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楚漢傳奇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楚漢傳奇 汪海林 8100 2018-03-13
戰後韓信被轉封為楚王,失去了兵權。韓信並不十分為意,只是覺著以後沒有仗打了,心存遺憾。 這一天,他來尋找當年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過他吃食的漂母。正遇到那老婦人端著盛滿衣物的木盆從院子裡走出來。 漂母茫然地問:“你是誰呀?” 韓信道:“我就是向您討飯吃的小子韓信呀!” 漂母想了想,憨笑著搖頭道:“實在不記得了。” 韓信並不急,微笑著說:“大娘!您真的全都不記得了嗎?” 漂母道:“我幫過很多人,有的留下幾天,也幫我做些活,有的掉頭就走了,謝字也沒有,那也沒什麼,因為是亂世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兩個人這麼說著,已經走到了巷子口,只見甲胄閃著寒光的儀仗隊十人,正肅穆地站立。十名楚王隨扈,托著托盤,錦帛之上,有紅布蒙著數摞金,一人手托三百金。

眾人略躬身施禮道:“大王!” 韓信躬身向漂母深深一揖拜:“大娘,一飯之恩,信終生不忘。” 公元前195年,英布眼見各異姓王被殺,起兵造反,劉邦決定親自討伐。英布也率軍向西挺進,戰鬥中,劉邦再次中箭,而且依舊是項羽射中的同樣位置,最終,英布兵敗戰死,但劉邦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了。 盧綰的命運又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他先是被封為燕王,然後又被疑心造反,消息傳來令他日日寢食不安。這一天盧綰從睡夢中驚醒,滿頭大汗,氣喘吁籲,問家臣:“今天什麼日子了?”又問家臣道:“我每天做噩夢,怎麼辦?” 家臣答道:“大王既然問,我有兩條路。第一,就此起兵造反,拼個你死我活。第二,即刻啟程主動進京,面見天子。”

盧綰問:“只有這兩條路嗎?” 家臣答:“是。” 盧綰思索片刻,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一天,韓信一身便裝回到家中,蕭何已等候多時。 韓信道:“相國大駕光臨,不知有何事啊?” 蕭何沉吟了一下,說:“淮陰侯,有一件大喜的事情,我必須親自通知你。” 韓信問:“喜從何來?” 蕭何道:“告訴你吧,剛剛接到前線戰報,陳已經被天子剿滅。” 韓信說:“喔,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蕭何遲疑了一下又說:“如今天子大勝,大臣們都會去宮裡進行朝賀,你我二人可同往。” 韓信和蕭何對視,沉默。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韓信心中雪亮,朗聲道:“相國,我韓信是你成就的,也是你讓我萬眾矚目,我總對人們說,如果有一天相國讓我赴湯蹈火,我定不會拒絕。”

蕭何默然。 韓信說:“這是我的心裡話。說實話,我沒有想到今天來請我的人是你。可既然你來了,韓信就什麼都明白了。” 蕭何無奈地說:“車馬已備在外面,我們走吧。” 韓信道:“相國稍等,我囑咐點家事,去去就來。” 韓信轉身入內室。蕭何靜立以待。 韓信進入臥房,酈鳶正在房內等候,問:“你去慶功?什麼時候回來?” 韓信說:“不用管我什麼時候回來,我一出門,你就多帶些錢藏在身上,拿一個菜籃子,從前門出去,到街上僱一輛馬車,離開長安,去安丘雹泉村,我的朋友李左車隱居在那裡,他是絕頂聰明的人,你說是我夫人,其他的什麼都不用說了。” 酈鳶問:“然後呢?” 韓信道:“他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酈鳶問:“你呢?”

