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剛擠出來的牛奶味道鮮美?
或許,這是一年級的時候聽說的,大概是語文課本上有介紹剛擠出來的牛奶非常美味可口的文章。天真的城市裡的孩子也就信以為真了。
其實,剛擠出來的牛奶味道相當特別,把它放在地下室冷卻一整天——那就完全是另一種東西了。甚至那些缺乏必要的消化酶的胃病患者也能飲用。順便說一句,這種人數量並不少。以大自然母親的觀點來看,成人不一定需要喝牛奶,孩子才需要喝。
但是人類很少聽取大自然的意見。
他者就更不用說了。
我伸手去拿水罐,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牛奶。冰涼的,上面浮著一層奶皮……為什麼牛奶煮沸後上面浮著的奶皮這麼可憎,而自製的牛奶中奶皮是味道最美的部分?我猛地喝了一大口。行了,得給斯維特卡和娜久什卡留一些。整個村子裡——不小的村子裡有五十座房子,總共才一頭牛!好吧,就算一頭……我非常懷疑,這只不事生育的褐色母牛多虧了斯維特蘭娜才會有這麼大的產奶量。薩莎大嬸——四十歲的俄羅斯老大娘,母牛賴克、騸豬鮑里卡、山羊米甚卡以及沒有名字的小家禽的女主人沒什麼可自豪的。斯維特蘭娜只不過是希望寶貝女兒喝到真正的牛奶。瞧,所有的疾病就都遠離了母牛。就算薩莎大嬸餵牠吃鋸屑——它也不會生病。
不,純正的牛奶確實是很棒的。應該讓廣告明星來到農村,手裡拿著袋裝牛奶,眼睛裡激情四射,嘴裡重複說著“純正的牛奶”,他們應該這麼來拍廣告,一定會拿到不錯的報酬。而對於那些早就徹底放棄飼養牲畜的農民來說更加簡單,可以繼續罵民主分子和“城里人”,而不去放牛。
我挪開空杯子,攤開手腳懶洋洋地躺到樹上掛著的吊床上。以當地居民的眼光來看,瞧,這不是資本家嘛!坐著豪華轎車來,給妻子帶來洋貨,整天捧著書閒躺在吊床上……在這裡,你明白嗎,人們整天到處閒逛,沒事就喝點小酒來解宿醉……
“您好,安東·謝爾蓋耶維奇,”當地的醉鬼科利亞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隔著柵欄跟我打招呼。他怎麼會記住我的名字呢? “一路上還好嗎?”
“你好,科利亞,”我擺出一副老爺派頭跟他打招呼。甚至沒有作從吊床上爬起來的嘗試。反正他也不會對我提意見。我又不是為這個才到這兒來的。 “謝謝,一切正常。”
“您需不需要幫什麼忙,家務活或者比如說……”科利亞失望地問。 “我來是想打聽一下……”
我閉上眼睛——透過眼皮看到漸漸落下來的紅彤彤的太陽。
我什麼事也乾不了,一丁點兒也乾不了。只要能用六七級魔法干涉一下就足夠了,就能讓可憐的科利亞不再迷戀酒精,不再固執,還會產生想工作的願望,而不是只知道喝伏特加、打老婆。
我甚至能夠違背一切和約,悄悄地進行這種干涉。只要一隻手輕輕一動……
接下去呢?村子裡沒有活兒乾。在城裡,以前的機械師科利亞又沒有用武之地。而要自己創業,科利亞又沒有資金。他甚至連一隻小豬都買不起。
於是,他便會又去找家釀白酒喝,靠打零工勉強糊口,不時拿老婆出氣,他老婆也是個酒鬼,被所有的事情弄得疲憊不堪。不是人應該得到救治,而是整個地球必須得到拯救。
或者說,是這地球上六分之一的大地,它有一個驕傲的名字——羅斯。
“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我非常……”科利亞誠懇地說。
在漸漸沒落的鄉村,誰還會需要曾經的酒鬼呢?這裡蘇聯式的集體農莊解散了,而唯一的農場主遭受了三次火災,他到現在還不明白這暗示著什麼嗎?
“科利亞,”我說。 “你有沒有什麼軍事專長?當過坦克手嗎?”
