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26章 用人失察的災難

前面說到,公元前544年,吳國公子季札奉命出訪中原各國。在魯國逗留期間,季札與叔孫豹有過一次交談,季札當面提醒說,叔孫豹心地善良,卻不善於識人,恐怕因為用人不當而遭受禍害。 季札所言並非危言聳聽,而是有所指。事情還得從公元前577年的魯成公年代說起。 那一年,叔孫氏的族長叔孫僑如因為與魯成公的母親穆姜私通,企圖利用穆薑的力量消滅季孫氏和孟孫氏,獨攬魯國大權,結果事情敗露,叔孫僑如全家逃亡到齊國。後來,魯成公又派人將叔孫僑如的弟弟叔孫豹從齊國接回來,繼承了叔孫氏的家業。 魯成公對叔孫氏網開一面,一方面是體現自己的仁德,另一方面是為了保持“三桓”之間的勢力均衡。而之所以選擇叔孫豹,則是因為他為人誠懇,忠於職守,在魯國享有良好的口碑。

然而,在這位至誠君子流亡齊國的途中,卻發生了一件風流事兒。 《左傳》記載,叔孫豹在逃亡途中和叔孫僑如的大部隊走散,隻身來到齊魯邊境的庚宗(地名),又累又餓,又怕被人發現,只好躲在田野裡盼望奇蹟出現。 庚宗當地的一個農婦,扛著鋤頭正好經過,看到叔孫豹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條小河溝邊,不由得心生憐憫,便將自己隨身帶的食物給了他。叔孫豹吃飽了,喝足了,捧著小河溝裡的水把臉洗乾淨,那貴族公子的氣質便又重新回到身上。那農婦一輩子與泥土打交道,左鄰右裡不過是些山野村夫,哪裡見過這麼風流瀟灑的男人啊?把持不住,主動投怀送抱,獻身於叔孫豹。俗話說得好,男追女,隔千山;女追男,隔張紙。農婦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是自有一番野趣,再加上叔孫豹逃亡多日,生理需求膨脹,兩人一拍即合,當下便把事兒給辦了。

當然,後世有好事者以為,魯國禮儀之邦,女人如此隨便,實在難以想像。於是有一本偽《孔子家語》轉載此事,將《左傳》中的“婦人”偷偷改成了“寡婦”。這樣便說得過去了,寡婦嘛,閒著也是閒著,不干白不干,不算傷風敗俗。 事情辦完後,農婦很滿足。她躺在叔孫豹懷中,不甚嬌羞地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豹。” “好威風的名字啊!”農婦說,“你從哪兒來,要往哪裡去呢?” “這……”叔孫豹猶豫了一下。 “如果不嫌棄的話,就留在這裡嘛!”農婦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熱切的神色。 叔孫豹環視四周。這是深夏時節的黃昏,田原一片寧靜,遠處寥寥幾棟農舍,炊煙正在裊裊升起。 “我又何嘗不想留在這裡,只不過我如果留下來,會給你們帶來很大的麻煩。”叔孫豹長嘆道。

“為什麼?” “因為……我是叔孫氏的後人。” 農婦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不用叔孫豹多說,她全明白了。前幾日,村長才將全村人召集到一起,宣讀了公室的命令——叔孫氏里通外國,陰謀叛逆,據悉正舉族逃往齊國,如有發現其行踪者,必須立即向當地政府報告,協助捉拿歸案。 “你快走吧,這裡確實不安全。”農婦一把推開叔孫豹,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她指著小河溝流去的方向,“順著這條河一直走下去,翻過前面那座山,再走不遠就是邊境了。你趕快走,如果被別人發現,一定會把你抓起來見官。” 叔孫豹朝農婦作了一揖,鄭重地說:“感謝你。”