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29章 名將之死:為帝國的不幸買單

說起來,邊令誠也算是高仙芝的老搭檔了。當年高仙芝遠征小勃律,邊令誠就是他的監軍,在高仙芝受到夫蒙靈詧打壓的時候,邊令誠還替他說了些公道話,使得高仙芝不但擺脫了困境,而且一躍而為安西四鎮節度使。從這個意義上講,邊令誠也可以算是高仙芝命中的貴人了。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邊令誠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客觀上幫了高仙芝一個忙;如今他為了自己的利益,同樣可以把高仙芝置於死地。 此次高仙芝東征,玄宗仍舊派邊令誠去當監軍。說起“監軍”這個職務,實在是一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角色。所謂監軍,說好聽點叫做中央特派員、天子特使,說難聽點就是公開的特務,他們的使命就是專門給前線將帥找茬的,你要是不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動不動就會抓你的小辮子、打你的小報告。如果軍隊作戰勝利,功勞自然有他們一份;要是敗了,他們就會千方百計推卸責任,把屎盆子全部扣到將帥頭上。

“監軍”的設置始自漢朝,但歷來一直由朝臣擔任;而讓宦官出任監軍,其始作俑者正是唐玄宗李隆基。自從他開此先例之後,宦官監軍就成了中晚唐歷史上的一大弊政。在此後一百五十多年的時間裡,李唐朝廷將一次又一次因為這項弊政而蒙受巨大損失,在政治上和軍事上不斷付出慘痛的代價。 當然,宦官也不見得都是卑鄙陰險的小人,但不可否認的是,由於出身和教育背景的不同,以及殘缺的生理結構對人格心理產生的影響,再加上他們在政治上與皇權的微妙關係,使得宦官這個特殊群體在為人處世方面,通常會比一般的文臣和士大夫更缺乏原則,更注重私利,更容易乾出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邊令誠當然也不例外。 這個傢伙不但對軍事一竅不通,而且生性怯懦貪鄙。當年隨同高仙芝遠征小勃律,這傢伙跟到連雲堡就不敢再往前半步了,極為貪生怕死。後來高仙芝悍然發兵洗劫石國,狠狠發了一筆不義之財,邊令誠估計也沒少敲他的竹槓。史稱“邊令誠每事乾之,仙芝多不從”。 (《舊唐書·封常清傳》)

按照史書的說法,由於多次索賄不得,邊令誠便懷恨在心,總想找機會報復。 其實,這種說法恐怕不是實情。據《舊唐書·高仙芝傳》稱,高仙芝此人雖有貪財的毛病,但並不吝嗇,相反還頗為慷慨:“(高仙芝)家財巨萬,頗能散施,人有所求,言無不應。”既然邊令誠曾在客觀上幫過高仙芝的忙,而且是深得玄宗寵信的宦官,擁有打小報告的特權,高仙芝當然沒有理由得罪他。 所以,邊令誠向玄宗進讒言的真正動機,應該是逃避責任,而不是索賄不得。 逃避什麼責任? 逃避不戰而退之責。 東京陷落後,高仙芝採納封常清避敵鋒芒的建議,在未及請示玄宗的情況下,主動棄守陝郡、退保潼關,這種事情說好聽點叫做戰略撤退,說難聽了就是逃跑。

身為監軍,邊令誠很清楚,一旦天子怪罪下來,不光高仙芝和封常清難辭其咎,他邊令誠必然也會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邊令誠唯一能夠自保的方法,就是在玄宗問罪之前搶先入朝,把屎盆子扣在高仙芝和封常清頭上! 因此,當高仙芝一退入潼關,邊令誠便迫不及待地趕回長安,向玄宗打了小報告,極力誇大封常清和高仙芝的戰敗責任,聲稱:“常清以賊搖眾,仙芝棄陝地數百里,又盜減軍士糧賜。”(卷二一七) 封常清確實說過“賊鋒不可當”的話,可那是建立在“累日血戰”基礎上的正確判斷,並非畏敵怯戰、動搖軍心,而當時的陝郡也確實無險可守,潼關的防守又薄弱空虛,所以高、封二人才會主動放棄陝郡,退保潼關。若純粹從軍事角度來看,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做法並沒有錯,可要是從政治上來講,他們無疑已經犯下了三宗死罪。

