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2章 大清洗:裴炎之死

在徐敬業敗亡之前,帝國的一個重要人物已經先他而死。 這個人就是裴炎。 裴炎下獄後,武后親自點名,命左肅政大夫騫味道和侍御史魚承曄負責審查,目標很明確,就是要不擇手段坐實裴炎的謀反罪名。 審訊過程中,裴炎語氣強硬,毫不妥協。有人勸他適當讓步,或者態度謙遜一點,以求避死免禍,可裴炎卻搖頭苦笑,說:“宰相一旦下獄,豈有活命的可能?” 基本上可以說,此刻的裴炎已經無懼於死亡了。 從裴炎確鑿無疑地看見武后改朝換代的決心和野心後,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那就是——與武后公開決裂,然後坦然赴死。 不管他過去和武后有過多少默契於心的政治交易,也不管裴炎心裡還藏有多少個人的政治目的和利益訴求,總之在這個最後的時刻,在這個涉及君臣綱常、社稷安危的原則性問題上,裴炎還是清醒的。作為一個從小就進入弘文館就學,熟讀聖賢經典的儒家士大夫,裴炎的立場和態度很明確——與其充當武后顛覆李唐的幫兇,變成一個人神共憤的亂臣賊子,或者在這個老婦人的石榴裙下搖尾乞憐,蠅營狗苟地活過下半輩子,那還不如引頸就戮,痛快一死,起碼也能保住一個李唐忠臣的名節,起碼還有臉面到地下去見高宗。

所以,裴炎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 除了不願成為武后篡唐的工具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也迫使裴炎主動選擇死亡。那就是——他後悔當初幫了武后太多的忙!誰都不能否認,武后之所以能夠順利擺平幾個兒子,獲得臨朝稱制、母臨天下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要歸功於(或者歸咎於)裴炎的。因此,未來武后如果真的篡了李唐天下,無疑也有裴炎的一份功勞(或者一份罪孽)。想到這一點,裴炎就會有一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和自責。 因此,死亡對於此刻的裴炎來講,與其說是一種懲罰和災難,還不如說是一種救贖和解脫。 正當徐敬業兵變的烽火在揚州熊熊燃燒之時,神都洛陽的朝廷上也打響了一場沒有烽煙的戰爭。面對懸而未決的裴炎謀反案,文武百官們迅速分成了兩派。一派以主審官騫味道和鳳閣舍人(中書舍人)李景諶為首,堅稱裴炎必反;另一派以納言(侍中)劉景先和鳳閣侍郎(中書侍郎)胡元範為首,竭力為裴炎鳴冤叫屈。他們在朝堂上公然對武后說:“炎,社稷元臣,有功於國,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卷二○三)

揚州叛亂未平,當朝首席宰相又涉嫌謀反,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此時的武后當然不希望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她只能強捺心頭的怒火,淡淡地說:“裴炎有種種謀反的跡象,只是諸卿不知道罷了。” 可劉景先和胡元范根本不買武后的賬。他們異口同聲、斬釘截鐵地說:“如果裴炎謀反,那臣等也都是反賊了!” 裴炎的落難,無疑讓同僚劉景先和胡元範感到了唇亡齒寒的危險。他們意識到,裴炎的今天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明天,所以此時此刻,他們必定要豁出身家性命力保裴炎。 因為只有保住裴炎,才能保住他們自己的明天。 武后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頓時讓劉景先和胡元範不寒而栗。 但武后最後還是以一種息事寧人的口吻說:“我知道裴炎謀反,也知道你們不反。”

武后在最大程度上作出了讓步,但同時也是在暗示並警告劉、胡二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最好是認清形勢,和裴炎劃清界限,沒必要和他摻和在一起。 然而,令武后深感意外的是——她的克制和忍讓並沒有獲得宰相和大臣們的理解,她的暗示和警告更是被當成了耳旁風。在劉景先和胡元範的帶頭作用下,文武百官中的大多數居然都站到了裴炎一邊,力保裴炎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紛紛飛到她的面前。 武后憤怒了。 雖然她不希望因為裴炎一案而掀翻整個朝堂,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容忍滿朝文武伺機對她發難。 她絕不容忍! 因此,武后決定殺雞儆猴,對東都朝堂來一場大清洗。 但是在動手之前,為了避免局勢的全盤惡化,武后還是先跟一個老臣打了一聲招呼。

