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37章 千乘萬騎西南行

這一天,跟隨玄宗一起逃亡的人有楊貴妃、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以及太子、皇子、公主、妃嬪、皇孫,還有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等少數幾個大臣,此外就是一些親近的宦官和宮女。這支逃亡隊伍在陳玄禮所率禁軍的護衛下,從延秋門(宮城西門)出太極宮,匆忙向西而逃。 當時,只有住在宮內的皇家眷屬才有幸跟著玄宗逃出生天,而住在太極宮外的妃嬪、公主、皇子、皇孫等,都被拋棄了,更不用說一般的臣民了。 不過,最後的時刻,玄宗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惦記著老百姓的。 經過左藏(國庫)的時候,楊國忠對玄宗說:“燒了吧,免得落到賊人手裡。”玄宗滿臉哀傷地望著這個曾經最讓他引以為傲的所在,長嘆一聲道:“算了,如果賊人來了得不到它,必然會劫掠百姓;不如給他們,免得讓老百姓受苦。”

玄宗一行出長安西門後,很快就過了西渭橋。隊伍剛一過橋,楊國忠立刻命人將橋焚毀。玄宗一見大火燃起,趕緊說:“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卷二一八)當即命高力士帶人回去撲火,讓他把火滅掉再回頭追趕隊伍。 玄宗已經不惦記百姓很多年了。這一刻,他終於又想了起來。 這場叛亂帶給了他無盡的痛苦,但也帶給了他一絲久違的清醒。 只不過,這樣的清醒來得太晚了。 六月十三這天,儘管整座長安城早已人心惶惶,可還是有一部分忠於職守的朝臣仍然堅持上朝。是日清晨,部分朝臣按時來到宮門,只聽宮中報時的更漏依舊清晰可聞,而在門口站崗的衛兵和儀仗也如同往常一樣肅穆森嚴。 一切看上去都和往日並無不同。 然而,當片刻后宮門開啟,朝臣們一下就懵了。只見一群又一群的宦官和宮女瘋也似的從門裡衝了出來,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莫名其妙的朝臣們趕緊攔住一兩個追問,才知道皇上已經失踪了。一聽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聰明的人立馬撒腿往家裡跑,可還是有一些朝臣不死心,慌忙跑進宮裡去找。

然而,此時的皇宮早已炸開了鍋,人人自顧不暇,到處是一片亂七八糟的末日景象,哪裡去找皇帝的踪影? ! 長安城就這樣天翻地覆了。王公大臣、士紳百姓一個個攜妻契子,爭相逃命,而一些地痞流氓和無業遊民則趁火打劫,衝進平日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宅大院,把那些有錢人來不及帶走的東西洗劫一空。有些膽大的暴民甚至騎著小毛驢衝進皇宮,大肆劫掠金銀珠寶,還縱火焚燒了左藏庫。 面對如此嚴重的暴亂局面,新任京兆尹崔光遠不敢坐視,趕緊和宦官邊令誠一起帶人滅火,同時緊急任命了一批府、縣的代理官員,並派兵捕殺了十幾個領頭的暴亂分子,才稍稍穩定了社會秩序。 可是,如果我們認為崔光遠和邊令誠是在盡忠職守,那就把他們看得太高尚了。

實際上,他們早就想好了退路。 玄宗逃亡當天,崔光遠就讓兒子帶上投降書,到洛陽去見安祿山了,同時帶過去的,還有玄宗交給邊令誠的一大串宮禁重地的鑰匙。 你李隆基可以不聲不響地腳底抹油,我們當然可以順理成章地另擇明主。 你可以不仁,我們當然可以不義。 沒啥好說的,這很公平。 玄宗一行過西渭橋後,繼續向西進發。玄宗命宦官王洛卿為前導,告諭沿途郡縣準備接待。到了這一天的中午時分,飢腸轆轆的逃亡隊伍抵達咸陽的望賢宮。可讓玄宗沒有想到的是,整個咸陽根本看不到半個接待官員。派人一打聽,才知道咸陽縣令和縣衙的官吏們早就溜了,就連負責打前站的宦官王洛卿也逃得無影無踪。 玄宗無奈,只好命宦官們在咸陽街頭張貼皇帝駕臨的告示,希望能有一些忠於朝廷的官吏或百姓出面接待。結果,鼓舞人心的告示貼得滿大街都是,響應號召的人卻一個也沒有。

