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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徐奕罷職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5392 2018-03-13
曹操稱王,魏國本該萬事和諧欣欣向榮,沒想到河洛不出、祥瑞不降,反倒先鬧出場兵禍。此事起於把守門的衛士長嚴才,此人曾為軍候,被曹操貶為軍吏,領著幾十個兵看守左掖門。其實左掖門只是西宮止車門西側的一個小旁門,連著西夾道。平日曹操處置事務皆在東宮,西面文昌殿沒有重大禮儀不開放,止車門常年關閉,再往西又是僅供曹家私用的銅雀園,所以左掖門平常也不開。 嚴才當年在左校署採石場何等威風,如今被貶到這麼個破地方,天天守著扇不開的門,莫說升遷無望,就連找個達官貴人巴結巴結的機會都沒有,整日還要遭衛尉署斥責,家產也全叫孔桂敲詐乾淨了,早窩一肚子火,和他在一起的哥們也多有怨氣。也是這幫宵小之徒不知天高地厚,竟冒出刺殺魏王洩恨的念頭來,僅憑十幾個人就想衝上銅雀台殺死曹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對付這麼荒唐的叛亂,根本無需調城外大軍,僅僅王宮各處衛兵出動就平息了。嚴才拒捕當場被亂刃分屍,其同黨十餘人下獄,逃出宮的也被楊沛盡數抓獲。事情不大卻鬧得宮內宮外人心惶惶,謀害魏王無論如何也是大案,曹操震怒不已,必要追出幕後元兇,責令大理寺處置。鍾繇不敢怠慢親自審問,連過三堂可就是問不出背後陰謀——本來便是嚴才挾恨起意,根本沒什麼幕後元兇嘛! 但曹操對這結果不滿意,在他看來若無幕後主使區區十幾個小卒怎會辦出如此膽大包天之事?不是交通敵國,就是與許都君臣有關。鍾繇沒辦法,硬著頭皮繼續審,諸般苦刑用盡,依舊沒有進展。這幫犯人也知難逃一死,無奈怎麼招供都過不了關,受盡酷刑還不如死個痛快的,最後竟連“忠於漢室,為國鋤奸”都喊出來了!反倒把曹操嚇個夠嗆,再不敢張揚此事,趕緊把這幫倒霉蛋殺了結案。

案子是結了,曹操餘怒未消,責令將郎中署、衛尉署來次大徹查,凡稍有違禁的一律打發到軍中,各處宮門兵長全部改由沛國籍貫之人擔任。進而核查朝廷、幕府各官署士人,又對叛亂士兵的同鄉、親族、共事之人嚴加盤詢,足足折騰了十多天。核查官吏本就是敏感之事,又素來多恩多怨,未免有些不得誌之人藉此機會發發牢騷: “什麼唯才是舉,我看是任人唯親,呂昭不過是曹氏家奴出身,如今竟官居校尉,這叫什麼道理?” “我在縣寺當個小小功曹,我親侄子卻官居別駕,難道見了面我還得給侄子下跪嗎?” “毛玠選官一味尚儉,我上次參選不過就穿得好一點兒,結果就沒補上掾屬的缺……” “還記得李孚嗎?當年袁曹大戰,千軍萬馬之中出入鄴城,連主公都器重的人,去年竟外放到偏遠小縣。崔琰卻推薦了個楊訓,算是什麼東西,主公稱王他第一個上賀表,滿卷諂媚之詞,就是個馬屁精!”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何況還有睜大眼睛尋是非的。西曹屬丁儀早對長官不滿,又懷恨崔琰、毛玠不肯保曹植,聽到這些風言風語甚是高興,逐條幾下匯報曹操。曹操於是對這個丁沖之後格外恩寵,所言無不納之,因而對東西兩曹屢加斥責,一場是非從下屬鬧到上級。最後結果是西曹掾徐奕因失察之過罷官。丁儀如願以償當上了西曹掾,與東曹掾何夔共掌選官之事。 新任命頒布下來,群臣紛紛揣測——自西征歸來曹操對立嗣之事態度十分曖昧,稱王之際也未立太子,甚至近來連曹丕、曹植的面都很少見,更不要提交給什麼差事,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全然窺不透他心中所想。現在這個任命似乎已解答了大家的疑惑,丁儀毫無疑問是“曹植黨”,而何夔其人素來謹慎,不參與是是非非,對立嗣之事也無明確表態,算是中間派。東西曹兩黨平衡被打破,曹丕失勢,因而大多數人判斷大王還是意屬曹植。

