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22章 同床異夢的國際會盟

公元前541年春天,楚國令尹王子圍在伍舉的陪同下對鄭國進行國事訪問,順便迎娶公孫段的女兒為妻。 對於王子圍這個人,中原各國並不陌生。 公元前544年,楚康王去世,鄭簡公和各國諸侯參加楚國新君熊麇的即位儀式,王子圍的專橫便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孫揮當時就評論說:“令尹必定會取代楚王,因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難茂盛的。” 公元前543年春天,熊麇派大夫薳罷訪問魯國,以示通好之意。叔孫豹在宴請薳罷的時候問起王子圍執政的情況,回答是:“我們這些小人物不過是聽聽使喚,混碗飯吃,成天害怕工作做不好挨批評,哪裡知道什麼政事?”叔孫豹以為這是客套話,一再追問,薳罷卻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叔孫豹私下對人說:“楚國的令尹恐怕要謀反了,薳罷就是他的幫兇,否則何必支支吾吾,掩蓋內情?”果然,這一年秋天,王子圍找藉口殺掉了大司馬蒍掩,將他的家財和土地全部納入囊中。

蒍掩是蒍子馮的兒子,於公元前548年接任大司馬,以辦事有條理而聞名,被公認為賢臣。他的死引起了楚國政壇的震動,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對王子圍的膽大妄為感到擔憂。 公元前542年,衛襄公在北宮佗的陪同下出訪楚國,也親身感受到了王子圍的霸道。北宮佗對衛襄公說:“這哪裡是令尹?分明是國君的威儀!恐怕他已經有了異心,很快就要付諸行動了。” 可以說,王子圍想當楚王,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鄭國君臣對這位尊貴的客人沒有任何好感,派公子揮到新鄭城外接待他們,委婉地提出:“城內的賓館正在修繕,能否請令尹就在城外安歇?” 這實際上是不打算讓王子圍入城。王子圍很生氣,但是沒有辦法,只能客隨主便,聽從了鄭國人的安排。只不過在國事訪問結束後,王子圍提出,為了表示對豐氏家族的尊重(公孫段是豐氏族長),他將要帶著全部隨從入城迎娶新娘。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讓人難以拒絕。鄭國的大夫們湊到一起商議,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不能再給王子圍難堪,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但子產堅持不同意,在他看來,王子圍絕不是什麼善良之輩,如果讓王子圍帶著數千名全副武裝的隨從進入新鄭,很有可能會發生不測。他派公孫揮再度出城,對王子圍說:“新鄭是個小城,恐怕容納不下您的隨從。請允許我們清掃地面,就地築壇,再聽命於您。” 按照當時的禮節,迎親之禮應當在新娘家的祖廟中舉行。子產不想讓王子圍入城,所以提出就地築壇,以取代豐氏家族的祖廟。楚國人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太宰伯州犁當場回答說:“承蒙貴國國君看得起我們的王子圍,主動提出要將豐氏的女兒嫁給他做妻子。王子圍十分看重這件事,出國之前,在楚莊王、楚共王的神廟中鄭重告祭,然後才前來迎娶新娘。現在你們提出,就在野外將新娘交給我們,這是將貴國國君的恩惠扔在草叢裡了,也是沒把我們的王子圍當作卿來看待,而且等於讓王子圍欺騙了先君,無臉回到楚國去。請您一定要慎重考慮。”