第一宗:不戰而逃,丟城棄地;第二宗:擅自行動,目無朝廷;第三宗:違背玄宗旨意,破壞東征計劃。總而言之,在玄宗看來,高、封二人的做法對當時已經極為低落的民心和士氣進一步造成了惡劣影響,實屬罪無可赦! 光憑這三條,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處境就相當危險了,再加上邊令誠的一番密奏,玄宗更是暴跳如雷,鬱積在他心中多日的所有惡劣情緒一下子找到了發洩的出口。此前由於東京失陷之責,玄宗已經削除了封常清的所有官爵,讓他以“白衣”之身在高仙芝軍中效命,現在潼關以東的大片國土又全部淪於敵手,玄宗的憤怒就更是達到了極點。 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末日就此降臨。 被滿腔怒火灼燒得喪失理智的玄宗當即頒下一道敕令,命邊令誠立刻前往潼關,將高仙芝和封常清就地斬首!

十二月十八日,邊令誠怀揣聖旨,馬不停蹄地趕回潼關,即刻宣封常清接旨。 這一天,烏雲低垂,北風嗚咽,形容憔悴的封常清跪伏在地,臉上的表情堅硬如鐵。從開始聽宣的那一刻,直到被押赴刑場的一路上,封常清臉上的表情始終沒有改變過。 臨刑前,封常清把早已寫就的一道遺表交給邊令誠,讓他轉呈玄宗,然後遙望著長安方向的天空,平靜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常清所以不死者,不忍污國家旌麾,受戮賊手;討逆無效,死乃甘心!”(《舊唐書·封常清傳》)說完即從容就戮。 一代名將就此含恨九泉。 這個長得瘦弱矮小,既跛足又斜眼的封常清,就這麼結束了他努力奮鬥的一生。 人們常說,努力一定有結果,但不一定有好結果。封常清的大半生,不停地憑藉過人的努力贏得了原本不屬於他的一切,可到了最後關頭,他的努力卻沒有給他帶來榮譽和功勳,反而給他帶來了厄運和死亡。時耶?命耶?

說到底,封常清的努力並沒有錯。雖然最終的結果出乎很多人,包括他本人的意料,可作為一個帝國名將,他已經盡到了自己應盡的職責,可以無愧于天地,無愧于歷史了。 封常清東京兵敗、撤入潼關後,曾經三度上表,向玄宗陳述自己的兵敗緣由,同時客觀分析了當前的戰局,並針對叛軍的戰略意圖和戰術手段,詳細擬就了一份應對的方略。然而,這三份極具軍事價值的奏表,卻被玄宗棄之一旁。封常清不得不拍馬入朝,準備當面向玄宗請罪並陳述平叛方略。就在他剛剛走到渭南時,恰好遇到玄宗派出的使臣。使臣向他宣讀了玄宗的敕令,命他回高仙芝軍中,以“白衣”身份戴罪立功。 封常清懷著滿腔的抑鬱和失落,黯然折回了潼關。 走到這一步,封常清其實已經預感到了末日的降臨。

於是他鋪開一紙素箋,揮毫寫下了一生中的最後一道奏表,也就是他的遺書。 在這份遺書中,封常清字字泣血、聲聲哽咽地抒發了他壯志難酬的激憤之情,同時也慷慨淋漓地展現了他對家國社稷的忠誠與憂思。 眾所周知,封常清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儒將,儘管他這份遺表在歷史上並不著名,但我們還是願意將其節錄於此。因為,通過這篇自表心志的絕筆,我們足以窺見封常清的磊落襟懷,也足以領略他的文學才華: ……昨者與羯胡接戰,自今月七日交兵,至於十三日不已。臣所將之兵,皆是烏合之徒,素未訓習。率周南市人之眾,當漁陽突騎之師,尚猶殺敵塞路,血流滿野。臣欲挺身刃下,死節軍前,恐長逆胡之威,以挫王師之勢。是以馳禦就日,將命歸天。一期陛下斬臣於都市之下,以誡諸將;二期陛下問臣以逆賊之勢,將誡諸軍;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許臣竭露。臣今將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後,誑妄為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屍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聖代悲戀之至! (《舊唐書·封常清傳》)

