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2·三權分立下的貞觀之治

第16章 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下)

一輪麗日高懸在大唐帝國的中天。 鮮血滿地、死屍狼藉的玄武門就像一個巨大的傷口愴然裸露在正午的陽光下。 李世民踏著未及擦乾的血跡一路向宮中走去。 偌大的太極宮內,到處可見驚魂甫定的太監和宮女忙忙碌碌地往來穿梭。他們不時向秦王投來曖昧而驚恐的一瞥,然後趕緊低下頭匆忙走過。 空曠的武德殿上,高祖李淵正低垂著頭,神情木然地坐在御榻上,靜靜等待著李世民的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淵下意識地抬起頭,發現一身鎧甲的秦王已經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流血政變之後,當這對尷尬的父子猛然間四目相對,他們的眼中頓時充滿了太多難以言表的東西。 李世民急忙跪地叩首。老皇帝招招手,讓李世民跪到跟前,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撫了撫他的脖頸,說:“這些日子,差點被人言所誤,犯了'投杼之惑'(有人誤傳曾參殺人,其母相信)啊!”

李世民失聲痛哭,把臉埋在父親胸前。緊接著,秦王做出了一個讓無數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舉動——“跪而吮上乳”。 其實,李世民的這個吮乳動作並不可笑,可笑的是我們對此的種種反應。 因為我們少見多怪了。 其實,在當時那種父子兄弟刀兵相見並且已經釀成慘禍的情況下,這是李世民所能做的最聰明的舉動。進而言之,這是李世民在第一時間喚醒父子親情的最直接方式,也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取得父親諒解,彌補父子間巨大裂痕的最有效方式。 何以見得呢? 李宗侗、夏德儀先生在《資治通鑑今注》中說:“跪而舐上之乳房,以示為孺子時無間之態。”這句話的意思是:李世民做出這個“吮乳”舉動,目的是為了喚起父親的記憶,重現當年身為“孺子”時與父親的親密無間之態。

可是,孺子吮乳的對象難道不應該是母親才對嗎?李世民怎麼會向父親李淵吮乳呢?除非李淵曾扮演母親的角色,早年曾有過哺乳嬰兒的舉動,否則李世民這個動作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釋。 然而,要說李淵真有過哺乳嬰兒的舉動,這似乎更為聳人聽聞,也更讓人難以置信。 可讓我們感到震驚的是,答案恰恰是這個。 準確地說,應該是——李淵早年曾有過“哺乳嬰兒”這樣一種象徵性的“儀式”。 按照有關學者對古代民俗學的研究發現,男子(父親)作哺乳嬰兒之狀,確實是唐代周邊少數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種“產翁”和“乳子”習俗。 比如唐代的房千里就曾在《異物誌》中記載當時南方獠人的這種習俗:“獠婦生子即出,夫憊臥,如乳婦,不謹則病,其妻乃無苦。”

唐尉遲樞《南楚新聞》中也有相關記載,表明越人也有這種“產翁”習俗:“越俗,其妻或誕子,經三日便澡身於溪河,返,具糜以餉婿。婿擁裘抱雛,坐於寢榻,稱為'產翁'。其顛倒有如此!” 另據清人李宗昉《黔記》所載,苗人亦有此習俗:“婦人產子,必夫守房,不逾門戶,彌月乃出。產婦則出入耕作,措飲食以供夫乳兒。” 由此可見,古代的獠、越、苗人均有這種女人產後即正常勞作,而由男性臥床“坐月子”、象徵性地給嬰兒哺乳的習俗,其意義在於表明父權在子女生產和哺育中的主導作用,同時加強子女與父親間的親密聯繫。 靠“父乳”的哺育而成長的觀念,還可以從南朝的民諺中得到佐證。據《梁書·始興王蕭憺傳》,梁朝始興王蕭憺有德政於地方,天監七年被梁武帝徵召還朝,當地百姓依依不捨,作民諺曰:“始興王,民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時復來哺乳我?”這裡所反映的老百姓將始興王比為父,以“哺乳我”的言詞表達對始興王的依戀之情,是古代漢族地區也存在這種習俗的一個有力證據。 (參見閻愛民《“世民跪而吮上乳”的解說——兼談中國古代“乳翁”遺俗》)

