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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崔琰下獄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4643 2018-03-13
鄴城最熱鬧的地方要屬臨淄侯府,雖是坐落於城東北的戚里,與五官將府只隔兩趟街,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曹丕的府邸恬靜優雅,甚至有些冷清。曹植這邊大不相同,他本以詩賦馳名,府內從事也多風雅之人,招惹得鄴下文人紛至沓來;最近不少官宦子弟也登門拜謁,你來我往、吟詩贈賦、彈箏撫琴,整日熙熙攘攘門庭若市。 臨淄侯是愛風雅之人,似乎還嫌這府裡情趣不夠,去年又派人從兗州成武一帶移植了不少牡丹,都種在當院裡。如今正值乾旱,虧了曹植招了一幫弄圃能手小心栽培,竟盡數開放,奼紫嫣紅葳蕤生光,清香飄逸宛如仙境,大清早就引來一群風流文人。荀緯、王像、劉偉各顯身手每人都作了一篇《牡丹賦》,互道短長皆有得意之色;劉表庶子劉修也是這府裡常客,掛名議郎並無實職,孑然一身獨居鄴城的公子哥,比他那個在許都當傀儡高官的哥哥享福多了,半肚子詩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卻專好臧否旁人文章,拿過詩來就咋舌:“不美啊不美!”腦袋晃得似貨郎鼓,又說不出門道,逗得眾人呵呵直笑;那旁青石上擺了弈局,倆少年戰得正酣,一個是樂安才子任嘏,一個是夏侯淵幼子夏侯榮,兩人都有神童之名,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引得府中眾侍從都來圍觀。

眾人正暢談風雅各取其樂,卻見文學侍從鄭袤急匆匆闖進院來:“侯爺可在這邊?” “鄭兄來得正好。”王像正與劉修舌辯,見他來了忙一把拉住,“小弟剛寫了篇文章,劉賢弟又說不好,你來評判評判。” “不看!”鄭袤慌慌張張,哪有心思與他說笑,“侯爺在哪兒?” 王像見他推脫甚感無趣,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一早就沒見,八成還在書房裡吧。”這幫人常來常往隨便慣了,即便沒見到曹植照樣我行我素。 “誒呀……”鄭袤心裡起急,指著眾人嚷道,“你們也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此乃臨淄侯府!還有沒有點兒規矩?”說罷一甩衣袖,快步奔了後院。 眾人竊竊議論:“這廝今天中什麼邪了?不理他,下棋下棋……” 此時此刻曹植確實還在書房,最近父親沒交什麼差事,入宮請見十次倒有八次不見,大好時光閒著作甚?可不就與朋友四處盤桓唄!昨晚二哥曹彰做東,兄弟們去了不少,竟還招了幾名歌伎,鬧到定更天才散,曹植回府很晚,也不願再到後宅驚擾,就在書房里糊里糊塗睡了半宿,未免有些疏懶,洗簌完畢聽說大夥都到了,剛要出去支應卻被劉楨、司馬孚攔下,硬生生要上什麼諫書:

曹植哭笑不得地看完諫書,瞅瞅跪在一旁煞有介事的劉楨:“怎麼回事?如今怎麼連你也學會這一套了?” 劉楨一本正經:“屬下是為侯爺著想。” 司馬孚跪在另一邊,也跟著幫腔道:“公幹所言極是。” “採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倒是篇好文章。”曹植輕輕把它放在一邊,笑道,“是我沒睡醒,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叔達若說這種話我不奇怪,可你還是瀟灑詼諧的劉公幹嗎?” 劉楨不禁愴然——自從獲罪被釋他就再也瀟灑不起來、玩笑不起來了,果真就像那塊石頭一般棱角已磨盡。宦海沉浮絕非遊戲,明槍暗箭是是非非,身在其中不可能嬉笑怒罵無所顧忌,胡鬧了半輩子,也該回歸正道了。 “屬下平素不謹,深以為今是昨非,懇請侯爺納此良言,屬下感激不盡。”說著劉楨磕了個頭。

“人之相交貴在率真,你又何必這副素面朝天的樣子?”曹植甚感可惜,“邢子昂北土彥士,我平素禮數未敢有虧,重春華而忘秋實又從何談起?” 劉楨道:“侯爺對邢公確實恭敬有禮,但您整日招攬一群不羈文人,言笑不拘親暱戲狎,邢公那等保守之人如何看得慣?人分長幼,德有高低,他號稱'德行堂堂',怎屑與劉修、王像這般人為伍?” 司馬孚也接茬道:“前番邢公密奏之事侯爺難道忘了?如今楊修已數月沒登咱府門,丁儀兄弟也很少來了,旁人尚知避嫌收斂,侯爺實在應該收一收鋒芒才是,似五官將……” “像大哥那樣還有意思嗎?”曹植打斷他話,背手起身,“畏首畏尾虛情遮掩,還有何意趣?我本就無意與他相爭,不過想為國家、為父親做些事,若因俗世侵染毀我之心性,不能為也。”

