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39章 分道揚鑣:你往何處去?

六月十五日清晨,盛夏的太陽照常升起,一夜無眠的玄宗拖著近乎虛脫的身軀登上了西行的馬車。 此刻的李隆基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皮囊。他分明感覺,自己的靈魂早已跟著楊玉環去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李隆基只是希望,那裡不再有戰爭和殺戮,不再有陰謀和死亡,那裡的愛情之花永不凋謝,那裡的《霓裳羽衣》永不散場…… 當然,儘管李隆基對那樣一個虛幻的世界充滿了嚮往,可他對眼前這個動盪不安的世界卻仍舊充滿了眷戀。 這樣的心態很矛盾,也很讓人糾結。 可李隆基沒有辦法。 畢竟他仍然是皇帝,這世上值得他眷戀的東西還有很多,需要他承擔的東西也還很多。所以,他只能拖著這具丟失了靈魂的皮囊,繼續踏上淒淒惶惶的流亡之路,繼續走向茫然不可預知的遠方。

這天早上,當玄宗的鑾駕剛剛走出驛站門口,隊伍就忽然停止不前了。因為禁軍官兵又不想走了。 準確地說,是他們不想往西南方向走。官兵們說,劍南是楊國忠的地盤,那裡的將領都是楊的死黨,如今他們殺了楊國忠,去劍南豈不是自尋死路? 所以,他們堅決不去。 可是,不去劍南又能去哪呢? 官兵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去河西或隴右,有的說去朔方的靈武,有的說去河東的太原,有的說乾脆哪也不去了,往回走,殺回長安城! 玄宗懵了。 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還真是一點沒錯。面對這幫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玄宗真是徹底無語了。在他看來,除了蜀地,上面說的那些地方沒有一個是安全的,至於說殺回長安,那就更是近乎腦殘的無稽之談了!

可玄宗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因為昨天發生的一切猶在目前,所以他只能眉頭緊鎖,嘴巴緊閉,用沉默表示抗議。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時候,剛剛被玄宗任命為御史中丞兼置頓使的韋諤發話了。他說:“要想回京師,就必須有足夠的兵力抵禦叛軍,眼下我們根本沒這個實力,不如暫且先到扶風(今陝西鳳翔縣),再慢慢商量下一步去哪裡。” 這是一個暫時化解僵局的折中方案。因為扶風是一個南北樞紐,既可以由此北上,前往河、隴、朔方,也可以由此入蜀。玄宗就此方案詢問眾人,官兵們也都沒什麼意見,於是隊伍即刻開拔。 可是,玄宗一行剛走出沒多遠,就不得不又停了下來。 因為前面的路被一群老百姓堵住了。 玄宗無奈,只好邁下車輦,換乘一匹馬,來到隊伍前端。擋路的百姓立刻擁上前去,說:“長安宮闕,是陛下的居所;歷代陵寢,是陛下的祖墳。陛下拋棄居所和祖墳,又能往哪裡去呢?”

玄宗手握韁繩,騎在馬上沉默了很久。最後,他仍然不知道應該跟父老們說些什麼,只好讓太子李亨留下來安撫他們,自己趕緊拍馬先走了。此時的玄宗當然不會想到,從這一刻開始,太子李亨就將與他分道揚鑣了。 隨著他們父子的分途,屬於玄宗的輝煌時代將黯然收場,而新一頁的唐朝歷史也將悄然掀開。 當地父老眼見天子絕塵而去,馬上又纏住太子,說:“皇上既不肯留,我等願率子弟追隨殿下,討伐叛賊,收復長安。倘若殿下和皇上都到了蜀地,那麼偌大的中原,又有誰來替百姓當家作主?” 太子李亨面露難色,沉默不語。就在這個時候,從附近村鎮湧來了數千個手拿鐮刀鋤頭的青壯農民,一下子把他和隨從團團圍住,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離開。 李亨想了半天,才找了一個理由,說:“皇上遠涉險阻,我又怎能安心離開他?何況,我還沒有當面跟皇上辭行,最後是去是留,還是要聽皇上的旨意。”李亨話剛說完,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然後一邊抹淚一邊就想拍馬走人。