韓信道:“我隨後就來。” 酈鳶又問:“出什麼事了?” 韓信說:“沒事。” 酈鳶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麼,問:“難道我們有危險?” 韓信說:“沒有,雖然我不再是王了,但我還是淮陰侯。” 酈鳶問:“那為什麼讓我走?” 韓信說:“你說過的,我讓你做什麼你都會去做,而不問為什麼。” 酈鳶說:“可你看上去有點奇怪。” 韓信道:“不用擔心我,你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 酈鳶點頭說:“是啊,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會有事的,對吧?因為你是天下第一的將軍,也是天下第一的智者。” 韓信笑笑,說:“李左車說過一句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我也不知道,我算是智者,還是愚者。” 韓信深情地看著酈鳶,輕輕撫摸著她漸漸隆起的肚子,說:“待孩子出世,取個好名字。”

韓信跟著蕭何到了宮殿之上,陰森冷寂的殿堂之內,空無一人。 一名宮女上前來道:“皇后正在大鐘室內游玩,請相國和韓將軍直接到大鐘室聽傳。” 蕭何聽了,轉向韓信道:“請。” 韓信淡然地跟著宮女向大鐘室走去。 韓信與蕭何來到大鐘室外,蕭何說:“這便是大鐘室,皇后在裡面,進去吧。” 韓信面色從容,跨了進去,身後的大門轟然關閉。 韓信並未轉身,苦笑了一下,說:“這又何必呢,蕭何大人!” 他身後已無人應答。蕭何站在外面,聽著韓信叫著自己的名字,面目淒然。 鐘室內,兩名埋伏好的虎將走出,二話不說,上前便將韓信按住,捆綁起來,抬著走上大鐘室二樓。 韓信卻還鎮定地說著話:“何須勞煩你們,我韓信有腳。”

兩名虎將只把韓信抬到二樓放下。 韓信抬頭一看,昏暗中,呂雉坐於鍾室中央的榻上,兩邊有宮女護衛,威風凜凜。呂雉卻也不說話,只是盯著韓信。 良久,呂雉開口道:“大膽韓信,與賊人串通謀反,還不從實招來!” 韓信說:“我韓信行事光明,對天子忠心耿耿,何來謀反?何況,天子已親口詢問過我,並未怪罪!” 呂雉說:“你這狂妄自大的傢伙,死到臨頭還不認罪!” 韓信聞言不語,只是冷笑。 呂雉問:“韓信,你笑什麼?” 韓信說:“天子想殺我,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命數,不過,作為一個將軍,沒有仗可打,活著也沒什麼太大的意思。我倒是很好奇,要看看你如何處死我。” 呂雉道:“我知道,天子當初對你許下諾言,不管你韓信犯何種罪過,可在五種情況下不受死刑,即,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光不死,見銅不死,見鐵不死。你以為有了陛下的御封,我就會對你無可奈何?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大鐘樓可有窗戶?你再看看,這樓板可是地面?你站在這裡,可能看到天地光亮?”

韓信說:“燭火的光亮你隨時可以吹掉!” 呂雉道:“沒錯!” 韓信說:“這麼說,你要絞死我?不不不,這不是一個將軍該有的死法。” 呂雉冷笑了一聲,喊道:“來人。” 只見呂雉身邊的宮女紛紛從身後取出鋒利的竹槍,雖不是銅鐵,卻異常鋒利。 呂雉得意地說:“不,是竹槍!韓信,你不是一直驕狂,瞧不上人麼?今天,便讓你死在一幫女子的手中!” 韓信愣了一愣,他意識到真的是死期將至了,便說:“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早該想到這樣的結局!來吧。” 一名宮女先將帷幕蓋在韓信身上。其他宮女們手持鋒利竹槍紛紛朝韓信圍了上去。 宮女們齊聲喊道:“殺!” 血立刻滲透出帷幕,一片殷紅。 蕭何回到家裡,很快著人將曹參叫來。曹參匆匆而至,問道:“蕭大人,何事找我?”

蕭何緩緩地說:“韓信死了。” 曹參驚叫道:“啊?” 蕭何依舊緩緩地說:“被我和太后殺了。” 曹參僵了一下,慢慢地說:“唉……算了,我什麼也別說了。” 蕭何說:“我找你來,是有件事情請你幫忙。” 曹參問:“還有事?” 蕭何說:“我功勞太多,現在又殺了韓信,對我來說,未必是好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請在幾個月以後,彈劾我貪污。” 曹參問:“為什麼?” 蕭何道:“就請你幫我這個忙。” 曹參不知就里地說:“可你並沒有貪污啊。” 蕭何道:“我會抓緊時間貪污的。我估計,很快,天子會用一些藉口把我抓起來,甚至可能是死罪,你應該在我下獄後,把我貪污的證據提交給他。” 曹參想了想,恍然地說:“蕭大人,你確實不一般!高!”

