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19章 孤家寡人李顯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五十歲的李顯第二次登上了大唐天子的寶座。 世事的變幻無常讓李顯充滿了感慨。 二十一年前的那個春天,母親武曌悍然發動嗣聖宮變,把登基不過兩個月的李顯廢為廬陵王,貶黜到了荒涼偏遠的房陵;二十一年後的這個春天,李顯在五大臣的擁護下發動神龍政變,一舉終結了母親武曌的強權統治,把她軟禁在了淒清寂寥的上陽宮…… 歷史漫不經心地兜了一個圈,人間已然幾度滄桑巨變。 看見自己年屆半百的生命忽然間嚴霜落盡,繁花似錦,中宗李顯不禁百感交集。二月十四這天,他為妻子韋氏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冊封大典,將皇后的鳳冠再次戴在了韋氏頭上,同日追封她的亡父韋玄貞為上洛王、亡母崔氏為王妃。 苦盡甘來的皇后韋氏站在太初宮的門樓上,遙望著廣袤而壯麗的帝國山河,俯視著匍匐在腳下的臣民,眼裡噙滿了喜悅而幸福的淚水。

她激動地品味著這份渴望已久的榮耀與尊嚴,覺得前半生經歷的所有苦難,如今總算有了一份令人滿意的報償。 該如何享受上天的這份饋贈呢? 站在早春二月暖暖的陽光下,皇后韋氏眺望著未來的歲月,不禁有些目眩神迷,心旌搖盪。冥冥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女皇武曌曾經擁有的一切,你也可以擁有! 韋後轉過臉去,看著朝陽之下滿面紅光的皇帝,幽幽地說:“皇上,還記得您當年說過的那句誓言嗎?” 李顯微微一怔。 韋後莞爾一笑,說:“'如果上天垂憫,讓我們重見天日,我一定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絕不禁止。'皇上可還記得這句話?” 慢慢地,李顯終於回憶起來了。 他略顯尷尬地笑了笑,看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麼多年過去了,從東都洛陽前往房陵(今湖北房縣)的那駕馬車依然在他的記憶中轆轆而行。那一年,妻子韋氏已經身懷六甲,那一趟漫長而顛簸的貶黜之旅對她而言不啻於一場痛苦無邊的煉獄。李顯一路上緊緊擁抱著面無血色的妻子,在心裡向上蒼發出了至誠至切的呼告,乞求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她們母子平安。 蒼天有眼。就在一片四野無人的荒涼山麓,一個美麗的千金公主終於呱呱落地。 李顯脫下自己的錦袍小心翼翼地裹住這個來之不易的小生命。 那一刻他和妻子都忍不住喜極而泣。 他們把這個小公主取名為“裹兒”。 裹兒是個不幸的孩子,從她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享受過一天錦衣玉食的生活。在李顯一家人的記憶中,幽禁於房陵的十四載歲月似乎充滿了無盡的淒風苦雨,他們幾乎認定這輩子已經沒有出頭之日了。李顯逐漸變得萎靡不振,對未來完全喪失了信心。每當母親武曌派出的使臣來到房陵,滿懷恐懼的李顯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自殺。

是妻子韋氏一次次把他從崩潰和死亡的邊緣拯救了回來。韋氏總是看著李顯的眼睛說:“禍福無常,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們又何必自戕?” 就是這一段相濡以沫的歲月,讓李顯和韋氏情愛彌篤,也讓李顯在無形中對韋氏充滿了依賴。 (卷二○八) 那些日子裡,李顯不止一次地從韋氏的目光中看到了溫暖和希望。終於有一天,李顯一手拉著妻子,一手指向蒼天,情不自禁地說: “如果上天垂憫,讓我們重見天日,我一定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絕不禁止!” 而今,兌現諾言的時刻終於到了。 中宗李顯迎著皇后韋氏殷切的目光,輕聲問道:“說吧,你想要什麼?” “垂、簾、聽、政。”韋後說。 皇后的冊封大典過後,百官朝會的大殿上便多出了一道透明的帷幔。帷幔後面赫然多出了一個女人。