公孫揮說:“既然您這樣說,那我也不繞來繞去了。小國本來沒有罪過,但過於信賴大國而不設防備就是罪過。小國很想依靠大國獲得安定,而大國卻總是包藏禍心來打小國的主意,所以不得不有所防範。我們擔心,一旦您的部隊入了城,又發生了什麼不測,會讓諸侯們集體恐慌,全都對大國產生不信任的情緒,這種罪過我們可擔當不起。否則的話,鄭國就等於是貴國的賓館,豈敢吝惜豐氏的祖廟?”等於把話挑明了:我們不讓那麼多人進來,就是擔心你們趁機攻取新鄭,因為類似的事情,你們楚國人不是沒做過。 雙方相持不下,最後伍舉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人還是悉數入城,但是不攜帶任何武器,連弓箭袋子都口朝下,接受鄭國人的檢查。這個提議得到了鄭國人的讚同。於是同年正月十五日,王子圍板著臉進入了新鄭,在豐氏祖廟迎娶了新娘,然後便退了出來。

王子圍沒有馬上回國。他這次出行,除了訪問鄭國,迎娶新娘,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代表楚國與各諸侯國在鄭國的虢地舉行會盟,重溫弭兵會盟的誓詞,史稱“虢(guo)之盟”。 虢之盟是卿大夫一級的會盟,與會人員包括晉國的趙武、楚國的王子圍、齊國的國弱、宋國的向戌、衛國的齊惡、陳國的公子招、蔡國的公孫歸生、鄭國的罕虎以及許國、曹國的大夫。 這一年,距弭兵會盟已經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各國基本能夠遵守約定,沒有重大戰事發生,天下的百姓因此也度過了相對安定的五年。在這個時候重溫誓詞,再續前緣,應該說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會盟之前,晉國的大夫祁午向趙武建議:“當年在宋國舉行弭兵會盟的時候,楚國人已經佔了先。現在王子圍不守信用,已經天下皆知,您如果不提早防範,恐怕又像在宋國一樣,讓他佔了我們的便宜。屈建號稱至誠君子,尚且那樣做,何況現在這位是不守信用的慣犯呢?您輔佐國君當盟主,至今已經有七年了,期間兩合諸侯,三合大夫,使得齊國和狄人都臣服於晉國,使得中原大地重獲和平,軍隊不再疲於奔命,國家得以安寧,百姓沒有怨言,諸侯沒有意見,上天不降災禍,這些都是您的功勞。您有這樣的好名聲,如果反而被王子圍這樣的人壓住風頭,那可就太不應該了,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趙武受教了。”趙武站起來,朝著祁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當年在宋國結盟,屈建有出頭之意,而我有愛人之心,所以才讓他佔了先機。現在我還是這樣的心,就算楚國人又乾不守信用的事,也傷害不到我。我堅持以信用作為根本,按照這個去做。這就好比農民種田,只要勤於除草培土,雖然偶爾會有饑饉,最終還是會豐收的。” 祁午的擔心不無道理。晉楚兩國不相伯仲,弭兵會盟中楚國人率先歃血,這次該輪到晉國人在前。但是王子圍是出了名的不守信用,很有可能耍花招,在諸侯面前佔晉國的便宜。趙武的態度則顯得很超脫:誰先誰後並不重要,只要晉國堅持誠信,諸侯終歸還是會歸附於晉國的。 果然,到了將要舉行盟誓的時候,王子圍提出要簡化程序,改為宣讀盟書,然後放在獻祭的牲畜上面,不歃血。