然後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向著農婦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農婦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叔孫豹到了齊國,齊靈公見他獨自一人,便將國氏的女兒許配給他,生了孟丙和仲壬兩個兒子。但是,叔孫豹在齊國的日子過得似乎不太快樂,至少不如他的哥哥叔孫僑如快樂——僑如一到齊國,便和齊靈公的母親聲孟子搞到了一起,聲孟子甚至想立僑如為卿,與國、高二氏平起平坐。 家族的變故使得叔孫豹憂心忡忡,僑如的荒唐行為更讓他抬不起頭來。有一天夜裡,他竟然夢到天塌下來壓在自己身上,眼看要頂不住了,回頭看見一人,長相十分奇特。黑皮膚,肩膀向前彎曲,眼睛深陷,豬嘴巴。他顧不上許多,大叫道:“牛,快來幫我!”那人聽了,快步上前,用肩膀扛住天,奮力向上一頂,將天又頂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將上至家老、下至廚子的所有家臣都召集起來,一個一個辨認,卻沒有發現誰和夢中那“牛”長得相像。他只好叫來畫師,按照自己的描述,將“牛”的長相畫到布上,保存起來。

後來魯成公派人到齊國召叔孫豹回國。 對於叔孫豹來說,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在來齊國之初,兄弟二人有過一次談話,叔孫僑如說:“魯侯顧念我們先人的功德,想必會保存叔孫氏的香火。但是我罪大惡極,肯定是回不去了。如果有那麼一天,他們派人來召你回去,你可願意挑起家族的重擔?”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叔孫豹回答。對於給家族帶來災難的僑如,他沒有絲毫好感,但仍然按照兄弟之禮給予尊重。等到魯成公宣召其回國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向僑如辭行,急急忙忙便跑回魯國去了。 此後又過了數年。某一天,叔孫豹的府上來了一位奇怪的不速之客。從她的打扮來看,是所謂的“野人”階層,手裡拿著一隻野雞,說是要獻給叔孫豹。 一個女人,既非貴族,又非國人,竟然膽敢要求面見叔孫氏!守衛大門的衛兵自然不讓她進去。正在爭執之際,一個家臣匆匆跑出來,斥退衛兵,將那女人迎進了府。

不用說,這個女人就是叔孫豹在庚宗田野裡遇到的農婦。兩人久別重逢,時過境遷,說過什麼知心話,做過什麼快樂事,史料已無記載。 《左傳》只是乾巴巴地寫道: 叔孫豹問她兒子的情況,她說:“我的兒子已經長大,能夠捧著野雞跟著我到曲阜來了。” 叔孫豹何以得知那一次風流便結下了果實?原來,周禮有明確規定,“士”階層面見貴人或參加重要的政治活動,手執野雞為禮(士執雉)。叔孫豹是個明白人,一看那女人送來野雞,又提到兒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個年代,卿大夫有個野合而來的私生子,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何況庚宗田野那一幕,給叔孫豹留下了十分溫暖的回憶。他馬上對女人說:“把你的兒子叫來吧,我想見見他!” 第二天,那女人果然帶著兒子又來到叔孫豹府上。叔孫豹一見那孩子,不由得大吃一驚,馬上命人將那幅“牛”的畫布拿來,對比著一看,可不就是同一個人!他又驚又喜,感嘆這真是命運的安排,親切地叫道:“牛,你就是牛啊!”

