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4

第5章 子產的執政智慧(下):維穩很不易

公元前526年秋天,一場旱災席捲中原。這一年的《春秋》記載:“九月,大雩(yu)。”雩即求雨的祭祀,一般以童男童女各八人起舞,祈求天降甘霖。大雩則是最高規格的雩,如非旱情嚴重,魯國也不至於使用大雩來求雨。 鄭國的災情也很嚴重。鄭伯派大夫屠擊、祝款和豎柎(fu)前往桑山求雨。這三位仁兄到了桑山,就地取材,砍了數十棵大樹搭台祭祀。結果雨沒求下來,三個人都被子產撤了職,沒收了封地。罪名是:“派你們去山里祭祀,就是要培育山林,蓄養水氣,你們卻砍伐樹木,還有比這更大的罪過嗎?” 直到第二年,旱情也沒有緩解,反倒是出現了種種不祥之兆。夏天“日有食之”,也就是日食;冬天則“有星孛於大辰”,即有彗星掃過心宿二(又名大火),彗星的長尾西及銀河,蔚為壯觀。

日食發生的時候,魯國的祝史(祭祀官)向叔孫婼請示用什麼犧牲祭祀土地之神,叔孫婼說:“按照周禮,發生日食的時候,天子不吃豐盛的菜餚,在土地廟裡擊鼓;諸侯則在土地廟裡祭祀,在朝堂上擊鼓。這些事情都有成文規定,這還用得著問嗎?” 彗星經過的時候,魯國大夫申須夜觀天象,感嘆道:“好大的掃把星!這是老天用來除舊佈新的吧?你看它現在將大火星完全遮住了,等到大火星重新出現的時候,必定散佈災難,天下恐怕難免有火災了!” “確實如此。”大夫梓慎說,“去年我就關注到它了,現在它變得更加明亮,豈能不興風作浪?如果發生火災的話,恐怕主要在宋、衛、陳、鄭四國。” 幾乎與此同時,鄭國的星象學大師、著名的烏鴉嘴裨灶也預測到了火災的發生,他對子產說:“下臣夜觀天象,預料宋、衛、陳、鄭四國將同日發生大火。此火五百年一遇,所到之處,玉石俱焚,無所倖免。但是,如果您將宗廟裡的玉杓交給我來舉行祭祀,可以確保鄭國躲過這一劫。”

子產笑了笑,拒絕了裨灶的建議。 大夫里析,已經七十多歲了,見多識廣,頗有人望。他也跑去找子產說:“天象異常,恐怕有大事發生,人民會受到驚嚇,國家將面臨滅亡。” 子產說:“您也這麼認為嗎?”對於年邁的里析,子產總是保持特別恭敬的態度。 裡析說:“我活了那麼多年,應該不會看錯。災難正在到來,只不過當它來臨的時候,我這個老頭子恐怕已經不在世上了。”說著猛烈地咳嗽了幾聲,子產趕緊伸手攙扶住他,他一把抓住子產的手,說:“事關鄭國存亡,請您認真考慮一下,實在不行的話,遷都如何?” “這……遷都非同小可,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決定的。”子產打了個馬虎眼,將這件事搪塞過去了。 公元前524年五月七日,大火星剛剛出現在夏夜的天空,那天傍晚突然刮起了持續大風。梓慎再一次警告:“這是所謂的融風,乃是火災的前兆。七日之後,火災必至!”

兩天之後,風勢轉大。十四日晚,風更大。梓慎登高遠望,迎面撲來一股熱浪。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天火已經降臨了,不出我所料,正是宋、衛、陳、鄭四國。” 身邊的人將信將疑。果不其然,數日之後,四國均派人來曲阜通報:十四日發生罕見大火,烈焰焚城,生靈塗炭! 火災發生的時候,子產一如繼往地沉著冷靜。他將各位卿大夫召集起來,有條不紊地發布了幾道命令: 第一,由他親自將晉國公使從東門送出,取道安全的地方回國。 第二,派外交人員前往邊境,謝絕一切來訪的客人。 第三,封鎖各國使館區,派重兵把守,不許任何人進出,保證使節的安全。 第四,派子大叔的兒子遊吉巡視各處祭祀的場所直至宗廟,派大夫公孫登將占卜用的大龜遷到安全地帶,派祝史(祭祀官)將宗廟里安放神位的石匣搬到相對安全的周廟。