封常清死了,接下來自然就輪到高仙芝了。 邊令誠對高仙芝還是有幾分忌憚的,所以前去宣敕的時候,特意帶上了一百多名陌刀手,一副緊張兮兮、如臨大敵的模樣。 高仙芝跪地聽宣後,和封常清一樣,立刻被綁赴刑場。 到了刑場,看到封常清的屍身被隨便裹了一張草蓆扔在那裡,高仙芝頓時悲從中來,大聲說:“我遇敵而退,死則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謂我盜減糧賜,則誣也!”(卷二一七) 我遇敵而退,固然應該以死謝罪。可今日上戴青天,下履黃土,說我剋扣糧餉和朝廷賜物,則是赤裸裸的誣衊! 當時,邊令誠故意把將士們全部召集到刑場周圍,讓他們現場觀刑,企圖以此震懾三軍。高仙芝面對將士們大喊:“我在京城招募了你們,雖然朝廷分發了一些物品,可事實上連起碼的作戰裝備都不能湊足,本來打算與諸君一道破賊立功,博取朝廷高官重賞,不料敵人太過猖獗,只好引兵固守潼關。我如果真有剋扣糧餉和賜物的行徑,諸君就大膽揭發;可要是我沒有這麼做,諸君當替我喊冤!”

高仙芝話音剛落,將士們便不約而同地大呼冤枉,其聲如雷,在整個潼關久久迴盪。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邊令誠手中握著天子親自頒發的斬決令,任憑三軍將士喊破喉嚨,也挽救不了高仙芝的性命。最後的時刻,高仙芝對著封常清的屍體說:“封二,子從微至著,我則引拔子為我判官,俄又代我為節度使,今日又與子同死於此,豈命也夫!”(《舊唐書·封常清傳》) 說完這句話,劊子手的鬼頭刀便已高高揚起。 而後,高仙芝雙目圓睜的頭顱便飛離身軀,滾落到了封常清早已冰涼的屍體旁。 其實,從安祿山悍然發動叛亂的那一刻起,像高仙芝和封常清這樣的悲劇就已經註定了。因為,在盛世迷夢中浸淫日久的玄宗君臣和帝國軍民,根本不具備絲毫的抗風險和抗挫折能力。所以,當盛世的美麗面紗被安祿山剝落殆盡,乍然露出蒼白虛胖、萎靡孱弱的真實面目時,當歌舞昇平、繁華富庶的太平圖景被生靈塗炭、山河破碎的慘象徹底取代時,驚駭萬分、惱羞成怒的唐玄宗就必然要抓幾個人來背這口既難堪又沉重的歷史黑鍋。

