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16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現在我們來說說另一樁關於崔杼的家事。 無咎這個年輕人,原本不是崔家的。他的父親棠公,是齊國棠邑的大夫;母親東郭姜,是東郭偃的姐姐,因為嫁給了棠公,所以又被稱為棠姜。棠公死後,崔杼娶了棠姜,無咎便跟著母親來到了崔家,認崔杼做了繼父,並且跟舅舅東郭偃一道成為了崔杼的家臣。 崔杼的原配夫人死得早,給他留下了崔成和崔强两個兒子。棠姜嫁給崔杼後,又給他生了崔明。按照嫡長子繼承製的原則,本來應該由崔成來擔任家族的繼承人。但是崔成自幼體弱多病,加上棠姜深得崔杼寵愛,崔杼便廢除了崔成的繼承人地位,改立崔明為繼承人。 崔成對這一安排倒也沒什麼太大意見,畢竟身體狀況擺在那裡了,沒有必要硬撐著。但是他向崔杼提出一個要求——將崔地封給他,作為養老的地方。

崔地是崔氏家族的發祥地。崔成的要求顯然有點過分,但崔杼還是打算答應他,當作是對剝奪了他的繼承權的補償。但是,當具體經辦家族事務的無咎和東郭偃得到這個消息,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這怎麼行?” “崔地有崔氏家族的宗廟,只能夠歸宗主所有。”無咎理直氣壯地對崔杼說。所謂宗主,當然是指崔家未來的主人崔明。從血緣關係上講,無咎與崔成、崔強沒有任何瓜葛,和崔明卻是同母異父,當然要向著崔明,保護他的權益。 崔杼覺得無咎說得也有道理,便將這事給擱了下來。 崔成和崔強兄弟火冒三丈,他們覺得父親的做法很不可理喻。無咎是什麼東西啊,他連崔家的血脈都沾不上邊,不過是一個寡婦帶過來的拖油瓶罷了,崔家給他一碗飯吃,讓他人模人樣地當個家臣,已經是很大的照顧,他憑什麼對崔家的內政指手畫腳呢?

還有那個東郭偃,本來只是個車夫,因為把姐姐嫁給了崔杼,便堂而皇之地洗腳上田,當上了崔家的內務總管,他能夠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就不錯了,居然也敢在崔杼面前胡說八道,挑撥他們的父子關係! 兄弟倆越想越覺得委屈,跑去找慶封訴苦,將家裡的不平之事一股腦向慶封倒了一遍,說:“他老人家(指崔杼)的為人,您是知道的,只聽得進無咎與東郭偃的話,別人都說不上話。這樣下去,我們擔心那些人會害了他老人家。” 自從齊莊公死後,齊國就是崔、慶兩家的天下,而慶封的這場富貴,又是拜崔杼所賜。因此這些年來,慶封對崔杼言聽計從,視為父兄。按理說,崔杼家的事,慶封也應該關心一下。但是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是齊國第一權臣的家務事?聽到崔氏兄弟這麼說,慶封也不便於當場表態,只好安慰他們:“你們先回去,我考慮一下。”

崔氏兄弟走後,慶封將自己的家臣盧蒲弊找來,把崔家發生的事給盧蒲弊說了,然後詢問他的意見。 “您說的那個人,不是弒君之賊麼?”盧蒲弊大大咧咧地說。慶封嚇了一跳,連忙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隔牆有耳,要盧蒲弊不要亂說話。 “我說的是事實啊!”盧蒲弊不理會慶封的緊張,接著說,“他犯有弒君之罪,就是國君的仇人,現在家裡又鬧矛盾,那是上天將要拋棄他了,您有什麼好操心的呢?再說了,崔氏被削弱,那是慶氏將要崛起的徵兆啊!” 最後一句話說得慶封怦然心動:是啊,如果崔杼家裡發生內鬥,崔氏的勢力必定遭到削弱,到那時,慶氏趁勢而起,何愁齊國不是慶氏的天下? 就讓崔家去亂吧,我瞎操什麼心呢? 過了幾天,崔成和崔強又來找慶封。這一次,慶封乾脆火上澆油,說:“只要是有利於他老人家的事,我都會去辦。區區無咎和東郭偃又算得了什麼,你們儘管放手去幹,若有危難,我自會出面幫助你們。”

