?事實上,坐鎮指揮鄢陵之戰的是晉厲公本人,其次是欒書和士燮,就算郤至的功勞再大,也不應該抹殺主帥的作用,更不應該將主帥說得如此無能啊! 更要命的是,郤至絲毫不隱瞞自己對權力的慾望,在雒邑訪問期間,他多次公然宣稱:“像我這樣勇敢、知禮、仁德的人執掌晉國的政權,楚國和它的盟國必定歸附晉國!”

王室卿士邵桓公是個不解風情的人,他就事論事對郤至說:“您當然是非常有能力的。可是,晉國提拔正卿,歷來都是循序漸進,按部就班,我擔心政權不一定會落到您頭上啊。”言下之意,晉國的八卿之中,你郤至僅僅是最後一位,就算受到重用,怕也很難一蹴而就,成為首席執政官吧。 “哪有什麼秩序?”郤至快人快語,“當年趙盾沒有任何軍功,就從中軍副帥升到了中軍元帥,荀林父更是從下軍副帥直接升到中軍元帥,現任的欒書也是從下軍元帥升到中軍元帥,這三個人都是越級任用,我又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差,為什麼不可以當第四個?” 王室卿士單襄公聽到郤至這些話,禁不住搖頭嘆息道:“刀架到了脖子上還不知道死,說的就是郤至這種人吧!”

但是郤至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臨近。不只是他,整個郤氏家族的成員都沒有對自己的命運產生過懷疑。鄢陵之戰後,郤氏家族的權勢進一步提升,郤犨以新軍元帥的身份,被晉厲公委派主持東方諸侯的事務。如果說郤至的問題僅僅在於狂妄的話,郤犨則以蠻橫無禮和貪得無厭引來國內國際的非議。 前面說到,鄢陵之戰結束的時候,原本應該前來參加會戰的魯國部隊還在曲阜附近的壞隤盤桓,錯過了參加會戰的時機。 魯成公之所以貽誤戰機,主要是因為家裡出了點問題。 事情說起來難以啟齒,魯國的“國母”——魯成公的母親穆姜耐不住多年守寡的寂寞,與“三桓”之一的叔孫僑如發生了男女私情。這段地下戀情究竟是因為肉體的需要還是感情的空虛,抑或兩者兼有,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穆薑的確對叔孫僑如動了真感情,而叔孫僑如很可能只是想利用穆薑的特殊身份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

他向穆姜提出了一個要求:幫助他除掉季孫行父和仲孫蔑,將“三桓”變成“一桓”,讓他獨掌魯國的大權。這個要求非同小可,穆姜卻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換而言之,如果叔孫僑如想要星星,她不會摘給他月亮——古往今來,熱戀中的女人也許都有那麼一點瘋狂吧。 魯成公將要出發前往鄢陵的時候,穆姜前去送行,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魯成公感激之餘,預感到將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果然,穆姜直截了當地向他提出:將季孫行父和仲孫蔑驅逐出魯國,把他們的財產和土地全部轉封給叔孫僑如。 穆姜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平靜,如同拉家常那般輕鬆。魯成公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你跟叔孫僑如上床,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你竟然為了他來提這種要求?什麼“將季孫行父和仲孫蔑驅逐出魯國”,你以為是送兩隻老母雞給叔孫僑如補身子那麼簡單啊?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事可以辦到,將這兩人趕出魯國對公室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要知道,“三桓”專魯,畢竟互相還能製衡;如果只剩下“一桓”,公室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但是魯成公不敢明確反對穆姜,只能以軍情緊急為由,對穆姜說:“此事非同小可,請等我回來再說吧。” 