當然,在李世民出生時,李淵不可能像那些獠、越、苗人那樣真的去臥床“坐月子”,但是他曾經象徵性地舉行過“乳子”儀式,這一點應該是無可懷疑的。 所以,當李世民在這場弒兄屠弟、顛覆倫常的流血政變之後,及時做出“跪而吮上乳”的舉動,就不但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這對於當時幾近斷裂的父子親情而言,應該是最具有修補作用的一注“情感黏合劑”。 到此,玄武門之變基本上已經畫上了句號,但是李唐皇族的血並未流夠。 因為斬草還須除根。 太子和齊王雖然已經被除掉了,但是他們的十個兒子還在。對於李世民而言,這就意味著殘存的政治異己勢力還在,一種潛在的複仇力量還在。問題倒不是擔心這十個年少和年幼的侄子長大後會揭竿而起,替他們的父親報仇,而是誰也不敢保證,將來不會有心懷叵測之人利用他們的仇恨,打著他們的旗號來興風作浪。所以,既然這場弒兄、殺弟、逼父的流血政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麼李世民只能按照它本身的慣性,把它進一步推向那個無可避免的邏輯終點——屠侄。

只能如此,別無選擇。 要說殘忍,這或許是一種殘忍。可是,這就是權力鬥爭的遊戲規則。在這樣的規則之內,每個人都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你或許可以選擇充當什麼角色,但你絕對無法改變角色固有的規定性。在歷史和時代條件圈定的樊籠中,你只能最大限度地適應並利用規則,卻絕對無力改變規則。換句話說,你可以在規則中游刃有餘,但是你不可能溢出規則之外。進而言之,如果武德九年發生的是昆明池之變而非玄武門之變,如果這場巔峰對決最終勝出的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那麼李建成在殺掉秦王之後,會不會向秦王的兒子們揮起屠刀呢? 答案是肯定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一旦歷史選擇了玄武門之變,一旦命運之神鍾情於李世民,那麼太子和齊王的十個兒子就注定在劫難逃。

六月四日這一天午後,當秦王府的兩隊飛騎奉命衝進東宮和齊王府的時候,李唐皇族的這些金枝玉葉立刻發出了恐懼而絕望的哭號。那十個年輕或年幼的親王,還未及從喪父的巨大哀痛中擺脫出來,死神便已伸出冰冷的白爪輕而易舉地攫住了他們。 史書沒有記載他們的年齡。也許這對後世的讀者是一件好事,因為人們的內心可以避免受到某種觸痛。 但是史書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在泛黃的史冊裡,他們也就是那麼一小串毫無特徵的符號,兩三行容易讓人忽略的文字而已。 李建成的五個兒子是: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鉅鹿王李承義。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是:梁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

這就是他們留在歷史上的全部信息。 雖然他們的年齡不詳,可我們知道,李建成死時三十八歲,李元吉死時二十四歲,所以,他們的兒子能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最大的估計也不過弱冠之年,最小的很可能僅僅在蹣跚學步。 除了擁有一個共同的祭日之外,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各自短暫的一生中都曾經做過什麼,不知道他們有著怎樣的性情和嗜好,又有著怎樣的歡樂和憂傷;不知道他們心裡曾有過什麼難忘的記憶,也不知道他們對未來懷有怎樣美麗的夢想……這一切,我們通通無法知道。 我們唯一可以想像的是——當閃著寒光的鬼頭刀不由分說地朝他們細嫩的脖頸猛然鍘下的時候,他們依然清澈的眼神中一定寫滿了無盡的恐怖和迷惘。刀鋒閃過,十道鮮豔的血光飛濺而起,然後那十顆睜圓了瞳孔的頭顱就落地了,一如一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出人意料地從春天的枝頭黯然凋謝,萎落成泥。