那孩子不過七八歲,一點也不怯場,聽到叔孫豹這麼叫他,馬上跪下道:“唯。”然後再站起來。 “唯”就是“是”的意思。古人不說“是”,一般說“諾”。然而兒子回答父親,要比“諾”更為恭敬,所以用“唯”,即所謂“父召無諾,唯而起”。那孩子的回答讓叔孫豹更高興了,他將家臣們都叫過來,說:“你們看,這就是當年在夢中救過我的牛啊!”當場任命他當了叔孫氏的“豎”。 豎是當時卿大夫家中的小臣,由未成年的貴族男子充任。從此,這個孩子便被大家稱為“豎牛”了。叔孫豹對豎牛寵愛有加,每天都帶在身邊。豎牛長大之後,又被委以管理家政的重任。 相比之下,叔孫豹的正妻國氏所生的兩個嫡子,孟丙和仲壬反而被疏遠了。 叔孫豹在齊國的時候,與齊國大夫公孫明相交相知,親如兄弟。叔孫豹回國之後,沒有及時將國氏迎接回國。公孫明自然擔負起照顧朋友妻的責任,一來二去,便照顧到床上去了,後來乾脆明火執仗,將國氏娶回家。因為這件事,叔孫豹遷怒於兩個嫡子,直到孟丙長大成人之後才派人將他們接回魯國。

疏遠歸疏遠,孟丙是叔孫家的嫡長子,卻是不爭的事實。這就又造成了“不正名”的矛盾。封建社會子以母貴,豎牛有寵,然而其母身份卑賤,就算叔孫豹有意立他為繼承人,也絕不可能得到社會的承認;孟丙失寵,然而其母為國氏之女,身份高貴,順理成章應當繼承叔孫家業。事實上,叔孫豹也沒有任何要讓豎牛取孟丙而代之的念頭。公元前538年夏天,他還命人專門為孟丙鑄造一口巨鐘(孟鐘),說:“你還沒有正式進入社交圈,我想藉這鐘的落成典禮宴請各位大夫,讓你正式以叔孫家嫡長子的身份應酬賓客。” 叔孫豹沒有留意到,豎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現出一絲陰鷙的光芒。 季札說的“用人不善”,就是指叔孫豹委任豎牛管理家政一事。按照常理,這個重任應當交給嫡長子才是。

公元前538年冬天,叔孫豹隨同魯昭公到丘蕕狩獵,染上風寒,從此臥床不起。 叔孫豹臥床期間,豎牛便是家中的一把手了。這個庚宗農村出生的孩子,自幼機敏過人,又長期掌握家政,早就將貴族門第的權謀之術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遂將孟丙找來,明目張膽地提出:從今以後,你要服從我的領導,即便是日後繼承了家業,你也要唯我的命令是從,而且現在就要盟誓表忠心! 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孟丙不同意,但是又沒辦法將這事告知叔孫豹。一來叔孫豹的住處四周全被豎牛的人把守,沒有豎牛的同意,誰都進不去;二來即便叔孫豹得知這事,也不一定相信,他對豎牛的信任實在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就在這個時候,孟鐘鑄好了,落成典禮提上了議事日程。孟丙心想,藉這個機會見上父親一面,或許可以扭轉局勢。懷著這樣的心思,他來到了叔孫豹的寓所前,沒想到,豎牛早在那裡等著了。 “父親有令,除了我,任何人沒有他的命令,不得入內。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我可以替你轉達。”豎牛陰笑著說。 “我有要事,必鬚麵見父親。”孟丙說。 “不可能。”豎牛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似乎在向孟丙示威——弟弟,你繞不開我這一關。 “那麼,”孟丙猶豫了一下,“請禀告父親,孟鐘鑄好了,將舉行落成典禮,請他來定一個吉日。” “這是好事啊!”豎牛的臉上露出一種讓孟丙不安的親切笑容,“我馬上替你禀報。” 豎牛走進叔孫豹的屋子,老頭子正在睡覺呢。豎牛也沒打擾他,在裡面呆了一會兒,又走出來,對孟丙說:“父親很高興,說日子已經定下了。” 到了約定的那天早上,叔孫豹在睡夢中聽到鐘聲,不覺十分驚奇,將豎牛叫進來問是怎麼回事。 “這個……”豎牛裝作欲說還休的樣子。 “說!” “那是弟弟在舉行孟鐘的落成典禮。” “什麼?”叔孫豹大怒,“不經過我的同意,就舉行什麼典禮,他眼中還有我這個做父親的嗎?” “我也勸過他,可是他不聽。您也知道,我雖然負責管理家政,可他是這個家裡的嫡長子,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太多過問。