司馬孚卻道:“人間之水污濁,野外者則清潔。俱為一水,源從天涯,或清或濁,所在之勢使之然,非干心性也。侯爺品性純良無以復加,然不能融於世,又談何作為?天道有真偽,真者固與天相應,然偽者人加智巧,亦與真者無異。只恐侯爺之誠未能感天,卻被矯情偽飾者所擾。”他這話已說得十分露骨,不管他兄長如何立場,至少他是真心實意想輔佐好曹植。 曹植卻只微微一笑——司馬孚自從入府幾乎天天向他諫言,他固然念其一番好意,但早已不大當回事了。 劉楨見他全不在意,又道:“克己復禮本為國之正道,侯爺豈能不納?” “哈哈哈……”這種話從劉楨口中說出,曹植總覺好笑,“公幹亦知克己復禮?外面那些朋友嬉笑戲狎,論起來你可是始作俑者!”一句話倒把劉楨噎得無言以對,真不知這些年他與曹植意氣相投,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

司馬孚還欲再諫,忽見鄭袤急匆匆闖了進來:“啟禀侯爺,崔公被大王下獄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呆立當場,劉楨疑惑地問:“哪個崔公?” “還有哪個崔公?崔季珪崔大人。” “胡言……怎麼可能……”曹植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相信。在他們看來崔琰不但是國之忠良,還是曹操所倚重的大臣,十餘載恪盡職守,怎麼可能獲罪? “千真萬確!”鄭袤急得跺腳,“有人與崔公作對,尋了一封他與楊訓往來的書信呈獻大王,也不知上面寫些什麼,大王看後指責言辭不遜,派人連夜將崔公抓捕入獄。今晨消息傳開,眾臣都爭著往宮中求情呢!” 曹植蹙眉片刻,卻道:“料也無甚大事,這般老臣父王不會隨便處置。以前賈逵不也下過獄麼?前幾日徐奕遭斥罷官,如今不還在朝里掛著議郎的銜麼?崔公秉性倔強難免與人結怨,父王自會明察秋毫,再說還有群臣保奏,料也無妨。”

“借一步講話。”鄭袤也不顧尊卑了,拉著曹植出門來至簷下,耳語道,“我聽宮中之人傳言,構害崔公的好像是丁儀。” 曹植一怔,頃刻間明白了——丁儀欲扳倒崔琰助我登位,怪不得近來少來我府,果真是故意避嫌;可崔琰是耿介忠義之人,若這樣被丁儀整倒,豈不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丁正禮做事太過偏激,事先竟不與咱商量。”鄭袤話要說又恐劉楨他們聽見,小聲嘀咕著,“聽聞信中所言非同小可,大王震怒已極,絕不會輕饒崔公。此事關乎侯爺聲譽,無論如何您得入宮保奏,免得旁人說三道四啊!” “這……”曹植犯了難。論情論理都該出頭為崔琰說句話,無奈他原配夫人乃崔琰侄女,連信上寫的什麼都沒搞清楚,這麼冒冒失失跑去保崔琰,倒似是徇私情!曹植暗暗埋怨丁儀做事不當,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家僮禀報:“夫人請侯爺後宅敘話。”

“你且等等。”曹植甩下鄭袤先奔後面,一進後宅垂花門,就見妻子崔氏跪於當院,後面還有一堆女眷,皆是崔家之人,也都陪跪著,“你們這是……” 崔氏以膝代步爬到丈夫身前:“賤妾懇請夫君救我叔父一命!” 曹植與她雖不敢說舉案齊眉也甚是恩愛,連忙攙起:“你這又是何必?我自會想辦法,這事急不得。” 崔家之人怎能不急?崔琰之女跪在地上泣道:“侯爺豈不知我父何等忠良?昨夜虎豹士闖入我府,不由分說就將他繩捆索綁拿往監中,大王天威難測,若再不救只恐……只恐……”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眾女眷也都跟著哭。 還有個衣飾華貴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崔家甚麼人,又是叩頭又是央求:“我家大人阻侯爺為嗣,老嫗代為謝罪。只求侯爺念在與崔氏聯姻份上,您就高高手,饒了我家大人吧……以後清河崔氏對侯爺忠心不貳……”

“啊呀!這從何說起!”曹植就怕有人瞎揣摩,可現在連內眷都認為崔琰是他害的,怎逃世人悠悠之口?懶理是非偏偏惹上是非,曹植急得團團轉,一院子女眷攙也不是、扶也不是,妻子也跟著啼哭不止。 曹植把心一橫:“也罷,我去求情便是。”回到前院見鄭袤連馬都叫人備好了——聽說夫人找他,就料到得鬧這麼一出! 兩人牽馬出院,外面相候的賓客一股腦兒圍上來施禮。劉偉笑呵呵道:“在下特來請臨淄侯赴宴,鐘公新近舉荐一個才子,還是尊家同鄉,名喚魏諷,談吐風流出口成章,已在西曹備選。今日我與家兄做個小東,邀了不少好友,連宋仲子先生也要來,請侯爺賞光。”劉偉的家兄正是曾為五官將文學,又調任朝臣的劉廙。 這會兒哪還有工夫赴什麼宴,曹植把崔琰之事簡單說了。這幫人不少在朝中掛了職銜,雖沒什麼正經差事,入見倒不成問題,聽說要保崔琰,個個躍躍欲試,不為崔琰也得給臨淄侯面子啊!立時湊了十多人,司馬孚趁亂去了趟偏院,竟把家丞邢顒也搬請出來了。現在也顧不得長幼高低了,一行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都往王宮趕。吵吵嚷嚷遞了牌子,剛至顯陽門下,就見峨冠林立袖袂如雲,幾十名官員早候著請見呢。

