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34章 是皇冠,還是枷鎖?

政變後的第三天,相王李旦的五個兒子全部進入帝國的政治和軍事高層。平王李隆基擢升為殿中監、同中書門下三品,長子宋王李成器為左衛大將軍,次子衡陽王李成義為右衛大將軍,四子巴陵王李隆範為左羽林大將軍,五子彭城王李隆業為右羽林大將軍。 同日,剛剛升任中書侍郎兼“三級宰相”的鐘紹京也正式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太平公主的另一個兒子薛崇訓也升任右千牛衛將軍。 由於朝廷的整個局勢已經牢牢掌控在相王父子手中,所以,出於安定人心的考慮,相王父子決定放過幾個僥倖未死的後黨成員,只對他們作貶謫外放的處理。如駙馬都尉楊慎交、中書令蕭至忠、兵部尚書韋嗣立、中書侍郎趙彥昭、吏部侍郎崔湜等人,均被貶為地方刺史。 讓李隆基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的時候,那個失踪多日的王毛仲居然又回來了。

他在外頭躲了好幾天,看見臨淄王已經大獲全勝,再也沒有任何危險了,才帶著一臉的尷尬和歉意回到了王府。 像這種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傢伙,李隆基完全有理由把他一腳踢飛。可李隆基沒有這麼做。他原諒了王毛仲,並且同樣給予他功臣待遇,封了他一個龍武將軍的官銜。 李隆基之所以對王毛仲既往不咎,當然不僅僅是出於寬宏之心,也不僅僅是念及多年的主僕情誼,而是因為現在還是用人之時,與其拿他問罪,不如讓他常懷愧悔之心,以備日後將功補過。 後來的事實證明,李隆基這麼做是對的。幾年後,當他和太平公主圍繞著帝國的最高權力展開又一輪生死博弈時,王毛仲果然衝鋒在前,真正做到戴罪立功了。 李隆基的這種馭人手段,就叫使功不如使過。

剷除韋後集團,奪取朝政大權之後,李隆基發動的這場政變可以說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然而,政變的最終目標卻還沒有達成。 最終目標是什麼? 擁立相王。 可現在,少帝李重茂卻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金鑾殿上,要如何名正言順地讓他下台呢?儘管地球人都知道,這個李重茂只是個傀儡,可他畢竟是中宗李顯的兒子,是按照合法程序登基的皇帝。所以,要讓他下台,就不能隨便採用暴力,而要採取“禪讓”的方式,讓他“自願”把皇位讓給相王。 為此,太平公主上場了。 如今,沒有誰比她更適合來做少帝的思想工作了。 事情並不復雜,幾句話談下來,李重茂就知道自己除了主動讓位,已經沒有其他路可走,於是乖乖地按照太平公主的意思,簽署了一份自願禪讓的詔書。

然而,當太平公主興沖沖地把詔書拿給相王時,一個麻煩的問題來了——相王不干。 稱:“太平公主傳少帝命,請讓位於相王,相王固辭。”所謂“固辭”,也就是堅決推辭,怎麼勸都沒用。 這回倒好,一大幫人提著腦袋換來的勝利果實,無數人虎視眈眈的皇帝之位,相王李旦居然死活不要。 作為政變骨幹的劉幽求第一個坐不住了。他立刻去找李隆基,憂心忡忡地說:“相王曾為天子,眾望所歸。而今人心未安,家國事重,相王豈能拘於小節,不早日登基以安天下?” 其實對於李隆基來說,相王不肯當皇帝並不讓他感到意外。因為這實在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當初中宗李顯還是廬陵王的時候,就是因為相王堅決辭讓“皇嗣”之位,李顯才得以第二次當上儲君,並在神龍政變後順利復位。所以,李隆基知道,父親此次“固辭”,同樣是出於真心,而並非故作姿態。