而且……” “而且什麼?” “我來的時候看見,他請的貴賓中,有北方女人那邊的客人。”豎牛戰戰兢兢地說。所謂北方女人,就是指叔孫豹原來的正妻國氏,客人則是暗指公孫明。孟丙和仲壬自幼在齊國長大,公孫明可以說是他們的繼父。 叔孫豹一听就坐起來了,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叫道:“快與我更衣,我倒要去看看!” “別,別!”豎牛連忙按住他,“您別動氣,現在最要緊的是保重您的身體。再說了,您現在這樣出去,不是讓人家看我們家的笑話嘛!” 叔孫豹頹然躺下,發了半天呆,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給我殺了他!” “啊,誰?” “那個認賊作父的逆子。” “是。”豎牛臉上的喜意一閃而過。當天夜裡,他帶著一群武士闖入孟丙的房間,將他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殺掉了。 奇怪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孟丙的弟弟仲壬似乎沒有任何警覺。豎牛又找他,要求他盟誓表忠心,被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僅僅是拒絕,沒有更多的行動。而且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仲壬還有心情跑出去和魯昭公的車夫萊書在公宮遊玩,接受了魯昭公賜予的一塊玉環。 後人只能推測仲壬年齡尚幼,涉世未深。得到這塊玉環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拿給父親看。這是典型的小孩子性格。毫無疑問,仲壬也被豎牛擋在了叔孫豹的住所之外。而那塊玉環,被交到了豎牛手上,由他去轉交給叔孫豹看。 不多時,豎牛就出來了,笑著對仲壬說:“父親很高興,要你從此佩戴著這塊玉環,以顯示國君的恩寵。”說著親自將玉環掛在仲壬腰帶的玉鉤上。 叔孫豹的病情日漸加重。 有一天,豎牛在他身邊侍候,突然說:“有一句話,兒子不知道當不當講。” “你說吧。” “孟丙死了,父親您又病重,現在讓仲壬前往公宮覲見國君,請國君出面來確立他的地位,如何?” “現在還沒這個必要。”叔孫豹說。 “話雖如此……”豎牛支吾了一下,“可他自己已經去見過了,而且國君還賞賜給他一塊玉環,成天佩帶在身上炫耀呢。” “什麼?這小子,我還沒死呢,他就急不可耐了!”叔孫豹又急又氣,“他和他哥哥一樣,心裡恐怕還向著齊國那個繼父呢!既然是這樣,我就成全他,把他趕回齊國去好了。” “是。”豎牛趕緊說,“兒子這就去辦。” 沒等叔孫豹反應過來,豎牛已經轉身走了出去,將這個命令下達了。只留下叔孫豹一個人愣愣地躺在床上,咀嚼著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才感到有點不對勁。 兩個嫡子都胳膊向外拐,一個死了,一個被驅逐,最大的獲利者,不就是這個凹眼睛豬鼻子的豎牛嗎?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齊國做過的那個夢:天壓住自己,被豎牛頂了回去,不是意味著上天討厭自己,所以才把豎牛派到身邊嗎? 想到這一層,叔孫豹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接下來的幾天,他的病情明顯加重了。他想見見其他的家臣,但每次進到他房間來的,除了豎牛,就是豎牛的親信。他抱著最後一絲幻想,向豎牛下了一道命令:“把仲壬叫回來,我要見他。” 豎牛笑了笑,說:“沒問題。”走出門,他就命令衛士:“加強防衛,不許走漏任何風聲。” 眼看著叔孫豹臨近死亡,終於有一天,叔孫氏的家老(家臣之長)杜洩獲准探視叔孫豹。剛一進門,杜洩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叔孫豹頭髮蓬亂,鬍子零亂,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主公!”杜洩忍不住撲過去,握住叔孫豹那雙枯瘦如柴的手。 叔孫豹斜著眼睛看了他好半天,才艱難地說出兩個字:“渴……餓……” “豎牛就是這樣對待您嗎?”杜洩看著這位曾經權傾一時的人物,老淚縱橫。 