不過曹操卻沒空顧忌臣下如何揣摩,他最關心的是如何穩定眼下這副爛攤子。原想在登上王爵後就逐步給自己加賞賜、加帝王衣冠,現在顧不到那些了,日蝕、乾旱、叛變這一連串事已使他名聲受損,愚昧百姓頗有非議,而選官關乎士人,他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再栽跟頭了,所以任命頒布之後他召見何夔、丁儀反复叮囑…… 丁儀低垂二目恭恭敬敬侍立在大殿上,雖表面恭謹,心裡卻波濤起伏。他剛過而立之年就擔任了相府西曹掾,在人才濟濟幕僚成群的鄴城絕對稱得起“少年得志”,日後前途無可限量。不過他很清楚,能坐上這個位子除了自己的才智,還多虧父親冥冥中保佑。他父親丁衝與曹操既是同鄉又是好友,若論及曹操的原配丁氏,多少還能攀上些親戚關係。丁沖在奉迎天子東歸時幫過大忙,曾官居司隸校尉,卻因酗酒而死,曹操自然把這份厚遇轉到下一代。因而不光他擔任了西曹掾,他弟弟丁廙也在最近被授以黃門侍郎之職,成了魏王近臣。所以他反复提醒自己,對曹家的恩寵一定要全心報答,要盡心盡力效忠這個國家乃至以後的新王朝;但在此之前還有個使命要完成,就是輔佐臨淄侯上位。在他看來輔佐曹植即是效忠曹魏,這不但與魏國之興衰榮辱息息相關,也與自己禍福密不可分。

丁儀將徐奕扳倒了,但並不意味著勝利,因為毛玠、崔琰還在。雖然他倆早已轉任尚書,但崔琰署理選官事務近十載,毛玠更是乾了二十年,威望和人脈早已奠定,後繼者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避開影響。如果東曹、西曹兩掾好比當今天子,那毛玠、崔琰就像魏王,雖不在其位卻凌駕其上。 想到這些丁儀不禁偷偷瞥了瞥身邊的何夔,這傢伙又是怎樣一個人呢?丁儀雖然歲數不大,但來到鄴城也很多年了,因為父親的關係也沒少聽聞官場之事,但對於何夔的印象卻始終模模糊糊。他只知道何夔何叔龍乃陳郡望族,早年曾被袁術脅迫,後逃歸曹操;此人名氣雖大得很,但很少對時政發表見解,對曹丕、曹植之爭也置身事外,自魏國建立便躋身中台,卻不顯山不露水,有時甚至感覺不到他存在;而與之極不協調的是他華貴的衣飾、精美的馬車、奢華的宅邸,據說何家飲食起居皆有講究,吃頓酒席就要花一萬錢。不過何夔這麼奢侈不是靠俸祿,而是憑陳郡何氏龐大的產業。但在提倡節儉的曹操麾下竟有這麼個大臣,並與袁渙、毛玠那等清貧之官多年相安無事,簡直不可想像。在曹操召見之前丁儀已想盡辦法接近這個人,但何夔總是不即不離難以窺測,至今還像謎一樣……

其實不單丁儀,就連曹操也並不真的了解何夔,他嘴裡一邊說著囑託的話,一邊思量著何夔這個人——在他眼裡這位頂著名士光環的老臣總是不按他的規矩辦事,卻往往能給他意外驚喜。昔日青州海盜管承勾結遼東公孫氏叛亂,鬧得青徐沿海不得安寧,曹操任命何夔為長廣太守,協同樂進、李典進剿,可他到任後卻派了個與管承相熟的縣吏將海盜招安了,雖然沒能如曹操所願斬盡殺絕,卻因而得到不少船隻和水兵,不能不說是筆收穫。此後曹操推行租稅新法,各地無不遵行,偏偏到長廣郡何夔以戰亂未寧為名拒不執行,曹操無奈把他調回幕府,不久樂安郡出現叛亂,曹操又派他去剿滅,這一次不知他又用了什麼辦法,大事化小,漸漸把叛亂平息了。雖然他往往不合心意,卻總能讓曹操無話可說,因而建國時曹操鑑於他的功勞和名望還是將其納入尚書之列。