這一幕是多麼似曾相識啊! 以五大臣為首的文武百官不無痛苦地發現——陰盛陽衰的李唐王朝即便經歷了神龍革命的洗禮,卻依舊擺脫不了牝雞司晨的尷尬。 侍中桓彥範第一個挺身而出,向皇帝遞上了一道奏章。他開宗明義地引用了《尚書》中的一句名言:“牝雞之辰,惟家之索。”母雞在早晨代替公雞鳴叫,這個家庭就一定會蕭條。他說:“臣見陛下每次主持朝會,皇后都隔著帷幔坐在殿上,參預政事。臣觀自古以來的帝王,沒有哪一個跟女人共同執政而不國破身亡的。而且陰在陽上,違背天理;婦人凌駕丈夫,不合人道。伏願陛下鑑察古今之戒,以社稷蒼生為念,令皇后專居中宮,主持內職女教,不要出來干預朝政。” 奏章呈上,李顯瞥了一眼就把它扔到了一邊。

每天上朝,桓彥範的眼睛照例要被那一道輕柔而堅固的帷幔深深刺痛。桓彥範百思不得其解,李顯明明知道武后當年垂簾聽政所帶來的災難性後果,為什麼就不能吸取教訓呢?為什麼還要去重蹈歷史的覆轍呢?桓彥範之所以不理解李顯,是因為他沒有站在李顯的角度上思考問題。李顯雖然在五大臣的擁立下復辟了,但他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換言之,他沒有自己的政治班底。 五大臣中,只有一個崔玄暐曾是李顯的東宮屬官,其他四人皆非嫡系。可是,就連這個唯一的老部下崔玄暐,在經過這場改天換地的政變之後,其身份也已從“舊部”變成了“功臣”,所以李顯對他的防範自然要多於信任。 除了崔玄暐外,原本朝中還有兩個重量級人物也是李顯的東宮舊屬,一個是魏元忠,一個是楊再思,都曾以宰相身份兼任太子屬官。只可惜,魏元忠早在二張得勢的時候就遭到陷害,被貶到了嶺南,楊再思則是在二張垮台的時候被趕出了東都朝廷,到長安去坐西京留守的冷板凳去了。所以,現在李顯的身邊根本沒有一個真正信得過的大臣。

李顯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孤獨。 除了孤獨,他還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因為他不但沒有貼心的大臣,而且身邊還有兩個讓他頗為忌憚的人物。他們就是李顯的同胞骨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 先說李旦。儘管他生性淡泊,不喜歡當皇帝,但這並不等於別人不會擁立他當皇帝。事實上在李顯看來,李旦似乎比他更有資格戴上這頂帝王冕旒。因為在李顯被貶到房陵的十四年裡,李旦始終是東宮的主人。雖說李旦也長期處在母親武曌的嚴厲控制之下,但名義上畢竟是帝國的皇嗣,論資歷、論聲望、論朝中人脈、論政治影響力,李旦都遠勝於李顯。而李顯唯一的優勢,也許就是比李旦年長、更符合“立嫡以長”的繼位原則而已。 但是這樣的優勢顯然也是脆弱的。因為從大唐立國至今,當皇帝的都不是嫡長子。太宗不是,高宗不是,中宗李顯自己也不是。所以,李顯實在有理由擔心——哪天五大臣要是看他不順眼了,完全有可能再搞一場革命,把他轟下台,把弟弟李旦拱上去!

再來看太平公主。她雖是一介女流,而且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但顯然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從小到大,太平一直就是母親武曌的心肝寶貝。據《舊唐書》稱:“(太平)公主豐碩,方額廣頤,多權略,則天以為類己,每預謀議。”也就是說,太平公主不管是身材、長相還是性格都酷似母親,所以武曌最疼愛這個小女兒,常常讓她參預各種朝廷機密。 參政的機會多了,太平自然就從母親身上學到了很多別人學不到的東西,其政治經驗絕非一般公主可比。神龍政變後,太平公主因功被加封為“鎮國太平公主”。稍後,中宗又專門派出禁軍衛隊進駐太平公主的府邸負責警衛,在其府邸周圍遍置崗哨,還有全副武裝的衛隊日夜巡邏,其警衛規格等同皇宮。只此一點,便足以見出太平公主在中宗一朝的地位之高。

除了政治上的強勢之外,太平公主還具有一項非同尋常的優勢。 那就是她的經濟實力。 按照高宗時代的製度規定,親王一般可以獲封食邑八百戶,最多不能超過一千戶;公主可以獲封三百戶,最多不能超過三百五十戶(所謂食邑,也叫湯沐邑,只有皇親國戚和功臣元勳才可獲享。獲得多少封邑,就意味著有多少戶人家的賦稅不用上繳國庫,而是直接進入獲封者的私人腰包,相當於就是在自己家裡開了一家稅務分局)。那麼,太平公主的食邑有多少呢? 她首次獲封就遠遠超出了製度規定的範圍,達到了一千二百戶,後來又加到三千戶;神龍政變後,李顯論功行賞,又將她的食邑加到了五千戶。此外,太平與薛紹生有二男二女,改嫁武攸暨後又生下二男一女,這七個兒女全部都有封邑,加上武攸暨名下的一千戶,太平公主一家獲享的封邑至少達到了八千戶。再加上她在高宗和武周時期先後獲得的不計其數的各種財物賞賜,說太平一家富甲天下,一點也不算誇張。假如當時有胡潤財富排行榜之類的東西,太平公主一定是當之無愧的上榜首富。