說完這席話,他拍了拍兄弟倆的肩膀,用一種近乎誠摯的眼神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說:“我深受崔家的大恩,如果能夠報答一二,此生也就無憾啦!” 收到慶封開出的空頭支票後,崔成和崔強的心中便有了底氣。公元前546年9月,兄弟倆發動軍事政變,在崔家的議事大廳上公然刺殺了無咎和東郭偃,然後帶領武士向內院進攻,準備向崔杼討一個說法。 崔杼是什麼人?他是靠耍陰謀起家的人,齊國的兩代國君齊靈公和齊莊公都是死於他的手下。他怎麼會不知道“討說法”意味著什麼呢?他沒有做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馬上命人駕車,準備逃出府邸。事發突然,家裡的人都被外面的動亂嚇壞了,個個慌不擇路,一哄而散,只有一個養馬的還在堅守崗位,替崔杼套好了馬車,然後由一個貼身的宦官駕著馬車往外衝。

“求列祖列宗保佑,如果崔氏有福,就讓這災禍僅僅降臨到我身上吧!”崔杼暗自禱告。 他逃出自己家,轉了兩條街,迎面就遇到了慶封和他手下的武士,全部是全副武裝到牙齒,黑壓壓的足有一兩千人。 “崔氏和慶氏有如一家,是誰膽敢作亂?我來為您討伐他!”慶封威風凜凜地站在戰車上,也不待崔杼回答,大聲喝道,“全體將士聽令,討伐敢於犯上作亂的崔氏逆臣,格殺勿論!” 聽到“崔氏逆臣”四個字,崔杼的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慶封如何能夠預知崔家有亂,這麼快就調集人馬前來搭救呢? 但是已經輪不到他來思考了,只見盧蒲弊將手中的寶劍一揮,慶氏族兵同聲喝道:“諾!”向崔府殺去。 崔成和崔強萬萬沒有想到慶封會來這一手,連忙關起門來迎戰,但是很快就被盧蒲弊攻破了。慶氏族兵闖進崔府,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崔成和崔強來不及逃跑,死於亂軍之中,棠姜上吊自殺。只有崔明翻出圍牆,躲到墓地之中,才僥倖躲過一劫,後來又輾轉逃到魯國。

而那些沒被殺死的崔家男女老少,統統被盧蒲弊以謀反之罪抓起來帶走,送到慶封府上去做奴隸。 做完這一切之後,慶封派盧蒲弊向崔杼報告:亂臣賊子已經伏法,現在您可以放心回家了。 盧蒲弊親自駕車,將崔杼送了回去。這時的崔府只剩下斷壁殘垣,空無一人。在這座曾經輝煌一時的府邸中,發生過諸多影響齊國歷史的大事。當年大子光被齊靈公發配到齊國東部,又偷偷回到臨淄,就是藏匿此處,伺機發動政變,當上了國君;棠姜與齊莊公私通,多少次松風午後,花前月下,他們不避人耳目地公然調情,在這裡給崔杼送了一次又一次綠帽子;而崔杼終於無法忍受,又是在這座宅院中埋伏兵甲,將齊莊公送上了不歸之路。現在,崔成和崔強倒在血泊之中,棠姜成為了孤魂野鬼,崔明不知所終,這一切,彷彿給崔杼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當天夜裡,崔杼找了一根繩子,將自己和棠姜吊在同一根房樑下,結束了自己充滿陰謀和冒險的一生。 崔杼的死,無疑是慶封所期盼的結果。但是,如果從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來看,崔氏兄弟與無咎的矛盾是最初的誘因,盧蒲弊對慶封的點撥是關鍵的推力。至於慶封本人,似乎並沒有起到太明顯的作用。換個說法,慶封雖然靠陰謀詭計擠垮了崔杼,但那主要是盧蒲弊的功勞,與他本人的政治手腕沒有太大關係。 公元前545年夏天,齊、陳、蔡、北燕、杞、胡等諸侯聯袂前往晉國朝覲晉平公。齊景公出行之前,慶封明確表示反對,說:“我們並沒有正式參加宋之盟(即弭兵會盟),為什麼要去晉國朝覲?” 聽到慶封這樣說,齊國的群臣都面面相覷,齊景公也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許大夥心裡都在想,這慶封難道是天外來客,不諳世事嗎?但是誰也不敢發表異議,因為自崔杼死後,慶封一家獨大,大權獨攬,連齊景公也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又有谁愿意去觸他的虎鬚呢?