崔琰何等人物,朝中出這麼大事群臣焉能不來?列卿鍾繇、王朗、王修、國淵,尚書台袁渙、涼茂、毛玠、楊俊、何夔、常林、傅巽,就連剛罷職的徐奕也來了,其他似桓階、辛毗、陳矯、司馬懿、賈逵、楊修之流數不勝數,朝廷和幕府的重臣幾乎湊齊了,獨缺西曹掾丁儀。曹丕站在最前面,似被擋了駕,手足無措甚是焦急。 “大哥,怎不進去?”曹植分開人群擠到前面。 曹丕還沒說話,辛毗一旁冷冰冰道:“大王不准我等進去保奏,臨淄侯想必無妨吧?” 曹植聽出他有揶揄之意,八成也誤會了,忙提高聲音對在場眾臣道:“崔公乃我大魏耿介之臣,有比干之烈、史魚之直,無論如何咱們也要保他無恙!”劉修、劉偉那幫人都是隨他來的,紛紛摩拳擦掌:“對!臨淄侯說的對!”說著都湧到前面,嚷著要內侍臣入奏請見。

曹丕卻悻悻然瞟了兄弟一眼——整倒了徐奕又害崔琰,還來虛情假意充好人。三弟啊三弟,一奶同胞我竟不知你這麼奸詐! 群臣憂心忡忡等了半個時辰,才見有個十幾歲的小寺人昂首闊步而來:“大王有令,求情保奏一概不准,命爾等速速散去不得囉唣!”說罷轉身便去。 曹植識得是新近受寵的小黃門嚴峻,趕忙拽住:“嚴公公且慢,我兄弟能不能進去?” 嚴峻雖是孩童,卻甚機靈,滿臉堆笑道:“大王說不見,小臣做不得主,二位世子還是回去吧。” 曹丕卻問:“現在誰在父王身邊?” 嚴峻本不該說,又不敢得罪五官將,小聲道:“騎都尉孔大人和丁西曹在裡面呢……小臣復命,少陪少陪。”再不容他兄弟再問話,趕緊一路小跑溜了。 群臣不得入見更覺憂慮,也不知誰嚷了一聲:“我等在此跪候,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崔公保出來!” “使不得!使不得!”又有人道,“大王年邁脾氣愈戾,別再救不出崔公,把大家都陷進去。不如……不如留下五官將與臨淄侯,咱們到大牢看看,即便見不著崔公,跟獄吏託付一下也好啊!崔公也一大把年紀了,先把他照顧好,咱再想辦法。” “走走走。”群臣拿定主意熙熙攘攘散去,只留下曹丕、曹植,兩兄弟一東一西立於顯陽門下,彼此再沒說一句話…… 司馬懿早在人群中望見兄弟司馬孚,趁著大夥出宮擾攘之際,把他拉到僻靜之處,鬼鬼祟祟問道:“丁儀構陷崔琰之事臨淄侯可知?” 司馬孚還未得聞,險些叫出聲來。司馬懿趕緊摀住他口:“不知便好,此事莫要張揚。” 司馬孚餘悸未消:“這豈不是陷侯爺於不義嗎?” “哼!”司馬懿冷笑,“什麼義不義?少說這等迂腐之言,徐奕、崔琰都叫他扳倒了,若毛玠再受斥獲罪,滿朝文武震怖,日後誰還敢再保五官將?丁正禮可真夠狠的……你最近有沒有給臨淄侯進諫?” 司馬孚連連搖頭:“諫言倒是不少,無奈侯爺不納,還是與劉修那幫閒人廝混。” 司馬懿卻很滿意:“納不納忠言是他的事,諫不諫是你的事。只要吾弟盡到職責,給臨淄侯留個忠心耿耿印象便是。” “在其位,謀其政,理所應當。小弟既為臨淄侯侍從,自然全力輔佐侯爺,兄長你呢?” “我?”司馬懿一笑,“我還幫五官將。” 司馬孚困惑不解:“兄長助秦,卻叫小弟仕楚,究竟為何?您到底是為五官將而謀,還是為臨淄侯而謀?” “我的傻兄弟喲!”司馬懿拍拍他後腦勺,“時局未明前途未卜,可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我是為咱司馬氏的前程而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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