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27章 “和事天子”李顯的幸福生活

古代中國是一個典型的皇權專制的國家,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雖然始終有一個龐大的文官集團在代表皇帝履行統治職能,但是從根本上講,國家一切事務的最高裁定權和最終解釋權,還是掌握在皇帝手中。換句話說,文官政府充其量就是這個國家的軀乾和四肢,惟獨皇帝才是這個國家的“靈魂”。所以,如果這個靈魂的品格、才智和能力是上乘和優秀的,那麼他所領導的文官政府就較有可能體現出廉潔、高效和睿智的品質;反之,帝國政治就會在很大程度上陷入腐敗、混亂和黑暗。 用黑格爾的話說,古代中國的這種統治模式是“基於家長政治的原則”,所以“臣民都被看作還處於幼稚的狀態裡”。既然如此,那麼作為“家長”的皇帝當然就“必須擔任那個不斷行動,永遠警醒和自然活潑的'靈魂'”。 “假如皇帝的個性竟不是上述的那一流——就是,徹底道德的、辛勤的、既不失掉他的威儀而又充滿了精力的——那麼,一切都將廢弛,政府全部解體,變成麻木不仁的狀態”。 (黑格爾《歷史哲學》)

正是由於這種“家長制”的政治傳統幾千年延續不斷,中國的老百姓才會像嗷嗷待哺的幼兒一樣,把社會的清明和自身的福祉全都寄望於“聖主明君”的降臨。 然而遺憾的是,這樣的寄望通常都會落空。 因為老天爺降下聖明天子的概率通常不會比我們今天中彩票的概率高。像唐太宗李世民這種世所公認的英明帝王,在中國歷史上即便不說獨一無二,至少也是千載難逢。大多數時候,老百姓殷切盼來的天子,在才智和能力方面往往只能歸於平庸一類,其道德品質也不見得比一個普通百姓更加高尚(甚至有可能更加卑下)。因為皇帝的權力歸根結底是不受制約的,所以他的慾望就更有機會膨脹,他的品質也就更有可能敗壞。 比如眼下的大唐皇帝李顯,就絕對不屬於“不斷行動,永遠警醒”“道德的、辛勤的”那一流。他治下的帝國政府雖然還沒有敗壞到“一切廢弛,全部解體”的地步,但也早已是腐敗叢生,一團糜爛了。也許是房陵那十幾年的幽禁生涯讓李顯受夠了苦日子,所以景龍年間的李顯很像是要把失去的享樂拼命撈回來的樣子,幾乎從不把心思放在朝政上,天天都在變著花樣地尋歡作樂。

除了時常召集一幫佞幸之臣嬉戲宴遊之外,李顯還在內宮開闢了一塊“集貿市場”,讓宮女們扮成商家,開設各種店鋪,再讓公卿百官扮成商販,和她們做生意,談買賣,用市井俚語討價還價,甚至用污言穢語吵架謾罵。而李顯和韋後則在一旁興致勃勃地觀賞這種原生態的“市井生活”,經常被逗得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李顯還喜歡體育活動,最熱衷的項目當屬打馬球。在天子的示範效應下,當時朝野上下的馬球運動蔚然成風。安樂公主的前夫武崇訓、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等人,包括青少年時代的李隆基,都成了馬球高手。據說有一次吐蕃組團來長安與唐人比賽,武崇訓、楊慎交、李隆基就曾以四人組隊迎戰對方的十人隊,結果還大獲全勝。 李顯本人愛好運動,當然也希望人人跟他一樣,所以經常舉辦群眾性的拔河比賽。一般參加這種比賽的都是年輕活潑的宮女,可這樣的比賽看久了,李顯不免厭煩。於是有一次他突發奇想,就把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員全部召集到了球場上,命他們分組進行拔河。可憐這些當朝大員大多已老態龍鍾,比如宰相韋巨源、唐休璟等人,都已是年逾八旬的耄耋老人,可君命難違,也只好硬著頭皮參賽。結果比賽開始後,繩子剛一拉,韋巨源、唐休璟等人就摔得四仰八叉,一把老骨頭幾乎散架,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每當這個時候,觀眾席上就會響起天子李顯、皇后韋氏、安樂公主以及一大群嬪妃宮女的笑聲。