我們國家有一些僱傭兵吧?讓他們到高加索去打仗也總比一年後因被淘汰而餓死好……
“我沒有當過兵,”科利亞用憂鬱的聲音說。 “沒有被錄取。那時候非常需要機械師,我的役期一直一延再延,後來我超齡了……安東·謝爾蓋耶維奇,要是需要收拾誰的話——我本事大著哪!不要懷疑!我準把他砸個稀巴爛!”
“科利亞,”我請求說。 “你不想看看我車上的發動機嗎?好像昨天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讓我看看!”科利亞提起了精神。 “是啊,我……”
“接著鑰匙。”我扔給他一串東西。 “我會給你一瓶酒。”
科利亞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要不要我再給您洗洗車子?不然的話,昂貴的車子恐怕……在咱們的道路上……”
“謝謝,”我說。 “我將非常感激。”
“不過我不要伏特加,”科利亞忽然說道,由於感到意外,我甚至哆嗦了一下。這是怎麼啦,世界完全變樣了? “伏特加一點味道也沒有……要是能來一瓶家釀白酒……”
“咱們說定了,”我說。滿懷幸福的科利亞打開柵欄門,到棚子裡去了,昨天我把汽車停在那裡。
從家裡——我不是看見,是憑直覺知道——出來的是斯維特蘭娜。這麼說。娜久什卡已經在安安靜靜地享受甜蜜的午睡……斯維塔走過來,站在床頭,遲疑了一下——然後把冰涼的手掌放在我的額頭,問道:
“不舒服嗎?”
“唔,”我嘟噥了一聲。 “斯韋特卡,我什麼事也乾不了,一點也乾不了。你是怎麼在這裡堅持下來的?”
“我小時候就來過這個村子,”斯維特蘭娜說。 “我記憶中的科利亞大叔還是個正常的人。年輕、開朗。開著拖拉機帶我這個流鼻涕的小姑娘到處去兜風。不喝酒。常常唱歌。你能想像得到嗎?”
“以前情況好一些嗎?”我問。
“喝得少一些,”斯維特蘭娜簡短地回答。 “安東,為什麼你不對他進行干涉?我覺得你已經做好準備,在黃昏界裡哆嗦了。這裡沒有任何巡查隊員……除了你。”
“這種癩皮狗我能管得了他多久?”我粗魯地說。 “對不起……不該從科利亞大叔開始。”
“不從科利亞大叔開始,”斯維特蘭娜同意說。 “不過會改變雙方權力結構的干涉是和約禁止的。人類歸人類,他者歸他者……”
我沒有作聲。的確,這是被禁止的。儘管干涉是把一大批人引向善或者惡的最簡單、最可靠的方法。可是這樣一來,平衡就會被破壞。歷史上也常有可以被稱為他者的國王和總統,可都是以戰爭收場……
“你在這裡一點精神也沒有,安東……”斯維特蘭娜撫摩著我的頭髮說。 “我們去城裡吧。”
“可娜久什卡高興呀,”我反對道。 “再說,你也想再住一個星期,對不對?”
“讓你受罪了……要不你先走?到了城裡你會快活一些。”
“可見,你想把我打發走,”我嘟囔說。 “你在這裡有情人了吧?”
斯維特蘭娜扑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哪怕說出一個人選讓我聽聽呢?”
“沒有,”我考慮了一下說。 “除非是某個來別墅度假的人……”
“我們這兒是女人的世界,”斯維特蘭娜反駁道。 “或者是單身女人,或者是男人拼命幹活,女人帶著孩子來玩……順便說說,安東,這裡發生了一件怪事……”
“真的嗎?”我警覺起來。既然斯維特蘭娜說“怪事”……
“你記得嗎?昨天安娜·維克托羅夫娜來找過我?”
“女教書匠嗎?”我冷笑了一下。安娜·維克托羅夫娜是那種典型的“女教書匠”,就是在老雜誌上能看到的那種老師模樣。 “她好像是去找你媽媽的。”
“找媽媽,也找我。她有兩個孩子——羅姆卡,小的,五歲,還有克休莎——她十歲。”
“不錯嘛。”我稱讚安娜·維克托羅夫娜。
“別耍嘴皮子。兩天前那兩個孩子在林子裡迷了路。”
我頓時睡意全消,一骨碌從吊床上坐起來,一隻手拉著樹,看著斯維特蘭娜:
“你幹嗎不早說呢?和約歸和約,不過……”
“別激動,他們迷了路,又找到了路,快到傍晚時他們自己回來的。”
“真是希罕事,”我忍不住說道。 “兩個孩子在林子裡耽擱了兩個小時!難道他們喜歡草莓嗎?”