最後還是陳須無站出來說:“先考慮如何應付大國,再考慮財貨,這是合於禮的。小國事奉大國,即使沒有參加大國組織的活動,也要順從大國的意圖,這也是合於禮的。以我們現在的狀況,敢背叛晉國嗎?就算我們沒有參加宋之盟,重丘的會盟卻是不可以忘記的,請您務必讓國君出行!” “這樣啊……”想不到慶封倒也通情達理,略作思考後說,“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大夥這才醒悟過來,敢情這慶封根本就不通政治,只是在那裡瞎胡鬧呢! 沒過多久,慶封將國事交給兒子慶舍處理,自己帶著妻妾和財產跑到盧蒲弊家裡,成天喝酒打獵,過起了寓公的日子。 既然是當寓公,呆在自己家裡就很舒服,為什麼非要跑到盧蒲弊家裡去呢?說起來也是一樁奇聞——原來慶封有個非常特殊、前衛的愛好,喜歡跟別人交換妻妾來玩樂,也就是所謂的換妻。這個愛好口味太重了,只有盧蒲弊與他臭味相投,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慶封嫌來來回回太麻煩,所以乾脆搬到盧蒲弊家裡,過起了共妻的日子。

雖說將國事交給慶舍處理,慶封仍然是齊國的首席重臣。沒過幾天,朝中的大夫就跑到盧蒲弊家裡來向他匯報工作。 慶封在盧蒲弊家裡發布了一道命令:那些因政治原因而流亡在外的齊國人,如果得到崔杼餘黨的消息,前來報告,就可以將功抵罪,回到齊國。 這道命令自然是為了收買人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出自於盧蒲弊的建議。不久之後,當年因為崔杼之亂而逃亡在外的盧蒲癸(gui)便回到了齊國。 盧蒲癸是盧蒲弊的同族,通過盧蒲弊的介紹,擔任了慶舍的家臣。慶舍很欣賞盧蒲癸,將女兒嫁給他。有人對盧蒲癸說:“男女結婚要區別是否同姓,你卻不避同宗,這樣恐怕不好吧?” 慶氏是姜姓,盧蒲氏也是姜姓,按照同姓不婚的原則,本來是不可以結親的。盧蒲癸卻不以為然地說:“同宗不避我,我為什麼要避同宗呢?這就好比賦詩的斷章取義,我按自己的需求去理解就是了,管他什麼同宗不同宗?”

盧蒲癸當了慶舍的女婿,兩個人的關係就密切了。他又對慶舍說起了當年跟他一起逃亡的王何,慶舍便讓王何也回到齊國,讓盧蒲癸和王何當了自己的貼身警衛。 慶封父子如果稍微有點政治敏感性,就應該覺察得到不對勁:盧蒲癸和王何都是齊莊公的親信,因為齊莊公被殺才流亡在外。而齊莊公死後,崔、慶兩家專權,齊莊公的舊臣對他們無不恨之入骨,怎麼會突然改變立場,心甘情願地當起了慶氏門下的走狗呢? 種種跡象表明,一場針對慶氏家族的風暴正在醞釀,而幕後推手不是別人,就是那位成天與慶封玩換妻遊戲的盧蒲弊。 按照齊國的規定,卿大夫在朝中辦事,由公家供給伙食,標準是每人每天兩隻雞。齊景公當朝的時候,政局先後由崔氏和慶氏把持,公家政治荒廢,連管伙食的人都敢於貪污腐敗,私自將兩隻雞換成了兩隻鴨。傳菜的人知道了,乾脆連鴨肉都私吞掉,只端上肉湯來。可憐那些大臣,在朝中辦了半天事,只喝到點湯湯水水,大部分人仍然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子雅和子尾兩個人站出來表示憤怒,發了一通牢騷。 慶封聽到這件事,就告訴了盧蒲弊。按照慶封本人的意思,宮裡的後勤工作也確實該抓一抓啦,連卿大夫的雞都敢偷,成何體統?盧蒲弊聽了,卻是另一種意見,他對慶封說:“把這些人比作禽獸的話,我就要睡到他們的皮上了。” 古人殺死野獸,食其肉而寢其皮。盧蒲弊的意思很明顯: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嘰嘰歪歪,不如殺了清靜! 慶封完全沒有意識到盧蒲弊這是在將他往火坑里推。在盧蒲弊的建議下,他命令析歸父去找晏嬰,明確告訴晏嬰:“子雅和子尾仗著自己是公孫(均為齊惠公之孫),狂妄自大,目無尊長,我打算討伐他們,請你共同參與。” 