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7·大結局·盛唐結局是地獄

第7章 飄風驟雨的“永貞革新”

此時此刻,王叔文手中剩下的最後一張牌,就只有他派去接管禁軍的韓泰了。 如果韓泰能夠順利接管神策軍,那麼大勢或許還能挽回,因為必要情況下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 然而,實際情況是,老將范希朝進入奉天的神策軍指揮部坐等多日,各級禁軍將領卻一個也沒有露面。 范希朝和韓泰就這麼坐在奉天城裡面面相覷。皇帝的任命狀還揣在他們懷裡,可已經變成了一張廢紙。 王叔文並不知道,早在范希朝和韓泰從長安出發的時候,禁軍將領們就給俱文珍發了一封密函,說他們的軍隊即將服從朝廷的命令,隸屬於范希朝。其用意當然是希望俱文珍能表明態度。俱文珍趕緊回函說:絕對不能把軍隊交給別人。 有了宦官這句話,禁軍將領們就有底氣了,於是就把老將范希朝晾在一邊,理都不理,更別提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韓泰了。

韓泰最後只好單騎返回長安。 除了一雙赤手空拳和一張表情沮喪的臉,他沒有給王叔文帶回來任何東西。 那一刻,王叔文陷入了絕望。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王叔文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因為就在他事業最艱難的時候,家中又傳來噩耗——他母親病重,即將不久於人世。 這是貞元二十一年的六月中旬,距離改革大幕正式拉開僅僅四個月,但是一切已經面目全非。 老母病重的消息對於此刻的王叔文來講,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感情上的打擊,而是敲響了他事業的喪鐘。 因為只要他母親一嚥氣,王叔文就必須回家守喪。這無異於是幫了王叔文的對手們一個大忙——根本不用他們花任何力氣,王叔文自己就得乖乖地捲鋪蓋走人。 六月十九日,王叔文知道自己在朝廷的日子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就在翰林院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邀請了幾位翰林學士,還有宦官李忠言等人。

而王叔文邀請的最後一位客人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就是宦官俱文珍。 沒有人知道王叔文邀請俱文珍的目的是什麼,只知道這場宴席是在尷尬的氣氛中開場的,並且很快就不歡而散。 開席時,王叔文端起酒杯對大家說:“叔文母親患病,但因身負國家重任,未能親自侍奉湯藥,現在決定請假回家侍候母親。叔文近來竭盡心力,不避危難,所作所為都只為了報答皇上隆恩。一旦離職,各種誹謗必將紛至沓來,不知哪位肯體察叔文苦心,為叔文說一句公道話?” 王叔文的這番真誠告白是什麼用意呢? 是為了喚起人們的惻隱之心,還是希望與對手俱文珍達成一定程度上的相互諒解? 在俱文珍看來,這兩者都不是。他認為,王叔文這一招叫做緩兵之計。他打這張悲情牌的目的,就是想麻痺對手,以便等待時機捲土重來。因為作出了這樣的判斷,所以那天俱文珍始終板著一張臉,王叔文說一句他就駁一句,一點面子也不給,搞得在座的人都相當尷尬。

王叔文無話可說,只好一邊乾笑一邊勸大家喝酒干杯。可此刻的酒除了苦味和酸味,再也喝不出其他味道了。眾人勉強乾了幾杯便紛紛告辭而去。 王叔文看著那一桌幾乎沒有動過筷子的美味佳餚,心裡面空空蕩蕩的。他忽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的生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輕,輕得像是要飄起來;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重,重得他無力支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日,一則消息就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此後又陸續傳遍天下諸道及各州縣。 消息說王叔文因母喪去職,離開了朝廷。 至於說他還能不能回來,多數人並不表示樂觀。 王叔文一走,韋執誼頓感渾身清爽,開始獨立行使宰相職權,政令皆出己意,從此與王叔文了不相干。王叔文恨得牙癢癢,雖然不在朝中,可天天與一幫故舊籌劃著要重執朝柄,並且揚言,一旦復職首先就要幹掉韋執誼,然後把所有背叛改革和反對改革的人通通殺掉。

但是,這已經不可能了。 說好聽點這叫一廂情願,說難聽點就叫意淫。 王叔文夜以繼日反复意淫的結果除了讓所有對手發出冷笑之外,只能讓那些堅持留在改革陣營中的人發出苦笑。 改革的主心骨沒了,王伾感到了一種唇亡齒寒的悲涼。 他到處奔走呼號,每天去見宦官和宰相杜佑,請求徵召王叔文為相,並讓他統領禁軍。 如果說王叔文渴望重掌權力是一種意淫,那麼此刻王伾的這種請求就近乎愚蠢了。 不過話說回來,當改革落到這步田地,除非像韋執誼那樣自求富貴,否則無論是誰想替王叔文和改革做點什麼,看上去都會顯得既可憐又愚蠢。 可想而知,王伾的種種請求都遭到了拒絕。王伾在惶惶不安中一連向順宗呈上了三道奏疏,結果當然是石沉大海。