不歃血就不分先後,對於那些對五年前發生的事情仍然耿耿於懷,企圖通過歃血儀式尋回自尊的晉國人來說,這個提議很無賴。但是這一切已經在趙武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並未在意,同意了王子圍的要求。 同年三月,盟誓儀式在虢地隆重舉行。王子圍一出場就給大夥帶來一陣議論——他使用了整套的國君儀仗,還有兩個人高馬大的衛士手持長戈在前面替他開路。 按照周禮的規定,只有國君出行,才配使用兩名執戈武士開路。王子圍此舉,無疑是大大地僭越了自己的身份。當時魯國的叔孫豹就感慨道:“這人可真神氣,好像個國君啊!” “是啊!”鄭國的罕虎也說,“兩名執戈武士都站在他前面了。” “我聽說,令尹在楚國都已經住進了蒲宮(楚王的離宮),兩名執戈武士又算得了什麼?”說話的是蔡國的公孫歸生。大夥聽了,都低聲哂笑。

伯州犁在一旁聽到這樣的議論,心裡很不是滋味,插嘴道:“這些東西是令尹這次出來的時候向楚王請求借出來的。” “哦,是嘛?”鄭國的公孫揮反應很快,“只怕他借了就不想還了喲!” “這事不勞您操心。”伯州犁也不甘示弱,“依我之見,您還是擔心一下你們的公孫黑是否想犯上作亂吧!”公孫黑桀驁不馴,也是舉世皆知的事,所以伯州犁有此一說。 公孫揮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我也奉勸您一句,貴國的當璧還在那裡,借了國君的東西不還,您就不害怕嗎?” 所謂“當璧”,有一段典故。 據《左傳》記載:楚共王沒有嫡長子,但是有五個寵愛的兒子,不知道應該立誰為繼承人,於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將一雙玉璧埋在宗廟的院子裡,祈禱說:“正對著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愛的,立他為儲君。”然後叫兒子們進來拜祭祖先。結果楚康王兩腳跨在了玉璧上,王子圍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離得很遠。只有王子棄疾當時還小,被人抱進來,兩次下拜都正好壓在玉璧上。這個故事僅在楚國的顯貴圈中流傳,“當璧”也就是暗指王子棄疾。公孫揮善於收集外交情報,由此可見一斑。

聽到公孫揮講出“當璧”兩個字,伯州犁著實愣了一下,氣勢上已經低了一截。確實,王子圍想要當楚王,最大的障礙不是現在台上的侄子熊麇,而是潛在的競爭對手王子棄疾。這件事情,在楚國也是高度的機密,鄭國人又如何得知呢?他心裡暗自道:“鄭國人不可小覷!” 齊國的國弱站在後面,聽到他們唇槍舌劍,互不相讓,長嘆了一聲,對身邊的公子招說:“說實話,我很替這兩位操心吶!”他指了指王子圍,又看了看伯州犁。 公子招說:“是啊,可那兩位倒是不操心,似乎還很高興呢!” “如果他們事先知道,就算有危險也能化解吧?”說話的是衛國的齊惡。他左右看了看,發現宋國的向戌正一言不發地看著台上,便推了推他,道:“您對此沒什麼看法嗎?”

“您在說什麼?”向戌一臉迷惑的樣子,“我可是什麼都沒聽到喲!我只知道,大國發號施令,小國恭敬服從。我保持恭敬的態度,服從領導就行了。” 齊噁心想,這都什麼人嘛,一味裝傻!頓時覺得無趣,又去找晉國的樂王鮒說話。 “您聽過《小旻》這首詩的最後一章吧,我很喜歡。”樂王鮒說完這句話,就不再搭理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賣弄個啥啊?”齊惡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小旻》見於《詩經·小雅》,最後一章是: 翻譯成現代文:不敢赤手打老虎,不敢徒步涉大河,人們只知道有一種危險,沒有想到世道多艱難。還是戰戰兢兢地過日子吧,就好像站立在深淵旁邊,就好像腳下踩著薄冰。 樂王鮒的意思很明白,世途險惡,不要只看到別人的危險,要時時警惕,管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要讓別人抓著辮子就萬幸啦!