“當他們受到媽媽的訓斥後,他們便開始講述,說他們是迷了路,”斯維特蘭娜鎮靜地說。 “他們遇到了狼。狼在林子裡追趕他們——剛好趕到小狼那兒……”
“哦……”我咕噥道,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心神不定。
“總之,孩子們嚇壞了。可是這時候來了一個女人,她對狼念了一首詩,狼就跑開了。那女人把孩子們帶到她家裡,請他們喝茶,然後把他們一直送到村口。她說,她是植物學家,她有讓狼害怕的花草……”
“小孩子的胡思亂想,”我反駁說。 “兩個孩子沒什麼吧?”
“安然無恙。”
“我還以為出了多麼糟糕的事,”我說著又躺回吊床上。 “你用魔法檢查過沒有?”
“絕對乾淨,”斯維特蘭娜說。 “沒有一點蛛絲馬跡。”
“一定是幻覺吧,或者真的是給嚇壞了……也許,是狼吧。把他們帶出林子的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孩子們算是走運,可是……”
“小的那個,羅姆卡,說話一直結巴,相當厲害。現在——他說話十分流利,說得像連珠炮似的,還能朗誦詩歌……”
我想了想,問道:
“結巴治癒了嗎?用暗示療法、催眠術……還能是什麼?”
“這是無法治癒的。就像感冒一樣。任何答應你用催眠術治好結巴的醫生都是騙子。當然,如果這是某種神經官能症引起的,那就……”
“別跟我說術語,”我請求道。 “你的意思是那治不好。那麼民間土法呢?”
“你是指未被發現的他者嗎?那你自己會治結巴嗎?”
“我連遺尿也會治,”我嘟噥道。 “還有大便失禁。斯維塔。可你沒有感覺到魔法痕跡呀?”
“不過結巴治癒了。”
“這只有一種可能……”我不願意說下去了。我嘆了一口氣,從吊床上爬起來。 “斯維塔,這是最壞的結果。她是女巫,而且力量在你之上。你可是第一等級的呀!”
斯維特蘭娜點點頭。我很少提到她的力量超過我。這就是分開我們的……可能總有一天會分開的主要因素。
要知道斯維特蘭娜是特意離開守夜人巡查隊的!要不然……要不然她現在就是超級女魔法師了。
“不過孩子們什麼事也沒發生,”我繼續說。 “卑鄙的巫師沒有在小姑娘身上亂摸,惡毒的老巫婆沒有把小男孩拿去煮湯……不,可是如果這是老巫婆——她怎麼可能做出如此的善舉呢?”
“老巫婆們壓根兒就不需要吃人或者進行性侵犯。”斯維特蘭娜像在講課一樣振振有詞地說道。 “她們的一切行為都被界定為普通的利己主義。如果老巫婆肚子非常餓——她真的是會把人吃掉的。只不過這樣的話,她就沒有把自己當人看待。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幫幫孩子們呢?這對她來說毫不費力。這個女巫卻把他們帶出林子,並且把小男孩的結巴也帶走了。要知道,她自己大概也有孩子。你不是也撫養過無家可歸的小狼嗎?”
“我不喜歡這種事,”我承認說。 “老巫婆究竟是哪個力量的?他們不是很少達到第一等級的嗎?”
“非常少。”斯維特蘭娜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我。 “安東,你能分得清女巫和女魔法師之間的區別嗎?”
“我研究過,”我簡短地答道。 “我知道。”
可是斯維塔還是不肯罷休:
“女魔法師可以直接進入黃昏界,並從那裡獲取力量。女巫得利用充滿魔力的輔助魔法器物。所有現存於世的魔法器物,都是女巫或者巫師製造的,這可以說是他們的'義肢'。仿製的魔法器物可以是物品或者角質化的人體器官——頭髮、長長的指甲……這就是為什麼女巫是沒有危險的,如果她的衣服被脫光、毛髮被剃掉的話。而如果是女魔法師就還得封住她的嘴,捆住她的手。”
“你的嘴好像誰也封不住,”我冷笑了一聲。 “斯維塔,幹嗎給我上這麼一課?我不是偉大的魔法師,但我懂得起碼的道理,不必提醒……”
“對不起,我並不想傷害你,”斯維特蘭娜馬上向我道歉。
我看了她一眼——發現了她眼裡的痛苦。
我真不是個東西!
