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46章 安祿山之死

公元757年正月初的某個黃昏,一枚落日無力地懸浮在洛陽皇宮的上空。 天色殷紅,紅得像是要滴血。燕朝的中書侍郎嚴莊邁著急促的步伐穿行在重重殿宇投下的陰影中。 他不時回頭張望。 身後沒有人。除了遠處偶爾走過的三五個宮女和宦官,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周圍甚至連聲音也沒有。 一片靜闃中,嚴莊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看來到目前為止,今晚的行動計劃仍然是隱秘和安全的。可不知為什麼,嚴莊還是感到自己的手心和腳底都有些潮濕和冰涼。 數日前被鞭杖的背部和臀部此刻還在隱隱生疼。嚴莊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對那個肥胖如豬的魔頭皇帝不斷發出強烈的詛咒。 好在這一切都將在今晚終結。嚴莊想,最後的時刻,希望安慶緒不要臨陣退縮。

這一天終於來了。 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望著眼前這個神色凝重的嚴莊,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嚴莊剛剛對他說的八個字——事不得已,時不可失! 這八個字就是最後的行動指令。 這一刻安慶緒已經等待了很久。 自從他的長兄安慶宗被殺後,安慶緒就覺得自己的好運來了。因為長兄一死,排行老二的安慶緒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父親的一切。不久,安祿山又在洛陽登基,成了大燕王朝的皇帝。那一刻,安慶緒心裡別提有多美了。 在他看來,燕朝的太子之位非他莫屬。 然而,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安慶緒萬萬沒料到,安祿山根本沒想把儲君之位傳給他,而是要傳給最寵愛的幼子,也就是安慶緒的異母弟安慶恩。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安慶緒頓時滿心沮喪。隨著安慶恩的日漸長大,安慶緒覺得自己成為儲君的希望日益渺茫,甚至連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隨後,惶惶不可終日的安慶緒便與安祿山的心腹重臣嚴莊走到了一起。

安慶緒知道,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要想成為燕朝儲君,就必須主動做點什麼;而無論要做什麼,都必須和這個位高權重、心機縝密的嚴莊聯手。 此時此刻,當嚴莊終於向他發出行動訊號,安慶緒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也無須再等了! 許久,安慶緒聽見自己的嘴裡也蹦出了八個字:“兄有所為,敢不敬從!”(卷二一九) 也許是過於用力,安慶緒感到自己的話音堅硬得有如鐵器撞擊時發出的鳴響。 這是一種既興奮又緊張的鳴響。 也是一種慾望的鳴響。 作為刺殺行動組的成員之一,也是最終執行人,內侍宦官李豬兒也許是三個人中最坦然的。 因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不,這麼說還不夠準確。應該說,這是一場只贏不輸的賭局。因為,用一個閹人的命賭一個皇帝的命,賠率近乎無窮大——一旦得手就贏得了一切,就算失手也不過賠上賤命一條!

所以,李豬兒不會患得患失。 正因為此,幾天之前,當中書侍郎嚴莊用一種近乎悲壯的神情來勸他入夥時,李豬兒幾乎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嚴莊說:“你這些日子所受的鞭撻和杖打,多得連自己都數不清了吧?不豁出去幹他一件大事,你就死定了!” “好。”李豬兒重重點了一下腦袋。 嚴莊愣了一下。 他本來還想對李豬兒進行一番苦大仇深的教育,沒想到李豬兒的覺悟這麼高,還沒等他開始動員,這小子居然就答應了。 寢宮的錦帳裡,安祿山靜靜躺在寬大的龍床上,很努力地、接連不斷地翕著鼻翼。 他在捕捉一種氣息。 這是好幾天來一直縈繞在他周遭的一種不祥的氣息。 今天晚上,這股氣息異常濃烈。安祿山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覺到——這是一股殺機!

可惜自己瞎了。安祿山在心裡一聲長嘆。要是在從前,任何一個人心中暗藏的殺機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自從范陽起兵以來,安祿山就患上了眼疾。這個病來得很突然,也來得沒頭沒腦。安祿山找來了無數的醫生,可沒有一個治得好他的病。到這一年春天,安祿山起兵剛剛一年多,他的眼睛就徹底瞎了。 此外,更讓安祿山痛苦不已的是——恰恰也是從起兵開始,他身上就長出了惡瘡,並且越長越多,潰膿的面積越來越大,而那些該死的御醫卻照舊對此束手無策。 這些突如其來的疾病讓志得意滿的安祿山遽然陷入無盡的痛苦、絕望和憤怒之中。他的性格變得異常暴躁,動不動就把身邊的人抓來泄火。比如內侍宦官李豬兒,捱的鞭撻和杖打最多。又比如他最寵信的大臣嚴莊——儘管這個精明強幹的心腹謀臣鞍前馬後跟隨他多年,而且歷來把軍務和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也還是沒能逃脫他的鞭子和棍子。至於其他那些朝臣、宮女和侍從,更是經常被他打得遍體鱗傷,有些人甚至被砍掉了腦袋……