穆姜聽了,當場就臉一黑。剛好魯成公的同父異母弟弟公子偃、公子鉏也在送行的人群中,穆姜就用手指著他們,威脅魯成公說:“你如果不答應我,那兩個人隨時可以取你而代之!” 魯成公嚇了一跳,真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說出來的話。他帶兵走到壞隤,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停下來,派仲孫蔑回曲阜去加強宮中的戒備,在各地設置守衛,以防叔孫僑如和穆姜趁自己不在突然發難。將這一切安排妥當,他才繼續前進,結果沒趕上鄢陵會戰。 同年秋天,晉厲公在宋國的沙隨(地名)再次召集諸侯會盟,共商討伐鄭國的大事。魯成公不敢怠慢,接到會議通知之後,便從曲阜動身,直奔沙隨而去。據《春秋》記載,參加這次會盟的有晉厲公、齊靈公(齊頃公已經於七年前去世)、魯成公、衛獻公、宋國的右師華元和邾國的大夫(未記名),但是到了正式開會那一天,魯成公卻被拒之門外,在會場外坐了一天冷板凳。

問題出在晉國負責東方諸侯事務的大臣郤犨身上。 《左傳》記載,沙隨會盟之前,叔孫僑如派了一名使者到晉國,對郤犨說:“您知道魯國部隊為什麼沒能趕上鄢陵會盟嗎?那是因為魯侯心存疑慮,故意留在壞隤觀望,看誰獲勝就投入誰的懷抱。” “是嘛?”郤犨不動聲色,攤開手掌,做了一個兩手空空的手勢,“口說無憑啊!” 使者心領神會,從袖中掏出一份禮品清單,說:“這是我家主人獻給您的微薄禮物,雖然不成敬意,但還是請您笑納。” 郤犨笑笑,將清單放在桌面,不再說什麼。第二天一早,他就進宮向晉厲公匯報了有關情況,添油加醋地告了魯成公一狀。晉厲公本來對魯軍沒能參加鄢陵之戰就很有意見,心中充滿了猜測和狐疑,聽了郤犨的匯報之後,越發覺得是那麼回事,所以在沙隨會盟上故意讓魯成公坐了冷板凳。

同年七月,諸侯聯軍向鄭國發動進攻。魯成公再度披掛上陣,希望以實際行動取得晉國的諒解。部隊出發的時候,穆姜又來送行,將上次對魯成公提的要求又原原本本地提了一次,並且擺出一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姿態。魯成公還是採取“拖”的辦法,對穆薑的要求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含糊其詞地應付了兩句,便登車而行了。和上次一樣,魯成公只帶了季孫行父出征,同時命仲孫蔑留在曲阜,鎮守公宮,以防不測。 當時,晉軍駐紮在鄭國西部,魯軍駐紮在鄭國東部的督楊(地名)。魯成公一來沒有太多戰爭經驗,二來擔心後院起火,不敢貿然穿過鄭國的領土去與晉軍會合。公孫嬰齊派叔孫僑如的弟弟叔孫豹去請晉軍前來會合,自己不吃不喝,在鄭國的邊境等了四天,直到看到晉軍的旌旗才吃飯。

諸侯的軍隊匯合之後,移師到新鄭東北的製田(鄭國地名),等侯戰機。荀罃率領晉國下軍的一部分,聯合部分諸侯的軍隊入侵陳國,又順勢入侵蔡國。荀罃的部隊還沒回來,聯軍主力又轉移到穎上(鄭國地名)。鄭國名將公子喜主動出擊,夜襲聯軍大營,將宋、齊、衛三國軍隊打得潰不成軍。 魯成公和季孫行父在前線打仗,穆薑和叔孫僑如在國內也沒閒著。叔孫僑如精心準備了一套說詞,再次派人到晉國找到郤犨,說:“魯國的季孫行父和仲孫蔑,有如晉國的欒書和士燮,政令都是從他們那裡出來的。現在這兩個人合謀,說什麼'晉國政出多門,不知道聽誰的好,寧可服從齊國或楚國的領導,哪怕是亡國,也不再跟從晉國了'。如果您想對魯國有所作為,可以趁著季孫行父在軍中,將他抓起來殺掉;而我在魯國殺死仲孫蔑。只要我掌握了魯國的政權,將確保魯國對晉國沒有二心。魯國沒有二心,其他小國家自然會服從晉國的領導。否則的話,背叛是遲早的事。”