難道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身上就可以盡情發洩怨氣嗎? !
還不如那些黑暗使者……
“斯維特卡,對不起……”我小聲說道,碰了一下她的手。 “原諒我這個傻瓜吧。”
“我沒事,”斯維特蘭娜承認說。 “說真的,何必要對你叨叨這些基本常識呢?你在巡查隊裡每天都在應對女巫們……”
和睦又恢復了,我趕緊說:
“魔力這麼強大的女巫嗎?好了,全莫斯科只有一個一級女巫,那個女巫早就辭職不干了……我們該怎麼辦,斯維塔?”
“目前還沒有理由實施干涉,”斯維塔擔心地說。 “孩子們安然無恙,小男孩甚至變得更好了。不過剩下兩個問題——把孩子們趕到小狼那兒去的是一隻什麼樣的怪狼呢?”
“如果狼真的出現過的話。”我指出。
“如果出現過,”斯維特蘭娜同意說。 “不過孩子們敘述這一切好像非常連貫流暢……第二個問題——老巫婆有沒有在當地註冊過,她的檔案裡記的是……”
“馬上就能知道。”我拿出手機說道。
五分鐘以後我得到答复,在守夜人巡查隊的檔案裡,周圍一帶沒有任何老巫婆,也不應該有。
十分鐘後我出了門,帶著妻子的指示和吩咐——沒有當成的偉大女魔法師的兼職他者。經過棚子時我瞥了一眼敞開的大門——科利亞懸在敞開的車蓋上,攤開的報紙上放著一些零件。哎呀,都怪我,隨口說了句發動機被碰了一下!
科利亞大叔嘴裡還在唱歌,小聲地哼著:
看來,他記憶裡只保留了這句歌詞,全神貫注地搗鼓著發動機:
見到我,科利亞大叔高興地大聲喊道:
“餵,安托沙,用半公升油也修不好!日本人真是徹底昏了頭,把發動機搞成什麼樣子,看著都讓人害怕!”
“這不是日本人造的,是德國貨。”我糾正他。
“德國貨?”科利亞大叔感到奇怪。 “哦,這是寶馬,我以前只修過斯巴魯……怪不得,我納悶了,怎麼全都造得不一樣了……沒關係,我能修好!腦袋裡嗡嗡直響,瘟神……”
“你到斯維塔那裡去一趟吧,她會倒水給你喝。”對於躲避不了的人我只好容忍了。
“不。”科斯佳大叔搖搖頭。 “工作時無論如何也不行。我換一種方法給你修……我還是我們的第一任主席(願他安息)教出來的呢——眼下我在擺弄鐵家甚,滴水不沾!對了,你走吧,走吧。到傍晚前這兒的活兒夠我幹的了。”
我默默地跟汽車告了別,踏上了塵土飛揚的滾燙的街道。
小羅姆卡對我的到來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安娜·彼得羅夫娜在忍受著失敗的恥辱,她為了讓兒子午睡,與其發生了衝突。羅姆卡是個瘦弱、黝黑的小男孩,他蹦到彈簧床上,興奮地喊道:
“我不要靠牆睡!膝蓋會彎曲的!”
“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安娜·彼得羅夫娜對我的到來感到很高興。 “您好,安東。您倒是說說,你們的娜堅卡會這麼不乖嗎?”
“不會。”我撒謊說。
羅姆卡不再蹦跳,緊張起來。
“把他帶到您身邊去吧,”安娜·彼得羅夫娜嚇唬說。 “我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小淘氣?您管得嚴,您就幫我教育教育他吧。他可以照顧娜堅卡,為她洗東西,還能幫您擦地板、清理垃圾……”
說這些話時安娜·彼得羅夫娜使勁對我使眼色,好像我真的會接受她的建議,把小淘氣帶走似的。
“讓我考慮一下,”我對她努力教育孩子的行動表示支持。 “要是他不肯完全聽話——我們要對他進行再教育。到了我們家,比他更淘氣的孩子也會慢慢變得聽話的!”
“那您就不要帶我去嘛!”羅姆卡勇敢地說,但他不再蹦跳了,乖乖地坐在床上,把被子蓋到腿上。 “您幹嗎需要這種小淘氣呢?”