當然,他沒能走掉。 因為又有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們是廣平王李俶(李亨長子)、建寧王李倓(李亨第三子)和宦官李輔國。 三個人死死拉住李亨的馬頭,說:“逆胡進犯宮闕,四海分崩離析,不依靠人心,何以興復社稷!今日殿下若跟隨皇上入蜀,叛軍必定燒毀棧道,斷絕蜀地與關中的交通,如此一來,無異於把中原拱手讓給賊人。人心一旦離散,就很難重新凝聚,到時候想回都回不來了!而今之計,只有集結西北的邊防軍,再召回河北的郭子儀和李光弼,聯合東征,討伐叛軍,克復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宗廟轉危為安,再修復宮室迎回天子,豈非人間之大孝,又何必執著於區區兒女之情?!” 見此情形,李亨不得不點頭同意,隨後便讓廣平王李俶去跟玄宗禀報。玄宗帶著隊伍走了一段路後,就停下來等太子。可左等右等,最後卻等到了太子準備與他分道揚鑣的消息。

玄宗搖頭苦笑,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兩個字:天意、天意、天意…… 隨後,玄宗從護駕的禁軍中撥出兩千人馬,讓他們去跟隨太子,並告諭將士說:“太子仁孝,足以擔當社稷,你們要好好輔佐他。”接著又命人轉告太子:“你努力去做,別掛念我,西北的那些胡人將領,我歷來待他們不薄,相信一定會效命於你。”最後,玄宗又讓人向李亨轉達了傳位之意。 李亨聞言,趕緊派人回禀,表示自己絕不接受傳位之命。 當然,這只是一個姿態。 短短一個月後,李亨就在部眾的勸進下,“遵馬嵬之命”,在靈武登基即位了。 基本上可以說,如果沒有馬嵬驛“父老遮留”的這一幕,也就沒有後來的靈武即位。 正因為此,所以後人普遍認為,“父老遮留”其實是李亨導演的一齣戲,目的是為了脫離玄宗,以便尋找機會自立門戶。甚至還有不少學者認為,“馬嵬驛之變”也是李亨一手策劃的。因為從“馬嵬之變”到“父老遮留”,再到“靈武即位”,有一個非常清晰的因果鏈條貫穿其間。也就是說,其內在動因都是李亨要從玄宗手中奪取天子大權。

那麼,真相是否如此呢? 說李亨是“馬嵬之變”的幕後主使,在邏輯上固然可以成立,但證據並不充分。綜觀涉及這一事件的相關史料,並沒有任何可靠的證據支持這一點。所以我們認為,李亨並非事變主謀,他只是事先知情,並對陳玄禮的行動採取了默許的態度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說,李亨頂多只能算是一個同謀,不能算主謀。 至於“父老遮留”這一幕,則極有可能是李亨策劃的。其因有三: 首先,玄宗幸蜀這一年,李亨已經四十六歲了,入主東宮也已整整十八年,對於這樣一個老太子來說,生命中最大的願望當然就是登基即位了。可是,如果跟隨玄宗流亡巴蜀,即位之事必然要被無限期地推遲。所以,李亨肯定要想辦法脫離玄宗。 其次,劍南是楊國忠的地盤,而李亨與楊國忠的矛盾朝野共知,雖然現在楊國忠死了,可李亨仍然會跟大多數禁軍將士一樣,擔心自己入蜀之後的命運。就算楊國忠的舊部不為難他,但終究是寄人籬下,做任何事情都放不開手腳。倘若如此,不要說何時才能輪到他當皇帝,即便是固有的太子權威也將大打折扣。所以,李亨無論如何也不會跟隨玄宗入蜀。