郤犨是那種“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人。晉厲公既然要他主持東方諸侯事務,他就下決心將這個工作的權力發揮到極限,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同年九月,郤犨帶人來到魯國軍中,當著魯成公的面,將季孫行父抓起來帶走了。 對於屢次被晉國人欺負的魯成公來說,這點侮辱算不了什麼。聯軍解散之後,他沒立即回國,而是將部隊駐紮在鄆城,心平氣和地派公孫嬰齊去和郤犨交涉。 對於郤犨來說,“利益”二字絕非一份清單中羅列的禮物那麼簡單。和大多數陰謀家一樣,他皮厚,心黑,膽大,想像力極其豐富。公孫嬰齊見到郤犨,說不到兩句話,郤犨打斷他的發言,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建議:“你回國殺掉仲孫蔑,我扣留季孫行父,由你來做魯國的首席執政官,我可以保證晉國會支持你,勝過支持魯侯。”

這個建議實際上是叔孫僑如的陰謀的拷貝,只不過郤犨自作主張,將主角由叔孫僑如改成了公孫嬰齊。理由很簡單:第一,他信不過叔孫僑如;第二,他認為公孫嬰齊是自己人,便於控制。 公孫嬰齊什麼時候和郤犨拉上了關係,成為他的“自己人”了呢?別忘了,公孫嬰齊的同母異父妹妹,原來的施夫人,此時正被郤犨霸占著呢。因為這層關係,郤犨一廂情願地認為,他也許應該叫公孫嬰齊一聲大舅子吧。 叔孫僑如的陰謀,公孫嬰齊是想像得到的。但是他沒有想到,郤犨這個晉國的新軍元帥、在晉國八卿中排名第七的人物,竟然也打起了魯國的主意,想在魯國培養自己的勢力,而且將自己當作了培養對象。他不禁暗自哀嘆,魯國真是多災多難啊! 見到公孫嬰齊沉默不語,郤犨以為他在權衡利弊,又給他透露出一個絕密的情報:“因為叔孫僑如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魯侯的母親姜氏已經對魯侯產生了不滿,正在謀劃用公子偃來取代魯侯。如果你當了魯國的首席執政官,魯侯又和你對著幹,那也沒關係,我們就幫助你發動政變,扶持公子偃為君。到那時候,內有姜氏支持你,外有晉國替你撐腰,還有什麼做不成的?” 公孫嬰齊聽得冷汗都出來了。在這種時候,如果一言不慎,他就變成了郤犨的同謀,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清了清嗓子,對郤犨說:“叔孫僑如的陰謀,您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他和姜氏有男女私情,又想除掉季孫行父和仲孫蔑,獨自掌握魯國的政權。如果您真的除掉那兩個人,那就真是徹底拋棄魯國,而且降罪於寡君了。托周公之福,如果您不是真正想這麼做,而是讓寡君仍然有幸為晉君服務,那就請您為魯國保留那兩個人,因為他們都是魯國的社稷之臣,早晨殺了他們,晚上魯國就會滅亡。魯國滅亡,晉國就少了一個忠誠的盟友,多了一個敵人,只怕您追悔莫及啊!” 這番話明擺著告訴郤犨:不要妄想我會跟你合作,去做對不起魯國的事,你還是將季孫行父交出來,否則的話,魯國肯定會因為這件事和晉國翻臉,後果自負。 “既然如此,”郤犨仍然賊心不死,“我向魯侯提個要求,要他多封一些土地給你如何?”這還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信公孫嬰齊經得起財富的誘惑。 公孫嬰齊笑起來:“哎呀,您真是太關心我了。我嬰齊不過是一介小臣,怎麼敢倚仗大國的力量來為自己謀取福利?今天奉命來替季孫行父求情,您如果答應我,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大大的恩賜了,難道還有其他的請求?” 郤犨不耐煩道:“季孫行父對晉國不敬,你說的這事我可做不了主。”起身拂袖而去,將公孫嬰齊一個人晾在那裡。 士燮聽到這個消息,私下對欒書說:“季孫行父在魯國已經是兩朝元老,據說此人生活節儉,不敢給小妾穿絲綢做的衣服,不敢給馬餵糧食。這樣的人,當世很少見了。如果我們聽信小人之言而殘害忠良,諸侯難免產生非議。” 欒書點頭道:“您言之有理。現在來的那位公孫嬰齊,忠於自己的使命,不為利益所動,一心為國家的安危著想。如果讓他空手而歸,那咱們就是離棄善人了。這樣吧,明天的朝會上,您提議釋放季孫行父,我表示附和,咱們就算為晉國做件好事。” 公元前575年冬天,在欒書和士燮的干涉下,被晉國囚禁了幾個月的季孫行父終於從新田回到了曲阜。