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中)漢武執鞭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汲黯上谷查軍情

元狩二年四月,汲黯奉詔到了上谷郡治所沮陽。 郝賢率領長史等一干人出城迎接朝廷使者。 結局早在長史回到前線時,郝賢就已經預料到了。因此汲黯的到來,他並不感到意外。 唯一讓他放心的是,馳援的糧草早於汲黯三天就到了,這讓苦苦堅守了三個月的軍民終於暫時結束了飢餓的煎熬。 “皇上沒有忘記我們啊!” 那一天,郝賢長跪黃塵,頭貼著地上很久,淚水濕了面前的黃土。 從元狩二年正月到現在已經三個月了,左屠耆王率領的匈奴軍把沮陽圍得水洩不通,而呼韓渾琊的軍隊則分為兩部,一部沿著延水流域,與駐守在寧縣的西部都尉在廣寧、茹縣一帶展開交鋒。另一部分則沿著陽樂水流域,與駐守在女祁的東部都尉鏖戰。 戰爭初期,漢軍憑藉平時的糧草積蓄,使雙方形勢處於拉鋸狀態。可這些從當地徵集的壯丁,很快就處於窮於應付的被動地位,不得不向內地撤退。

二月的一天,漢軍與呼韓渾琊的軍隊在茹縣南的下落遭遇,雙方打得很慘烈,匈奴軍追著撤退的漢軍從縣城穿越而過,他們沿途搶掠財物,掠奪人口,一把火燒了城中的房屋。 等他們呼嘯而來的時候,漢軍早已越過冶水,進入到海坨山的密林之中。 失去了目標的匈奴人,把憤怒傾瀉在了逃難的百姓身上。 男人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婦孺,面對匈奴人的鐵蹄,他們除了驚恐、躲藏,毫無還手之力。 此刻,這些百姓正在莊主的帶領下,向山谷轉移。 莊主在心裡埋怨太守,他為什麼要將所有的壯丁都徵到前線去呢?難道百姓的命就不值錢么? 站在一塊大石後面,他遠遠瞧見了追過來的匈奴軍。他本來腰間還掛著寶劍,可為了保護百姓,他將兵器遞給了身邊的一位老者,自己徒手出現在敵軍面前。

奔馳在前面的匈奴千夫長被這個手無寸鐵的漢人給震住了,他勒緊馬韁,戰馬一聲長嘯,馬隊頓時停住了,數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他。 雙方對視了片刻,莊主聲音洪亮地問道:“你們不在漠北牧馬,反而千里馳驅,來到這裡,不就是貪圖漢人的財物麼?我願意用本莊的財物換得百姓的安全,怎麼樣?” “什麼?”匈奴千夫長指著莊主,放聲大笑地問身後的部屬,“你們說怎麼辦?” 其中一個百夫長揮舞著戰刀喊道:“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眼看匈奴軍一步步逼近大石,莊主明白了,今日拼亦死,不拼亦死,倒不如拼個血灑河谷,也不枉做一回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他從老者手中接過寶劍,便朝匈奴千夫長一個直刺,匈奴千夫長橫空一個劈刀,莊主接住了,並順勢把他拉下馬來,兩人在山谷的溪水邊殺作一團。

莊主不愧是當年的部曲首領,劍鋒冷峻,招招進逼。不一刻,匈奴千夫長便氣喘吁籲了。匈奴士卒眼看千夫長招架不住,紛紛湧上來將莊主團團圍住。莊主左沖右突,前面的匈奴士卒紛紛落馬倒地,後面又潮水般地擁了上來。眼看突圍無望,莊主趁著敵軍退縮之際,仰天長嘯,用劍自刎了。 匈奴士卒們又是一陣亂刀,把莊主剁成了碎塊。 “莊主!”大石背後的老者,不顧生死地撲了上來。 “莊主!”幾位中年的戶長也跟了上來。 “莊主!”女人們哭喊著擁了過來。 “爺爺!”孩子們驚恐地哭叫著。 戰爭!讓人的獸性在血雨中迅速膨脹,讓善良在金戈鐵馬面前顯得如此無助。 老者捧起一縷莊主的頭髮,噴火的眼睛投向匈奴人:“你們殺一群無辜的百姓算什麼英雄?簡直是禽獸不如!”

千夫長一刀下去,老人的頭就滾落在地了。 為了女人,男人們手挽手倒在了血泊中;為了孩子,女人們前赴後繼地連成血肉的城牆。 匈奴千夫長飛快地掃了一眼女人們便喊道:“小兒殺掉,女人留下。” 女人們被生死存亡逼出憤怒的烈火,她們用身體保護著身後的孩子們,義無反顧地面對匈奴人的戰刀…… 之後,按照千夫長的吩咐,他們將擄來的女人手腳捆了起來,放上馬背上。他們離開山谷時,都沒有再看一眼河谷內的屍體,留在那裡的只是慶賀胜利的歌聲: 山鷹憑藉草原的風 才能展翅翱翔 匈奴的戰刀靠敵人的血 才能擦亮 催動胯下的戰馬 踏破鳳凰山闕 揮舞手中的戰刀 掃落邊塞的風雪 我們是太陽的兒子 沒有誰能夠阻止