換言之,總有人要為此付出代價,總有人要為帝國的不幸買單! 高仙芝和封常清確實是時運不濟。因為他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作出了一個在政治上極為錯誤的選擇,所以注定要成為犧牲品。 然而,要為帝國買單的人絕不僅僅只是高仙芝和封常清。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曾經飛揚跋扈的楊國忠,曾經“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貴妃,都將作為這場歷史性災難的犧牲品,與盛世唐朝一同埋葬。同時被埋葬的,還有唐玄宗李隆基引以為豪的帝王偉業,以及刻骨銘心的絕世愛情。 當然,最先步高仙芝和封常清之後塵的人還不是他們,而是另一個帝國名將——哥舒翰。 自從天寶八年(公元749年)成功奪取石堡城後,哥舒翰就成了帝國最知名的將領之一,並日益受到玄宗的賞識和器重。戰後,已擔任隴右節度使的哥舒翰旋即加封為特進、鴻臚員外卿,加攝御史大夫,並賜一子五品官,賜綢緞千匹,田莊、豪宅各一所;天寶十一年(公元752年),又加封開府儀同三司;十二年(公元753年),進封涼國公,實封食邑三百戶,並兼任河西節度使,不久又晉爵西平郡王;十三年(公元754年),加拜太子太保,又加食邑三百戶,與前共計六百戶。 毫無疑問,如果沒有後來的安史之亂,哥舒翰必將躺在他那輝煌的功勞簿上,度過逍遙自在、榮華富貴的一生。 然而,命運之神有時候是很小心眼的。她如果給了一個人太多東西,就必然要從他那里奪走另外一些東西。 安史之亂爆發前,哥舒翰最先被奪走的東西是健康。 跟出身孤寒、刻苦自律的封常清恰好相反,哥舒翰從小就是個衣食無憂的紈絝子弟,由於父親給他留下了一筆可觀的財產,所以哥舒翰前半生從不為錢發愁。直到四十歲以後,老本全都吃光了,哥舒翰才在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憤然從軍,沒想到一不留神就成了名將。 功成名就之後,哥舒翰的紈絝習氣又暴露無遺,“好飲酒,頗恣聲色”(《舊唐書·哥舒翰傳》),結果很快就把身體搞垮了。天寶十三年,哥舒翰突然中風,昏死了好久才甦醒過來。此後他便回到長安,一邊尋醫問藥,一邊安心靜養,雖然頭上掛著河西、隴右節度使的頭銜,但實際上已經不再過問邊務,而是“廢疾於家”,在京師當起了寓公。 當寓公的日子雖然有些悶,但至少圖個逍遙自在。可是,僅僅一年後,安史之亂就爆發了,所有人的命運都發生了巨大轉折,哥舒翰當然也是在劫難逃。起初,哥舒翰根本沒有料到命運會安排他走上前線——首先是因為身體狀況不允許,其次是因為有高仙芝和封常清沖在前頭,哥舒翰料想安祿山肯定蹦躂不了幾天。 可他錯了。 安祿山不僅一直在蹦躂,而且蹦躂得越來越兇! 得知東京陷落的消息後,哥舒翰就感到情況不妙了;緊接著,潼關又傳來令他更為震驚的消息——高仙芝和封常清居然被玄宗雙雙砍掉了腦袋! 哥舒翰預感到——自己的太平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 果不其然,高、封二人被殺數日後,玄宗就緊急傳召哥舒翰入宮,命他頂替高仙芝的兵馬副元帥之職,領兵八萬,即刻進駐潼關,準備征討安祿山。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將,此時的哥舒翰早已掂量出了安祿山的實力——連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敗得那麼慘,足見倉促招募的官兵根本不是叛軍的對手。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哪個將領頂上去,結果都只能是兇多吉少,而且十有八九會步高、封二人之後塵! 因此,哥舒翰便以病重為由極力推辭。 但是,國難當頭之際,玄宗豈能容他逃避退縮? !國家平常花那麼多錢養著你們,不就是為了今天嗎?如果連你哥舒翰這樣的名將都當縮頭烏龜,那還有誰能站出來挽救國家危亡? 所以,玄宗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哥舒翰的請求。 就這樣,哥舒翰硬著頭皮,拖著病體,領著玄宗為他東拼西湊搞來的將近二十萬烏合之眾,萬般無奈地進入了潼關。 潼關——這座威震天下的雄關,將繼高仙芝和封常清之後,成為又一個帝國名將逃不過的鬼門關。 命運之神已經奪走了哥舒翰的健康,現在又奪走了他的安寧;很快,又將奪走他的尊嚴;最終,還將奪走他的生命…… 當然,此時的哥舒翰沒有料到結果會這麼糟。雖然他對此次出征並未抱有多大的幻想,可還是存著一絲僥倖心理。在他看來,潼關畢竟是一座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關,安祿山想打進來也沒那麼容易。儘管自己麾下的這二十萬人是一群烏合之眾,可憑藉這道天險及其堅固的防禦工事,哥舒翰相信自己還是能夠頂得住的。 然而,哥舒翰完全沒有想到的一層是——如果玄宗下一道命令,讓他出關與叛軍決戰,導致他喪失天險的憑恃,他會落入怎樣的境地呢? 事實上,後來的戰局確實是朝這個最壞的方向發展的。 因為玄宗果真下了一道逼迫哥舒翰出關決戰的命令。 玄宗之所以下這道命令,是因為又有人向他進了讒言。 這次不是宦官邊令誠,而是宰相楊國忠。 如果不是楊國忠在最關鍵的時刻慫恿玄宗作出了極端錯誤的決定,哥舒翰就不一定會敗,潼關也不一定失守,長安也不會淪陷,玄宗就更不用像一條喪家之犬那樣,帶著楊貴妃和一幫寵臣倉皇逃亡巴蜀。 因為,就在安祿山忙於稱帝的這個間隙,河北、河東兩線戰場均已出現重大轉機,只要潼關不丟、京師無虞,李唐朝廷完全有可能一改戰爭初期的被動局面,從消極防守轉入戰略反攻,直至最終轉敗為勝。 河北、河東兩線戰場的轉機,是得益於四個人的努力。 自從安祿山的十五萬鐵騎滾滾南下的那一刻起,這四個人就始終站在第一線,組織並領導當地軍民同叛軍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戰鬥。 河北戰場,領導者是顏杲卿和顏真卿。 河東戰場,領導者是郭子儀和李光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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