她們的笑聲是如此歡快,可在這些老臣聽來卻無比刺耳。 碰上這樣的昏庸天子,這些帝國大佬的權力和富貴固然沒什麼失落的危險,可他們的人格和尊嚴就只能掃地殆盡了。 沒辦法,凡事總有代價。倘若他們希望保住權力和富貴,就只能割捨人格和尊嚴。二者必居其一,不可能魚和熊掌兼得。 所以,別說天子喜歡看他們拔河,就算天子喜歡看他們裸泳,這些老傢伙估計也會扒光了衣褲往水里跳。 在李顯眼中,他統治下的大唐帝國雖然沒什麼驕人的文治武功,但卻足以稱得上是一個人人安居樂業的小康之世。尤其是李重俊政變後的這幾年,他覺得到處是一派歌舞昇平,整個世界都洋溢著歡樂祥和的氣氛。在這種時候,他當然會本能地抵拒一切不和諧的事物。

然而,有一天在朝會上,一件不和諧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有一個叫崔琬的監察御史,突對兩個朝廷高官發出了嚴厲的彈劾。 他彈劾的是後黨的核心成員、當朝宰相宗楚客和紀處訥。崔琬指控他們暗通西突厥,收受重賄,導致邊境不安,請求皇帝予以嚴懲。這個罪名非同小可,而且遭到彈劾的又是兩個最得勢的宰相,所以文武百官不免暗暗心驚,預料到帝國政壇必將因此掀起一場死鬥。 依照大唐律法,大臣在朝會大殿上遭到彈劾時,應該俯首彎腰退出大殿,到自己的衙門中聽候處理。可惱羞成怒的宗楚客竟然無視朝規,不僅不退下,而且厲聲辯白,大罵崔琬誣陷。 在正常情況下,皇帝無論多麼偏袒宰相,也應該讓他們以身作則,先依照慣例退下,過後再慢慢找藉口替他們開脫。如此,才既不會壞了朝廷規矩,又能保住自己的寵臣。

然而,李顯根本沒這麼做。 他為了保持和諧,非但不做追究,反而當場命令崔琬與宗楚客結為兄弟,握手言和。於是,這件令人心驚的彈劾案就稀里糊塗地了結了。 如此荒誕的一幕,頓時令滿朝文武啼笑皆非。 崔琬與宗楚客最後到底有沒有結成兄弟沒人知道,但是人們卻因此給皇帝李顯送了一個綽號——“和事天子”。 和事天子喜歡和稀泥,所以不僅對朝政的黑暗視而不見,對自己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也顯得出奇地寬容。比如他頭上帽子的顏色,就綠得觸目驚心,可他卻不以為意。 古代皇帝的后宮泛稱“三千佳麗”。按照唐制,李顯擁有一皇后、四妃、九嬪、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寶林、二十七禦女和二十七採女,除了這八級,一百二十一個人之外,還有成千上萬的普通宮女。

然而,老婆太多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因為普通百姓的老婆只有一個,萬一老婆紅杏出牆,綠帽子頂多也就戴個一頂兩頂,可皇帝的老婆群一旦紅杏出牆,那綠帽子可就數以千計,蔚為壯觀了。 很不幸,中宗李顯正是這樣一個擁有壯觀綠帽的皇帝。 首先來看他的第一夫人——皇后韋氏。 自從武三思死後,韋後的鳳榻就比以前寂寞和冷清多了。但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的身邊就出現了兩個年輕貌美的男人:一個是精通醫術的散騎常侍(宮廷高級顧問官)馬秦客,一個是善於烹飪的光祿少卿(宮廷膳食部副部長)楊均。 每當韋後身體有某種不適,她就會頻頻傳喚馬秦客,而醫術高明的馬秦客當然不會令她失望,總是能夠“藥到病除”。每次馬秦客離去之後,太監和宮女們總能看到韋後臉上煥發出一種異樣的神采。除此之外,韋後還忽然喜歡上了飲食營養學,所以時常單獨召見楊均,和他在一起切磋一些營養保健方面的學問。切磋既久,自然效用顯著。韋後的容顏便愈加散發出一種少女般的光澤。所以,一些侍奉過則天皇后的老太監都說,如今韋後的精神狀態真的跟當年的武后如出一轍,貌似越活越年輕了。