散會之後,公孫揮跟罕虎談起這件事,將各國大夫作了一番點評:“叔孫豹就事論事,言辭準確而委婉,向戌言簡意賅,合於禮儀,樂王鮒潔身自愛而且謙恭有禮,您和公孫歸生說話得體,都是有福之人。齊、衛、陳國那幾位則恐怕不得善終:國弱替人憂慮,純屬瞎操心;公子招有點幸災樂禍;齊惡知道憂患卻不會引起重視。但凡喜歡杞人憂天的,人家有難而自己高興的,明知憂患而無動於衷的,都不可避免招來憂患。這三位大夫有了招來憂患的先兆,憂患豈能不來?” 現在明白中國人為什麼如此世故圓滑了。早在兩千多前年的春秋時期,人們便已經熟知如何打官腔,如何把話說得天衣無縫,如何裝傻讓人家摸不清自己的真實意圖……讀史越深入,對我們的祖先的景仰之情便越滔滔不絕,唯一感到疑慮的是,如果所有人都像向戌們一般滴水不漏,這個世界豈不是變得很無趣? 虢之盟是繼弭兵會盟之後的又一次重要國際活動。如前所述,雖然晉國和楚國各懷心思,暗中較勁,會議的主旋律仍然是好的。各國卿大夫會聚一堂,重溫了誓詞,交流了經驗,增進了感情,大家紛紛表示,要在趙武元帥和王子圍令尹的正確領導下,堅持弭兵會盟確定的各項原則,以務實的工作態度,將國際間的和平與協作不斷推向深入。 該表的態表了,該喊的口號喊了,正當大夥兒打點行裝,準備散會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山東的莒國派使者十萬火急地趕到虢地,向大會報告,就在半個月前,魯國的權臣季孫宿率領大軍入侵莒國,攻占了鄆城。 也就是說,這邊廂叔孫豹代表魯國宣誓和平,那邊廂魯國的軍隊正在攻打莒國的城池,搶占莒國的土地。這是典型的陽奉陰違!王子圍得到這個消息,馬上跑去找趙武商量,要給魯國人一點懲罰。 “我們會還沒開完,魯國就侵略莒國,分明是褻瀆盟約,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如果不給他們懲罰,別的國家必然效尤,天下又要大亂了。”王子圍氣呼呼地說。 趙武也覺得魯國人做得很過分。自古以來,頂風作案乃從政之大忌,那些飽讀詩書的魯國人怎麼會不明白這點呢?他對王子圍說:“我贊同您的意見,必須要給魯國人一點懲罰,否則沒辦法給各國一個交代。” “那好,就把魯國派來參加會議的使者殺掉吧!”王子圍很乾脆地說,並且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趙武嚇了一跳。他心裡想,這懲罰也未免太重了。且不說叔孫豹是魯國的“三桓”之一,位高權重,殺了他勢必引起魯國乃至各國的反感;就算從這件事情本身而言,季孫宿侵略莒國,叔孫豹也未必知情,因為季孫氏的罪過而殺叔孫氏,豈不是頭痛醫腳,搞錯了對象?趙武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王子圍,只見此人滿臉殺氣,正擺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他不禁暗暗後悔,早知道王子圍是做這樣的打算,一開始就不附和他了。 自從晉文公稱霸以來,近百年間,魯國一直是晉國的忠實盟友。叔孫豹多次到訪晉國,為加强两國之間的聯繫與溝通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並且與晉國眾卿建立了良好私交,是“晉國人民的老朋友”。再加上叔孫豹為人謹慎,口碑甚好,無論從理性上還是從感情上,趙武都沒有想過要拿叔孫豹開刀。 “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慮考慮,明日再和令尹商量。”他使了個緩兵之計,暫時將王子圍打發走了。 晉人自古有生意頭腦。王子圍和趙武談話的時候,樂王鮒正好在一旁侍立,這個精明的晉國人馬上嗅到了商機,他一轉身就跑到叔孫豹的住處,將兩個人的談話內容告訴了叔孫豹,說:“您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但是我能想辦法讓趙元帥不殺你。