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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智士入局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4664 2018-03-13
其實並非只有“天師”才能做到心若止水,就在張魯羽化之際,在距其不遠的城郊,一座不甚華麗的宅邸裡,有位老臣也正心如止水般開導自己的兒子,那便是太中大夫賈詡。 賈詡身份尷尬,以他“負罪”之身是不大可能融入魏國朝廷的。他本欲稱病而退,曹操卻不肯放,想了個折中之策,將其任命為太中大夫。這是個漢官,不屬於魏國之臣。但曹操卻叫他居於鄴城,若有需要還會召他入宮問計問策,半隱半仕半臣半友,就算魏王的一個智囊吧。 太中大夫非尋常人所能擔當,這位置雖無具體職責,卻有二千石俸祿,通常是安置元老大臣或卸任三公的。雖然賈詡當年有“禍國”之舉,但畢竟在西京當過尚書令、總攬朝政,擔當此職也說得過去,再者他已年過古稀,如此高齡是該享享清福了。

不過賈詡卻與程昱、婁圭不同,即便退下來也依舊如此。他闔門自守無所私交,即便曹操請群臣赴宴,十次倒有八次設法推脫。本人如此也就罷了,甚至連整個家族也被約束,族中男婚女嫁不結高門,喜壽之事不請賓客。他長子賈穆快五十歲了,至今還在許都當個散秩郎官;長孫賈模都二十多了,仍沒有入仕。他雖居鄴城,宅邸卻選在城外偏遠之處,房舍簡單也沒多少僕僮,家中事務皆賴幼子賈訪打理——說是幼子,也三十多了,還是白身呢! 賈訪整日服侍父親衣食雜務,倒是格外孝順,不過這種日子何時能熬出頭?眼看父親一天天蒼老,自己前程堪憂,雖說家底還算厚實,但讀書便欲成就功名,不敢說建功立業,總得入仕進取吧。而且賈訪又是幼子,不似長兄日後能繼承父親侯位,想要融入魏國必要藉父親之名四處結交。可眼下莫說拜會朝中群臣,家門都不出,今晚魏王遍邀老臣,父親又推脫不去,長此以往如何是好?他躊躇再三,終於把這些話挑明,軟磨硬泡講了一晚上,父親依舊不為所動。

夜已漸深,賈詡又只點了一小盞燈,更顯得屋里黑黢黢的。賈詡微微駝背,坐在陰黑之處顯得老態龍鍾,雙目注視著燈芯,說起話來慢吞吞的:“今朝座上客,他年階下囚。似毛孝先那等隨王創業之人尚難得善終,老父怎能不知謹慎?我並非魏王舊臣,且負禍國之名,又因宛城之事害其嫡子,避禍尚且不及,豈能叫你四處遊走。” 這話賈訪已反反复复聽他說了無數遍,早有些煩了:“父親之言固然有理,然興家立業當慕進取,閉門不出也非長久之計。” 賈詡甚有耐心:“今大王立嗣未明,鄴下攀附世子者極多,稍有不慎貽害無窮,以你這般才智還是遠離是非好!” 賈訪聽父親不看好自己才智,心中不服又不敢頂嘴,卻道:“萬事有失必有得,孩兒也不求幸進,即便結交幾個朋友也好。”

賈詡冷冷一笑:“仕途中人豈有推心之友?中庸守業才是正道。” “唉!”賈訪自知辯不過更拗不過父親,唯有苦笑,“我賈氏雖出身涼州,卻也是世代官宦。祖父(賈龔)曾為大漢輕騎將軍,您是太中大夫,想不到今止於此,父親這般墨守,我兄弟無出頭之日,恐怕今後注定難有作為了。” 賈詡輕撩眼皮瞅了兒子一眼:“世間之事並無注定。今日尚不能度明日,又安能度子孫後代?誰知將來會有何際遇呢!人之成敗皆在見機而動不違天時,何言注定?為父幼時只不過是想循規蹈矩,效力朝廷,以正道輔佐君王,哪知輾轉半生,竟走到今日這般田地。世事難料啊……”說到此處他空洞的目光倏然變得炯炯有神,彷彿回憶起昔日輔佐李傕、張繡的那段歲月。

賈訪還欲再言,忽聽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僕人隔著紗簾禀道:“有客拜訪。” 父子倆對視一眼——家中極少會客,這麼晚會是誰? 賈詡擺了擺手,賈訪明白又是老規矩,朝外嚷道:“天色太晚,請他改日再來吧。” “只一主攜一僕,那人說出城不易萬望海涵。” “究竟何人?” “那人未說,有名刺拜上。” 賈訪打著哈欠走到門口,只把紗簾掀起道縫,接過青竹名刺,天色太暗瞧不清楚,又踱回燈前:“沛國譙縣五官中……”只念了幾個字便不敢往下看了。 賈詡也不再聽下去,七十歲的人竟不靠攙扶一猛子站起來,高聲吩咐:“掌燈!更衣!迎客!” 賈訪也跟著忙起來,不多時幾十盞大燈點燃,把原本黢黑的宅子照得白晝一般。賈詡似乎變了個人,精氣神兒也來了,換了件簇新的長衣,帶著兒子一路小跑迎到大門,一揖到地:“不知五官將駕到,有失遠迎當面請罪。”