晏嬰連連搖頭,說:“您找錯人啦!我手下那些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我的智慧也不配與您同謀,您還是另尋高明吧!但我也不會把這件事泄露出去,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盟誓為證。” 析歸父回去將晏嬰的話轉告慶封。慶封說:“他都這樣說了,還用得著盟誓嗎?”於是派人去找大夫北郭子車,北郭子車也婉拒道:“每個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忠君報國,這件事不是我能夠做到的。” 沒過幾天,整個臨淄都知道慶封要對子雅和子尾動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之際,有一家人顯得特別鎮靜,那就是陳須無和陳無宇父子。 陳家人的思維與眾不同。按一般人的思維,大亂將至,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麼避禍?”但是據《左傳》記載,當時陳須無問陳無宇的問題是:“大亂將至,我們能得到什麼?” 陳無宇回答:“我們能夠在莊街上得到慶氏的木材一百車。” 莊街是臨淄城裡的大街,木材則是建房子的主料。這是一句政治隱語,意思是:慶氏必敗,我們可以趁亂而起,掌握大權。 陳須無說:“如果是那樣,我們可要好好地守住它們啊!” 自公元前672年公子完逃到齊國尋求政治避難,陳氏家族在齊國的歷史已經有一百多年,他們代代相傳,誠敬守業,小心翼翼地延續了家族的火種,同時目睹了齊國政局的風雲變幻,洞悉了其中的生存法則,也開啟了他們謀求權力的慾望。後來的人一般認為,通過陳須無父子的這次對話,陳氏家族篡奪姜氏政權的野心已經萌芽。 公元前545年9月,盧蒲癸和王何決定殺死慶封父子,為齊莊公報仇。事前,兩個人舉行了占卜,然後還將占卜的龜板拿去給慶舍看,煞有介事地問慶舍:“有人為了攻打仇人而占卜,請您看看結果如何?”慶舍哪裡知道這是在算自己的命?他仔細觀察了龜板的裂紋,說:“事能成,見到了血。” 同年十月,慶封離開臨淄,前往萊地打獵,命令陳無宇等一批大夫跟從。幾天之後,陳須無派了一名使者到萊地,向慶封請示說:“無宇的母親病重,請讓他回去送終。” 慶封一聽,也很重視,派家裡的占卜官給陳無宇的母親占卜,並將龜板拿給陳無宇看。陳無宇一看就捧著龜板大哭起來,說:“這是死兆啊!” 慶封看到陳無宇那悲傷的樣子,自然深信不疑,也沒有要求親自察看龜板,準了陳無宇的假,讓他回去給母親送終。但是,慶封的堂弟慶嗣在一旁看到了,隱隱覺得不對勁。他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仔細梳理了一番,認定陳無宇的請假絕非偶然,而是另有原因。 “莫非,慶氏家族將有大難了?”慶嗣想到這一層,不寒而栗,連忙跑去找慶封:“請您停止打獵,趕快回到臨淄,否則將有大禍!” 慶封笑了,整個齊國都掌握在自己手裡,臨淄又有慶舍坐鎮,能出什麼亂子呢?他不聽慶嗣的勸告,繼續在萊地喝酒打獵,絲毫沒有擔憂之意。慶嗣退下來之後就對親信說:“兄長恐怕要流離失所了,如果能夠逃到吳國、越國這樣的偏遠之地,也算是萬幸。” 陳無宇渡過濟水,順道就將濟水上的橋樑毀壞,渡船也統統鑿沉。而在臨淄城內,盧蒲癸和王何也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發動政變。一連數日,盧蒲癸都是早出晚歸,行色匆匆,家裡也明顯地加強了戒備,不斷有武裝人員出入。 這一切引起了盧蒲癸的老婆盧蒲薑的懷疑。她對盧蒲癸說:“你如果有事情就不要瞞著我,否則一定不能成功。” 盧蒲癸一開始不說,盧蒲姜可是慶舍的女兒啊,這事告訴她還得了?