只要趙元帥堅持,楚國人也沒辦法,您的性命就保住了。” “哦?”叔孫豹的反應還和平時一樣慢條斯理,他把玩著案上的一隻玉杯,老半天才對樂王鮒說,“如果是那樣,我就太感謝您了。” “您瞧瞧,這樣說就見外了吧?”樂王鮒爽快地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救了您,您如果將現在繫著的那條腰帶贈送給我,我是不會反對的。” 一條腰帶換一條命,這生意聽起來很划算。叔孫豹卻聽出了樂王鮒的弦外之音,不覺微微一笑,順著他的話說:“大夫的意思是,我的性命就值一條腰帶?” “哪裡,哪裡?您可是魯國的棟樑,千金之軀……不,萬金之軀。”樂王鮒一聽叔孫豹還會開玩笑,以為他已經答應,心里頓時樂開了花。 “話雖如此,我的這條腰帶卻是友人所贈,不能輕易送人。”沒想到叔孫豹話鋒一轉,又將他從美夢中拉了回來,“大夫請回吧,好意我心領了。” 樂王鮒灰頭灰臉地走了。叔孫豹的家臣梁其踁一直在幕後聽著兩個人的對話,這時走出來埋怨叔孫豹:“錢財不就是用來保全性命的嗎,您怎麼突然愛惜起錢財來了呢?” 叔孫豹說:“我們來參加國際會議,為的是保衛社稷。如果我用錢財來逃脫性命,魯國還是免不了要遭受懲罰,這就不是保護社稷,而是將禍水引向社稷了。人家里之所以要築牆,是為了防範盜賊之流;牆壁有了裂縫,這又是誰的罪過?我本來是保衛社稷的,結果卻害了社稷,我的罪過豈不是比那爛牆還大?” 梁其踁跺腳道:“要怪也只能怪季孫宿啊!”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很恨季孫宿,但是魯國有什麼罪呢?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季孫守國,叔孫在外,已經成為慣例。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又該去怨誰?只能怨自己命不好罷了。只不過那個樂王鮒貪財好貨,如果一點也不滿足他,恐怕還會沒完沒了。”叔孫豹說著,命人將樂王鮒的家臣叫過來,當著他的面從衣服上撕下一條長佈交給他,“身上的腰帶太窄了,只能撕衣服給你的主人另做一條。” 事情不知為何傳到了趙武的耳朵裡,這個一直為如何處置叔孫豹而糾結的人似乎突然找到了答案:“面臨災難而先想到國家,是忠;意識到危險而不離職守,是信;為了國家的利益而忘記死亡,是貞;思考問題從忠、信、貞出發,這就是義。這樣的人,難道我們還要殺掉他嗎?” 當天晚上,趙武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準備了一肚子長篇大論。第二天早上,當王子圍再度催促他下決心殺死叔孫豹的時候,趙武委婉地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魯國確實是有罪,然而它的辦事人員叔孫豹沒有逃避災難,他在您的威嚴之下承認了錯誤,甘於接受懲罰。”一頂高帽子送過去,王子圍的臉色果然緩和了不少。 “但我建議您赦免這個人。”趙武趁熱打鐵,“這樣的話,您可以用這個人為榜樣來教育楚國的群臣。您想想看,如果您的官吏在國內不怕困難,在國外不逃避責難,國家還有什麼憂患?國家之所以安定,是因為有賢能之士。叔孫豹就是魯國的賢能之士,我才斗膽向您求情,希望您能夠赦免他,以安定楚國的賢人。您如果赦免了有罪的國家,又賞識它的賢人,如此一來,哪怕楚國地處偏,諸侯也會望而歸服。”再看王子圍,正捏著胖胖的三層下巴沉思,看來是聽進去了。 趙武進一步說:“就魯國入侵莒國這件事而言,也不是什麼大到不得了的罪過。疆場上的土地,時而屬於這個國家,時而屬於那個國家,什麼時候有過定主?古代的三王五伯為各國劃定邊疆,設置標誌,而且在法令上寫明非法越境就要受到懲罰。