在這樣的悲情時刻,他們的祖父李淵在哪呢? 這一天午後,當東宮和齊王府的上空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片慘烈的哀號時,這位老皇帝聽見了嗎?當這群昨天還環繞在膝前的孫子衣冠不整、滿面淚痕地被拉到刑場上的時候,老皇帝看見了嗎? 我們可以想像,即便李淵把自己藏在深宮最深的某個角落,即便他用力捂上自己的耳朵,再緊緊閉上自己的眼睛,十個孫子血光飛濺、人頭落地的那一幕還是會執著地浮現在他眼前,而聲聲淒厲的慘叫同樣會毫不留情地鑽進他的耳中,落在他早已不堪負荷的垂老的心上。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斯。 何況這個白髮人昨天還是這個帝國獨一無二的主宰者,手上擁有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威。何況這些黑髮人昨天還是帝國的天潢貴冑,身上流淌著天下最高貴的皇族血液。

可是一夜之間,這一切已恍如隔世。這個最高主宰者已經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而這些天潢貴冑不但已經人頭落地,而且全部被開除了皇籍。 這樣的失落和反差就尤其讓人難以面對,尤其讓人無力承擔…… 此刻,李淵坐在太極宮中那仍然屬於他的一方御榻上,目光淒楚而迷離,面容蒼老而疲倦。對於正在發生的這一切,他根本無能為力。連身子下面這方御榻還能坐幾天都不知道,他還能怎麼辦? 他最遺憾的事情,也許是沒有見上這兩個兒子和十個孫子的最後一面。 也許,在這些兒孫的心裡,這也是他們倉猝離開人世時最大的遺憾吧? 如果你們糾結不散的冤魂注定要在太極宮裡徘徊和飄蕩,那就再來和朕見上最後一面。 不管你們是帶著滿身的鮮血,還是帶著一副可怕的幽冥之狀,都請你們入夢來吧……

