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2·三權分立下的貞觀之治

第13章 禍到臨頭,秦王亮劍

李建成立刻奏請高祖,讓齊王李元吉取代秦王李世民出征。 高祖欣然同意,命李元吉率領右武衛大將軍李藝、天紀將軍張瑾等人馳援烏城。李元吉進而徵調秦王府的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秦叔寶等一干驍將,同時抽調秦王帳下的精銳部隊,將他們全部編入了北征軍。 事情明擺著,太子和齊王要藉此機會徹底瓦解李世民的軍事力量,把他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並一舉置於死地。 圖窮匕見的李建成決定對秦王發出最後一擊。他對齊王說:“眼下你已兼併了秦王的精兵猛將,手握數万部眾。我準備和秦王在昆明池(唐長安城西南)設宴為你餞行,然後在餞行宴上命壯士將他擊殺,告訴父皇說是暴病而亡,父皇不相信也得相信。我自當命人遊說,讓他把朝政大權移交給我。即位之後,我自當立你為皇太弟。尉遲敬德等人既然已落入你的手中,最好在出征途中隨便找一個藉口將他們全部砍殺,看誰敢不服!”

如果李建成的這個計劃成功,那麼歷史上就沒有什麼“玄武門之變”了,而是——“昆明池之變”。 關鍵時刻,有個小人物改變了歷史。 此人是李世民安插在東宮的一個臥底。 他叫王晊,時任東宮的率更丞。太子和齊王的計謀剛剛議定,王晊就趕到了秦王府,將這個絕密情報告知了李世民。 李世民隨即將此事告訴了長孫無忌,頓時激起了眾人的強烈反應。在最短的時間內,秦王府的幕僚們全都齊集到了他的左右。人人摩拳擦掌,個個義憤填膺。 聽到消息的這一刻,李世民無比驚奇地發現——自己最強烈的感覺竟然不是憤怒和震驚,而是一種解脫、一種如釋重負。 這是一種良心的解脫。 這是一種道義上的如釋重負。 既然太子和齊王,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親兄弟揮起屠刀,那自己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現在李世民終於知道,要舉起寒光閃閃的屠刀,除了智慧、勇氣和力量之外,還需要一種東西。 那就是殘忍。 是的,殘忍! 如果道德秩序和禮教倫常注定會讓一個人變得謹小慎微、無所作為,那就拋棄道德的束縛,掙脫禮教的捆綁。 如果仁愛與親情注定會讓一個人變得優柔寡斷、軟弱不堪,那就斬斷仁愛的牽纏,割捨親情的鎖鏈。 李世民相信,為了完成上天賦予他的神聖使命,自己就必須從一撇一捺的“人倫的小我”中昇華出來,去追求那個超越時空、輝映古今的“歷史的大我”。 至此,這場令人不安的靈魂拷問終於塵埃落定。 當秦王李世民從這場道德困境和靈魂的煎熬中解脫出來之後,他對心腹和幕僚們說的第一句話是:“骨肉相殘,古今大惡!我誠然知道禍在旦夕,但是仍然希望由他們率先動手,然後我們再以正義之名討伐,這樣不是更好嗎?”

也許,這就是李世民這場靈魂拷問的真相。 也許對於自己內心的困惑,李世民並不是沒有答案,而是一直在期待太子和齊王能給他一個答案。 而今答案終於出來了——讓你們率先舉起罪惡的屠刀,然後我的複仇之刃就能鍍上一層正義的光環。讓你們把我逼到絕路,然後我的身上就會披上一件“悲劇英雄”的戰袍。讓你們在世人面前充分暴露同根相煎的嘴臉,我的所有反擊行動就會變得順理成章,甚至是大義凜然。 所以,亮劍吧,讓這場曠日持久的政治PK最終見一個分曉。 當李世民意味深長地說出那句“欲俟其發,然後以義討之”的話後,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最晚到李世民獲悉太子“昆明池政變”的陰謀時,他已經在道義上完成了對自己的拷問和說服,或者說已經在自己的生命中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靈魂蛻變。

他可以殺弟、可以弒兄、可以逼宮、可以篡逆;他願意犧牲仁愛、犧牲親情、犧牲人性中許多柔軟而美好的東西……為了奪取儲君之位和至高無上的皇權,李世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可是,如果我們以為李世民接下來會斬釘截鐵地喊一聲——“殺!”然後就開啟了玄武門之變,那我們就太低估他了。 李世民固然已經下定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可他必須確認的一點是——身邊的這些人是否也下定了同樣的決心? 為了確認這一點,李世民就必須有意識地拉長這個思考和抉擇的過程,好讓所有的股肱心腹都來表決心、抒壯志。說白了,就是讓大夥都來立一份無怨無悔的投名狀。 在大夥提著腦袋賭明天之前,一定要讓他們發自肺腑地認為—— 這場惡仗絕不僅僅是為了我李世民而打,更多地是為你們自己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而打。