他就是文昌左相兼西京留守,時年八十三歲的劉仁軌。儘管他早就被武后以“外示尊崇,內奪其權”的方式晾在了一邊,可畢竟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在武后決定清洗東都朝堂之前,她還是希望穩住劉仁軌,以便穩住長安的局勢。 武后派出了一個叫姜嗣宗的使臣,前往長安通報裴炎一案的情況。此時的薑嗣宗絕對不會料到,就是這趟普普通通的差使,最後竟然讓他送掉了小命。 本來姜嗣宗是不會死的,問題在於這個人的話太多。當他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向劉仁軌介紹完裴炎的案情后,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我很早就察覺裴炎心懷異誌了,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劉仁軌瞇著眼睛看著這個來自東都的太后心腹,突然覺得陣陣反胃。在他看來,裴炎這個人固然該死,幾年來帝國發生的一系列重大政治變故,幾乎都是裴炎在背後搞的鬼,現在機關算盡,反遭太后兔死狗烹,可謂死有餘辜!但是眼前的這個人顯然也不是什麼好鳥,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一副齷齪的小人嘴臉,顯然也是武后門下的一條走狗。

既然你小子今天撞到了老夫手上,就別怪老夫心狠手辣! 心念電轉之間,劉仁軌已經有了主意。他一臉凝重地看著姜嗣宗,說:“哦?尊使早就察覺了?” “那是當然!”姜嗣宗得意洋洋地說。 劉仁軌點點頭,忽然話題一轉:“仁軌有一道奏章,有勞尊使順道帶回。” 姜嗣宗滿口答應。 他並不知道,劉仁軌交給他的這道奏章就是他的死亡通知書。 姜嗣宗興沖沖地回東都復命時,武后展開劉仁軌的奏章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嗣宗知裴炎反,不言。” 武后一聲令下,姜嗣宗被當廷逮捕,並立即綁赴都亭絞死。 很可能直到絞索套上脖子的那一刻,姜嗣宗依舊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 隨後的日子,武后迅速果斷地展開了一場政治清洗。

帶頭力保裴炎,公然與武后面折廷爭的劉景先和胡元範率先下獄。文武百官一見勢頭不妙,趕緊夾起尾巴做人,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替裴炎說話。 光宅元年十月十八日,裴炎以謀反罪名被押赴洛陽城郊的都亭驛斬首,家產抄沒,親屬全部流放嶺南。出人意料的是,朝廷查抄裴炎的家產時,發現堂堂的首席宰相居然一貧如洗,家中儲存的糧食還不到一石!時人聞之,無不感嘆。 臨刑前,裴炎看著前來為他送行的兄弟們,滿面淒惶地說:“各位兄弟當官都是靠自己奮鬥,我沒有盡絲毫力量。而今卻受我牽連流放邊地,實在令人悲傷!” 若僅從史書記載的上述二例來看,裴炎居官,足以當得上“清廉”二字。 行刑的這天濃雲低垂,法場四周秋風嗚咽,無數的落葉在空中飄飛亂舞,輾轉無憑,一如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命運。

面容枯槁的裴炎拖著枷鎖腳鐐,一步一步走向法場中央的行刑台。 此刻他的心中異常寧靜。 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解脫。 刀光閃過,一代權相人頭落地。曾經的輝煌隨風而逝,一世功過任人評說。 裴炎被斬後,侍中劉景先被貶為普州(今四川安岳縣)刺史,不久又貶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員外長史;中書侍郎胡元範被流放到瓊州(今海南定安縣),隨後死在貶所;另一個宰相郭待舉也被罷相,貶為太子左庶子。 在武后的清洗名單中,不僅有文臣,也有武將。 首當其衝的,就是時任左武衛大將軍的程務挺。 自從裴行儉死後,程務挺就成了帝國軍界最引人矚目的一顆新星。短短幾年來,在裴炎和武后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下,程務挺迅速升遷,從一個普通將領成長為單于道安撫大使兼左武衛大將軍。他手握重兵,在抗擊東突厥的戰爭中功勳卓著,儼然已是帝國軍界的擎天一柱。喝水不忘挖井人,程務挺對裴炎的知遇之恩一直深懷感激,所以一得知裴炎入獄,馬上寫了一道密奏呈給武后,為裴炎求情。