曹操一如既往陳詞濫調,闡述選官之事的重要,囑咐他們要盡量顧全大局,當然主要還是要向毛玠討教經驗,遵循一貫“唯才是舉”的主張;聽得丁儀心裡澀澀的。最後曹操喝了口水,禮節性問道:“你等還有何疑惑?” 丁儀一篇聆聽教訓受益匪淺的腹稿早打了半天,方要脫口而出,卻聽何夔搶先道:“臣有下情啟奏。” “說。”曹操也並不十分意外。 “對毛公、崔公的選才之法,臣有些不同見解……”何夔話說得很平淡,但聽得出這個“不同見解”絕非什麼好見解。丁儀聽了不禁精神一振。 “哦?”曹操微微一笑——毛玠的選官之法即是他一貫主張的,對毛玠他們有意見說穿了就是對曹操有意見,只是這話委婉。 何夔不緊不慢道:“自軍興以來,戰亂紛紛制度草創,用人未詳其本,是以各引其類,時忘道德。以賢制爵,則民慎德;以庸制祿,則民興功。臣以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鄉閭,使長幼順敘無相逾越,才德相符名至實歸,顯忠直之賞,彰教化之功,則賢者不肖者可別。上以觀朝臣之節,下以塞爭競之源,以督群下,以率萬民,如是則天下幸甚。”

“嘿嘿嘿……照你這麼說,是否還要試經義、論門第、搞個什麼月旦評啊?”曹操雖在笑,但口氣完全不似玩笑,倒像是痛斥。 “臣不敢。”何夔倒沉得住氣,躬身施禮,“只是臣覺得當下用人之法有弊病……” “有何弊病?”曹操倏然收起笑容,聲音已越發嚴厲。 何夔口氣謙卑,言辭卻不謙卑:“自古用人德為貴,後考其行,既而則才。大王獨以才取士,未免張幸進之風,有些本末倒置了。”丁儀在一旁臉上嚴肅,心下卻甚覺好笑——還沒正式上任,東曹大印都沒捧熱乎,八成又要換人了。 怎料曹操竟沒發作,只是左手顫抖,蹙眉凝視著何夔。這些話他已聽得耳朵快起繭子了,高柔來說他可以笑其憨直,張魯說他可視為妖言左道,宋衷說他可以當作書呆子迂腐之論,可現在何夔都在說,難道他所謂“唯才是舉”真的不合時宜?但諸人所論以德行取士真的就那麼公平?其實質又是什麼?曹操再不想假惺惺繞彎子,乾脆把話挑明:“你等口口聲聲以德取士,其實還不是想恢復昔日世家門第之選?若長此以往,經學之家挾儒術以進,寒微之徒積於末流,則州郡望族充斥衙寺,朝堂之上盡為門閥也!”

曹操的心裡話終於被何夔逼了出來,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讓那些世家大族、豪強門閥掌握大權。 但這還不算盡言,其實若論門第,曹氏何等出身?贅閹遺醜諂諛幸進,若曹操像袁紹一樣是經學望族之家,恐怕就不會如此反感了吧?這話何夔敢想不敢說,只道:“大王若這般設想,也無甚不妥。孟軻有言,'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自先帝以來毀經蔑道重用宵小,人人希冀功名,家家欲得封侯,故幸進者、攀附者、買官者、左道者、投機媚上者,諸般雜流甚囂塵上,國安能不亂?” 這論調曹操其實是默許的,當年他何嘗不是站在何進、袁隗一邊與蹇碩、十常侍相抗?何嘗不痛斥許訓、樊陵、任芝那等鑽營幸進的大臣?其實深究起來,他父親曹嵩和幾位叔父也未嘗不是這類人物!