最後,玄宗在巴蜀建立流亡朝廷,固然可以憑藉蜀道的艱險阻擋叛軍的進攻,獲得一時之苟安,但是凡事利弊相生——既然叛軍不容易打進來,你唐軍當然也不容易打出去。就像那些勸留的百姓所說的那樣,要是玄宗父子都躲到巴蜀去了,那就等於把中原的大好河山拱手讓給了安祿山。換句話說,一旦李唐的流亡朝廷龜縮在西南一隅,那麼四方的平叛力量極有可能陷入群龍無首、各自為戰的境地,而所謂的“收復兩京、中興社稷”也只能流於空談。對此,李亨不可能沒有憂患之思。所以,就算不考慮個人的政治利益,而是僅從社稷安危的角度出發,李亨也必須與玄宗分道揚鑣,自立門戶。 據《舊唐書·李輔國傳》稱,馬嵬之變後,“輔國獻計太子,請分玄宗麾下兵,北趨朔方,以圖興復。”由此可見,無論是從邏輯上分析,還是從史料上看,李亨與玄宗在馬嵬分道揚鑣,都是有預謀、有計劃的,絕非出於偶然。

既然李亨與玄宗分手是勢在必行之舉,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他要以什麼方式、什麼藉口來分? 這裡有兩條高壓線是絕對碰不得的:一、不能引起玄宗的不快和猜疑;二、不能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 那麼,要怎麼做才妥當呢?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民意”來說話。 如何顯示民意呢? 那當然就要把老百姓請出來了。因此,李亨才會與兒子李俶、李倓及心腹宦官李輔國精心設計了“父老遮留”的一幕。有了這一幕,就足以表明李亨是在被動與無奈的情況下與玄宗分手的;並且只有這樣子,才能表明李亨秉承了天意,順應了民心,從而佔據道德製高點,為日後的“擅自即位、另立朝廷”奠定必要的輿論基礎。 和太子分手後,玄宗繼續西行,於六月十七日抵達岐山(今陝西岐山縣)。還沒等他喘口氣,就听說叛軍前鋒已經逼近,玄宗不敢停留,又一口氣逃到了扶風。

到了扶風後,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再次擺在了所有人面前。 該往何處去? 禁軍官兵們不但不想去劍南,而且個個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對護駕之事越來越感到厭倦,一時間各種牢騷怪話滿天飛,連咒罵天子的話都出籠了。陳玄禮竭力想平息將士們的怨氣,無奈到了這種時候,他的權威也已經大打折扣,士兵們幾乎都不聽他的。 眼看又一場馬嵬之變行將爆發,玄宗憂心如焚,卻又無計可施。 萬分慶幸的是,幾天后,從劍南運來了十餘萬匹進貢的彩帛,恰好運抵扶風。玄宗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馬上命人把所有彩帛陳列在城樓下,然後集合禁軍官兵,對他們發表了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講。 玄宗說:“朕這些年老糊塗了,所用非人,導致逆胡叛亂,被迫流亡至此。朕知道,你們倉猝跟朕離開長安,不得不與父母妻子訣別,一路跋涉到這裡,身心都已疲憊至極,朕實在是愧對你們。從這裡到蜀地的路還很遠,而且那裡郡縣狹小,恐怕也供養不起這麼多人馬,朕現在准許你們各自回家,朕就和皇子、皇孫、宦官們繼續西行,相信自己也能走到。今日,朕就與諸位在此別過,請大家把這些彩帛分了,作為路上的盤纏。你們回到長安後,見到父母和家鄉父老,請轉達朕對他們的問候。從今往後,大家各自珍重吧!”