第五,嚴令各級官吏恪守崗位,派大夫商成公負責警備宮廷,將先君留下來的年紀較大的宮女安置在安全地帶,年輕的則堅守宮中。司馬、司寇等人則奔赴一線指揮滅火救災,城外的駐軍也列隊進城維持秩序,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第六,命令各大家族發放武器,武裝族兵,登上城牆,加強守備。 第七,大夫里析剛剛過世,尚未下葬,派三十人為其抬棺,搬到安全的地方。 子大叔有點擔心:“您剛送走了晉國的客人,現在又擺出一副備戰的架勢,難道就不怕晉國誤會?” 子產說:“送走晉國客人,是怕他們萬一有個閃失,成為晉國責難我們的口實。加強戒備,是怕別的國家趁亂而入。請問這有什麼不妥嗎?” 第二天早上,新鄭城內的火勢基本得到控制。子產又命令各地的治安官加強管理,約束各地徵發的徒役,確保社會穩定。派祝史前往城北築壇,向玄冥(水神)、回祿(火神)祈求平安。派官吏登記被燒毀的房屋,減免這些家庭的稅賦,並發給他們重建家園的材料。新鄭城全體市民致哀三天,停止一切交易活動。形勢穩定後,才派外交官向各國通報情況。

不久之後,晉國的邊境官吏果然給鄭國送來一封責備的信。信上說:“鄭國遇到重大災害,晉侯和大夫都深感不安,又是占卜禱告,又是打探消息,為此花費了大量的錢財也在所不惜。鄭國的災難,就是寡君的憂患啊!但是聽說貴國擺出一副打仗的樣子,派人登牆戒備,這是打算向誰問罪呢?我們對此感到擔憂,不敢不問個明白。” 子產回信:“誠如您所言,鄭國的火災就是晉侯的憂患。子產不才,執政不力,所以上天降罪於鄭國,才有火災發生。又害怕壞人趁火打劫,加重鄭國的災難,那就是加重晉侯的憂患了,所以才派人加強戒備,這也是為晉侯著想呀。所幸現在問題已經解決,鄭國依然屹立不倒,有一些小小的誤會也是可以解釋的。如果鄭國不幸滅亡,就算晉侯為我們操心,也於事無補了。鄭國既然侍奉晉國,怎麼敢有二心?請您明察。”

晉國人對這個解釋表示接受,沒有再拿這件事做文章。倒是裨灶再度提出要藉用玉杓來祭祀祈禱,而且警告說:“不聽我的,鄭國還會有火災發生!” 子產還是拒絕了他的建議。 子大叔得知此事,勸道:“宗廟裡的寶物,是用來保民平安的。如果再一次發生火災,國家就要滅亡了,您為什麼愛惜區區一個玉杓而不在乎國家的安危呢?” 子產說:“事情如果真像裨灶說的那樣,為了國家的安危,就算要我的性命也無妨,怎麼會吝惜寶物呢?只不過天道幽遠艱澀,人道則切近易懂(天道遠,人道邇),凡夫俗子又如何看得透天道?您認為裨灶懂得天道嗎?我看他只不過是話說得多了,偶爾有一兩次說中罷了!” 話雖如此,同年七月,子產還是大興土木,修建土地神廟,舉行祭祀向四方之神祈求平安和豐收。同時,為了提振民心士氣,還挑選精銳部隊在新鄭舉行盛大閱兵。

閱兵需要場地。不巧的是,子產圈定的進場道路正好穿過子大叔的宅子。具體來說,子大叔家的宗祠——遊氏宗廟在路南,住房在路北,兩者之間的庭院又小,不足以清理出一條大道。子大叔突然面臨很多現代人經歷過的噩夢——拆遷!而且為了保持道路筆直,必須拆掉宗廟而不是住房。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遊氏宗廟第二次遇到拆遷問題。 前一次是在公元前530年鄭簡公去世的時候。當時為了給鄭簡公送葬,要清除道路障礙,遊氏宗廟就被列為拆遷對象(可見這宗廟的選址也確實有些問題)。子大叔當然不願意,命令家人拿著鍬、鎬之類的拆遷工具站在宗廟旁邊,就是不動手,交代說:“如果子產過來,問你們為什麼不動手,你們就說這是安放祖宗神位的場所,不忍拆除,但是上命不可違,我們不想拆也得拆了。”這一招果然奏效,子產聽到子大叔的家人這麼說,便命令施工隊繞開遊氏宗廟。