曹丕比他還客氣:“不敢不敢,攪擾前輩休息,晚生罪該萬死。” 賈詡憨然笑道:“將軍不必多禮,請……” “多謝。”曹丕一人進了賈宅,朱鑠卻守在門外東張西望。 賈訪在前領路,引至堂前親手挑起紗簾;賈詡在後殷勤想讓,與曹丕攜手入內。堂上七八盞燈明晃晃耀眼,曹丕未落座便道:“天氣實在忒熱,還是叫僕人把燈撤去吧。” 賈詡笑道:“將軍乃是貴人,豈有在陰暗之室接待貴客之禮?” 曹丕故意撩了撩衣衫:“那就叫里里外外的僕人先退下吧,人來人往實在熱得很。” 賈訪不敢怠慢,忙揮退一切從人,回頭剛想招待曹丕用些果品,卻見這位五官中郎將竟給父親跪下了!賈訪趕緊一掀紗簾,也躲出去——人出去了,耳朵沒走,隱在廊下一邊把守一邊偷聽。

賈詡似乎早料到此舉,不待曹丕雙膝落地,已牢牢抱住:“將軍不可如此,折殺老朽了。” “賈公救我!” “將軍何出此言,有話起來講。” 曹丕誠惶誠恐:“今丁儀等屢進讒言,欲使我失寵於父王。晚生年輕智淺萬不能禦,望賈公垂憐相助。” “此乃將軍家事,老朽不便乾預。”不論幫不幫,這姿態是務必要擺的。 曹丕卻道:“他等所為實是禍國之舉,戕害忠良、荼毒社稷,又豈止是家事?萬望賈公相幫。”這話是他早籌謀好的,把謀儲之事與戕害忠良掛鉤,這就名正言順多了。 “老朽年邁,況非大王舊臣,實在無能為力。” “賈公何必自謙?魏國上下皆知您乃智謀深長之士,從軍多年屢獻妙計,雖退守閑職,父王依舊將您留於鄴城時時問策,所發高論無所不從。今丁儀等輩相逼忒甚,晚生之勢危若累卵,賈公難道見死不救作壁上觀?”曹丕言罷又欲跪拜。

賈詡年事已高又怎攙得動他?無奈而談:“將軍不必如此,老朽蒙將軍父子洪恩,聽命驅馳怎敢不從?快快請起……” 曹丕一塊石頭總算落地,這才緩緩起身:“賈公肯助一臂之力?” 賈詡微微點頭:“將軍請坐。” 曹丕連連擺手:“不勞款待。今夜王宮設宴遍請群臣,這才敞開城門以供出入。我若回去遲了只恐城門關閉又生事端,不敢耽擱,只求賈公教我固寵免禍之法。” “這倒不難。”賈詡手捋鬚髯,“願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賈詡拈髯而笑。 曹丕詫異地望著這位老臣——莫非他搪塞於我?瞧神情又不像。 賈詡知他猶疑,又緩緩道:“天下之事,以正處之,以奇濟之。將軍立身行道盡孝慎行,至於其他事……您就無需操心了。”

莫非他自有良策暗中助我?曹丕半信半疑,卻施禮道:“賈公老成謀國智謀深遠,實乃我大魏砥柱之臣,晚生不敢忘您老之功勳。”言下之意是說,你若真能幫我奪儲,日後等我爹沒了,我坐上那位子絕不會虧待您老人家。只是這話不能明說。 賈詡怎會聽不出來?趕緊還禮:“我賈氏滿門皆感大王與將軍之恩。” “天色甚晚不便叨擾,晚生告辭。” “將軍到此寒舍蓬蓽生輝,恭送將軍。”賈詡說著話拾起案頭的名刺又遞還給他。 二人攜手而出同至府門,鬧得外面的僕從直納悶——這位犯什麼病?大晚上來訪,連喝口水的工夫都不到,怎麼又走了?孰不知該說的已經全說了!賈訪也趕緊從黑暗處溜出來,隨著父親連連作揖,恭送曹丕上馬。 雖然賈詡父子彬彬有禮連聲應承,但這並不能消解曹丕的愁煩,他無可奈何打馬而去,望著黑黢黢的前途,心中甚是恐懼。那遠處的樹木山石彷彿已變成攔路厲鬼……不,那不是厲鬼,應是丁儀、丁廙兄弟還有孔桂那幫人,他們就像猛虎野獸一般,咬舌磨牙,陰森森的何等可怖!他不禁吟道:

眼見曹丕與朱鑠打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賈氏父子可算鬆口氣,又回到房裡。賈詡似乎又變回那個拘謹的老人,親手把耀眼的燈熄滅,依舊只留一盞,然後又木訥地坐回原位。 賈訪甚是不悅:“父親剛才如何囑咐孩兒?遠離是非,中庸守業,莫要捲入爭儲之事,怎麼他一來您就變了?” “唉!”賈詡未曾說話先嘆息,“不應允又能如何?難道拒之門外?那就把他得罪了。不結交臨淄侯,再得罪五官將,那咱家還有好日子過?他不來我不會去,他既來之,我則安之。” “原來如此。”賈訪這才知父親用心良苦,“那父親輕涉爭儲之事,又為他獻策,若叫魏王知道……” “我哪裡獻策了?”賈詡捋髯道,“我不過叫他恢崇德度、不違子道。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五官將既為人臣又為人子,勸一個當兒子的人孝順老爹,難道有錯嗎?這話即便傳到魏王耳朵裡又能如何?”

賈訪一愣——是啊,勸一個當兒子的孝順老爹永遠不會錯!今晚之事即便讓曹操知道,對父親也不會有惡感。難怪他要掌燈,沒有背人之事當然要正大光明! 雖無背人之語,賈詡卻還是很無奈:“我本想躲個清靜,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閉戶家中坐,是非都找上門來。世事流轉不盡不休,我這匹老馬何時才能卸套啊?” “這也是無奈之舉,父親為名所累,人人都說您精明嘛!”賈訪嘴上這麼說心中卻甚猶疑,眼下曹植得志,曹丕不受寵,難道父親還真要燒這冷灶?想至此試探道:“父親搪塞他兩句也就是了,難道還真幫他?” “你莫拿這話探我。”賈詡立刻瞧穿兒子的意圖,“實話告訴你,既然答應就得當真,若自食其言豈不結怨更大?我都快入土了倒也不怕得罪他,皆是為你等考慮。” 賈訪半喜半憂,喜的是若父親能助曹丕謀得儲位,日後前程不愁,憂的是曹操意屬曹植,這個忙甚是難幫:“父親有何打算?” “還沒有。”賈詡緩緩起身,“爭儲如爭戰,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有籌劃就有變化,只能見機行事。”說話間已踱至窗邊,仰望夜空。 賈訪見父親始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甚是著急:“如今魏王意屬臨淄侯,這是明擺著的。恐怕此事不易辦成。” “明擺著的,我怎沒看見?”賈詡仰著腦袋動也不動,“我只知這半年來魏王不曾單獨召見他倆。西征時為何要帶那麼多無干之人,你想過沒有?楊修曾暗助臨淄侯,這件事已不是秘密,他不能再登臨淄侯的門;還聽說司馬懿也遭到斥責,如今也避嫌了。丁儀當上西曹掾,表面上臨淄侯一派得勢,其實姓丁的已成了幕府之人,也在魏王控制之下;吳質雖有些本事,無奈遠在朝歌鞭長莫及。你睜大眼仔細看看吧!無論五官將一黨還是臨淄侯那派,都被魏王攪了個支離破碎七零八落,誰受寵?誰又不受寵?說大王意屬臨淄侯,這定論下得太早了。” “父親所言有理……不過大王逼殺崔琰、毛玠總是事實吧?還不因為他們死保五官將?” “庸人之見。”賈詡輕蔑地一笑,“不錯,大王對他們確實太無情了。比干之殪(yi),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不過若認為處置他倆僅因為他們死保五官將,那就把大王看得太小了!” “太小了?”賈訪思來想去不得要領。 “兒啊,我問你個問題。你說官渡之戰究竟誰勝了?” 賈訪覺得這問題太荒謬,甚至懷疑父親腦子迷糊了,不禁蹙眉:“這還用問,當然是魏王贏了。” “哦?”賈詡雙眼空洞,彷彿沉寂在悠遠的冥想中,好半天才喃喃道,“戰場上或許是贏了,但治國為政嘛……如果有人堅信以一己之力就能改變乾坤,那也太小看這世道了。” 賈訪用心揣摩父親的話,卻仍覺半明半昧,待要開口問明,又聽父親再次發問:“孩兒,你知道執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什麼嗎?” “亡國?” 賈詡冷笑道:“自作孽自遭殃,報應不爽談何痛心!” “遭逢禍亂?” “天命所定,盡力而為,也談不到痛心。” “子嗣中無良才可托?” “雙眼一閉皆歸塵土,太史之筆各書功過,誰的賬歸誰。” 賈訪實在猜不到:“請父親指教。” 賈詡扭過頭來,雙眉抖動面露苦楚,一副悲天憫人之態:“執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自己摸索並遵行一生的治國之道到暮年卻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滅!” 賈訪從來未見過父親這副表情,不禁愕然。 但賈詡的這絲憐憫僅一閃而過,漸漸又恢復了那副無動於衷的麻木表情,繼續仰望天空:“風雲難測,好像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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