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7·大結局·盛唐結局是地獄

第13章 兩個宰相的鬥法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春,李吉甫和李絳的矛盾呈現出愈演愈烈之勢。 李吉甫不久前剛剛提拔了一個叫元義方的人擔任京兆尹,可新年還沒過,李絳就把元義方貶出了京師,外放為鄜坊(今屬陝西)觀察使。 官場上的人都懂得,李絳這麼做,當然是衝著李吉甫去的。不過,說李絳此舉純粹是為了打擊政敵,倒也未必盡然。 因為,這個被貶的元義方確實不是什麼好鳥。 此人很早就依附了宦官吐突承璀,深得吐突承璀的歡心,這些年憑著巴結諂媚的功夫在政壇上步步高升。李吉甫知道吐突承璀在憲宗心目中的分量,就把元義方擢升為京兆尹,藉此向吐突承璀獻媚示好。 李絳對這幫結黨營私的政客深惡痛絕,所以去年十二月底剛剛拜相,今年正月十一就拿元義方開刀了。

元義方突然遭貶,當然是憤憤不平,於是就趁入宮向憲宗辭行的機會,狠狠地告了李絳一狀,說:“李絳以權謀私,把他的同年(同榜進士)許季同提拔為京兆少尹,卻把臣驅逐到了鄜坊。由此可見,李絳此人專擅威福,臣深恐陛下被他蒙蔽。” 憲宗瞥了元義方一眼,淡淡地說:“朕了解李絳,他不是這樣的人。不過你既然如此懷疑,朕明日不妨問問他。” 元義方的指控當場被天子駁回,不免有些慚悚,只好灰溜溜地告辭出宮。不過,他還是心存一絲僥倖——既然天子說要問一問,那就證明天子對李絳的信任並不純粹;既然不純粹,那就證明自己還有機會。 次日,憲宗召見李絳,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問:“人對同年都有情誼麼?” 李絳一听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不慌不忙地答道:“所謂'同年',只不過是九州四海的人偶然同登科第,或者登第後才相識,哪裡談得上什麼情誼!陛下不以臣愚昧,讓臣備位宰相,而宰相的職責就在於量才錄用,如果真有才幹,就算是兄弟子侄也要大膽起用,何況'同年'!倘若為了避嫌而捨棄人才,那是明哲保身,不是出於公益。”

憲宗深以為然,說:“很好,朕就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於是當天就催促元義方離京赴任。 元義方被貶是一個信號,表明在兩個宰相的鬥法中,李吉甫已經漸落下風了。 李吉甫充滿了危機感,隨後越發想要討好憲宗,可遺憾的是這麼做只能適得其反。 三月的一天,憲宗在延英殿與宰相討論政事,李吉甫趕緊粉飾了一番太平,然後不失時機地說:“如今天下已經太平,陛下應該及時享受帝王之樂。” 李絳當場發出幾聲冷笑,說:“眼下,河南河北五十餘州,都是國家政令推行不到的地方;吐蕃人的勢力已經逼近涇(今甘肅涇川縣)、隴(今陝西隴縣)一線,烽火從未平息。還有,各地的水旱災害不斷發生,國家倉廩空虛。所有這一切無不表明,這正是陛下應該宵衣旰食的時候,豈能說天下太平,還敢說什麼及時行樂?”

憲宗當即首肯:“賢卿所言,正合朕意。” 李吉甫被嗆得滿臉通紅,卻又不能發作,只好悶頭不語。 片刻後,憲宗又問他們,德宗貞元年間政事治理得不好的原因是什麼。李吉甫自認對這個問題相當有把握,連忙搶著說:“德宗自以為聖智,不信任宰相,導致奸臣有機可乘,因而作威作福,其政治之所以敗壞,原因在此。” 李吉甫說完,用一種得意的目光挑釁似的掃了李絳一眼,覺得自己這回絕對可以扳回一分了。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憲宗馬上搖頭說:“這也未必全是德宗的過錯。朕年幼時曾在德宗左右,發現政治上有重大缺失時,當時的宰相也並未再三勸諫,都是戀棧祿位、苟且偷安,今天怎麼能把過失都歸於德宗?你們應以此為鑑,朕但凡有錯,就應當堅持你們的意見,提出警告,不要擔心觸怒朕而不敢說話。”