“那就把你送到少教所去。”安娜·彼得羅夫娜威脅說。
“只有殘忍的人才會把孩子送到少教所去,”羅姆卡顯然重複著他聽到的話。 “可你是善良的人!”
“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安娜·彼得羅夫娜重複道。 “要給您倒一杯涼的克瓦斯嗎?”
“我也要!我也要!”羅姆卡尖叫著說,但看到母親嚴厲的目光後便不吱聲了。
“謝謝,”我點點頭。 “不過我,說實話,正是因為這個小淘氣才上你們家來的……”
“他乾了什麼?”安娜·維克托羅夫娜對事情重視起來。
“斯維塔對我講了他們的冒險故事……關於狼的故事。我是獵人,而這裡發生了這樣的事……”
一會兒工夫我就坐在了桌子旁,女主人給我倒了一杯清涼可口的克瓦斯,還拿出各種食物盛情款待。
“不,我自己是個教師,我什麼都明白,”安娜·維克托羅夫娜說。 “狼——是森林的衛生員……不過,這是無稽之談,當然,狼咬死的不是有病的野獸,狼接連不斷地咬死……反正是活的人或動物。狼並不是錯在它是狼……可是這裡偏偏離村子這麼近,它就去追趕孩子們了!它是要把孩子們趕到小狼身邊去,明白嗎?這意味這什麼?”
我點點頭。
“它要教小狼打獵。”安娜·維克托羅夫娜的眼中出現了也許是恐懼,也許是那種母親才會有的狂怒,這種狂怒會讓做母親的奮不顧身地衝進狼窩和熊窩。 “這是什麼——吃人的狼嗎?”
“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說。 “在這裡,狼沒有機會撲向人。這裡早就見不到狼的踪影了……見到的多半是變野的狗。不過我想調查一下。”
“調查吧,”安娜·維克托羅夫娜果斷地說。 “即使……甚至即使是狗。即使孩子們沒有產生幻覺……”
我再次點點頭。
“開槍打死他吧,”安娜·維克托羅夫娜請求說。並小聲補充道:“我夜裡老是睡不著,老是覺得……會出什麼事。”
“這是狗!”羅姆卡從床上發出聲音。
“噓!”安娜·維克托羅夫娜呵斥他。 “好吧,到這裡來,告訴叔叔事情的全部經過。”
不用多說羅姆卡便自動從床上爬下來了,他走過來,一本正經地爬到我的膝蓋上,用威嚴的目光望著我的眼睛。
我撫摩了一下他那粗硬、乾枯的頭髮。
“事情就是說,是這樣的……”羅姆卡得意地開始說道。
安娜·維克托羅夫娜似乎非常憂鬱地看著羅姆卡。我理解她。可是這兩個孩子的父親我是無法理解的。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離婚歸離婚……可是離婚以後就可以把親生的孩子從生活中一筆勾銷,不再承擔撫養的義務嗎?
“我們走啊走,就是說,散步,”羅姆卡慢條斯理地說著,令人心焦。 “我們在林子裡散步、閒逛。這時克休莎開始講奇怪的故事……”
我專心地聽他講述,也好,“奇怪的故事”——這是又一個證據,說明所有的故事都是虛構的。不過小傢伙說得非常清楚,除了在他這個年紀常常喜歡重複一些語句外,其餘沒什麼可挑剔的。
為了以防萬一,我把小男孩身上的生物電場掃描了一遍。是人……是人。好人,我願意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好人。絲毫沒有他者的潛在痕跡。也沒有任何魔力的痕跡。
不過,要是斯維特蘭娜沒有發現……那我怎麼能發現得了,我這個二級……
“這時狼一下子笑了起來!”羅姆卡高興地揮著雙手大聲喊道。
“你沒有被嚇壞嗎?”我問。
令我奇怪的是,羅姆卡猶豫了好長時間,然後說道:
“我嚇壞了。我還小嘛,可狼那麼大。我手裡沒有任何棍子,在林子裡我到哪兒去找棍子呢?後來就不覺得害怕了。”
“你現在還怕狼嗎?”我進一步問。經歷過這種奇遇連正常的孩子也會說話結巴的。可是羅姆卡卻從此再也不結巴了!
“一點也不怕了,”小男孩說。 “可是您把我說的打亂了!我說到哪兒了?”