叔孫豹搖搖頭,意思是什麼都別說了,又用眼神看看屋子裡陳列著的一排長戈。杜洩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替我殺了他。”叔孫豹一字一頓。 杜洩苦笑:“當年是您把他要回來的,現在為什麼又要我去殺掉他呢?難道您以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又能拿他怎麼樣嗎?” 正說著,豎牛帶著幾名衛士走進來,不耐煩地說:“父親病得很重,不想見人,你可以出去了。”不由分說,將杜洩趕了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豎牛都是親自把守在叔孫豹的臥房門口。別人給叔孫豹端來食物,他就接過來走到廂房裡倒掉,然後將餐具送出去讓人撤走。十二月二十八日,叔孫豹飢渴交加而死。 豎牛到底不敢自立,而是立叔孫豹的庶子婼為叔孫氏的族長,將其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 豎牛成功了。這顆庚宗田野裡播下的種子,雖然在權力的漩渦之外被養育成人,卻又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權力鬥爭之中,而且深諳陰謀詭計,不擇手段地排除了一個又一個障礙,終於站到了他有可能企及的權力最高峰。 但他不能鬆懈,接下來他要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為此必須要拔掉杜洩這顆釘子,將家老這一重要職務換成自己人。 當時魯昭公命令杜洩主持安排叔孫豹的喪事。豎牛認為這是一個機會,送了一大筆錢財賄賂季孫氏的家臣叔仲帶和南遺,請求他們幫忙除掉杜洩。 叔仲帶本來就是鼠盜狗竊之徒。根據《左傳》記載,公元前542年,魯襄公去世,叔仲帶趁亂從宮中偷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璧,事情敗露,遭到魯國上下一致譴責。但是季孫宿似乎對此並不為意,仍然重用叔仲帶。 收到豎牛送來的錢財,叔仲帶和南遺便極力在季孫宿面前說他的好話,同時想方設法貶損杜洩。杜洩打算用周天子賞賜給叔孫豹的大路車陪葬,南遺對季孫宿說:“叔孫豹在世的時候沒有乘坐過大路車,現在人死了,怎麼好用大路車隨葬呢?而且您這個正卿都沒有大路車,他一個副卿卻拿大路車隨葬,這不是亂套了嘛!”季孫宿說:“是啊,他憑什麼騎到我頭上了呢?”派人給杜洩傳話,要他放棄使用大路車陪葬。 杜洩說:“先君襄公在世的時候,我家主人奉命前往雒邑朝覲天子。天子感念其有禮,而且思念其先人的功勳,所以破例賜予大路車一乘。他不敢享用,回國之後,馬上將車上交給國君。國君認為這是天子的美意,不應違逆,又再次賞賜給他,而且鄭重其事地讓三位重臣記錄此事。您作為司徒,記載姓名;我家主人作為司馬,記載車服;孟孫氏作為司空,記載榮譽。現在他死了,您卻反對他用大路車,這是對先君不忠;事情記錄在公室的檔案館裡,您卻視而不見,三位重臣的誠信何在?如果國君命令使用大路車,活著不敢用,死了又不能賠葬,還不如不賞賜給他!” 季孫宿聽到這番回答,自知理虧,表示不再過問這件事。事實上,此時在季孫宿心中,還在考慮另外一件大事,也使得他不願過多在這件事上糾纏。 這件大事就是“舍中軍”。 自公元前562年魯國“作三軍”以來,“三桓”各領一軍,公室不再直接掌握武裝,大權旁落已經成定局。但季孫宿仍然覺得意猶為未盡,一方面想進一步削弱公室,另一方面想壯大自己的勢力,早就在醞釀“舍中軍”的事宜,只不過礙於叔孫豹的權威,不敢貿然行事。現在叔孫豹死了,他覺得時機已到,便將這件事提上了議事日程。 何謂“舍中軍”?原來,“作三軍”之後,“三桓”僅僅將軍政大權掌握在自己手裡,公室仍然掌握著一定的田地和賦稅,在經濟上保持了獨立。季孫宿的“舍中軍”,就是將三軍中的中軍解散,只保留左、右二軍;同時將公室的田地分為四份,叔孫氏和孟孫氏各取其一,季孫氏取其二,各家僅象徵性地向公室納貢。這樣的話,魯國的政治、軍事、經濟大權就徹底轉到“三桓”手中,而季孫氏又一股獨大,成為了魯國的投股股東。 季孫宿的方案一提出,就得到了豎牛的堅決擁護:“先父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叔孫氏完全同意這個意見。” 