但是經不住那女人糾纏,盧蒲癸又不是個會撒謊的主兒,竟然就將要攻打慶舍的事告訴了她,而且告訴她,只等到“嘗祭”(也就是秋祭)那一天,慶舍從府裡出來就動手。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應該說,差不多就沒戲了。當年鄭厲公想用雍糾殺祭仲,就是因為雍糾向老婆走漏了風聲,反而被祭仲搶了先機,結果雍糾被殺,鄭厲公出逃。現在盧蒲癸又重蹈了雍糾的覆轍,將這麼重要的事告訴了自己的老婆,可見一個人,不學點歷史是不行的。 但是,當盧蒲姜聽到這個事情,採取的立場很耐人尋味,她對盧蒲癸說:“我父親性格倔強,喜歡和別人對著幹。如果沒有人勸阻他,他反倒不想出門,請讓我去勸阻他。” 盧蒲癸說:“好。” 同年十一月七日,齊國在宗廟中舉行嘗祭,慶舍將要到場主持。當天早上,盧蒲姜跑到娘家,對慶舍說:“有人想要在宗廟中刺殺您,請您千萬不要出門。” 慶捨不耐煩地說:“誰敢刺殺我?”不聽盧蒲薑的勸阻,按原計劃出行。 自古以來,恐怕沒有比這更富有戲劇性的一幕了:女婿要殺岳父,女兒一邊幫著老公出謀劃策,一邊又跑到父親這裡將陰謀告訴他,客觀上卻又促使父親更加堅定了出門的意願。人說忠孝不能兩全,這個女人卻在矛盾不可調和的情況下,依然保持了對丈夫的忠和對父親的孝。作為後世之人,很難評價這究竟是一種智慧,一種無恥,還是一種無奈? 宗廟在公宮之中。慶捨命衛兵將公宮包圍起來,盧蒲癸和王何手持長戈跟在他身邊。從這一安排來看,慶舍是有防備的。但是,當最親信的人已經背叛,再多的防備也不過是虛設。最堅強的防備是人心而不是武士,這一點,是諸多統治者難以明白的道理。 當天祭祀之後,齊景公還安排了眾多娛樂節目招待各位大臣,大家喝酒狂歡,簇擁著前往魚裡(臨淄地名)看戲。在這種普天同慶的氣氛之下,慶舍的衛兵們不知不覺放鬆了警惕,他們脫下盔甲,放下兵器,將馬匹從戰車上卸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喝酒看戲。 趁著這個機會,子雅、子尾、陳須無、鮑國的手下偷偷地拿走了慶舍的衛兵的武裝。子尾從袖子中抽出一支鼓槌,在門上敲了三下。 慶舍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根本沒有留意子尾這一動作。他舉起酒杯,突然感覺背上一涼,接著腹內一陣劇痛,回頭一看,只見盧蒲癸獰笑著,雙手握住長戈,戈鋒已經插入自己的身體。他來不及驚叫,王何又一戈斜掃過來,將他的左膀硬生生地砍下。 一時之間,戲台下血肉橫飛,變成了殺戮戰場。作為一個政客,慶舍無疑是不合格的;但是作為一個武士,他的武勇讓人刮目相看。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他仍然奮力拼殺,撞到屋柱上,連屋樑都為之震動。甚至連桌面上的青銅器皿,也成為了他的武器,一連砸死了好幾個人。最後,因為失血過多,慶舍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親信慶繩和麻嬰也被殺死。 齊景公被眼前這一幕嚇壞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臉色蒼白,汗流浹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鮑國跑到他身邊說:“群臣這是為國君剷除忤逆之臣,請您不要擔心。”陳須無則將他攙扶起來,給他換了衣服,迅速退到宮內。 遠在萊地的慶封得到消息,星夜兼程趕回臨淄,由於陳無宇破壞了濟水上的橋樑和渡船,回到臨淄城外已經是十一月十九日。他組織族兵進攻臨淄的西門,沒有攻克,繼而又攻打北門,從北門進入了臨淄,攻打公宮。陳、鮑等家族在公宮中拼死抵抗,打退了慶封的進攻。