不僅第一夫人的宮闈生活多姿多彩,李顯的其他妃嬪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 由於李顯毫無原則的縱容,上官婉兒和后宮的一些得勢嬪妃悍然打破自古以來的宮廷規矩,紛紛在宮外建立私第,而且多數時間都住在私第裡,什麼時候入宮,什麼時候出宮都沒人管束,簡直稱得上是中國幾千年曆史上自由度最高的后宮嬪妃。和歷朝歷代那些“一入宮門深似海”的深宮怨婦比起來,上官婉兒等人幾乎不能叫嬪妃,而應該稱為唐朝后宮的高級白領。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比現代的職業女性更自由,也更幸福。因為她們上下班都不用打卡,不想去還不用請假,同時又沒有業績壓力,各種福利待遇還高得沒邊,實在是讓人羨慕死了。 既然這些白領麗人兼有美色和權勢,而且大多數時候都住在宮外,那她們身邊當然不會缺男人。朝中的一些官員如蟻附羶,紛紛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從之游處,以求進達”。 (卷二○九)

這種時候,要說這些女人還會自覺自律地抵拒誘惑,為皇帝李顯守身如玉,那顯然就是扯淡了。比如上官婉兒身邊,就經常有一個美男子朝夕相伴。這個男人就是當初武三思的鷹犬崔湜。 既然上官婉兒等妃嬪大多時候都住在宮外,那她們身邊必然會有一大批侍候起居的普通宮女。可以想見的是,這些寂寞難耐的宮女一旦有機會在宮外生活,一顆顆驛動的芳心自然也會去尋找各自停泊的港灣。 史書中有一則“后宮紅杏集體出牆”的記載,就足以從側面證明這一點。 那是景龍四年(公元710年)元宵節的晚上,李顯攜韋後微服出行,到鬧市去觀賞花燈,同時把幾千名宮女放出宮去遊玩,沒想到大多數宮女竟然集體失踪,從此一去不回,讓李顯目瞪口呆,懊悔不迭。

這幾千不辭而別的宮女到底上哪去了呢? 首先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們絕對不敢回自己的家鄉,因為她們當年入宮都是登記在冊的,逃回老家的唯一結果就只能是抓回來治罪。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們從此隱姓埋名,改頭換面,毅然決然地追求自己的終身幸福去了。 當皇帝當到李顯這份上,被自己的妻妾戴上數以千計的綠帽,也算古往今來只此一個了。 唐中宗李顯連自己的老婆們都管不住,自然很難希望他管好手下的文武百官。所以他在位時的大唐朝廷,可以說是開國將近一百年來最腐敗、最混亂、最糜爛的一屆政府。 景龍年間的帝國政壇上,不僅有一大群政治女性恃寵弄權,貪贓枉法,搞得斜封官滿天飛,而且掌管大唐吏部,本身也不是什麼好鳥。

