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第44章 天師羽化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2601 2018-03-13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代郡烏丸普富盧到鄴城朝賀,消息傳遍天下,遠在平陽的匈奴單于呼廚泉也坐不住了。 自漢室動亂以來,匈奴幾度與曹為敵,先是初平年間與袁術聯合侵擾兗州,後與袁紹之侄高幹糾纏不清,甚至馬超作亂也可窺見匈奴的影子。但匈奴單于呼廚泉很清楚彼此的實力差距,所以并州郡縣改易也只能忍耐。如今普富盧朝賀不啻是一個明顯訊號,漢家屬國必須轉移到魏國治下,烏丸既已歸順,匈奴要保自身無虞也不得不走這條路。因而呼廚泉決定爭取主動,率各部首領齊往鄴城朝賀。 匈奴右賢王去卑早年流落中原護衛劉協東歸,曾與曹操結下不近不遠的因緣;於是呼廚泉遣去卑為前站,先到鄴城向魏王致以敬意,為了表示忠心大魏,還獻上一份匈奴各部落的名冊。曹操自然歡喜,在王宮擺宴款待,不但群臣列侯來了,久不理事的老臣也請來不少,更是把張魯迎到次席,讓天師充當陪客,向右賢王敬酒。一場熱鬧的宴會將近亥時才散。

天師道教規不許飲酒,張魯更當率先遵循,但魏王有令豈敢不從?況且曹操還特地為他一人準備了果酒,若不喝如何勸去卑盡興?張魯勉強破了次戒,但可能是多年不喝酒的關係,只飲了幾盞便有些過量,出宮登車之際已搖搖晃晃。 一開始張魯沒甚在意,以為小憩一會兒便好,哪知腹內漸有灼熱之感,愈演愈烈,好似鋼刀攪於肺腑,繼而口乾舌燥雙眼昏花,情知大事不妙:莫非酒中有毒,魏王欲除我!那日殺馬秋我心生躊躇,難道種禍於此?若因此殺我未免有些簡單了,想來天師道教民數万,今又講道說法遊走四方。曹操乃跋扈之主,久欲混一天下篡奪漢統,豈能留我於世上? 雖知無常迫命,張魯卻出奇地沉穩,既不設法嘔酒,也不思解毒之策;只催車夫速速回府,兀自端坐念訣、強忍痛楚。不多時回到府邸,張魯已覺周身灼熱,唯恐毒性運行不敢動彈,命侍從背他回房,點起燈燭,速招三子張盛前來。

他自知時間已不多了,打發走僕人立刻攤開卷杏黃絹帛,左手按著小腹,右手執筆,強忍劇痛寫了篇短短的教旨;待寫罷之後,只覺渾身無力滿頭虛汗,想把寫完黃絹卷好,卻再無力動彈,情知大限已到,便盤膝而坐靜候兒子。 說是只招三子,老爺子叫人背回來的還了得?這會兒天已大晚,諸子都休息了,聞聽召喚一股腦全起來了,顧不得整理衣衫,張富、張廣等兄弟七人一起撲至閣內:“師尊!師尊!您怎麼了?”張氏皆修道之人,即便是父親也恭稱為師尊。 張魯已毒遍周身,覺眼前天旋地轉,哪有許多工夫與他們告別,只強掙道:“老三留下,你們都出去,把門關上。” 天師有訓不得不遵,張富六人退出閣門跪候廊下,三子張盛將門掩上,回頭再看——張魯雖端然穩坐,卻滿頭汗珠,渾身微顫,嘴唇已呈青紫色!