這道密奏立刻引起了武后的高度警覺。 裴炎和程務挺,一個掌朝廷之重權,一個執軍界之牛耳,身份如此特殊的兩個人物一旦搞到一起,對任何統治者都會構成極大的威脅,武后當然不能對此漠然置之。而且據有關方面奏報,徐敬業叛軍中的兩個核心人物——唐之奇和杜求仁,又與程務挺關係密切。綜合這些因素,武后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倘若手握重兵的程務挺突然倒戈,與朝中的裴炎一黨內外串通,再與揚州的徐敬業南北呼應,那後果豈堪設想! 思慮及此,武后當即在心裡給程務挺判了死刑。 就在處決裴炎的不久之後,武后隨即派遣左鷹揚將軍裴紹業,帶著她的敕令前往程務挺軍中,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其斬於軍中,並籍沒其家。程務挺一死,突厥人頓時歡天喜地,不但設宴慶賀,還給程務挺立了一座祠堂,每次出戰,必先在其靈位前焚香禱告。此舉常令後世的許多讀者百思不解,搞不懂突厥人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對手和敵人奉若神明。其實這不難理解,草原民族歷來擁有濃厚的英雄崇拜情結,一個人只要被他們視為英雄,就有資格獲得他們的頂禮膜拜。至於說這個人生前屬於哪個陣營,那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差不多與程務挺被殺同時,帝國的另一個重要將領也隨之罹難。 他就是那個一直深受武后嫉恨,時任夏州(今陝西靖邊縣)都督的王方翼。 早在安西都護任內,王方翼就曾獨力平定西突厥的叛亂,為西域邊陲的安寧立下過汗馬功勞。然而就因為他是王皇后的近親,所以武后始終對他耿耿於懷,一直想找機會把他除掉。由於王方翼與程務挺私交甚篤,這一次武后終於有了藉口,於是將他逮捕下獄,旋即又流放崖州(今海南瓊山市)。王方翼無故而遭流放,終日抑鬱寡歡,不久就死於貶所。 程務挺和王方翼這兩位功勳卓著、驍勇善戰的名將,就這樣相繼死於國內的政治鬥爭,這對大唐帝國來說無疑是一個莫大的損失,但對突厥人而言卻是一大福音。從此,東突厥軍隊更是無所忌憚,屢屢縱兵入寇,逐漸成為唐帝國北方的一大邊患。

武后在實施政治清洗的同時,也迅速拔擢了一批對她惟命是從的官員。其中,當廷指控裴炎心懷異圖的監察御史崔詧,裴炎一案的主審官左肅政大夫騫味道,還有堅稱裴炎必反的鳳閣舍人李景諶,都先後拜相,一夜之間飛黃騰達。 公元684年,武后就是以這樣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態,盡情揮舞著手中的刑賞大棒,把反對她的人從天堂瞬間打入地獄,又把擁戴她的人從平地徑直捧上雲端。就在這生殺予奪,翻雲覆雨之間,滿朝文武都在她的腳下匍匐,整個帝國都在她的手中顫栗…… 放眼天下,還有誰能與其爭鋒? 這一年歲末的一天,武后召集文武百官在紫宸殿上訓話:“朕輔佐先帝逾三十年,憂勞天下。諸卿之爵位富貴,皆拜朕之所賜;天下安寧與百姓福祉,皆賴朕之所養。先帝棄群臣而去,以社稷託付於朕,朕不敢愛一身,惟知愛天下人。為何如今公然反叛者,皆出自公卿將相?諸卿負朕何其深也!” 這一刻,帝國廟堂的袞袞諸公全都俯首帖耳,鴉雀無聲,惟有武后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諸卿當中,有誰是顧命老臣,且桀驁不馴如裴炎者?有誰是將門貴種,旬日之間糾集十萬亡命如徐敬業者?有誰是手握重兵,驍勇善戰如程務挺者?此三人皆當世豪傑,不利於朕,朕能戮之!諸卿有自認才能超過此三人者,可以及早動手。如若不然,便應從此洗心革面,忠心事朕,不要再讓天下人恥笑!” 武后話音未落,滿朝文武齊刷刷跪伏在地,異口同聲地說:“惟太后所使。” 就在武后這番赤裸裸的教訓與恐嚇中,這個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嗣聖、文明、光宅元年,終於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與此同時,就在大唐帝國的袞袞諸公們面對那道薄薄的紫紗帳叩頭如搗蒜的時候,一個女主天下,乾坤倒轉的時代便已悄然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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