那時一同列為拆遷對象的,還有幾位司墓(公墓的看守者)的房屋。如果拆掉,則靈車可直達公墓,清早即可下葬;如果不拆,則靈車必須迂迴進墓園,須延遲至中午方可下葬。子大叔不厚道,保住了自家宗廟,便不顧他人的居所,向子產建議說:“拆吧!否則的話,要諸侯的使臣等到中午,恐怕他們不樂意。” 子產說:“諸侯既然派人來會葬,又怎麼會在乎等到中午?不拆也沒什麼影響,而且也不會給民眾帶來麻煩,那為什麼非要拆不可?”於是一併不拆,鄭簡公的靈車因此兜了遠路,只能“日中而葬”。 《左傳》對此評價很高,認為子產知禮,“所謂禮,就是不為了成全自己而損害別人”(子產於是乎知禮,無毀人以自成也)。 事隔六年,遊氏宗廟第二次面臨拆遷,子大叔駕輕就熟,故伎重演,又是派幾十個家人拿著拆遷工具站在宗廟的外邊,交代說:“如果子產過來檢查,命令迅速拆除,你們才真動手。”

三天之後,子產上朝,經過子大叔家,看到房子還好好的,幾個巨大的“拆”字分外刺眼,不覺大怒,問是怎麼回事。子大叔的家人見了,拿起鎬釬,朝著宗廟的外牆“乒乒乓乓”就乾起來。 子產邊走邊看,走了不到半里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忙命隨從:“快回去,命令他們住手!” “啊?” “還愣著幹啥?要他們拆北邊的房間,不要拆南邊的宗廟,快去!”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子產為政寬猛相濟,大原則不動搖,然而在細微處又體察人情,盡量不損害別人的利益,由此可見一斑。 公元前523年,鄭國六卿之一、駟氏家族的族長駟偃去世。 駟偃的嫡妻是晉國人,為他生了嫡子駟絲,當時還未成年。駟氏家族的幾位頭面人物聚在一起商量,決定立駟偃的弟弟駟乞為族長,繼承卿位。