饒是如此,虞舜也出征過三苗國,夏啟則滅掉了觀氏和扈氏,商朝誅殺了姺氏和邳氏,就算是咱們周朝,也吞併過徐國和奄國。自從王室衰落,諸侯爭相擴張,交替稱霸天下,難道又有什麼一定的規矩嗎?抓大放小,關注大的禍亂而不計較小的過失,這就足以成為盟主了,哪裡管得了太多?邊境被侵略的事,哪個國家沒有經歷過?如果吳國和百濮部落有機可乘,楚國難道會拘泥於盟約,不趁亂而入?魯國和莒國爭奪鄆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楚國就不要過問,諸侯也不要煩心了。請您考慮一下。” 趙武這段話,說白了就一個道理:弱肉強食本是世間常態,不值得大驚小怪。在他的堅持下,王子圍終於被說服,放了叔孫豹一馬。 公元前541年四月,虢之會終於落下帷幕。按照中國人自古以來的習慣,正事辦完之後,照例是開懷痛飲。 首先是王子圍設宴招待趙武。這位野心勃勃的楚國令尹在席間賦了《大明》的第一章: 君王的明德在下,神靈的護佑在上,天意如此難測,領袖著實不好當。 ——《大明》見於《詩經·大雅》,本是歌頌周文王的一首詩,王子圍取其首章,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 輪到趙武賦詩的時候,他便賦了《小宛》的第二章: 聰明聖智的人啊,喝起酒來溫文爾雅;稀里糊塗的人呢,總要一醉方休。做人還是應當注重禮儀,天命一去,不可複還。 ——這是《詩經·小雅》中的篇章,意在勸人謹言慎行。王子圍的霸道舉世皆知,趙武賦這段詩,也是念及王子圍在處理魯國的問題上給了他面子,因此委婉奉勸王子圍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過於鋒芒畢露。 然而王子圍似乎完全沒有領會趙武的好意。 宴會之後,趙武對叔向說:“看來令尹已經把自己當成楚王了,你怎麼看?” 叔向說:“楚王羸弱,令尹強勢,應該能夠成事,但是難有善終。” “為什麼這樣說?” “以強凌弱而且心安理得,這是強大而無道義。沒有道義的強大,很快就會滅亡。詩上說,聲威赫赫的大周王朝,褒姒滅亡了它!說的就是強大而無道義。以令尹的性格,如果當上了楚王,必定會謀求諸侯的擁護。而晉國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諸侯只能服從楚國的領導。這樣的話,他的自信心爆棚,就會更加肆無忌憚,比現在更加殘暴,老百姓就會受不了,他又怎麼能夠得到善終呢?要知道,依靠強力來奪得王位,不合於道義而能取勝,必然將無道作為常道,無論如何是不能長久的。” 王子圍回國後,趙武、叔孫豹等人又應邀訪問新鄭,受到鄭國君臣的熱情招待。宴會的前三天,罕虎奉命向趙武告知宴會的時間和地點,趙武給罕虎吟了一首《瓠葉》。瓠是一種葫蘆科植物,其果可食,其葉則棄,或者被窮苦人當作雜糧來吃。後世也有人考證,《瓠葉》敘述的是下等貴族舉行酒宴時的情景。因此,趙武吟這首詩,意思是鄭伯的好意我心領了,希望酒宴不要辦得太豐盛,一切從簡即可。 但是罕虎似乎並不明白趙武的隱喻。後來他去通知叔孫豹的時候,順便將趙武賦《瓠葉》之詩的事也告訴了叔孫豹。叔孫豹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過來,對罕虎說:“趙武這是在向您表示,希望宴會辦得簡樸一點,一獻既可。” 所謂“獻”,即主人向賓客敬酒,一獻就是敬酒一次。根據周禮,招待公爵當用九獻,招待侯爵和伯爵用七獻,子爵和男爵用五獻,卿用三獻,士大夫用一獻。獻的次數越多,禮節越隆重,宴會也越豐盛。按照趙武的級別,至少應該享受三獻。而且在當時,各國為了尊崇晉國,在招待晉國的卿時,往往將待遇提升一級,採用五獻。 聽到叔孫豹這樣解釋,罕虎不禁有點發虛:“這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叔孫豹說,“這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要求,你們照著辦就是,錯不了。” 