叔孫僑如叛國的陰謀被公之於眾。這一次,就算穆姜再哭再鬧也保不住他了。魯成公採取果斷措施,將叔孫僑如全家驅逐到了齊國,同時派人刺殺了公子偃,以警告穆姜不要打主意另立新君。 作為一個失敗的陰謀家,叔孫僑如的命運不算悲慘。為了體現自己的寬厚,同時也是為了保持“三桓”之間的互相牽制,魯成公又派人將叔孫僑如的弟弟叔孫豹從齊國召回來,繼承了叔孫氏的家業。 叔孫僑如在齊國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差,既不缺乏關懷,也不缺乏女人。據《左傳》記載,齊靈公的母親聲孟子正是虎狼之年,她一見到叔孫僑如,立馬芳心大亂,將他宣進宮去,一來二往就搞上了床。 前面說過,春秋時期的中國人,男女關係其實是比較開放的。叔孫僑如在魯國和穆姜通姦,在齊國和聲孟子通姦,睡過兩個“國母”,在當時都不算什麼特別大的醜聞。肥水不流外人田,叔孫僑如既然睡了齊靈公的母親,為了平衡關係,便將自己的女兒獻給了齊靈公。這個女人和齊靈公生了一群兒女,其中一個兒子後來還繼承了齊國的君位,也就是歷史上的齊景公。 可以肯定叔孫僑如在服務寡婦方面很有一套。不久之後,聲孟子對叔孫僑如的依戀便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女人總是希望自己喜愛的男人更有出息,聲孟子在這點上毫不輸於穆姜,她向齊靈公提出了一個堪稱荒唐的要求:封叔孫僑如為上卿,與國、高二氏平起平坐。 齊靈公大吃一驚,國、高二氏本是天子封給齊國的世襲上卿,當年連管仲這樣的功臣都不敢企圖與他們並駕齊驅,現在叔孫僑如這個外國人,因為把聲孟子這個老女人弄舒服了,就妄想加入齊國最高貴家族的行列嗎? 事實證明,這件事並非叔孫僑如本人的主意,而是聲孟子想送給叔孫僑如的一個驚喜。因為叔孫僑如聽到這個消息,當天晚上就帶著家人出逃到衛國。留給聲孟子的書簡上,寫著“我不可以兩次犯同樣的錯誤”之類的文字。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 順便說一句,陰謀家叔孫僑如在衛國似乎也過得不錯,衛國人也讓他擔任了卿一級的職務,至於是因為才華出眾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使得他在異國他鄉混得如魚得水,人們就不得而知了。 公元前574年春天,為報復去年諸侯聯軍的入侵,鄭國人逆勢而動,發動了一次反攻。在公子騑的帶領下,鄭軍入侵晉國的虛、滑兩地,獲得大量戰利品。 同年五月,鄭國和楚國的關係得到進一步加強。鄭成公派大子髡頑和大夫侯孺前往楚國為質,楚共王則派大夫公子成和公子寅帶兵前往鄭國,駐紮在新鄭附近,幫助鄭國人守衛國都。 同年六月,晉厲公再一次打著天子的旗號召集諸侯會盟,組織了晉、齊、魯、宋、衛、曹、邾七國聯軍討伐鄭國,從戲童(地名)一直打到曲洧(wei,地名)。楚共王忠實地履行了盟友的責任,親自帶兵救援,將聯軍趕出了鄭國。 這次戰爭後不久,晉國軍中第二號人物,中軍副帥士燮去世了。 關於士燮的死,歷史上有很多人認為他是自殺。鄢陵之戰後,士燮對晉國的局勢越來越擔憂。據說,他曾經命家族的祝宗(主持家族祭祀的神官)祈禱自己快死,對祝宗說:“國君驕奢淫逸,偏偏又在鄢陵打了勝仗,看來是老天要增加他的罪惡,大難就要降臨晉國了。你如果為我好,就想辦法讓我快點死,不要等到大難降臨,這便是家族的福氣啦!”由此可見,士燮很可能是想通過死來喚醒晉厲公,存在自殺的可能性。 鄢陵之戰的勝利,是否真如士燮預料的那樣,雖勝猶敗,反而使得晉國的國內矛盾激化,政局更加動盪呢? 答案是肯定的。 據《左傳》記載,晉厲公作風奢侈,而且“多外嬖”。所謂外嬖,司馬遷的理解是“宮外的女人”,也就是情婦,或者是沒有名分的小妾。但更多人認為,外嬖就是男寵。因為晉厲公有同性戀傾向,大夫胥童、夷羊五、長魚矯等人便投其所好,主動投怀送抱,受到晉厲公的寵幸,成為了他的外嬖。 鄢陵之戰前,士燮曾經預言,戰爭一旦勝利,晉厲公必定會炫耀自己的戰功,提高親近的寵臣的待遇,給喜歡的女人增加田地。事實證明士燮是有先見之明的。