多日之後,在返回故里的車駕上,皇帝劉邦道:“曹參啊。” 曹參答:“臣在。” 劉邦道:“你說的蕭何貪污的事情,可是真的?” 曹參說:“千真萬確。” 劉邦笑了,說:“這個傢伙,居然也就這麼點出息,傳我旨意,把他放了吧。” 曹參趕緊應了,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皇帝的車駕終於到了豐沛中陽里,領隊侍衛長高舉長戈示意,隊伍停下了。 曹參先去與迎接的周勃等人會合,再返身回來,和眾人一起走向防護嚴密的王車前,躬身一禮道:“陛下,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車內的劉邦,微微扒開布簾,眺望。過了一會兒,他放下布簾,曹參立刻會意,連忙招手向護衛示意。護衛們紛紛上前,默不作聲圍住王車。 劉邦在曹參的攙扶下,緩步下車。他因為身負箭傷,面色還有些憔悴。他腳穿厚厚的靴子,踏在新舖的黃土上,輕輕地跺了跺腳,似在感受著故土,喃喃地說:“回來了,回來了。”

前方,可以看見村舍井然,在薄薄的霧中,靜謐無人。劉邦感嘆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問:“為什麼沒有人呢?都哪兒去了?” 曹參和周勃互相看了一眼,沒作聲。 劉邦自然也是明白怎麼回事,便說:“我不是跟你說了,一不要淨街,二不要清戶,不要驚擾了鄉親……” 周勃道:“我去,叫他們出來。” 劉邦說:“等等。不要呵斥他們,更不能慢待他們。他們是我鄉親,我劉邦,就是來看望他們的。”說完,他便緩步朝前走去。 劉邦走入村里,村民開始被人從家裡招呼出來,三三兩兩簇擁過來,好奇而又敬畏地看著緩步行近的劉邦。劉邦微笑著,頻頻向鄉親們點著頭。 一個老叟瞇著眼睛,認出了劉邦,指指點點地說:“什麼皇帝,啊,這不是劉季麼?” 旁邊的人連忙拉扯他,示意他噤聲。 劉邦上前,牽住老叟的手說:“老哥,是我啊。你沒認錯。” 劉邦注意到老叟身邊的兩個小童,他們正天真又怯生生地望著他,便一手牽一個,往家的方向走去。 曹參緊緊跟隨其後,沒有帶著其他護衛。他們一路走著,鄉親略有拘謹而又興奮地簇擁著皇帝,走著,走著……劉邦並不急,信馬由韁似的走走停停,他似乎要把這村子裡的溝溝坎坎、柵欄、水井、雞狗牛羊全都深深地印在腦子裡。 終於,劉邦來到一處雖然破舊但已修葺、打掃過的院落門前,這是他的祖屋。劉邦愣住了,剛剛高興的神情瞬時變得有些難過。 村童抬頭,不解地望著劉邦問:“為什麼不走啦?” 劉邦和藹地笑著,指著院落,向孩童說:“因為我到家啦。” 村童說:“這兒沒人住!” 劉邦道:“誰說沒人住?這是我的家呀,你們的爹還沒生的時候,我就已經住在這兒啦。去玩吧,去吧,我要回家了。” 劉邦打開了院門,走進去,這裡的一草一木、碾子、窩棚,都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劉邦撫摸著碾子,想起他爹在這兒捶打他,恨他賭錢敗家的情形,不由傷感地笑了笑。 他向屋裡走去。 劉邦走進自己的屋子裡。在曹參、周勃的吩咐下,屋子裡的一切都已恢復原有的樣貌。劉邦怔怔地站著,看著那席榻之上,似乎又一次聽到了老父親呼喝責罵的聲音、嫂子敲盆打碗的聲音。 劉邦走進自己住的那間屋子,他坐在登上床榻的木梯上,打量著屋裡。當年的那一幕一幕,再次湧上了心頭……當年的劉季,和新婚的妻子默默相對……當年的劉季,和盧綰、樊噲等弟兄們喝酒、歌舞……劉邦嘆息著,在屋子裡轉悠著。 “陛下!” 劉邦回身,只見曹參走進來。 曹參道:“陛下,御史大夫周昌,求見陛下。” 劉邦說:“讓他進來。” 曹參應了:“喏!”然後走了出去。俄頃,周昌走進來。 