“說到狼笑了起來。”我笑著說。
“完全像人一樣。”羅姆卡說。
可以理解。我好久沒有跟變形人打交道了。而且是如此放肆無禮的變形人……竟然對孩子下手,在遠離莫斯科幾百公里的地方。他們想什麼呢?指望鄉下沒有巡查隊嗎?地方辦事處會對所有的人類失踪案件進行調查。幹這件事的是一個儘管本領不大卻很不錯的魔法師。用常人的眼光來看,他幹的是真正的騙人勾當——看照片,然後或者把它們扔在一邊,或者打電話告訴警察機關的偵察員,惶恐不安地說:“這裡好像有……什麼——不知道……”
為此我們會焦慮不安,去莫斯科郊外,仔細搜索林子,找到踪跡……結果可能是可怕的踪跡,但是我們早就習以為常。然後多半在逮捕的時候變形人進行了抵抗。某個人……可能——假設是我,就會揮動手。於是,發出響聲的灰濛蒙的蒸氣就會穿過黃昏界慢慢掉下來……
這種傢伙我們很少能夠活捉,也不想。
“我還在想,”羅姆卡懂事地說,“那隻狼好像說過什麼話。我想啊,想啊……不過他沒有說過話,我知道,狼是不會說話的,對嗎?我只不過是做夢聽見他在說話。”
“他說什麼?”我小心地問。
“走—開,女—巫!”羅姆卡試圖模仿嘶啞的低音,但是白費勁。
瞧,可以為搜捕發一個勳章。或者甚至請求莫斯科派來援助。
這是一個最真實的變形人。不過孩子們真幸運——身邊出現了一個老巫婆。
厲害的老巫婆。
非常厲害。
她不僅趕走了變形人——而且把孩子們的記憶清洗得沒有任何痕跡。只不過沒有把他們深層的記憶徹底清洗乾淨。她沒有料到農村會有警惕的巡查隊員……在現實中小男孩什麼也不記得,可在夢裡——還有印象。 “走開,女巫!”
太有趣了!
“謝謝你,羅姆卡。”我握了握他的小手掌。 “我去一趟林子,看看去。”
“您不害怕嗎?您有槍嗎?”羅姆卡非常感興趣。
“有的。”
“拿出來看看吧!”
“在家裡,”安娜·維克托羅夫娜厲聲說道。 “再說槍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羅姆卡嘆了一口氣,哀求說:
“不過您不要開槍打小狼,好嗎?最好您給我帶一隻小狼回來,我把他當小狗餵養!或者帶兩隻來,一隻給我,一隻給克休莎。”
“羅曼!”安娜·維克托羅夫娜用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是在池塘那兒找到克休莎的,她媽媽說得沒錯。一群姑娘和一群小子在一起曬太陽,雙方就這麼互相嘲弄起來。游泳者已經長大了,不再扯姑娘們的辮子,不過他們為什麼要扯——還沒有人弄得明白。
看到我,大家都不吭聲了,好奇又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看。我在鄉下還沒有讓人覺得臉熟。
“奧克薩納嗎?”我問一個小姑娘,她很像我在街上看到的和羅姆卡在一起的那個。
身穿藍色游泳衣的非常一本正經的小姑娘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彬彬有禮地說。
“你……您好。”
“你好。我叫安東,斯維特蘭娜·納扎羅娃的丈夫。你認識她嗎?”我問。
“您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奧克薩納多疑地問道。
“娜佳。”
“我認識,”奧克薩納點點頭,從沙堆里站起來。 “您想說關於狼的事情吧?”