但偏偏曹操走上一條背叛家門之路,堂而皇之成為正統衛道士的一員,可如今他出人頭地,卻又不由自主地維繫、遮掩著這種出身。他不敢再想下去,把手一揮:“夠了!往事無須多提,今乃紛亂之世,經籍之士迂腐不堪百無一用,就憑他們去滅孫權、討劉備重整天下嗎?” 何夔見他恚怒,緩緩跪倒:“治亂以奇,治平以正。戡亂之際獎軍功、重才智毫無非議,然今大魏國基已定,應改弦更張,興教化、揚經義,匡定九等,使世人各行其道,方能長治久安。設使不尊正道不施德政,國無常法民無定制,只恐百姓不尊官寺、僚屬不敬尊長,世人不務正道專攻奇巧,投機幸進禁而不止,德行之人隱居避退。我泱泱大魏將永無寧日矣!” “住口!”曹操明知他說得有理,卻忍不住蠻橫道,“危言聳聽!生殺予奪盡在寡人之手,有何可懼?你不也是中原望族之人麼,難道你想隱遁山林孤就容得你活著走嗎!”這已是赤裸裸的恐嚇。 恫嚇一出非但何夔驚懼,連丁儀也嚇得臉色煞白,這節骨眼不能幹看著,連忙也跪下了:“何東曹所言出於忠心,大王何必……” “大王恕罪……”何夔突然顫巍巍開了口,又給曹操磕個頭,“臣有一物斗膽請大王觀。” “何物?” 何夔哆哆嗦嗦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瓷瓶放在青磚之上。 曹操詫異:“那是什麼?” “鴆酒……” 曹操愈加惱火:“你帶鴆酒入宮難道要威脅寡人?想博一個死諫之名嗎?” “臣不敢,這鴆酒不是今日備下的,臣袖揣毒藥已近二十載。”何夔滿面淒然,“臣深知大王乃救世之才,故追隨以來忠心不貳。然大王素行嚴政峻法,廣攬負俗之吏,雖掾屬親隨稍有失職便加杖責,又重用校事之人監察刺姦。臣出身清流愛惜名節,常恐處事不慎橫遭凌辱,故常年蓄此毒藥,誓死無辱!倘有一日大王要像對待那些刀筆之吏那樣杖責我,臣誠寧可自盡也不受辱……” 何夔淒苦的聲音迴盪在大殿之上,曹操呆呆望著那隻小瓷瓶——它就像一面鏡子,照亮了士人,也照亮了曹操自己。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孤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似乎所有為他效力之人並非是衝著他的治世之才,不是為功名利祿,就是因為他有戡亂匡世的智謀,並沒有多少人發自內心佩服他、頌揚他。或許時至今日他當了諸侯王,在世家正統之人眼中仍舊是異類,仍舊是玷污朝堂的宦豎子弟,從來就沒改變過! 沉默良久曹操終於發出一聲細若游絲的嘆息:“唉……何公請起,孤明白了……” 何夔顫巍巍抓起鴆酒又揣回袖中:“臣失禮。” “明白了……明白了……”曹操喃喃許久才道,“今你為東曹,權柄尺度自在掌握,任爾為之吧。” 丁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任爾為之!這豈不是暗示要改弦更張?豈不是向高門士紳妥協?兗州舉事以來實行二十餘年的選官法則豈不一舉撼動了? 霎時間丁儀敬仰地望著何夔,實在想不到這個平日謹小慎微的人竟有如此大能力,竟能使曹操妥協屈服……不!或許何夔只是推手,這是世道人心的力量吧?想至此丁儀靈光一現——如果“唯才是舉”的選官標準都改變了,那毛玠、崔琰奉行舊制,他們的威望不是也不復存在了嗎? 丁儀有些吃不准,小心試探道:“啟禀大王,侍中和洽曾言毛公選官過於尚儉,容易讓取巧之人鑽空子,今後這一條是否要改?” “自當如此。”曹操點了點頭。 丁儀心頭狂喜,按捺著激動又道:“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崔公久典選舉,雖一向慧眼公正也不免有刁猾之徒魚目混珠。前番所舉鉅鹿郡人楊訓,才能不足而媚上幸進,實在有些不如人意。” “哼!”曹操冷笑一聲,卻未說什麼——不需要什麼表態,單這聲冷笑就夠了。當初崔琰露版上奏立世子之事,這口怨氣曹操還沒忘呢。 何夔躬身辭駕;丁儀也跟了出來,退出大殿後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失聲而笑——太完美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毛玠、崔琰這倆老兒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薄弱了,扳倒他們為臨淄侯清障的時機終於等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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