李吉甫大感委屈,說:“人臣不該勉強君王接受自己的意見,盡量做到君悅臣安不是更好嗎?” 李絳立刻把他頂了回去:“身為人臣,應該犯顏直諫,指出君王執政的得失。倘若閉口不言,使君王蒙受惡名,豈能算是忠臣!” 憲宗一聽,再次頻頻點頭:“李絳的話對。” 一番君臣問對下來,李吉甫已經連丟兩分,把他急得滿頭是汗。 為了扳回敗局,李吉甫不等憲宗提問了,而是主動出擊,轉移話題,說:“自古以來,賞與罰是天子手中的兩大權柄,不可偏廢。自從陛下即位以來,對臣民的恩德已經非常深厚,但是缺少嚴刑峻法,以致朝廷內外的官員鬆懈怠惰,希望陛下採取嚴厲的措施,使他們重新振作!” 憲宗聞言,未置可否,轉而問李絳:“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李絳說:“王者之政,崇尚的是道德教育,不是嚴刑峻法,為何不效法漢之文、景,而追隨秦始皇父子呢?” 憲宗再次報以讚賞的眼色,就說了一個字:“然。” 李吉甫頓時一陣眩暈,心裡連連叫苦。 三個回合,李絳連得三分,而李吉甫卻三場皆敗,得了個鴨蛋。 那天退出延英殿,回到中書省後,李吉甫失魂落魄,癱軟在床,不停地長吁短嘆,一副大難將至的模樣。 (卷二三八:“吉甫至中書,臥不視事,長吁而已。”) 接下來的日子,憲宗日漸冷落李吉甫,越發信任李絳。要是李絳時隔多日沒有進諫,憲宗就會神色緊張地問他:“是朕不能容納直言呢,還是最近無事可諫了?” 從憲宗對待李吉甫和李絳的不同態度,我們不難看出,單純從虛心納諫、擇善而從這個角度來看,憲宗李純可以說是個清醒而有自製力的皇帝。至少在中晚唐的十來個皇帝里面,他應該稱得上是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

也許正因為此,憲宗李純才能在元和五年那次短暫的挫折之後,迅速調整策略,不斷地付出努力,從而在幾年後成功平定兩河諸藩,締造出一個令人矚目的“元和中興”。也唯其如此,大唐帝國才會在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黑暗後,終於在九世紀初綻放出一抹令人欣慰的亮色。 元和五年的短暫失敗並未讓憲宗變得一蹶不振,也沒有把他變成第二個德宗。 在暫時沉寂的兩年中,他其實一直在積蓄力量,等待新的機會。 元和七年七月,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精神失常,任意殺戮,導致軍政廢亂,其妻元氏召集諸將廢掉了田季安,立年僅十一歲的兒子田懷諫為副使,接管軍政;隨後又任命深得人心的大將田興為都知兵馬使,輔佐田懷諫。 八月十二日,田季安病死的消息傳到長安,憲宗意識到新的機會出現了,立刻命左龍武大將軍薛平為鄭滑(治所滑州,今河南滑縣)節度使,準備藉此控制魏博,同時召集宰相討論魏博問題。

李吉甫料定憲宗意在用兵,遂力主興兵討伐。 李絳卻認為魏博不必討伐,會自動歸順朝廷。 李吉甫隨即陳述了一大堆不能不用兵的理由。憲宗聽完,終於很罕見地贊同李吉甫,說:“朕的意思也是這樣。” 李吉甫大為慶幸。可他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李絳提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案。事後來看,就是因為憲宗實施了這個方案,才漸次拉開了“元和中興”的歷史大幕。 李絳說:“臣觀察兩河藩鎮,其馭將之策歷來是分散兵權,使諸將勢均力敵,相互制約;再加上一邊有豐厚的賞賜,一邊有嚴苛的刑罰,所以諸將互相猜忌,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然而,這個策略要想發揮作用,必須有一個執法嚴明、手腕強硬的主帥,局面方可控制,而如今,田懷諫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軍府大權必定人人覬覦,諸將權力不均,必起內訌。其往日分兵之策,恰成今日禍亂之源。田氏若非遭人屠戮,亦必為人所囚,何須朝廷出兵?再者,部將弒主自代,最為諸藩所惡,自代之將若不依附朝廷以求存,必為相鄰諸藩碾為齏粉。故臣以為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自歸。陛下只需嚴令諸道秣馬厲兵,同時以爵祿厚賞自代之將,兩河藩鎮聞之,定恐其麾下之將爭相效法,因此唯有歸順朝廷一途。這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很顯然,李絳是打算用離間計分化兩河藩鎮。 憲宗茅塞頓開,決定依計而行。 李吉甫又一次被李絳搶了風頭,自然極度不甘,幾天后又屢勸憲宗對魏博用兵,並聲稱開戰所需的軍費和糧草皆已齊備,就等皇帝一聲令下了。 憲宗動心了,於是徵求李絳的意見。李絳說:“幾年前朝廷大張旗鼓地討伐成德,結果卻喪師費財,勞而無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如今元氣未復,人人厭戰,若再度出兵,恐怕不僅不會成功,反而可能生出新的禍亂。更何況,不必對魏博用兵的道理,臣已經剖析得很明白了,希望陛下不要再起疑慮。” 憲宗聞言,終於一臉興奮地拍案而起:“朕決定了,不對魏博用兵!” 李絳說:“陛下雖然這麼說,可臣擔心還有人會蠱惑聖聽。”

憲宗厲聲道:“朕意已決,誰能蠱惑?” 李絳當即拜賀:“若能如此,誠乃社稷之福。” 後來的事實證明,李絳的計策非常成功——魏博果然爆發了內訌,並很快就歸順了朝廷。 這誠然是社稷之福。只可惜,這並非李絳之福。 因為,隨著魏博的歸順,李絳的宰相生涯也就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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