“魏王毒害師尊?”張盛頃刻間明白了。 張魯掙扎著擺擺手:“你不必多問……”告訴孩子又有何用?當曹魏的官、吃曹魏的糧,滿門親眷居於鄴城,這仇報得了嗎?別再把全家性命都搭進去!他只道:“我有話交代你。”張盛唯恐父親斷氣,立刻跪到他眼前。 張魯提了兩口氣,手上掐訣穩住心神:“榻邊有一包袱,你把它拿來……” 張盛不敢怠慢,馬上取了來——這東西不大,卻用杏黃布包裹,平時張魯絕不許人碰一下。 “打開它。” “諾。”張盛解開,見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璽,長寬二寸,厚有七分,上雕螭紐,下刻篆字——正是天師道掌教至寶,陽平治都功印! “你們弟兄七人雖各有所長,唯你悟性最高、修真最勤,日後將有所成,必能弘我道法。自今日起,你便繼天師之位,但願你孜孜不倦,修真有份,進道無魔。”

“師尊,弟子……”張盛本想說兩句自謙的話,但這時候哪顧得上虛禮?趕緊磕頭,“弟子領受!” 張魯心事已了大半,身子漸漸癱軟搖晃,又道:“還有……書案上有道教旨……把他呈與魏王……” 張盛這才注意到一旁明晃晃的絹布,雙手捧起看起來: 張盛看罷手都哆嗦了——“魏氏承天,載在河雒”,這種話旁人說說無所謂,但對於一教之主不能亂講,虔誠的教徒絕對相信這是天命。 “以國師命魏王行天下”更是最緊之言,這豈不是說曹操受天師之託主宰天下嗎?這份教旨頒布意味著所有天師道教徒轉而遵從曹操,都要視曹操為神明,天師沒有直接統轄教眾之權,那天師道豈不是不存在了? “師尊……這是為什麼?是曹操害了您呀!” “為我張氏之安危,為天師道無數教民,更為你們能繼續弘道。答應我,忘掉仇怨,不要追究此事了。”張魯很清楚,即便曹操除掉他也不會放過他子嗣後人,天師道無數教徒都會無辜受累。與其大家都被曹操迫害,不如把一切拱手獻上,只犧牲他自己,讓所有人融入魏國免此一劫。

“此令一出,我張氏三代心血豈不化為烏有?” “大道甚夷,永存不滅。”張魯腹內早已痛如刀絞,強忍著說,“道可道,非恆道,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只要一心修真,外化而內不化,有沒有天師道又有何區別?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父親!”張盛再矜持不住,哪還管什麼教規,印也拋到一邊,抱住張魯淚如雨下,“您是天師,您不能走!您不是說要以大道拯救世人嗎?” “嘿嘿嘿,”張魯竟然笑了,輕輕推開兒子,慢慢合上了眼睛,“太上老君生於春秋昏亂之際,若他能憑藉道法安定天下,何必西出函谷隱遁呢?度化貴在度心,心之愉悅便乃人之愉悅,人之愉悅便乃世之愉悅。無論何朝何代誰為帝王,若能使世人無憂無慮,即為超脫之時。其實人並非活在世上……”說著他把手縮回,撫在自己心口,“而是活在這裡。”

張盛忍住眼淚:“孩兒明白了。” 張魯盤坐在那裡,恍惚間已不再感覺痛苦,反而渾身輕飄飄的,彷彿自己靈魂要脫離身軀飛上天際,但他還有最後的話要交代:“要抱朴守真……天地之所以能長久,以其不自生……切記外化內不化,性命雙修,終有一日能弘大道……終有一日……”他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已細不可聞,漸漸地,嘴唇不再翕動了。 張盛凝望父親,好久好久,不知為何突然哭不出來了,面對眼前這具屍身竟覺得自己彷彿從來就不認識。父親曾是縱橫捭闔割據一方的軍閥,曾背信棄義反叛劉焉,曾殺害張修兼併教眾,但是他又度化了那麼多百姓,使他們虔誠順服;此時此刻他真的超脫了,最後時刻竟如此安詳、如此豁達,這心如止水的境界遠非生命所能局限——真乃一代宗師!

想至此張盛不再難過,他擦乾眼淚,敞開房門高聲嚷道:“天師羽化了……” 一陣哀聲響起,張富、張廣兄弟皆伏地痛哭。張衛剛馳馬趕到,未能見兄長最後一面,立於中庭搥胸頓足。張盛再未發一言,他還有許多事處理,為了張家、為了教眾、為了繼承父志繼續傳道,絕不能耽擱。他收好印璽,揣上教旨快步出院門,信手拉過叔父騎來的馬,縱身而上,連連揮鞭直奔王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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