於是初秋的某一天深夜,翰林院的值班人員就突然聽見王伾在他的辦公室裡發出一聲慘叫。 第二天王伾就被人用擔架抬回了家。 從此他再未踏進翰林院一步。 事後人們聽說,翰林院的值班人員聽見的那一聲慘叫是: “我中風了!” 王伾到底是不是真的中風了? 沒人知道,也沒人有興趣去了解真相。 貞元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順宗李誦發布了命太子監國的詔書。當天,太子李純在含元殿東朝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賀。 八月初四,順宗發布了命太子登基的詔書,同時自行退位為太上皇;初五,順宗遷居皇城外的興慶宮,宣布改元“永貞”;初六,迫於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順宗頒布了最後一道詔書:貶王伾為開州(今重慶開縣)司馬,貶王叔文為渝州(今重慶市)司戶。

不久,王伾病死於貶所。五個月後,順宗駕崩,憲宗李純隨即下詔將王叔文賜死。 緊隨二王被貶之後,改革派的其他主要成員也無一倖免。 韓泰先是貶為撫州(今江西臨川市)刺史,再貶虔州(今江西贛州市)司馬;柳宗元先貶為邵州(今湖南邵陽市)刺史,再貶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馬;劉禹錫先貶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刺史,再貶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馬;韓曄貶為饒州(今江西波陽縣)司馬;陳諫貶為台州(今浙江臨海市)司馬;凌準貶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司馬;程異貶為郴州(今湖南郴州市)司馬;而一貫自求多福的宰相韋執誼也沒有逃過這一劫,最後被貶為崖州(今海南瓊山市)司馬。 這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改革集團,在歷史上被稱為“二王八司馬”;這場失敗的改革被稱為“永貞革新”。從貞元二十一年二月掀開改革大幕,到這一年七月遭遇失敗,永貞革新歷時不過半年。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這場飄風驟雨般的改革來得有多麼迅猛,敗得就有多麼慘烈。 王叔文為什麼敗得這麼慘? 原因很簡單——剛強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王叔文為人處世的原則性太強,手段太硬,執行力太猛,所以必然招致反對派的強烈反彈和極力打壓。此外,王叔文的理想和價值觀與現實存在太多抵牾,可他偏偏又寧折不彎,所以必然在堅硬的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當然,從人格理想的層面看,王叔文等人的精神是坦蕩無私、蒼天可鑑的,不應該遭到世人的詬病。 然而,毋庸諱言的是——他們做人做事都太缺乏彈性。要知道,無論在什麼時代,富有彈性的柔弱,都遠比一意孤行的剛強更適合在官場上立足,也更適合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生存。

據說,孔子他老人家有一次曾經去拜訪老子。老子在家睡大覺,孔子進去後躬身向老子求教。老子看了他一眼,張開嘴:“看看我的牙。”孔子一看,老子的牙全掉光了,點點頭。然後老子又道:“看看我的舌頭。”孔子又看了看,老子的舌頭很完整,也很靈活。然後老子就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孔子想了想,躬了躬身就走了。 老子要告訴孔子的是,做人不能像剛強易折的牙齒那樣,而應該學習舌頭——柔軟、有彈性、善於權變。 當然,永貞革新的失敗,不完全是主觀原因使然,也有其不得不敗的客觀因素。畢竟此時的大唐帝國,各種政治亂象由來已久,各種社會積弊也已積重難返,並不是靠幾個人就足以撥亂反正、振衰起敝的。 都說世事如棋,都說政治就像一場博弈。不知道臨終前的王叔文會不會發現,在世事的棋局中,在政治的博弈場上,他這位堂堂國手到頭來也只是一名業餘選手;不知道他會不會發現,其實與他對弈的那個對手,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被戰勝的。

因為,那不是一個或一群具體的人。 那是一個帝國的沈痾。 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八月初九,二十八歲的李純在宣政殿即位,是為唐憲宗。彷彿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大唐帝國的歷史就掀開了全新的一頁。 一切為什麼發生得如此倉促? 答案很簡單——在手握兵權的宦官和藩鎮面前,在咄咄逼人的太子李純面前,中風癱瘓的皇帝李誦實在是無力承擔任何東西,也無力抗拒任何東西。 他既無力承擔一個帝國壓在他肩上的重任和使命,也無力抗拒宦官、藩鎮和太子的聯手逼宮。所以最終,他無力抗拒改革的失敗,也無力抗拒下台的命運。 憲宗李純登基的時間,與德宗駕崩、順宗登基的時間相距還不到八個月。也就是說,在短短的一年內,大唐帝國就換了三任皇帝。

在本朝將近二百年的歷史上,還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這個風雲變幻而又稍縱即逝的永貞元年過去之後,帝國的明天又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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