除了讓心腹們都來立這樣的投名狀之外,李世民或許還有一層考慮,那就是——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場不為人知的靈魂拷問在現實中重演一遍,以便為即將發動的流血政變獲取更多的道義資源,提供更多的正當性與合法性依據,進而在世人和後人的心目中贏得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也許正是出於上述原因,所以儘管李世民已經下定了決心,可表面上仍舊裝出一副優柔寡斷、痛苦徬徨的樣子。於是,接下來所記載的“眾府僚力諫秦王”的這一幕,就不可避免地表現出了很強的作秀成分——秦王的手下個個心急如焚、拼命苦勸,恨不得把心掏給秦王看;可李世民卻猶猶豫豫、推三阻四,完全沒有平日的勇武果敢之風。 尉遲敬德第一個跳起來說:“人之常情,誰不畏死!如今大家願意為大王效死,此乃上天所授。大禍隨時可能降臨,大王怎麼能安然不以為憂?您縱然輕視自己的生命,又怎能不顧社稷宗廟之安危?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我將逃離王府,流浪江湖,不能留在大王身邊束手待斃!”

李世民沉默不語。 長孫無忌也忍不住道:“不接受敬德的建議,大事必敗,敬德等人必定遠走高飛,無忌亦當相隨而去,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話都挑明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沉吟半晌,終於開口了,可他的話一下子讓眾人的心涼了半截。 他說:“我的意見還是讓他們先動手,諸公可以再考慮考慮。” 來自東宮的威脅越大,眾人的緊迫感和危機感就越強;秦王越是不置可否,眾人急於採取行動的自覺程度就越高。 李世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尉遲敬德急了,把尊卑拋到一邊,大聲說:“大王今天處理事情,一直猶豫,這是沒有智慧!面對危難,無法迅速解決,這是缺乏勇敢!大王素所蓄養的勇士八百餘人,如今都已進入宮城,全副武裝,如箭在弦,只等您一聲令下!大王說該怎麼辦?”

李世民把臉轉向其他幕僚,詢問他們的意見。眾人一致認為,就算現在不誅太子,凶狠暴戾的齊王也終究不願屈居太子之下。他們還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齊王府護軍薛實曾經對齊王說:“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個'唐'字,可見大王終有一天要主持宗廟社稷。”齊王聞言大喜,說:“但除秦王,取東宮如反掌耳!”(卷一九一) 幕僚們接著說:“齊王跟太子的陰謀未成,就有奪嫡之意,如此狠毒之心,有什麼事幹不出來!倘若二人得志,恐怕天下不再為李唐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獲二人不過像彎腰拾草一樣,為何只顧及個人節操,而忘卻社稷大計呢?” 該擺的事實都擺了,該講的道理也都講了,李世民卻依舊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其實他們也都很清楚這件事情的性質。無論情勢如何緊迫,無論正義之幟如何高漲,一旦動手,就是奪嫡篡位,不僅貽當世之譏,更要取千古罵名。任何理由也改變不了它的性質。所以,與其說秦王現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還不如說他需要的是更強有力的道德支援。 於是眾人問他:“大王,您認為舜是何等人?” “聖人。”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說。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時不設法出來而被埋葬,他不過化為井裡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塗刷廩倉時不設法下來而被焚燒,他不過燒成屋頂的一團灰炭!如何能將恩澤普施天下、讓法則行於後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杖打,我們就該接受;父母用大杖打,我們就該逃走。因為要保全性命以圖大事。”眾人義正詞嚴地說。

李世民環顧了眾人一眼,命人取出一副龜殼,準備卜卦以佔吉凶。 差不多了,該說的話都說了,眾人的決心也已經表露無遺了。最後一刻,李世民希望用天意來為這場靈魂的掙扎秀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就在此時,府僚張公謹剛好從外面匆匆忙忙地走進來。 他顯然是遲到了。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生性豪爽的張公謹一看見那副龜殼,猛然把它抓起來砸到地上,說:“占卜的目的是決疑,如今大事已毋庸置疑,還卜什麼!倘若占卜的結果不吉,難道就此罷手不成?” 張公謹的話乾脆利落、擲地有聲,顯然比任何虛無縹緲的天意更為有力,也更足以讓李世民感到欣喜和快慰。 於是大計就此議定。 美國著名政治學家伯恩斯說過這麼一句話:“當懷有某些動機和意志的人們與他人產生競爭和衝突,而調動體制、政治、心理及其他力量,從而激發、吸引並滿足追隨者的動機時,對人們實施領導即告完成。”