這件事當然需要得到子產的支持。但是子產的態度很曖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主要原因,一來子產憎惡駟偃的為人,懶得去管他的身後事;二來父死子替,兄終弟及,既然有駟絲這個嫡子在,輪不到駟乞插隊。 在這種情況下,駟家人不敢輕舉妄動。 而在另一方面,由於覺察到兒子的繼承權受到威脅,駟絲的嫡妻也寫了一封信給晉國的娘家,希望娘家人在這個關鍵時刻幫外孫一把。娘家人把這事捅到了晉昭公那裡。於是,同年冬天,晉國派出使者訪問鄭國,直截了當地質詢駟家的事。 晉國使者來勢洶洶,鄭國朝中無人敢應對。為什麼?理虧啊!人家正兒八經的嫡子,為什麼不能繼承家業呢?駟乞頂不住壓力,想要逃走,被子產製止;想請求祝史占卜凶吉,又被子產攔住。卿大夫們也很緊張,專門開了一個會來討論對策,商量了半天卻沒有結果。子產在一邊冷眼旁觀,討論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最後才說:“諸位大夫就此打住,此事不用再議,就由我這把老骨頭去對付吧!” 子產親自跑到賓館去見使者,說:“上天不保佑鄭國,寡君的幾位臣子都不幸早死,現在又輪到駟氏家族遭遇喪事。更不幸的是,駟家的繼承人年齡尚幼,他的幾位叔伯兄長怕宗族因此衰落,私下商量,想立他的叔叔。這件事情非常棘手,連寡君也難以定奪,私下對我們說,'也許是上天故意擾亂世間的秩序,我們又能做什麼呢?'這是上天的安排啊!誰敢去問為什麼。現在您代表晉國來問這件事,我實話告訴您,寡君根本不支持這件事,也不敢支持,別人當然就更不敢插手了。”一句話,駟家的動亂,是他們自己的事,與鄭伯無關。 子產接著說:“平丘之會上,晉侯與諸侯重溫過去的誓詞,強調說'不要失職!'如果寡君的臣子不幸去世,晉國就伸長了手來干涉其繼承之事,這不是把鄭國當作晉國的一個縣,甚至一個鄉來對待嗎?那樣的話,鄭國還像是一個國家嗎?寡君豈不是失職嗎?我這個執政豈不是失職嗎?”言下之意,駟家的事,再怎麼說也是鄭國的內政,輪不到晉國人來插手。 晉國使者無言以對,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 同年十二月,鄭國氣候反常,冬天竟然發生洪災。有人看到兩條龍在新鄭南門外的洧水中爭鬥,自然認為這是洪災的原因,於是請求舉行祭祀,祈求平安。子產不同意,說:“我們爭鬥,龍不看;龍爭鬥,我們為什麼要湊熱鬧跑去看呢?就算我們祭祀祈禱,那洧水本來就是它們的居所,豈能因為我們祭祀就離開?我們對龍沒什麼要求,龍自然也就對我們沒什麼要求,祭祀大可不必!” 也許子產是這麼認為,一切神仙鬼怪,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就拿你沒辦法,你有事沒事去祭祀他,他就給你找麻煩了。這一點,倒是與孔夫子的“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不謀而合。 說來也怪,自此之後很多年,鄭國再也沒有發生過大的水火災害。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22年,子產去世了。 子產馳騁政壇四十餘年,以“寬猛相濟”而聞名,行事作風有儒家的仁愛,有法家的嚴厲,有外交家的靈活,還有改革家的勇氣與智慧。當人們不理解他,在背後議論他的時候,他總是淡然處之,“不毀鄉校”而倡言論自由之風,氣度委實罕見;“鑄刑書”是子產在當時最受爭議的舉動,即便是後世儒家也頗有微詞,卻是從人治走向法治的標誌性事件,至今仍有現實價值;在外交上,子產堅持不亢不卑,致力於維護國家的獨立,保護國家的權益,贏得了廣泛尊重。 《史記》記載:子產執政期間,鄭國的兒童不用下田乾活,年輕人作風正派,老年人可以安度餘生;市場上買賣公平,物價穩定;社會和諧,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子產去世後,鄭國的青壯年失聲痛哭,老人像孩童一樣哭泣,說:“子產離開我們而去了啊,老百姓將來依靠誰!”似乎天都要塌下來了。更有野史記載:子產去世,鄭國的男子不佩玉器,婦女不戴首飾,停止一切娛樂活動,痛哭悼念了整整三個月。 聽到子產逝世的消息,還有一個人很傷心,那就是孔子。他大哭流涕,稱子產為“古之遺愛”。在孔子給同時代人的評價當中,這個評價無疑是最高的。 孔夫子對子產最欽佩之處,還是“寬猛相濟”。他說:“子產確實是善於治國。政策寬大百姓就容易產生輕慢之心,輕慢則用嚴厲的手段加以糾正。但是嚴厲又會傷害到百姓,又必須以寬大來安撫他們。只有寬猛相濟,不急不慢,不剛不柔,從容不迫,才會政通人和。” 孔子如此尊崇子產,後世學者自然跟風膜拜,歷朝歷代對子產都是推崇備至。甚至有人說:“春秋的前半段,管仲唱主角;春秋的後半段,子產挑大樑。”更有人說:“後半段春秋,全靠子產生色。”言下之意,如果沒有子產,後半段春秋就沒有什麼看頭了。 當然,也有人對子產頗有微詞,孟子就是其中一位。據傳,鄭國發大水的時候,子產命車夫駕著自己的馬車,在洧水幫助百姓渡河。坐過他的車的人都感恩戴德,孟子卻不以為然,說:“子產也就知道用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卻不知道怎麼治國。提早兩個月搭好橋,民眾渡河就不會有困難了,哪裡用得著馬車?他一輛馬車,能夠讓所有人都渡過河嗎?君子只要能夠治理好國家,就算出行的時候命令百姓都迴避也沒什麼不妥。要想人人都說他的好話,只怕他活一萬年都不夠!” 孟子的話,說得也有道理。國家總理這個級別的干部,關鍵是要抓好大事,保證國家不出亂子,而不是在小事上體現所謂愛民之心。但是從子產的實際表現來看,孟子的指責又過於嚴厲,畢竟,在子產當政期間,鄭國社會穩定,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諸侯不敢輕視——大事,他也抓好了。 子產彌留之際,子大叔陪侍左右。子產對子大叔說:“我死之後,您必定當政,有句話想送給您——這世上唯有有德之人能夠以寬厚來使百姓服從,否則就不如採取嚴厲的手段。嚴厲就像是猛烈的火,人們一看就害怕,躲得遠遠的,自然不會被燒死;寬厚就像是溫柔的水,人們容易輕視它,淹死的就很多。寬厚,畢竟是一件很難掌握的技巧啊!” 子大叔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你乾脆說我無德不就行了?子產死後,子大叔果然執政,他也學著子產那一套,“不忍猛而寬”,希望以德服人。結果不到半年,鄭國盜賊四起,甚至有人在萑苻(huanfu,地名)嘯聚山林,拉起了武裝,公然跟朝廷對著幹。子大叔追悔莫及,派軍隊進攻萑苻的盜賊,將他們趕盡殺絕,鄭國的治安才稍有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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