劉邦說:“周昌,都這麼多天了,要你辦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周昌道:“回禀陛下,周昌接到陛下要我尋訪紀信家人的命令後,絲毫不敢怠慢,立刻四處查訪,可惜……” 劉邦問:“怎麼了?” 周昌說:“毫無結果。” 劉邦問:“那麼他的兄弟,有麼?” 周昌老老實實地說:“沒有。一個都沒有。沒有人聽說過他。還有人說,也許他根本不是我們的同鄉。” 劉邦怒道:“放屁!紀信救過大伙的命!救過我的命!若不是他,我們就敗了,我的腦袋,早在滎陽就被項羽砍下來了!豐沛的老兄弟,每個人都欠他的!這樣一個對我大漢有恩的人,你怎麼就能一點音信都打聽不到?!” 周昌聞言,慌忙跪下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實……實在是盡力尋找了,確實是找不到呀。” 劉邦道:“再找!沒有兄弟,有沒有其他親友?沒有親友,鄰居也行!哪怕還剩一個人,你也要給我找出來!我要大大地封賞他們,讓他們衣食無憂,讓他們子子孫孫都好好活下去!” 劉邦說著話,牽動了傷口,不由得坐了下來,說:“你去吧,我就在這兒等著。你要是找不到,我不離開中陽里。” 周昌行個禮,出去了。 劉邦看著四周,有些落寞,有些孤獨。遠處,不知從哪裡,傳來狗吠的聲音……劉邦從舊家裡出來,一個人在村中落寞地行走,他看到前面有一條小黃狗。劉邦有些恍惚,似乎是當年的小黃。他仔細看了看,不禁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想起歲月倥傯,早已過了多年,怎麼可能是小黃呢? 劉邦在村里走著,不由自主,就走到了曹氏的小酒館外。他遠遠地觀察著,觀察著。 突然,小酒館的門一動,曹氏出來了。曹氏端著一盆水,潑灑在酒館外的空地上。劉邦默不作聲,只是看著曹氏。曹氏正要進門,但是卻有一種莫名的感應使她下意識地尋找起什麼來,終於,四目相接,她看到了劉邦。 兩個人對視著。曹氏突然有些羞赧,端著空盆,走入酒館內。劉邦跟了過去。 那隻小黃狗躥進小酒館,跑到盛水的碗前,埋頭舔舐起來。隨後劉邦也踏入酒館,只見酒館裡收拾得井井有條,除了器物有些老舊,並不見破敗之相。劉邦環視著四周,隨意地溜達著。 曹氏道:“客官要喝什麼酒?”說話的時候她笑意盈盈,兩個人對望著。終於,劉邦一拉曹氏,擁她入懷。 劉邦說:“我喜歡喝什麼,吃什麼,你還不知道?有什麼就上什麼吧,這一次,我絕對不欠你酒錢。” 曹氏看了劉邦一眼,莞爾一笑,轉身離去。頃刻,幾盤小菜和一壇酒端上,擺在劉邦面前。劉邦卻拉住曹氏的手,示意她坐下,說:“陪陪我,就跟從前一樣。” 曹氏聞言,坐在劉邦對面。劉邦親自斟酒道:“你怎麼還在操持這營生啊?早就該歇歇啦,怎麼,兒子不養你?” 曹氏說:“他敢!我呀,在他那兒也待不住,屋子太大,夜裡睡不著。還是自己的地方自在。” 劉邦道:“你就是太固執。” 曹氏說:“已經改不了啦,陛下。” 劉邦道:“這裡沒有什麼陛下。”說著,他將一樽酒遞送到曹氏面前,“喝了它,這是我罰你的一樽酒。” 曹氏接過,一飲而盡。劉邦自己也端起酒來說:“要知道,我此刻最遺憾的,就是未能讓你過上一天舒坦日子。” 曹氏說:“只要我兒劉肥能好好的,比什麼都強。至於我,能在此地終老,就已經很滿足了。” 劉邦黯然,喝下一樽酒。 曹氏問:“怎麼就你一個人,那些老弟兄呢?” 劉邦喃喃地說:“老弟兄,老弟兄……沒有這些老弟兄,我劉邦沒有今天。可是沒有這些弟兄,我也就沒這麼多煩惱。蕭何現在也貪了,被我關在牢裡。盧綰呢?乾脆反了,逃了,逃到北方去了……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呢?” 曹氏說:“我以為你當了皇帝,得償所願,應該煩惱越來越少啊。” 劉邦笑了,搖搖頭說:“到這個歲數,活著的日子是越來越少。