鄢陵之戰後,晉厲公認為自己立下了不世功勳,即便與前面的晉文公、晉襄公、晉景公相比,也毫不遜色,便開始打壓眾卿的勢力,提升外嬖的政治待遇。 八卿之中佔據了三個名額的郤氏家族成為了打擊的主要目標。原因很簡單,郤氏家族得罪的人太多了。 其一,胥童是胥克的兒子。胥家在晉國本來也是名門望族,公元前601年,郤克接替趙盾擔任中軍元帥,為了扶持趙朔,撤掉了時任下軍副帥的胥克的職務,改任趙朔為下軍副帥。胥氏家族轉向衰落,郤、胥兩家因此而結仇。 其二,夷羊五曾與郤錡因田地的歸屬權發生糾紛。在土地所有權的問題上,郤氏家族連天子都不相讓,何況小小的大夫?夷羊五就算把屁股獻給了晉厲公,也爭不過郤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郤錡將地搶走。 其三,長魚矯也與郤錡因田地的歸屬權發生糾紛。郤錡不但搶了他的土地,還將他和他的父母妻兒一起綁到車轅上示眾。長魚矯視之為奇恥大辱。 其四,除了晉厲公的外嬖,朝中大臣對於郤氏家族也有諸多不滿。中軍元帥欒書尤其惱恨郤至。 欒書惱恨郤至,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士燮的明智。 鄢陵之戰中,欒書主張固守,士燮的兒子士匄卻提出塞堵水井、夷平軍灶、在軍營中布陣等主動出擊的策略,被士燮臭罵一頓,拿著長戈趕了出去。士燮這番舉動,其實是做給欒書看的,用意很明顯:小孩子不懂事,你千萬別和他計較。當時郤至在一旁看了,卻沒有領會士燮的世故,接著又向晉厲公提出,楚軍有六處硬傷,此仗一定要打,而且要主動出擊。戰爭最終取得勝利,欒書本來就很沒面子,郤至又在雒邑大肆宣傳自己的功勞,把欒書說成一個畏縮不前的懦夫,給人的感覺是:如果不是他郤至,鄢陵之戰的勝敗還很難預料——不,不是勝敗難料,而是必敗無疑。因為這些事情,欒書對郤至,可以說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鄢陵之戰中,楚國大夫公子伐被晉軍俘虜。公元574年冬天,欒書派人暗地裡與公子伐接觸,唆使公子伐到晉厲公面前陷害郤至:“你去對晉侯說,'鄢陵之戰實際上是郤至鼓動楚王發動的,他趁著齊、衛、魯三國援軍還沒到來,就通知楚軍發動了進攻,並且說,如果晉侯戰死,他就立孫周為君,保證晉國臣服於楚國的領導。在戰爭進行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故意放過楚王,楚王說不定就成為晉軍的俘虜了!'你如果這樣說了,我就放你回楚國去。” 孫周是何許人物?孫周父親叫做公孫談,祖父叫做公子捷,公子捷是晉襄公的小兒子。因此,孫周是晉襄公的曾孫,他與晉厲公是同輩的族兄弟。 前面說過,晉國自晉獻公以來,就有驅逐“群公子”的傳統,除大子之外,那些公子公孫們,紛紛被打發到其他國家謀生。公孫談在晉靈公年代來到王城雒邑,成為王室大臣單襄公的家臣,孫周就是在雒邑誕生的,所以被命名為“週”。在同族人當中,孫周以成熟穩重而著稱,單襄公認為孫周具備了敬、忠、信、義、教、孝、惠、讓八種品德,很有可能成為大國的君主,甚至命自己的兒子放下少主的架子,反過來侍奉孫周。由此可見,孫周對於晉厲公來說,是個潛在的危險人物。 公子伐按照欒書的要求,到晉厲公面前告發了郤至。晉厲公將信將疑,將欒書找來核實。 “這件事情嘛……”欒書捏著鬍子思忖了片刻,“下臣以為,絕非空穴來風,十有八九是真的。” “此話怎講?” “您想想看,那天在戰場上,楚王不是派了一個使者跟郤至接觸,並且送給他一張弓嗎?” “是有這麼回事,可是,他好像沒有接受吧?” “這個……接不接受並不重要,楚王為什麼不送給別人,偏偏要送給他呢?我聽說,他至少有三次沖到楚國的王卒之中,三次都退出來,有意避開楚王。這是在打仗啊!我們死傷那麼多戰士,不就是為了打敗楚王嗎?他要是沒問題,怎麼會這樣做?” 晉厲公看了欒書一眼,似乎有點相信了。 “而且我還聽說,他把鄭伯也放跑了。”欒書趁熱打鐵,又抖出一個包袱。 晉厲公還在深思。 “這樣吧,您如果怕冤枉了他,不妨派他出使王室,看看他會不會去見孫周,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欒書終於使出撒手鐧。 “好。”晉厲公道。 數天之後,郤至果然奉命到雒邑訪問。他不知道,晉厲公偷偷地派了親信跟踪他,更不知道欒書已經先派了一個人去看望孫周。 “晉國派來的使者文武全才,您不妨與他交談,可以了解晉國的情況。”那個人裝作閒聊,有意無意地對孫周說。 孫周也沒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他早就听說過郤至的大名,心想見見也無妨。於是,等郤至一到雒邑,他便主動去拜訪了郤至。 這一切,自然被晉厲公的親信看在眼裡。 回去一匯報,晉厲公便相信了公子伐的話,認定郤至確實是與孫周有聯繫,想扶持孫周為君了。 這件事之後,郤氏家族實際上已經坐到了火藥桶上。細數起來,這些年來,他們先後得罪了魯國的施氏家族、得罪了天子、得罪了季孫行父、得罪了欒書、得罪了晉厲公的一班外嬖,現在又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得罪了晉厲公。奇怪的是,“三郤”浸淫官場多年,竟還沒有感覺到危險的臨近,行為依然風騷,作風依然剽悍。 公元前574年秋天,晉厲公組織了大規模的狩獵活動。按照周禮的規定,國君與大臣狩獵,后宮人士不應參與。但是晉厲公不但把一群妻妾都帶上,而且命令她們跟自己一起放箭,然後才讓列位卿大夫自由射殺獵物,在當時傳為笑談。 郤至打到了一頭野豬,興沖沖地載著獵物,想奉獻給晉厲公,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晉厲公寵幸的宦官孟張突然衝出來,抱起那頭野豬就跑。 “閹驢!”郤至大罵道,已經把箭搭在弓弦上,“快把野豬還給我,否則有你好看!” 對於孟張來說,這樣做也許就是為了好玩,也許是為了在晉厲公面前表現自己對郤氏家族的同仇敵愾,哪里肯停下來?眼看就要跑到晉厲公的車前,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一支長箭穩穩地釘在他背上。 晉厲公的女人們嚇得花容失色,驚叫不已。晉厲公緩緩地從車上站起來,臉色鐵青,看著郤至,咬牙切齒地說了四個字:“欺人太甚!” 開弓沒有回頭箭。郤至射出那一箭的瞬間,郤氏家族的命運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被推落懸崖,再也無法挽救了。當天晚上,晉厲公就將胥童找過來,要他謀劃對郤氏家族動手的事。胥童說:“那就先從三郤入手。郤氏家族樹大招風,招惹的是非又多。除掉郤氏家族,公室可以鬆一口氣,社會輿論也會站在您一邊。” 與此同時,“三郤”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聚到一起開會研究形勢。 “情況非常不妙,我估計國君很快會對我們動手。常言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們應該採取主動,馬上派兵進攻公宮,把國君殺掉,另立新君。”族長郤錡說。 “沒錯。”郤犨附和郤錡的意見,“就算是死,也要拼個魚死網破,不可束手就擒。” “三郤”之中,郤至的輩份最低,說話的分量卻最重。他沉思了片刻,問了郤犨和郤錡一個問題:“人之所以能夠在這世上安身立命,是因為什麼?” 郤犨和郤錡都搖搖頭,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是因為有信義、智慧和勇氣。有信義的人,不會背叛君主;有智慧的人,不肯禍害人民;有勇氣的人,不敢作亂。如果失去這三種美德,誰會繼續擁護我們呢?如果難逃一死,還要增加新的怨恨,那又有什麼意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假如我們有罪,現在才死,已經是多活了幾年了;假如我們無罪,國君卻殺死我們,那是他的責任,他也不會有好下場。我們享受了國君給予的政治待遇,所以能夠團結一批人,卻又反過來利用這批人造反,還有比這更大的罪過嗎?” 現代人也許很難理解春秋時期的中國人,他們的思維像霧一樣飄忽,行動像風一樣迅速,缺德的時候不顧一切後果,到了關鍵時刻卻又表現得像聖人一樣純潔和迂腐。