自從惡疾纏身後,安祿山就經常在思考一個問題:老天爺既然讓我當上了堂堂的大燕天子,讓我擁有了想要的一切,為何又要讓我惡疾纏身呢?莫非我終究沒有當皇帝的命,強行上位的結果就是遭此報應? ! 我——不——相——信! 安祿山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著蒼天怒吼。 然而,蒼天無語。 儘管安祿山不斷把憤怒髮洩到左右的人身上,可他內心的絕望卻越來越深…… 此刻已經是夜闌人靜,安祿山感覺那股殺機更濃了。他繼續緊張地翕著鼻翼,可內心的警醒和恐懼終究還是被身體的困乏和疲倦所取代。 很快,安祿山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三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摸進了寢殿。 殿內鼾聲如雷。十幾個內侍和宮女七倒八歪地靠在黑暗的角落裡打盹。寬廣的寢殿中只有皇帝的錦帳四周搖曳著微弱的燭光。

三個人徑直走到亮光與黑暗的交界處,微微站定。然後交換了一下目光。 嚴莊神色凝重。 李豬兒面無表情。 安慶緒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沒有人看見一顆晶瑩的汗珠正從他的鼻尖悄然滑落,在地上無聲地濺開。 片刻後,嚴莊輕微而有力地對李豬兒點了下頭,李豬兒隨即掀開錦帳走了進去。 佇立在寬大的龍床前,看著錦衾下那個緩緩起伏的滾圓肚皮,李豬兒全身滾過一陣莫名的戰栗。在李豬兒的想像中,這個肥碩的肚子已經被剖開無數次了。所以,此刻李豬兒揮刀的動作顯得極為嫻熟,並且乾脆利落。 一道森寒的刀光閃過,殷紅的鮮血與淒厲的號叫同時飛濺而出。 殿內的所有人全都驚醒了。 一瞬間,他們就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什麼。 可是,無人動彈。與其說他們不敢動彈,還不如說他們不想動彈。

因為,所有人都盼著床上的那個人早點死。 安祿山在掙扎——用盡他一生最後的力量在掙扎。以前他的力量足以掀翻整個大唐帝國,眼下他的力量卻不足以保護自己。他一手摀著皮開肉綻的肚子,一手在枕邊拼命地抓。 他想去抓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刀。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抓到。他只抓到了帳竿。然後他就抓著帳竿瘋狂搖晃。 他搖了很久。 所以,他的血流得很多,腸子也流得很長。 嚥氣之前,安祿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怒吼——“必家賊也!”(卷二一九) 是的,安祿山猜對了,兇手的確是三個家賊。換句話說,這是三個離他最近的人——嚴莊在政治上離他最近,安慶緒在血緣上離他最近,李豬兒在生活起居上離他最近。 縱橫天下的安祿山到頭來居然死在家賊手裡,他肯定死不瞑目,也肯定覺得很冤。

可是,安祿山本人又何嘗不是家賊呢?他這個家賊造了君父李隆基的反,他自己的家賊反過來又要了他的命,這不是很公平嗎?安祿山憑什麼覺得冤呢? 用普通人的話來講,這叫活該;用古人的話來講,這叫“天道好還”;用佛教的話來講,這就叫“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當確定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已經變成一堆三百多斤的死肉後,三個家賊挪開龍床,掘地數尺,用氈子把那堆死肉一裹、一扔,就地埋了。所有宦官宮女全都一言不發地幫著清理兇殺現場,配合相當默契。 片刻之後,龍床挪回原地,一切就都恢復了原樣,看上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最後,嚴莊衝著在場的所有人做了兩個動作:先是一根食指豎著在上唇點了一下,然後那根指頭又橫著在喉嚨抹了一下。

眾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 公元757年,是唐肅宗至德二年,也是燕帝安祿山聖武二年。這一年正月初六清晨,中書侍郎嚴莊在朝會上向文武百官鄭重宣布:燕帝安祿山病重,即日冊立晉王安慶緒為太子。 第二天,太子安慶緒登基為帝。 第三天,新皇帝尊奉安祿山為太上皇。 第四天,新皇帝發布太上皇駕崩的訃告,旋即舉辦國喪…… 燕朝的文武百官壓根還沒回過神來,嚴莊和安慶緒就已聯手完成了一連串重大的政治動作。彷彿只在電光石火之間,這個精明過人的嚴莊已經把燕朝的命運、百官的命運,甚至包括新皇帝安慶緒的命運——不動聲色地捏在了手裡。 百官們既困惑又不安。 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變化快。 安慶緒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天子富貴。他為此深深地感激嚴莊。在公開場合,他們以君臣相稱,可在私下里仍舊稱兄道弟。嚴莊毫不客氣地告訴安慶緒,你既沒有軍事經驗也沒有政治經驗,而且一緊張說話就顛三倒四,恐怕難以服眾,還是不要見人的好。

安慶緒樂呵呵地同意了。他馬上封嚴莊為御史大夫、馮翊王,然後一轉身跳進深宮的酒池肉林中,把那些讓人煩心的軍國大事全部扔給了嚴莊。 這樣挺好。安慶緒想,我喜歡享受生活,你喜歡操持政務;我要的是富貴,你要的是權威。咱哥倆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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