季氏首倡,叔孫氏擁護,孟氏自然也不會反對。於是,公元前537年春天,“舍中軍”的改革方案付諸實施了。這個時候,叔孫豹還沒有下葬。季孫宿煞有介事地寫了一封信送到叔孫氏府上,要杜洩在叔孫豹的靈前宣讀。信是這麼寫的: “您一直在考慮捨棄中軍,現在成為現實了,所以特別來告訴您。” 杜洩讀完,憤然道:“這完全是胡說,他老人家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當年作三軍的時候,他老人家就有不同的意見,擔心季氏藉此專權,還要求三家在先君僖公的廟前盟誓,要保持這種勢力均衡。現在他還沒有下葬,季氏就毀掉盟約,還說什麼是他老人家的意願,太無恥了!”將信扔在地上。叔孫氏的家臣無不痛哭流涕,只有豎牛冷冷地看著這一切,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對付杜洩。 想來想去,還是在叔孫豹的喪事上做文章。 在豎牛的唆使下,叔仲帶再一次出馬,對季孫宿說:“我曾經聽叔孫豹說過,安葬不得善終的人,要從西門出去。據說他本人就是飢渴而死,那也應該從西門出殯才對。” 季孫宿奇道:“他這麼說過嗎?” 叔仲帶說:“我親耳所聞。” 季孫宿說:“那麼,給杜洩傳個話,就讓他從西門送葬吧。” 命令傳到杜洩那裡,杜洩大吃一驚:“卿的葬禮,從南門而出,先到祖廟拜祭而後繼續前進,這是魯國的禮節。您掌握國政,沒有經過法定程序改革禮儀,隨隨便便就下達奇怪的命令,我不敢接受。”堅持從南門出殯。葬禮結束後,杜洩便不辭而別,逃到了楚國。 杜洩這一走,豎牛便鬆了一口氣。但是,且慢高興,另一個威脅馬上到來了——遠在齊國的仲壬聽到叔孫豹的死訊,不顧危險,回到魯國來送葬。因為仲壬是叔孫豹的嫡子,季孫宿便想立仲壬為叔孫氏之主,取代豎牛所立的叔孫婼。 這一次輪到南遺上場。他對季孫宿說:“您這是打什麼主意呢?叔孫氏強大,季氏就會被削弱。他家發生內亂,對您是好事,千萬不要干預。” 季孫宿一想,也對啊,我為什麼要去管人家的閒事呢?於是放棄了立仲壬的念頭。南遺又發動國人幫助豎牛攻打仲壬,結果將他射死在大庭氏的院子裡。 作為報酬,豎牛將叔孫氏在魯國東部的三十個城鎮贈給了南遺。自古以來,崽賣爺田不心疼,為了爭權奪利,出賣國家領土也不鮮見,豎牛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 現在,杜走仲死,豎牛可以放心享用他的勝利果實了。他沒有想到,一個更大的威脅正悄悄逼近。這年三月,叔孫婼正式繼任叔孫氏的族長,即位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將家臣召集起來開會,主題是:“清除敗類,撥亂反正,重振叔孫氏聲威!”將矛頭直接指向扶他上台的豎牛。叔孫婼在會上說:“豎牛本來是個沒有姓名的野種,先父同情他,給了他一官半職,讓他到府中做事。他不知恩圖報,反倒圖謀不軌,殺嫡立庶,又拿家族的土地做人情,企圖逃脫罪責——沒有比這更大的罪惡了,必須馬上將他處死!” 封建社會等級觀念嚴重,殺嫡立庶確實是很大的罪行。但是這話經叔孫婼之嘴說出來,讓人覺得有點驚奇。如果不是豎牛殺死孟丙和仲壬兩個嫡子,他這個庶子能夠有機會成為叔孫氏的主人嗎?一般人都會避開這個敏感的話題,哪有像叔孫婼這樣自己捅出來的? 孔夫子對叔孫婼的評價很高,他說:“叔孫婼不感謝豎牛而去討伐他,這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掌握政權的人都應該像他那樣,不因為私人恩怨而獎懲別人。”又用“有覺德行,四國順之”這樣的詩句來表揚叔孫婼。 豎牛得到消息,十分驚懼,連忙收拾行李,逃亡國外。也許是逃得太匆忙了,他竟然一頭跑進了齊國。想想看,孟丙和仲壬可都是齊國人的外孫啊,這不是自投羅網麼?果然,剛跑到齊國的邊境城市塞關,就被齊國人砍了頭。之後,齊國人又將豎牛的頭掛在寧風(齊國地名)的荊棘上示眾。 黑皮膚,眼睛深陷,豬嘴巴,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也許在想:如果不是因為長成這副尊容,他或許不會有這麼悲慘的下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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