不瞞你說,這兩年,我夢見最多的,就是這裡,就像現在這模樣,只不過,在夢裡,我們的樣子都還很年輕。” 曹氏摸了摸自己的臉,淒然一笑,說:“你還是忘了我吧。” 劉邦看著曹氏,歪頭淘氣地莞爾一笑,一臉神秘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繡囊,晃了晃,裡面有著錢幣的聲響。 劉邦說:“忘不了啦。” 曹氏望著劉邦,心下感動,但仍然掩飾著情感。 夜空晴朗無雲,星羅棋布。劉邦和曹氏在村中散步,緩緩地、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聽見遠處大地在波動,傳來有韻律的聲音,渾厚而悠長。劉邦和曹氏對視一眼,不知就裡。 轉過巷子,只見一群人舉著無數個火把在晃動著,且歌且舞,迎向劉邦。劉邦指著這些人,問身邊的曹氏:“都是什麼人?” 曹氏道:“是豐沛的子弟。” 劉邦驚異地看著,看著,人群越來越近,歌聲也就越來越響亮。鄉親們終於來到劉邦的面前,熱烈地舞動著,跳動的火把映襯著每個人臉上的歡悅。劉邦只看得熱血奮起,遂將披著的大氅脫下,交給了曹氏,他親自擊節,加入群舞的隊伍中。 曹氏怔怔地看著,看著,終於,熱淚滂沱…… 劉邦領舞,和鄉親們且舞且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歸故鄉啊,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畢,鄉黨皆高聲合歌。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且唱且舞,終於站住,環顧四周,不覺潸然淚下……長樂宮外,宮院門口,長長的台階上,五歲的劉襄跑了過來,他手握一把銅製的彈弓,劉襄是第一次進入長樂宮,站在門檻處,四處打量,甚是好奇。 鬢須斑白的劉邦穿著寬大的繡著龍的絲麻袍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歪著頭打量那孩子,問:“你是誰?” 劉襄答道:“劉襄。” 劉邦問:“你是我兒子,還是我孫子?” 劉襄說:“不知道。” 劉邦又問:“你父親是誰?” 劉襄說:“齊王。” 劉邦點頭:“哦,劉肥。” 劉邦伸出手,讓襄牽著他的手,沿著宮院廣場上長長的甬道,向未央宮大殿走去。 劉襄問:“你父親是誰?” 劉邦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我?我父親是個混蛋。” 劉襄說:“哦,你真倒霉,跟我一樣。” 劉邦道:“你父親也是混蛋?” 劉襄說:“對,他打我媽。” 劉邦道:“哦,女人,女人有的時候是要打的。” 劉襄問:“你在這兒住嗎?” 劉邦說:“對,不過我就要搬了。” 劉襄問:“搬到哪兒去?” 劉邦說:“長陵。” 劉襄疑惑地說:“我聽說那是墳墓。” 劉邦道:“對,其實沒什麼區別,跟長樂宮一樣。” 劉襄問:“你要搬去墳墓裡住?” 劉邦說;“每個人遲早都要去的。告訴我,你幾歲?不,我猜一猜,四,不,五歲,對嗎?” 劉襄答道:“五歲。” 劉邦得意地說:“看,我記得不錯。以前我的記性很好,我能記得泗水亭每一戶戶主的名字。” 兩個人走進了大殿,劉邦摸摸索索從懷裡掏出幾顆棗,說:“來,我給你一個好東西。”劉邦揀了最大的一顆棗,遞給襄,看著他吃,然後問:“怎麼樣?好吃嗎?” 劉襄吃了一口,吐出來說:“不好吃!” 劉邦摸了摸襄的腦袋,嘿嘿一笑,問:“你覺得這兒怎麼樣?” 劉襄說:“很好!” 劉邦道:“那是因為你沒見過更壯麗的宮殿,阿房宮,可惜被項羽燒了。” 劉襄問:“誰是項羽?” 劉邦說:“那個被稱之為戰神的人。我打敗了他。不可思議吧?