這番話說完,玄宗已經淚如雨下。 毫無疑問,這是一張足以打動人心的悲情牌。雖然這張牌不乏欲擒故縱的意味,但我們決不能懷疑李隆基此刻的真誠。畢竟這些日子以來,李隆基和所有人一樣,已經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所有驕傲而虛假的面具也都被殘酷的現實一一剝落。所以這一刻,與其說李隆基是在用皇帝的身份跟將士們講話,還不如說這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在向人們進行懺悔和告白。 因此,在這番真情告白中,我們幾乎看不見一個皇帝經常使用的套話和空話,而是能夠真切地觸摸到一個老人的內心。換言之,我們聽到了人話,感受到了一些有溫度的東西。 不管在什麼時候,人們總是喜歡有溫度的東西,也總是厭惡空洞的政治說教。 所以,將士們當場被感動了。 當玄宗在城樓上泣下沾襟的時刻,樓下的將士們也不約而同地流下了眼淚。他們齊聲高呼:“臣等無論生死,決意跟隨陛下,絕不敢有二心!” 玄宗默然良久,最後只說了四個字:“去留聽卿。”(卷二一八) 從這一天起,所有的牢騷怪話就自動消失了,再也沒有人咒罵皇帝,也沒有人吵著要回長安了。當然,能夠取得這麼好的安撫效果,那十餘萬匹彩帛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有一點必須強調——即便已經是一個惶惶如喪家之犬的落魄天子,唐玄宗李隆基的人格魅力仍然是不可小覷的,其政治號召力也是不容低估的。 成功導演了“父老遮留”的一幕後,李亨雖然如願以償地脫離了玄宗,獲取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 因為他面臨的問題同樣是——該往何處去? 偌大的天下,哪裡才是安全的棲身之所?哪裡才是屬於自己的“龍興之地”?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馬嵬驛上空黑雲漫捲,驛站周圍那些茂密的野草在狂亂的風中東搖西擺,發出一陣陣令人煩躁的嘩嘩聲。 廣平王李俶看了看神色凝重、一言不發的父親,又看了看悶聲不響的眾人,微微乾咳幾聲,頭一個打破了沉默:“天色已晚,此地不可久留,大家有什麼打算?” 眾人抬眼瞥了一下李俶,又瞥了一眼太子,心裡都沒有主意。 建寧王李倓用一種銳利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眾人,見沒人吭聲,便朗聲說道:“殿下曾經遙領朔方節度使,當地文武官員每年都有進京拜見,我和他們見過一兩次面,約略記得一些人的姓名。如今,河西、隴右的部眾(指哥舒翰駐潼關兵團)基本都已戰敗投降,留守河、隴的士卒中,多數人的父兄子弟身處賊營,所以很難保證他們不生異心。相比之下,朔方距離此地最近,而且兵馬強盛,眼下叛軍剛剛佔據長安,正忙著搶劫擄掠,暫時無暇擴張地盤,我們應利用這個時間火速趕往朔方,以此為根據地,再慢慢規劃復興大業。” 其實,李俶、李倓和宦官李輔國早就商量好了去處,此刻的這番問答,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說服眾人而已。 眾人聞言,皆稱善。而對於太子李亨來說,儘管他並不覺得朔方就一定安全,但在目前的情況下,這只能是他唯一的選擇。隨後,太子集合隊伍,下令往西北方向進發。 入夜,太子一行剛剛走到渭水河畔,便與潼關潰退下來的一支殘兵猝然遭遇。由於夜色漆黑,咫尺莫辨,雙方都把對方當成了燕軍,於是大打出手。一場激戰過後,雙方都死傷過半,最後定睛細看,才知道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己人打自己人。李亨把兩邊的殘部集合到一塊,沿著河畔找到一處水位較淺的河段,然後騎馬橫渡。沒有坐騎的官兵涉不過去,只好揮淚回到南岸,眼睜睜看著太子一行飛快地消失在夜色裡。 李亨率眾渡過渭水,經奉天(今陝西乾縣)北上。由於擔心燕軍追擊,太子一行拼命狂奔,一晝夜疾馳三百餘里。抵達新平(今陝西彬縣)時,士卒和器械已亡失過半,剩下來的部眾不過幾百個人。進入新平後,李亨聽說當地太守薛羽已經先他一步棄城而逃,頓時勃然大怒,即刻命人追擊,硬是把薛羽抓回來一刀咔嚓了。當天,李亨又進至安定(今甘肅涇川縣),當地太守徐瑴同樣棄城而逃,李亨照例將其捕殺。 一連殺了兩個太守,李亨自己都有些困惑了。 難道李唐的人心就這麼散了,再也無從收拾了嗎? 難道帝國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崩潰的邊緣,再也無法拯救了嗎?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在李亨並不太長的餘生中,他將耗盡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和心血,來尋找這兩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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