在不算太短的時間內,朝廷兩個握有實權的吏部侍郎居然都是武三思當年的鷹犬:一個是崔湜,一個是鄭愔。 武三思死前,崔湜只不過是個中書舍人,可自從成為上官婉兒的情人後,就開始飛黃騰達了,先是升任中書侍郎,很快又兼任吏部侍郎、同平章事,赫然進入了宰相行列。鄭愔也差不多同時擢任吏部侍郎、同平章事。 這兩個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政治投機客共同執掌朝廷的吏部後,便利用手中的人事大權,傾力交結權貴,大肆貪贓受賄,所錄用的官員經常超過原定的編制;有時因收受重賄,職位缺額又不夠,就寅吃卯糧,提前支取後三年的缺額,把大唐的選官制度敗壞得一塌糊塗。 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崔湜得勢後,他老爸也不甘寂寞,硬是撈了一個國子司業的官,然後整天正事不干,專門幫著兒子賣烏紗。 當然,烏紗都是由兒子給,錢卻是落入老崔自己的腰包。有一陣子生意太好,老崔光顧著收錢,把人家託付的事給忘了,沒跟兒子打招呼。那個買官的仁兄興沖沖地交了錢後,左等右等,卻始終等不到官做,就去找崔湜告狀,說:“崔大人,您有個親戚收了我的錢,為什麼不給我官做?” 崔湜勃然大怒:“哪個親戚收了你的錢?看我不把他亂棍打死!” 那人冷笑:“千萬別,您要是把他打死了,可得守孝三年啊!” 崔湜聞言,才知道是他老爸幹的好事,頓時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牆縫鑽進去。 崔湜和鄭愔如此喪心病狂地大搞腐敗,自然引起了少數正直朝臣的憤慨。幾個御史暗中蒐集了一堆鐵證,在一次朝會上突然對他們發起了彈劾。 看著御史呈上來的這些確鑿無疑的證據,李顯終於如夢初醒,慌忙將二人逮捕下獄,命監察御史裴漼審理。 眼見後黨的兩個骨乾一下子被告倒了,安樂公主馬上跳了起來,親自出馬去找裴漼,又是威脅又是利誘,讓他識相一點,將崔、鄭二人從寬發落。沒想到裴漼根本不買她的帳,反而在次日朝會上彈劾她妨礙司法公正,並且當天就判處鄭愔死刑、崔湜流放。 關鍵時刻,李顯再次和起了稀泥。他匆忙下旨,將判為死刑的鄭愔赦免,改判為流放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將判為流放的崔湜赦免,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司馬。 可即便如此,後黨的人還是不依不饒。 尤其是上官婉兒,一看自己的情夫要被貶到那鳥不拉屎的邊瘴之地,馬上和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一起去找李顯,拼命為崔、鄭二人求情辯護。李顯不愧是天下第一和事佬,趕緊又作出改判,讓崔湜當襄州(今湖北襄樊市)刺史,鄭愔改任江州司馬。 一件證據確鑿的鐵案,居然被皇帝如此輕描淡寫地了結了;兩個罪行昭彰的敗類,居然如此輕易地逃脫了法律的製裁。 御史們義憤填膺,但是卻無可奈何。 而更讓人們憤怒和無奈的是,沒過多久,崔湜就大搖大擺地回到長安,官復原職了。原來皇帝對他的貶謫,純粹是做做樣子而已。 朝政腐敗到了這個程度,人們夫復何言?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轉眼中宗李顯已經五十五歲了。在他這個年紀,祖父太宗皇帝已經作古四年,父親高宗皇帝也已經病入膏肓,即將不久於世,惟獨李顯在這個歲數上還是身心康泰,無病無殃。 李顯甚感欣慰。 他覺得,照自己這個精神頭,起碼再活個二三十年不成問題。 然而,此時的李顯絕對沒有想到——他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幸福的生活將在這一年戛然而止,他健康的生命也將在這一年無疾而終。 按照佛教的說法,每個人的福報,亦即每個人應該享有的幸福、快樂、成功、壽命等等,就像是銀行的一個存款賬戶。你如果懂得珍惜生命,善待他人,並且懂得利樂人群,造福社會,那麼你就等於是在向賬戶裡頭存進更多款項;而假如你耽於聲色,縱情享樂,對自我、他人和社會都產生了太多負面作用,那麼你就是在拼命支取你的銀行存款,等到賬戶餘額顯示為零的時候,對不起,福報享盡,你這一生的遊戲也就結束了。 而李顯在這些年裡的所作所為,顯然是把自己的福報當成了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銀山,於是拼命挖掘,盡情揮霍…… 所以,在五十五歲這一年的夏天,他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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