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劉邦,能走到今天,就是因為運氣好。誰能想到,我四十大幾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能娶到一房媳婦。誰又能想到,跑了徭役,本來是死罪,卻趕上天下大亂,我不光沒死,東跑西顛的,還封了侯了!推翻暴秦,我既不是頭一個起事的,也不是出力最多的,卻偏偏成了得利最大的,我成了王了。嘿嘿……” 劉邦興趣很高地說著,還是有些累了,於是就坐下接著說:“不光運氣好,我還有一群幫我的弟兄。要說運籌帷幄決胜千裡,我不如張良;鎮國家,撫百姓,我不如蕭何;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這三個人可都是人尖子啊,可他們都願意為我幹。知道為什麼嗎?” 劉襄搖頭。 劉邦繼續說:“因為我是龍啊。我的史官跟人說,我是龍的種,是龍在河邊向我娘播下的種,而且見證人就是我的父親劉太公!荒唐!劉太公雖然是個糟糕的男人,但他也不會糟到任由別人搞他老婆,哪怕是龍。這些史官,諂媚的功夫實在太差!弟兄們說我是赤帝之子,殺死了我的對頭白蛇,所以成了事。你的大奶奶也說我是龍,因為不管我走到哪兒,頭頂上都有一朵五彩的雲。” 劉襄疑惑地問:“雲?”他使勁地看著劉邦的頭頂,感到很納悶。 劉邦一笑說:“你看不見,只有你大奶奶能看見。每個男人頭頂上都有一片雲,就看你的女人能不能發現。其實,什麼龍種,都是騙人的。陳涉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是我聽過的最帶勁的一句話。嘿嘿……我一個閭左之人,提三尺劍,以求活圖存之心,奪得天下,這難道不是天意嗎?我的運氣是老天給的,說到底,項羽不是我滅的,是老天滅的。我劉邦成,不是我有多大能耐,是老天要我成啊。我的勝利,不是劉邦的勝利,是庶民之怒的勝利,是求活存活的勝利,是順應天意的勝利。活,不容易啊。項羽是不求活的,能活,他卻求死。我敬仰他,我尊敬他,甚至到今天,還有些怕他,但我不認同他,我不服他。我不知道能不能贏,但總要試一試,我向他發起了挑戰,最終,鳳凰輸了,麻雀贏了;貴族輸了,庶民贏了。人,可以輸一百次,但不能輸最後一次。” 劉邦倒酒,自飲,嗆著了,咳嗽,又說:“襄,不知道你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大漢還在不在。萬世的江山縹緲無際得很呀,秦始皇想永生,吃了很多丹藥,有時吃得眼睛發紅,有時吃得拼命放屁,有時吃了想搞女人,但沒有一種可以長生不老。秦始皇想永生,想要萬世基業,都是一場空,要知道,他是秦始皇啊,他都做不到,誰能做得到?做房子,要想百年不倒,先得打下很深的根基……我一直在為大漢打這個根基。我看……長樂宮的地基不大對頭,是歪的,在晃啊。是不是,襄?” 劉襄說:“沒晃啊?我爸喝了酒以後,也說房子在晃,可是,房子沒晃。” 劉邦道:“沒晃嗎?你肯定?房子是沒晃,是人心在晃,大漢的人心在晃啊!世間最難琢磨的,是人心;最難滿足的,是人心;最難阻擋的,也是人心!改朝換代,都說該順天應人,我看不是這樣。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力服人,二者缺一,沒法服人。老百姓,不把他們當回事不行;太把他們當回事,也不行。這天下,還得治啊!所以要王霸兼用,敬天治人。” 劉邦說著拿起了編鐘錘,敲了起來,簡單的旋律,漸漸融入空曠的長樂宮內,升到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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