不管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在他們所有不確定的精神氣質中,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們對命運所持有的一種超然態度——人固有一死,避之何益? 公元前574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三郤”像往常一樣,坐到了講武堂的正堂之上,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兩個壯漢不顧衛兵的阻撓,互相撕扯著闖進來。 仔細一看,原來是長魚矯和晉厲公的親信衛士清沸魋(tui),他們手持長戈,衣服糾纏在一起,面紅耳赤地爭吵著,要找“三郤”來主持公道。 “有事好好說,不許在講武堂上動粗。”郤錡和郤犨上前勸架。眼見他們走近了,長魚矯突然鬆開清沸魋,揮起長戈,橫掃過來。事發突然,郤錡和郤犨避之不及,被當場殺死。郤至見勢不妙,跳上停在門口的一輛馬車想要逃走。長魚矯動作敏捷,快步追上去,又將郤至殺死在車上。 與此同時,胥童帶著八百名甲士,劫持了欒書和荀偃,並將他們囚禁在宮中。 看到朝堂上並排躺著的“三郤”的屍體,欒書突然產生了一絲悔意:如果不是自己處心積慮害死郤至,外嬖又怎麼會找到機會對眾卿下手,自己又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呢? 很顯然,“三郤”僅僅是外嬖的一個突破口,他們的真正目的是將晉國八卿一網打盡,好讓他們掌權當道。 恍惚之間,聽見長魚矯在對晉厲公說:“如果不殺這兩個人,您必定後患無窮。”頓時感覺一股寒意升起。 晉厲公皺著眉頭,沉默了良久,終於說出一句讓欒書鬆了一口氣的話:“一天之中,就將三位卿士陳屍於朝堂,我不忍再多兩個啊!” 長魚矯跺腳道:“您不忍心殺他們,他們卻會忍心對付您。您就等著看吧!”說完轉身就走。當天晚上,長魚矯不辭而別,逃到了狄人居住的地方。 晉厲公最終還是放過了欒書和荀偃。 “三郤目空一切,天怒人怨,寡人將他們都殺了,連累你們也受到囚禁之辱。現在請回各自的崗位上去工作,好好為晉國服務吧!” 欒書和荀偃感激涕零,長久地拜伏在朝堂之上:“您討伐有罪之人,而免我們一死,那是因為您寬宏大量啊。我倆就算死了,也不會忘記您的恩德。” 然而,就在這事發生之後沒幾天,晉國的形勢再度發生戲劇性的變化。以為天下從此太平的晉厲公帶著一群后宮佳麗和外嬖,前往翼城的大夫匠麗氏家中游園,欒書和荀偃趁機發動宮廷政變,帶兵跑到翼城,將晉厲公和胥童等人抓了起來。 欒書派人給士匄送了一封信,要他到翼城來商議國家大事,被士匄謝絕了。又派人邀請韓厥,韓厥說:“當年我深受趙家的恩惠,大夥對趙家群起而攻之的時候,我就沒有參加。古人說,耕田的牛老了,沒用了,也不忍心殺牠,何況是國君啊!你們幾位既然不能侍奉君主,還將我韓厥拉下水做什麼?” 晉厲公在翼城被囚禁了整整三個月。公元前573年春天,欒書等人殺死了胥童,然後又派部將程滑殺死了晉厲公。作為曾經帶領晉軍在鄢陵打敗楚軍的風雲人物,晉厲公的後事單薄得令人唏噓:他被草草埋葬於翼城東門之外的亂葬崗中,送葬的車輛也僅有一乘,遠遠沒有達到“諸侯葬車七乘”的標準。 不過,這一切對於晉厲公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死了,晉國的太陽還是照常升起,人們很快將目光聚焦在了空缺的君位上面。欒書和荀偃該如何處理才能保證權力的平穩過渡,並且在不引起貴族和國人反感的前提下鞏固自身的勢力呢? 當然,麻煩還不只這麼點,面對晉國忽然的政變,一直虎視眈眈的楚共王會不會趁虛而入再次挑起一次大規模的會戰?整個國際形勢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這一切,都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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