當皇帝當到了這個份上,玄宗真是滿心悲涼。都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他今天算是深刻領教了。眼看日頭已過中天,所有人的午飯都還沒著落,玄宗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楊國忠見狀,也顧不得自己的宰相顏面了,連忙親自跑到市場上買了一堆燒餅,權且讓天子充飢。 可這些燒餅就算能餵飽玄宗,也餵不飽他身後的一大群金枝玉葉啊。正犯難時,當地一些善良的百姓不忍見天子挨餓,終於挑來了好幾擔糙米飯,還有一些小麥和大豆。早就餓得眼冒綠光的皇子皇孫們立刻撲上前去,直接用手抓著吃,轉眼就把所有食物掃蕩一空,可摸了摸肚皮,卻感覺還沒有吃飽。 對於咸陽父老的雪中送炭之舉,玄宗深為感動,趕緊命人拿錢酬謝。眾人看著形容憔悴的天子,都忍不住傷心落淚。玄宗一下子悲從中來,也不禁掩面而泣。

獻食的百姓中,有一個年紀最大的叫郭從謹。他心裡早就憋了一肚子話,一直不知道跟誰傾吐。現在見此情景,他也就不管什麼尊卑之禮了,趕緊顫顫巍巍地走到玄宗面前,說:“安祿山包藏禍心,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沒人入宮揭發他的陰謀,可陛下卻把舉報的人誅殺,才導致禍亂的發生,以致陛下不得不流亡到此。從前那些聖主明君,之所以廣求天下忠良,使自己耳聰目明,其緣由正是在此。我還記得宋璟當宰相時,屢屢犯言直諫,天下賴以太平。可是後來,朝中的大臣們再也不敢說真話,只知道阿諛取容,討陛下歡心,所以宮闕之外的事情,陛下一無所知。我雖為一介草民,也早就料到會有今天,只可惜九重宮闕,森嚴遙遠,區區之心無路上達……要不是事情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又怎能親睹陛下之面而一訴衷腸呢!”

郭從謹這番話雖然沒什麼高明之處,但至少說明一個事實,那就是——早在安祿山起兵之前,很多人都已經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甚至包括像郭從謹這樣一個足不出戶的鄉野村夫,都已經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既然連郭從謹都能察覺,玄宗為什麼就沒有察覺呢? 其實,玄宗並不是沒有察覺,而是不願意去察覺。 因為他早就被上天寵壞了,所以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一手造成的錯誤。人們一直以為他是在替安祿山辯護,其實他是在替自己辯護。換言之,晚年的玄宗表面上越是自負,內心就越是脆弱,所以他不願從自欺欺人的夢境中醒來。只要在有生之年安祿山不反,他就可以把夢做下去,一直做到駕鶴西歸。至於身後事究竟如何,那就不是他考慮的範疇了。雖然這麼做很像賭博,可李隆基一生的運氣都很好,所以他敢跟老天爺賭這最後一把。

只可惜,這最後一把他輸了。 他一生辛辛苦苦贏來的一切,終將在這最後一把中輸個精光。 聽完咸陽父老郭從謹的一番肺腑之言,玄宗愧悔難當,只好老實承認:“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卷二一八) 直到送走郭從謹等人,玄宗還是粒米未進。負責膳食的官員跑遍全城去採購,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搞了一頓比較像樣的御膳。玄宗讓所有隨從官員先吃,自己挨到了最後才吃。至於那些護駕的禁軍將士,玄宗則命他們分散到各個街坊和村落去乞食,約定未時(下午二時)回來集合,然後繼續出發。 將近午夜時分,玄宗一行抵達金城(今陝西興平市)。這裡比咸陽更不堪,不但縣令和官吏逃之夭夭,連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好在老百姓家裡還囤積了一些糧食蔬菜,白天沒討到飯吃的禁軍將士自己動手,總算飽餐了一頓。

從長安到興平大概只有六十里路,可玄宗一行卻走了一天一夜。而且就在這麼短的逃亡路上,隨從人員已經逃散大半,就連宦官總管袁思藝(與高力士同任內侍監)也拋棄了他的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溜之大吉了。 對於此次出逃,很多人顯然都不抱希望。在他們看來,跟著落難的皇帝這麼跑,就算不被叛軍追上,興許在半路上也會活活餓死。與其這樣,還不如拍屁股走人,自己去找一條活路。 後半夜,疲憊不堪的玄宗帶著妃嬪、公主,和皇子、皇孫住進了金城附近的驛站。驛卒早就跑光了,驛站裡到處黑燈瞎火。昔日養尊處優的這幫皇室成員,此刻也顧不上什麼尊嚴和體面了,一個個橫七豎八地躺在破草蓆上,你枕著我的大腿,我靠著他的肩膀,頃刻間便已鼾聲四起了。

這天夜裡,不知道唐玄宗和楊貴妃還有沒有條件單獨住在一起。就算有,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相擁而眠了。 明天,這對“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曠世佳偶就將陰陽兩隔,生死殊途,從此在各自的輪迴路上飄零輾轉,縱使相見也不復相識,唯餘一脈千古難消的幽幽長恨,任無數後人嘆息吟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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