我笑了起來:
“對。”
奧克薩納瞟了一眼夥伴們而且——恰恰是男孩子們。
“啊哈,這是娜佳的爸爸,”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喊道,他身上不知為什麼露出了農民出身的痕跡。 “我爸爸現在在給您修汽車。”
他自豪地打量著夥伴們。
“我們可以在這裡說說話,”我安慰孩子們。令人驚訝的是,孩子們在這樣的年紀就養成了小心翼翼的習慣。
不過養成這種習慣很好。
“我們在林子裡散步,”奧克薩納開始講,筆直地站在我面前。我想了想,坐到沙灘上——於是那丫頭也坐下了。安娜·維克托羅夫娜畢竟是善於教育孩子的。 “我們迷路全都怪我……”
鄉下孩子中有人嘿嘿笑了起來,不過聲音很輕。大概,講完狼的故事後,奧克薩納會成為低年級小學生當中名氣最響的姑娘。
奧克薩納講給我聽的基本上沒有什麼新內容。她身上也沒有魔法的痕跡。只是聽她提到“放古書的”架子時,我警覺起來了。
“你不記得書名了嗎?”我問。
奧克薩納搖搖頭。
“試試看回憶一下,”我請求說。看了看腳下——有一條長長的不均勻的影子。
影子聽話地升到了我的面前。
灰濛蒙、冷冰冰的黃昏界接納了我。
從黃昏界裡看孩子總是十分令人愉快。在他們身上的生物電場裡——甚至是最膽小、最不幸的人——還沒有籠罩上成人的邪惡和冷酷。
我心裡默默地對孩子們道了歉——我的行動畢竟是不受歡迎的。我在他們身上輕輕地、不易覺察地撫摩了一下。就這麼著——把多少沾到他們身上的一點點邪惡去除掉。
隨後,我摸了摸奧克薩納的頭,小聲說:
“回想一下,小姑娘……”
不,我不能去掉神秘的老巫婆設置的網——如果她比我強大,或者哪怕跟我勢均力敵也不行。不過,我很幸運,“有孩子的巫師也愛孩子”,老巫婆對他們的意識非常愛護。
我從黃昏界出來,一股似乎來自爐子的熱氣向我襲來。夏天還是這麼炎熱啊!
“我回想起來了!”奧克薩納自豪地說。 “有一本書名叫《阿里阿達·安薩加》。”
我皺起了眉頭。
這是常用的藥酒……我指的是老巫婆常用的藥酒,這種藥酒的特點是毒性特別強,甚至對蒲公英都會有害。
“還有一本叫《卡薩加爾·加爾薩拉》。”奧克薩納說。
有個孩子嘿嘿一笑,但是笑得不自信。
“這書名怎麼寫?”我問。 “拉丁文的?好像是英文的……對嗎?《kassagar Garsarra》嗎?”
何必要重複說呢?好像聽起來發音不一樣似的……
“不,是俄文的,”奧克薩納說。 “用那種很滑稽的舊體字母寫的。”
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種罕見的俄文譯本,甚至對於黑暗力量來說那都是罕見的。手稿是不能翻印的,否則咒語就會失去魔力。只能抄寫。只能用鮮血來抄寫。根本就沒必要用處女或者童男的血來寫,這是後來才產生的誤解,這種新玩意兒毫無用處。至今大家一直認為《卡薩加爾·加爾薩拉》只存在阿拉伯文、西班牙文、拉丁文和古日耳曼文的版本。至於血嘛,應該是從抄寫書的巫師本人身上取來的。每抄一條咒語,就得單獨扎一針抽血。可是書很厚……
力量也會隨血而流失。
甚至應該為有這樣的老巫婆而感到自豪!真有這樣的狂熱分子!
“完了嗎?”我問。
“《富阿蘭》。”
“沒有這種書,這是杜撰……”我脫口而出。 “什麼?《富阿蘭》?”
“是《富阿蘭》,”奧克薩納確認。
不,這本書裡根本就沒有什麼恐怖的內容,只不過所有的圖書索引裡都說它是杜撰的。因為在這本書裡有根據傳說記載下來的條例——怎樣把人類的孩子變成女巫或者巫師。條例十分詳細,如同訓練的指令。
可是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嗎,格謝爾?
“一些奇怪的書,”我說。
“這是植物學的書,對嗎?”奧克薩納問。
“唔,”我同意。 “類似目錄。《阿里阿達·安薩加》——如何尋找各種花草……等等。謝謝你,克休莎。”
咱們的林子裡發生了多少有趣的事情啊!在離莫斯科非常近的密林深處……在某個密林——小樹林裡,生活著一個法力高強的老巫婆,還有一個藏有關於卑鄙勾當的罕見書籍的圖書室。孩子們偶爾被她從愚蠢的變形人那裡救出來。非常感謝她!不過這樣的事應該引起特別重視——在兩個巡查隊和宗教法庭那裡。他們那邊的力量大得出奇,非常危險。
“我獎勵你一塊巧克力,”我對奧克薩納說。 “你全都講得非常好。”
奧克薩納沒有扭捏,大方地說了聲“謝謝”。她好像已經對談話完全失去了信心。
看來,她作為大孩子,腦子被老巫婆清洗得乾淨些。不過被她看見的那些書老巫婆忘了清洗。
這一點稍稍讓人放心一些。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