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36章 孤獨的長安

潼關其實不是一座關,而是一張牌。 一張多米諾骨牌。 當它巋然不動的時候,會造成一種假象,讓玄宗朝廷自以為手中的牌還很多。可當它轟然倒下的時候,就會引發可怕的多米諾效應,讓某種殘酷的真相瞬間暴露在玄宗君臣面前。 這種真相就是——李唐的人心散了。 潼關失守後,幾乎只在一夜之間,河東(今山西永濟市)、華陰(今陝西華縣)、馮翊(今陝西大荔縣)、上洛(今陝西商州市)等郡的防禦使就紛紛棄城而逃,各地的守軍也跟著逃亡一空。從東到西,自北而南,能夠拱衛京畿的軍事力量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座帝京長安,孤零零地兀立在偌大的關中平原上,看上去就像一面華麗而空洞的旗幟…… 潼關陷落的當天,就有哥舒翰的部將逃回長安禀報軍情,然而玄宗卻沒有立刻召見。

因為他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 儘管玄宗料定東征軍已經完蛋了,可他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心理——希望潼關還在唐軍手中。所以,玄宗當天就命李福德率三千監牧兵馳援潼關。 只要守住潼關,就還有時間組織反擊,還有機會反敗為勝。 然而,玄宗的最後一絲希望轉瞬就破滅了。 從李福德出發的那一刻起,一直到這一天的日暮時分,玄宗一次次登上瞭望“平安火”的高台,可直到昏暗的暮色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東方的地平線上始終沒有燃起他望眼欲穿的那一簇火焰。 (按照《唐六典》記載,所謂的“平安火”是唐代的一種軍事預警機制,亦即每隔三十里設置一座烽火台,若無敵情,每天日暮準時燃起烽火,否則就不燃。這種預警機制與我們平常熟知的恰好相反——其他朝代的烽火都是報警用的,而在唐代則是報平安用的。雖然方式相反,但性質一樣。)

看不到平安火,玄宗心頭迅速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 很顯然,潼關丟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種無邊的恐懼就像這漆黑的夜色一樣,一下子就把他吞沒了。 六月十日,玄宗召集宰相舉行了緊急會議,議題只有一個:潼關已失,長安危急,該怎麼辦? 其他幾個宰執大臣相顧駭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楊國忠神色從容,並且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應對之策。 他的對策很簡單,就一個字——跑。 如果在這個動作前面加上一個方向的話,那就是——往西南跑。 西南就是巴蜀,當時稱為劍南道。眾所周知,巴蜀自古以來就是物產豐饒的富庶之地,也是李唐朝廷最重要的財賦來源地之一,因此,一旦關中不寧,這里當然就是流亡朝廷首選的避難所。此外,楊國忠長期遙領劍南節度使,自從叛亂爆發以來,他就暗中命劍南留後崔圓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作了充足的準備,一旦形勢不妙,他隨時可以擁著玄宗往劍南跑。

此時此刻,除了逃亡巴蜀,玄宗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沒有了。 所以,他當即不假思索地批准了楊國忠的逃亡計劃。 當然,這是一個絕密計劃。除了幾個宰輔重臣、親近宦官、得寵妃嬪,以及少數皇室成員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皇帝要逃跑,知道的人當然是越少越好。 為了盡量不讓滿朝文武察覺天子和宰相要跑路,六月十一日,楊國忠特地把文武百官召集到朝堂上,作出一副惶恐無措、痛哭流涕的樣子,詢問大家有何禦敵之策。此時,李唐朝廷的袞袞諸公們早已成了驚弓之鳥,誰還能有什麼對策?他們只能哭喪著臉,一個勁地向楊國忠表示:一切全憑宰相大人定奪。 楊國忠撒完煙霧彈後,抹抹眼角的幾滴幹淚,說:“早在十年前,就有人狀告安祿山要造反了,可皇上就是不信。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實在不是宰相的過錯啊。”