有身份,有頭腦,有地位,有財力,這樣的女人對帝國政壇所具有的影響力也就不言而喻了。許多朝臣紛紛投靠在她門下,通過她的運作和舉薦步步高升。此外,民間的文人墨客和年輕士子也聞風而至,爭先恐後地遞帖子,拜碼頭,當門客。太平公主也擺出了一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姿態,十分熱情地接納天下士人。尤其是對於那些貧寒落魄的讀書人,太平公主更是屢屢慷慨解囊,饋贈金帛,讓這些寒士受寵若驚,感激涕零,於是便在人前人後拼命稱頌太平公主的美德。久而久之,太平公主“折節下士”的品德和事蹟就在朝野上下傳為美談。 眼見太平公主的政治影響力日益擴大,人氣指數迅速攀升,中宗李顯自然感到了極度不安。 他不止一次地從太平公主的臉上看見了一種東西。

那是一種對權力不可遏止的野心和夢想,就跟當年的母親武曌一模一樣。 很顯然,無論是以五大臣為首的功臣集團,還是跟李顯一母同胞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都擁有異常強大的政治能量,這就不可避免地對李顯構成了威脅。 在這種“君弱臣強”的局面下,李顯當然不能無所作為。讓韋後垂簾聽政,其實就是李顯在君臣博弈的棋盤上走出的第一著棋。他的目的就是要讓韋後以最快的速度介入帝國政治,以便增強自身的實力,跟這些威脅皇權的勢力抗衡。 所以說,如果有人以為李顯讓老婆垂簾聽政純粹是出於夫妻情深,或者純粹是為了兌現當初的諾言,那就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 而桓彥範恰恰就在這裡犯了簡單化的毛病。 他反對女人干政的那套大道理李顯又何嘗不懂?他強調的“牝雞司晨”的歷史教訓李顯又何嘗不明白?可問題的關鍵並不在這裡,而是在於孤掌難鳴的李顯要想保住剛剛失而復得的皇權,就必須想方設法從“君弱臣強”的政治格局中突圍,一如當年的高宗李治不得不從長孫無忌的權力之網中突圍一樣。 這才是李顯的當務之急。至於以後會怎麼樣,李顯根本來不及去思考。退一步講,就算李顯明知道讓韋後垂簾聽政有可能導致自己大權旁落,他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寧可把大權旁落給老婆,也不會把它旁落給宰相。 在這一點上,中宗李顯的思維方式顯然跟他的父親李治如出一轍。 歷史在這裡又出現了某種驚人的相似性。 可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李治和李顯的出生順位都那麼靠後呢?當初要不是因為太子承乾和魏王泰在奪嫡大戰中打得兩敗俱傷,也輪不到李治當皇帝;同樣的道理,要不是因為武后一路拼命“摘瓜”,把李弘和李賢先後送進了鬼門關,皇帝的桂冠也不可能落到第三條“黃瓜”李顯的頭上。所以說,李治和李顯的帝王資格本來就是先天不足的。正因為先天不足,所以他們必然要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強勢的功臣(宰相)集團。 因此,當他們上位之後,也必然要面臨同一個棘手的問題,那就是——如何處理與功臣集團的關係。 在中國歷史上,凡是出現這種“君弱臣強”的局面時,一般會導致三種結果:第一種,也是最好的結果——功臣主動引退,把權力還給君主,雙方相安無事。後兩種則都是不幸的——要么是功臣坐大,變成權臣,最終架空(甚至篡奪)君權;要么是君主引進其他力量與功臣集團抗衡,待時機成熟,再出手將其剷除。 當年的長孫集團就是因為出現了架空君權的傾向,才迫使高宗李治不得不痛下殺手。而如今的五大臣集團,又會作出怎樣的選擇呢? 他們是功成身退,把權力還給李顯,以求君臣相安無事,還是步長孫無忌之後塵,任手中的權力日漸膨脹,最終把自己推向死亡的深淵? 很不幸,答案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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