眼看各地前來“勤王”的軍隊越來越多,慶封不敢戀戰,帶著少數親信逃到了魯國。 作為見面禮,慶封將自己乘坐的馬車送給了魯國的權臣季孫宿。據《左傳》記載,這輛車做工精細,裝飾華麗,光可照人,堪稱馬車中的勞斯萊斯。 季孫宿很高興,將這輛馬車擺放在自家的院子裡,來往的朝臣無不對它贊不絕口。大夫展莊叔見了,用手撫摸著閃亮的車身,說:“車甚澤,人必瘁!”(車這麼漂亮,它的主人想必很憔悴吧)言下之意,連馬車都造得這麼漂亮,慶封必定斂聚了不少錢財,恐怕難免為此而心力交瘁。 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6年春天,慶封曾經代表齊國訪問魯國,他的車駕之美就已經引起了魯國群臣的關注。仲孫羯對叔孫豹說:“慶封的馬車可真漂亮啊!”叔孫豹說:“一個人的衣著、車馬、裝飾如果和他的身份不相稱,必得惡果。馬車再漂亮又有什麼用呢?”當時叔孫豹還請慶封吃了一頓便飯,慶封大大咧咧,席間表現出諸多不敬,引起了叔孫豹的反感,於是吟了一首《相鼠》之詩對其進行規勸: 老鼠尚有皮,人卻不知禮儀,不死還等啥?叔孫豹的話已經說得很重了,慶封卻聽不出其中的含義,還以為這是讚美他,一個勁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時隔一年,叔孫豹又請慶封吃了一頓便飯。慶封心想:今時不同往日,一年前我是齊國權臣,人人敬畏;現在我是流亡之身,必須有所收斂。慶封的想法是對的,可是做出來的事情卻讓人不敢恭維。 開餐之前,慶封煞有介事地端起酒杯,向諸神獻祭。按照周禮的規定,但有飲食,必先獻祭,這倒是沒錯,可獻祭是主人的專利,客人來越俎代庖就很不合適了,而且有託大的嫌疑。 叔孫豹很不高興,命樂工唱了一首《茅鴟》之歌,諷刺慶封不敬主人。和上次一樣,慶封仍然不知道這是在批評他,趕緊端起酒杯向叔孫豹表示感謝。 不久之後,齊國派人到魯國,責備魯國收留慶封一事。慶封在魯國呆不下去,只好南下投奔吳國。吳王馀祭收留了慶封,讓他居住在朱方(地名),而且將女兒嫁給他。 奇怪的是,慶封雖然不通政治,不讀詩書,搞經濟卻是一把好手。他在朱方收聚族人,投機贏利,很快就積聚了大批錢財,比在齊國的時候更為富有。消息傳到魯國,有人對叔孫豹說:“這還真是惡人好命,慶封又當上暴發戶啦!”叔孫豹說:“不可這樣說,好人發財叫做獎賞,壞人發財那是災難,我看老天是想降災於他,所以將他們聚集在一起好一網打盡吧。” 同年十一月,齊國實行撥亂反正,將崔杼之亂時逃亡到各國的公族人士都召回齊國。賞賜給晏嬰邶(bei)殿(齊國地名)附近的鄉鎮六十個,晏嬰拒不接受。子尾對晏嬰說:“富貴,是人們都有的慾望,您為什麼不接受?”晏嬰說:“慶氏擁有眾多土地,滿足了慾望,結果逃亡了。誠然,我現在擁有的土地不能滿足我的慾望,如果將邶殿的土地賞賜給我,那也就滿足了。可是慾望滿足之後呢?離逃亡也就不遠了。逃亡在外的人連一座城邑都不能主宰,那多沒意思!我不接受邶殿的土地,不是討厭富貴,而是喜歡富貴,怕失去富貴啊!而且,富貴這玩意,要像布帛一樣,有一定的長度限制,讓它不能無限制增長。治理百姓,要考慮到他們總是想生活富裕,器用豐厚,那就要用端正的道德加以限制,讓他們的富貴程度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我不貪多,這就是對自己的限制。”儒家的中庸之道,在晏嬰的這段話中已經得到充分的體現。 齊景公又賞賜給北郭子車六十個鄉鎮,北郭子車接受了;賞賜給子雅土地,子雅推辭的多,接受的少;賞賜給子尾土地,子尾悉數奉還;至於慶封的親信盧蒲弊,竟然僅僅被流放到北部邊境,這在當時也算是異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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