都到這個時候了,楊國忠還不忘推卸責任。百官們無不在心裡問候他的十八代祖宗,可表面上,大夥還是不得不對他唯唯諾諾,因為他們都在眼巴巴地盼著這個當權宰相能夠幫他們指一條活路。 可百官們絕對沒有想到,天子和宰相早已決定把他們徹底拋棄了。 這一天,大唐帝京長安變成了一座恐怖之城,無論官紳士民,人人驚惶奔走,不知道如何逃避這場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原本安寧祥和、繁華富庶的長安,此刻只剩下恐慌、混亂和蕭條。 六月十二日,早朝的鐘聲照常敲響,然而上朝的官員卻不到十分之一。為了穩住人心,玄宗還裝模作樣地登上了勤政樓,下詔宣布要御駕親征。 自從安祿山起兵以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宣布要親征了。如果說臣民們對前面兩次還感到有些半信半疑的話,那麼這一次,所有的長安人基本上都是把它當成笑話來聽的。 “上御勤政樓,下制,雲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 (卷二一八)

不過,這個笑話並不能讓人莞爾或者捧腹,只會讓人感到深深的無奈和悲哀。 就在玄宗宣布要御駕親征的這一刻,逃亡計劃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了。這一天,玄宗緊急任命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相當於流亡朝廷的後勤總管),提拔京兆少尹崔光遠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其實就是讓他留下來當替死鬼,同時命宦官邊令誠掌管宮中的所有鑰匙,這個間接殺害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兇手,現在也被玄宗拋棄了。 同日,玄宗命快馬攜詔書先行趕赴劍南,以潁王李璬(玄宗之子)即將前往劍南就任節度使為由,命當地準備好一切接待工作。當天下午,玄宗就搬到了“北內”的一座偏殿裡。當時,太極宮稱為“西內”,大明宮稱為“東內”,興慶宮稱為“南內”。所謂“北內”,估計就是靠近玄武門的地方。玄武門是禁軍駐地,玄宗這時候搬到這裡來住,顯然說明他馬上就要開溜了。傍晚時分,玄宗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集合禁衛六軍,賞賜給將士們大量錢帛,另外又讓陳玄禮挑選了九百多匹膘肥體壯的御馬,以備跑路之用。

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都是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除了少數參與的人,絕大多數官員和百姓都被蒙在了鼓裡。 沒有人知道,此刻的長安已經變成一條撞上冰山的豪華巨輪,而他們的船長早已悄悄解開了獨自逃命的救生艇。 過了這個夜晚,絕大多數臣民就將和長安一同沉沒。 這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重大的“沉船事件”之一。然而,這不是泰坦尼克號,先行逃離的也不是婦女和兒童,而是領導。 六月十三日黎明,李隆基一生中最淒惶的時刻來臨了。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白居易) 李隆基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從徹夜難眠的焦慮和不安中走了出來,從數十年的盛世迷夢中走了出來,神色恍惚、步履蹣跚地邁上了那駕前途未卜的馬車,邁上了一個太平天子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流亡生涯。一夜之間,這個風流皇帝真的老了。

作為一個七十二歲的人,其實李隆基早就老了,可他在叛亂爆發前之所以一直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是因為有盛世偉業的光圈在渲染,還有藝術和愛情的魔力在滋養。如果說人的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並不能完全劃等號的話,那麼李隆基的心理年齡頂多只能算是中年。所以,雖然時光的潮水會裹挾著每一個人從出生、成長一直奔向衰老和死亡,但是李隆基的生命河流顯然築起了一道堤壩——由功業、藝術和愛情這三者共同構成了大壩的承重材料,為他成功攔截了數十年的時光潮水,從而有效延緩了生命的衰老。 至少在心理上,在精神狀態上,李隆基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然而,當安祿山粗暴地將李隆基的生命堤壩一舉擊碎的時刻,當所有的光圈和魔力遽然消失的時刻,被攔截多年的時光潮水就在李隆基身上發生了某種“洩洪”效應。於是,真相瞬間裸露,一直拒絕衰老的李隆基不得不面對一個客觀事實——他已經是一個七十二歲的古稀老人。

最慘的是,這個老人現在還要被迫拋棄他的帝京長安,拋棄他的九重宮闕,拋棄他的萬千臣民,拋棄他一生追求和經營的一切,淒淒惶惶地亡命天涯! 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的事嗎? 李隆基不知道。 可殘酷的命運馬上就會告訴他——有。 上蒼不僅要奪走這一切,最終還要奪走他的最愛——楊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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