既然是出於真心,那問題就很麻煩了。因此面對劉幽求迫切的質問,李隆基也只能十分無奈地回答:“王爺禀性淡泊,素來不以天下事掛懷,縱然天下曾經是他的,他還要讓給別人,何況現在的皇帝是他的親侄子,他豈肯將其取而代之!” 劉幽求說:“眾心不可違,雖然王爺喜歡獨善其身,但總不能把社稷置於不顧吧?” 其實,這句話也是李隆基想說的。 其實李隆基心裡比劉幽求更著急,比任何人都更著急。 說白了,李隆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父親當皇帝。若非如此,他何必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搞這麼一場血流成河的政變? 李隆基之所以發動政變,表面原因固然是為了社稷的安定和李唐皇族的安全,而內在的原因,或者說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他自己早就怀揣著一個君臨天下的夢想。

自從懂事的時候起,李隆基就擁有一種超越常人的果敢和自信。冥冥之中,他總覺得自己是有使命的人,是必將締造一番偉業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李隆基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曾祖父李世民的遺傳基因。也就是說,他們都自覺地意識到了隱藏在自己身上的巨大潛能,所以總是會盡一切努力去實現它。而在中國古代,一個男人所能實現的最高的人生目標,當然就是登基禦極,君臨天下了。 如果說在青少年時代,李隆基的人生目標更多的還只是一種建功立業的模糊衝動的話,那麼到他長大成人之後,尤其是在擔任潞州別駕的那幾年裡,“君臨天下”的夢想便已經確鑿無疑地成為李隆基心中最強烈的生命願景了。 在客觀上幫助他確立這種願景的,據說是許多不可思議的祥瑞。

據《舊唐書·玄宗本紀》記載,當時預示他日後將成為天子的“符瑞”,前後居然多達“一十九事”。比如他剛剛到潞州上任,就有百姓看見“州境有黃龍白日昇天”。有一次出獵,又有人看見李隆基頭上有“紫雲”環繞。再比如景龍四年,中宗準備在南郊祭天,命所有宗室子弟必須回京參加。李隆基臨行前,讓術士用蓍(shi)草占卜,以此卜算前程,結果竟然是“蓍一莖,孑然獨立”。那個術士大吃一驚,說:“蓍立,奇瑞非常也,不可言!” 後來,李隆基從潞州回到長安,立宅於隆慶坊,結果又出現了那則眾所周知的“隆慶池帝王氣”的傳言。除此之外,還有術士暗中告訴李隆基,他的名字中有一個“隆”字,所居之坊又有一個“隆”字,韋後臨朝後又把年號改為“唐隆”,而“隆”與“龍”可通假,這麼多的暗合之處,足以說明——李隆基就是命中註定的真龍天子。

如此種種,無不讓李隆基充滿了一種天命在我的絕對自信,而這樣的自信無疑又在很大程度上堅定了他發動政變的決心。 (《舊唐書·玄宗本紀》:“上益自負,乃與太平公主謀之。”) 如今,政變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全面成功,李隆基當然就更有理由憧憬那個越來越真實的天子之夢了。 李隆基相信,只要父親李旦登基,自己很快就會成為帝國的儲君。雖然他不是嫡長子,但是在他看來,就憑這場政變所取得的“安定社稷”和“擁立相王”之功,天下人就沒有理由不擁戴他,大哥李成器更沒有什麼資格跟他競爭太子之位。 說白了,誰打下的江山,當然就要由誰來坐。 所以,眼下李隆基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說服父親當皇帝。 當天夜裡,李隆基就找到了大哥李成器,然後和他一起來到相王府,苦口婆心地勸說父親接受禪讓,登基為帝。 (卷二○九:“成器、隆基入見相王,極言其事。”)

看著兩個兒子萬分誠懇的表情,聽著他們一遍遍近乎乞求的勸說,相王李旦在心裡不停地發出一聲聲長嘆。 為什麼天底下無數人拼了性命要奪取的東西,卻偏偏是自己不想要的呢? 為什麼被自己視同枷鎖,視同藩籬,視同禁錮的這頂天子冠冕,卻要一次次地被別人強加在自己頭上呢? 當初母親武曌把他強行推上皇帝之位,實際上是把他變成了一隻裝點門面的政治花瓶;表面上讓他成為帝國最尊貴的男人,實際上是把他變成了世界上最高級的“囚徒”。 而現在,雖然再也沒有母親的鐵腕來操控他的生命,但是兒子們現在要求他做的事情,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脅迫”呢? 李旦一生崇尚淡泊寧靜,自然無為的人生哲學,可事實上他的一生絲毫也不寧靜自然,而是時刻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載沉載浮,身不由己。原以為母親武曌下台後,他的人生就再也不會落入被利用,被脅迫的窘境,沒想到天地如此之大,他卻始終逃不出“被”字的網羅。