他還說:“所謂'領導',就是一種領袖與追隨者基於共有的動機、價值和目的而達成一致的道德過程。”(《領袖論》) 也許,伯恩斯的話正是對中國式“投名狀”所作的一種現代化的、學理性的闡釋,而此刻李世民所完成的,恰恰也是這麼一個價值聚合和道德整合的過程。 灼熱的太陽在西邊天際掙扎了許久,終於無可挽回地朝遠方的地平線墜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他命無忌前去傳召已被逐出秦府、未及參加此次密謀的房玄齡和杜如晦。 關鍵時刻,他需要這兩個滿腹韜略的左右手一起制訂行動計劃。 長孫無忌很快就回來了,臉上卻寫滿了沮喪。 他轉述了房、杜二人的答复:“奉皇上旨意,不准再聽從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晉見,我們必死無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顯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試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對尉遲敬德說:“玄齡、如晦豈叛我邪?”說完刷的一聲抽出佩刀,遞給尉遲敬德,說:“公往觀之,若無來心,可斷其首以來!”(卷一九一) 剛剛片刻之前,李世民還在徬徨复徬徨,現在反應居然如此強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說服了自己,單憑府僚們的慫恿和煽動是不足以讓他下定這麼大的決心的。 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齡和杜如晦,說:“大王決心已定,應該前往王府共同策劃,但我們四個人不能一起走,要分開行動。” 長孫無忌特意讓房玄齡和杜如晦換上道袍,藉以掩人耳目,然後和尉遲敬德分別繞道,匆匆趕回秦王府。 當晚,秦王府議事廳中的幾盞燭光徹夜不滅,一直燃到了次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顆行踪詭異的太白金星,再度於光天化日之下從長安的上空掠過。太史令(天文台長)傅奕用一種無比驚異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蒼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後,神色凝重的傅奕邁著急促的步伐匆匆進入太極宮,向李淵呈上了密奏:“太白見秦分,秦王當有天下!”(卷一九一) 那一刻,高祖李淵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這個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將太子置於何地? 不,這不可能。只要自己還活著,就絕不能允許這種荒唐的事情發生! 極度不安的李淵隨即命人傳秦王入宮。 武德殿內,李淵臉色陰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畢恭畢敬地跪伏在地。李淵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聲瓮氣地說:“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 “兒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聲道。 李淵滿腹狐疑地盯著李世民看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打開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臉刷地一下全綠了。 淫亂后宮? 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齊王淫亂后宮? 李淵頓感血往上沖,腦袋幾欲炸裂。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秦王會來這麼一手。 這綠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齊王給老子戴的,還是你秦王血口噴人、造謠中傷、惡意誹謗? 李淵的胸口在劇烈起伏,嘴裡不斷喘著粗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秦王又接著說:“臣於兄弟無絲毫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恥見諸賊!”(卷一九一) 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還是鬩牆之爭啊! 李淵在心裡發出一聲長嘆。 你們兄弟三個難道真的誰也容不下誰,非要鬥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李淵痛苦而無奈地意識到,是時候為這場曠日持久的紛爭做一個了斷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將召集朝中的宰執重臣,命他們三兄弟入宮當面對質,把事情徹底弄個水落石出。 其實,李淵心裡很清楚,不管怎麼對質,秦王這場官司基本上是輸定了。 道理很簡單——誰主張誰舉證。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須拿出確實、充分的證據來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問題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宮闈醜聞又怎麼可能有確鑿的證據呢?即便秦王你買通一兩個太監或宮女出面指證,可誰又能保證他們說的是實話?退一步說,就算太子和齊王真的干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姦在床,否則不管你拿出什麼證據,都可以被視為捕風捉影、造謠中傷。 所以,明天的對質說到底也就是走走過場而已。這一回,你秦王絕對難逃誣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個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徹底終結。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絕路,別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別怪朕對你下重手! “明早鞫問,汝宜早參。”李淵扔下一句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李淵憤憤地想。 等到明天,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子夜。 長安城萬籟俱寂。 一輪皎潔的明月孤懸夜空。 高大的玄武門就像一頭巨獸靜靜地籠罩在如水的月光下。 沒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幾個時辰後,它就將在一場可怕的風暴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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