到了宴會那一天,鄭國人出於謹慎,還是準備了五獻的物品,陳列在席間。趙武見了,微微皺了皺眉頭,將子產找過來,附在耳邊說:“我不是已經向子皮(罕虎字子皮)請示過,要求使用一獻麼?為什麼還要搞那麼鋪張浪費?” 子產一時語塞,支吾道:“這不是鋪張浪費,是必需的禮儀……”這也難怪鄭國人。一般來說,請領導吃飯,領導都會說簡單點,最好就吃點青菜,喝點稀飯。但如果你真按照領導的話去安排了,那你也就離下崗不遠了。鄭國人顯然也是有這個擔憂,沒有想到趙武是動真格的。 “唉,晉國和鄭國都是兄弟之國,何必那麼客套?”趙武擺擺手,示意子產不要再爭辯。 宴會最終以一獻的規格舉行。 喝酒的時候,叔孫豹向趙武獻上一首《鵲巢》之詩,其中有“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於歸,百兩御之”這樣的句子。鳩占鵲巢的意思想必不用解釋,但是《詩經·召南》中的這首《鵲巢》,卻是一首歡快的嫁女之歌。叔孫豹將趙武比作鵲,將自己比作鳩,意思是晉國主持會盟,魯國得以安寧,自己免於被楚國所殺,全是因為趙武的功勞。 趙武趕緊說:“我擔當不起。” 叔孫豹便又吟了《采蘩》一詩,說:“小國的物產不豐,大國能夠加以愛惜而慎重使用,豈敢不聽從大國的號令?” 見到叔孫豹接二連三地拍馬屁,罕虎也坐不住了,站起來賦了《野有死麇》的最後一章: 這是一首男歡女愛的情詩,最後一章借女子之口對男子說:“輕點啊慢點啊,不要把我的佩巾弄亂了,不要讓狗兒在一旁叫。”——什麼情況下女人會說這種話,儘管大膽去猜。當然,罕虎的意思是,趙武以仁義道德安撫諸侯,從來沒有做出非禮的事。 趙武回贈了罕虎一首《常棣》,其中有“常棣之華,鄂不韡(wei)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句子,意思是:當今之世,難道還有比兄弟更可靠的人嗎?念完詩,趙武笑著對罕虎說:“我們兄弟親密無間,可以讓狗別叫了。” 叔孫豹和罕虎都站起來,朝著趙武下拜,舉起牛角杯敬酒,說:“小國依賴著您,便可以免於欺凌了。”於是在這次僅僅一獻的宴會上,賓主都喝得極其盡興。 觥籌交錯中,沒有人留意到,趙武的眼神中泛著一絲淡淡的悲傷。據《左傳》記載,當趙武走出宴會大廳,悄悄抹了一把眼淚,對身邊的人說:“我不會再見到這樣開心的場面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也是趙武在虢之會上如此仗義主持公道的重要原因吧!然而,相同的態度在不同的眼中,會有不同的解讀。趙武返回晉國的途中,經過了周王室的領地。周景王派劉定公在穎地(王畿內地名)慰勞趙武,讓他居住在雒水之濱。劉定公看著雒水滔滔而去,深有感觸地說:“禹的功績是多麼偉大啊!如果沒有禹,我們大概都要變成魚了吧。現在我和您戴著禮帽穿著禮服來治理百姓,應酬諸侯,這都是拜禹所賜。您何不繼承禹的事業而大大地庇護百姓呢?”趙武回答:“我這個糟老頭子現在唯恐犯下錯誤,哪裡有精力去考慮這麼長遠的問題?我們這些苟且度日的人,早上不會去想晚上,說那麼長遠的事情做什麼呢?”劉定公回去就對周景王說:“趙武不到五十歲,卻已經老糊塗了。他身為晉國的正卿,主持諸侯大事,反而將自己等同於那些下賤的人,朝不謀夕,這是拋棄了上天和百姓賦予他的使命了,這樣怎麼能夠長久?我估計他活不過今年了。” 但依我之見,一個人如果位高權重,自然應該敢於志存高遠,感於擔當;但是如果精力不濟,思維已經遲鈍,莫如向趙武學習,做點實實在在的好事,不要再去妄想什麼堯舜禹湯的豐功偉業。畢竟,人老了就容易糊塗,位高權重的老人犯起錯誤來,那就是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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