如今,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又扛著他的旗號搞了一場流血政變,再度把他推入“被代表”“被擁立”的政治漩渦之中,真是讓他備感無奈。其實李旦很清楚,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都是不甘居於人下之輩,二者的權力野心誰也不比誰小。現在他們之所以合起夥來把他強行推到前台,無非是想利用他的身份來強化新政權的合法性而已。換句話說,他們其實是把他當成了一面幌子,一個跳板,一種暫時性的過渡。遲早有一天,在太平和隆基之間,必定會再次爆發一場權力鬥爭。到那時候,李旦悲哀地想,自己也就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就像眼下的少帝李重茂不得不在時勢逼迫下“被禪讓”一樣,到那時候,自己恐怕也只能步他的後塵,在妹妹或兒子的逼迫下“被遜位”……

可明知如此,相王李旦又能如何呢?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盧梭語) 六月二十三日深夜,在兩個兒子的一意堅持和苦苦勸說之下,相王李旦終於被說服,被感動了,最後無力地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 六月二十四日。晨。太極殿。 一具貴重的楠木棺槨停放在大殿的西邊,裡面躺著二十多天前被毒死的中宗李顯。 一張寬大的御座被放置在大殿的東邊(原來的位置是坐北朝南,國喪期間改為坐東朝西),上面坐著二十天前剛剛登基的少帝李重茂。 中宗靈柩旁站著面無表情的相王李旦。 少帝御座旁站著容光煥發的太平公主。 大殿下方站滿了鴉雀無聲的文武百官。 百官前列站著目光炯炯的李隆基和劉幽求。 這是一場特殊的朝會。 整個太極殿一片靜默。 人人都在靜默中等待一個毫無懸念的謎底揭曉。 太平公主用一種矜持的目光依次掃過所有人的臉,然後不緊不慢地開口了:“家國多難,社稷不寧,皇帝欲以此位讓叔父,諸位認為如何?” 文武百官低垂著頭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繼續保持沉默。 只有劉幽求挺身出列朗聲道:“國家多難,皇帝仁孝,追踪堯舜,誠合至公;相王代之任重,慈愛尤厚矣!”(卷二○九) 皇帝仁孝,故“被禪讓”;相王慈愛,故“被擁立”;百官沉默,故“被代表”。很好,叔慈侄孝,君仁臣忠,上下和睦,一團和諧。 然而,劉幽求說完後,瘦小的少帝李重茂卻依舊一臉茫然地坐在寬大的御座上,彷彿根本沒意識到眼前發生的一切。 太平公主嘴角掠過一絲鄙夷的冷笑,徑直走上前去,對少帝說:“天下之心已歸相王,這不是你小孩子的座位。”說完一把抓住李重茂的衣領,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提下了御座。 就這樣,在幾個政變首腦的一手操縱下,大唐帝國迅速完成了新一輪的權力交接。 當天,李旦正式登基,並親臨承天門,宣布大赦天下。一個月後,朝廷改元景雲。 這是唐睿宗李旦的第二次登基,與第一次登基時隔二十六年。 人生如夢,世事如煙。 二十六年是一場無奈的輪迴,充滿了一種宿命的悵惘。李旦發現自己走了很久,走了很遠,可是一不小心,卻又回到了當初那個極力想要逃離的地方。當初被他棄如敝屣的那頂皇冠,而今又成了他不得不戴上的一副枷鎖。 第一次帝王生涯給李旦帶來了無盡的壓抑、苦悶和煩惱,而第二次帝王生涯,又會給他帶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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