與其讓朕輾轉反側、夜夜難眠,還不如來到朕的身邊,一吐你們最深的怨恨和不甘,傾訴你們無盡的傷痛和淒惶。 最後,希望你們的靈魂能從此安息。 朕已經老了,不需要太久,就會過去和你們相伴。等朕百年之後,希望上蒼垂憫,能夠讓我們的靈魂永遠團聚在一個快樂安寧的地方,團聚在一個沒有紛爭、沒有陰謀、沒有殺戮、沒有死亡的地方。 人死後有沒有天堂? 沒有人知道。 此刻的長安人唯一知道的是——直到東宮和齊王府已經被連根拔起了,這場殺戮似乎還沒有終結的跡象。 殺完太子和齊王的兒子們,秦王的部將還想殺光他們左右親信百餘人,籍沒他們的財產。尉遲敬德竭力反對,他說:“一切罪惡,只在兩個元兇!既然已經誅殺,就不能再擴大打擊面,這樣無法使人心安定。” 李世民採納了他的意見,於是屠殺行動才宣告中止。 同日,李淵下詔大赦天下,並稱:“凶逆之罪,止於建成、元吉,其餘黨羽,概不追究;朝政事務一概交由秦王裁決!” 六月五日,馮立和謝叔方主動投案,薛萬徹仍然在逃。李世民不斷宣傳他的寬大政策,薛萬徹才回到長安。李世民說:“這些人忠於他們的主人,是義士!”於是將他們無罪開釋。 六月七日,李淵正式冊封李世民為皇太子,並下詔重申:“自今日起,無論軍事、政治及其他一切大小政務,皆交由太子裁決之後再行奏報。” 李世民成功了。 他不但以無與倫比的智慧、膽識和魄力一舉扭轉乾坤,翦除了政敵,取得了政變的成功,而且以高明的政治手腕和安撫人心的寬大政策,消除了暴力奪權後可能產生的政局動盪,從而順利坐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儲君之位。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大唐帝國的歷史遽然掀開了新的一頁。 這嶄新的一頁是如此恢弘而絢爛,以至於玄武門前那些殷紅的血跡很快就將被新時代噴薄而出的萬丈光芒所遮掩。然而,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卻注定要成為李世民生命中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也注定要成為李唐王朝記憶中永遠無法消解的隱痛。如果說李世民後來締造的整個貞觀偉業是一座輝映千古的豐碑,那麼它的基座無疑是一個荒草萋萋的墳塚。 上面寫著三個字——玄武門。 裡面埋葬的不僅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也不僅僅是他們那十個年幼的兒子,同時也埋葬著另一個李世民的靈魂。 也許我們必須把目光拉到貞觀年間,才可能看清武德九年的這個流血事件是怎樣深深地糾纏了李世民的一生。 “夫背禮違義,天地所不容;棄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為國仇……生為賊臣,死為逆鬼……吾所以上慚皇天,下愧后土,嘆惋之甚!”(《舊唐書·庶人祐傳》) 貞觀十七年那個陰雨濛蒙的春天,當第五子齊王李祐在齊州起兵謀反的消息傳來,唐太宗李世民憤然提筆寫下了這道譴責李祐的手詔。書畢,李世民泫然泣下,悲不自勝。 除了對齊王李祐的悖逆之舉感到痛心疾首之外,李世民的腦海中,是否也會閃過武德九年的那一幕呢?當他顫抖的筆墨寫到“背禮違義”、“棄父逃君”、“天地不容”、“人神共怒”這樣的字句時,內心是否也會泛起一股深藏已久的慚悚和愧疚呢?而“上慚皇天,下愧后土”這樣的感嘆,除了是替李祐感到羞慚之外,會不會也包含著某種程度上的自我譴責?而那潸潸而下的淚水,又豈止是為齊王李祐一人而流的呢? 無獨有偶。齊王李祐剛剛伏誅,這一年四月便又爆發了太子李承乾的謀反案。太子事敗後,又牽扯出了四子魏王李泰的奪嫡陰謀。悲憤莫名的李世民在公開頒布的詔書中稱:“朕聞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愛敬罔極,莫重乎君親……(魏王泰)以承乾雖居長嫡,久纏疴恙(承乾患有足疾),潛有代宗之望,靡思孝義之則。朕志存公道,義在無偏……兩從廢黜。非惟作則四海,亦乃貽範百代。”(《舊唐書·濮王泰傳》)隨後又對侍臣說:“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卷一九七)此後,太子李承乾被廢為庶人,流放黔州;魏王李泰被貶為順陽王,徙至均州。 當這種同根相煎、骨肉相殘的慘劇差一點在李世民的面前重演時,歷史驚人的相似性肯定會讓他受到極大的震撼。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擔心被李泰所圖,所以“特與朝臣謀自安之道”的李承乾就是昔日的李建成,而“潛有奪嫡之意”的魏王李泰則無異於當年的秦王李世民。 因此,此時的唐太宗才會痛定思痛地對後世的李唐皇族發出這樣的警告——不要以為“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其潛台詞是:人人心中都必須存一個“愛敬君親”的“孝義之則”,任何人也不要企圖把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發生的事情當成一個效法的榜樣。而且李世民還一再強調,從今往後不管是“太子失道”,還是藩王覬覦儲君之位,一概要被貶黜;並希望以李承乾和李泰為前車之鑑,從而“貽範百代”,“傳諸子孫,永為後法”。 然而,唐太宗李世民鄭重要求後代子孫所遵循的規範和法則,其實正是當年被他自己徹底顛覆的東西。 雖說時移世易,角色的不同導致了行為和價值觀的差異,但是李世民在處理李承乾和李泰一案時,心中肯定橫亙著武德九年遺留下的道德陰影。對兒子們的譴責越是嚴厲而痛切,對“愛敬君親”的“孝義之則”越是推崇和強調,就越發表明李世民一生中從來沒有真正擺脫玄武門事件的巨大影響。 誠如學者所言:“玄武門那場唐太宗一生中最艱危的苦鬥,對他本人來說,絕不是可以誇耀後世的愉快記憶……李世民和他父親這一段不愉快的往事……怎能在李世民受傷的心上摘脫乾淨?”(胡戟、胡樂《試析玄武門事變的背景內幕》) 也許,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待貞觀的時候,就會發現在李世民締造這份赫赫功業的過程中,很可能一直有某種難與人言的潛在力量在參與和推動。 這樣的力量是什麼呢? 也許,我們可以將其稱之為一種內在的自我救贖。 當年奪嫡繼位的手段越不光明,李世民為世人締造一個朗朗乾坤的決心就越大;玄武門事變對李世民造成的隱痛越深,他開創貞觀的動力也就越強;弒兄、殺弟、逼父、屠侄的負罪感越是沉重,他從造福社稷蒼生的事功中尋求道德解脫的渴望就越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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