匈奴人征戰的步伐 兩天以後,守衛下落的司馬衝出匈奴人的包圍,回到了沮陽城,他沮喪地跪在郝賢請罪:“末將有罪,下落失陷了。” 這本在郝賢的預料之中,因此他更關注的是下落的百姓:“那百姓呢?” “說!百姓呢?” “莫非……” 長期在郝賢屬下履職,司馬深知郝賢視百姓重於一切,他知道瞞不下去,但他更清楚,扔下百姓不管,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 “下落的百姓在鳳凰山谷遭到匈奴軍的屠殺,死亡千人,末將有罪,請太守責罰!” “本官真想一刀結果了你!來人!將罪人拿了,聽候朝廷發落。”郝賢恨聲道。 接下來,戰事的發展讓現實變得越來越嚴峻。 隨著戰場形勢的變化,撤進沮陽的人越來越多,本來貧瘠的沮陽一下子麵臨著巨大的糧草壓力。

開始,還可以做到按時發放糧食,但隨著人口劇增,各軍的口糧由每日三餐改為兩餐,到後來只能維持一天一餐。士兵們空著肚子上城堅守,時有士卒昏倒在城頭。至於百姓,那更是苦不堪言。 有一天,巡城的司馬來報,說城東南發生了分食人屍的慘劇。 那一夜,郝賢站在冷風吹過的城頭,整整一夜無眠。他感到嚴峻的關頭到來了,一旦沮陽失守,那不僅意味著在大漢東邊防線上被撕開,而且直接影響到西線戰場的大局。自己革職事小,邊境的百姓從此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就在這時,朝廷援助的糧草到了。 郝賢知道,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接到來自長安的援助了,因為上計作假,等待他的將是以欺君之罪被押回長安…… 此刻,郝賢的心情反而平靜多了。上計作假是他提出來的,他不會推卸責任。

因此,當汲黯宣讀完皇上的詔書後,他沒有絲毫意外,他還是像接到朝廷援助那天一樣,跪地叩謝皇恩。 當晚,郝賢召集長史、幕僚和各路司馬宣布了朝廷的旨意,在新任太守到來之前,長史暫時署理太守職事。 夜闌更深,等人都散去後,郝賢對汲黯道:“大人旅途勞頓,還請早些歇息,罪職還要到城上去查看一下。” 汲黯的心就有些悸動——一個即將身陷囹圄的太守,一個曾封侯的將軍此刻還能恪盡職守,他很感動。他決定與郝賢一起前去巡防。 “這怎麼可以呢?”郝賢不知怎樣回絕汲黯的要求,“這……在下可是戴罪之身啊!” “暫且不提這個。” “只是這樣屈尊了大人。” “將軍何出此言?你我同朝多年,本使是那種雪上加霜的人麼?”

汲黯的為人他知道,要是不讓他同往,反倒顯得不近情理。長史見夜間風大,遂為汲黯準備了披風。 “邊城風大,夜間寒冷,大人披上這個,可以擋擋風寒。” “將軍終年與風雪為伴,本使吃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 兩人走出府門,沿途見換崗的士卒穿梭來往,雖然氣氛有些緊張,卻是有條不紊。而巷閭之間,百姓都紛紛獻出自己的財物,用於抗敵。大家見了郝賢,便停下腳步,立在路旁向他致意。 汲黯感慨道:“將軍處境如此艱難,軍伍卻如此整肅,百姓卻如此齊心,本使著實沒有想到。” “大人言重了,要是朝廷的糧草晚到十天,罪職也擔心不攻自亂呢!” 說著話兩人就到了城牆腳下,他們登上北城樓,雖說時令已是四月,可是邊塞的夜依舊是春寒料峭,冷風吹起汲黯和郝賢的披風,呼呼直響。

汲黯不禁打了一個哆嗦,轉臉看去,只見郝賢臨風而立,身影被夜幕包裹成一尊挺立的石像。他自然又是一番感慨,且不說那些坐而論道的京官們抨擊起邊塞的守將來疾言厲色,他們哪裡知道衛國戍邊的辛苦呢?他由此而想起李蔡、張湯等人,心想真該讓他們也做幾年的邊關太守。 正想著,就听見郝賢道:“大人請看。” 順著郝賢的手指看去,城北的山坡上篝火旺盛,傳來匈奴人的高歌聲,在天幕上形成一道別樣的風景。 “依照慣例,匈奴人一般都是在搶掠了邊城百姓的財物後就會匆匆退去,這次卻盤桓了許久,他們就是要等大將軍率我軍主力到來,引入大漠而殲之。” 汲黯道:“可這一回他們失算了,他們不會想到皇上會捨棄東線,而劍指河西。”

“這正是皇上的聖明之處。霍將軍眼下大概已經出了隴西,直奔祁連山呢!匈奴人向來認為,祁連山飛鳥難過,而我軍卻能翻越它,敵人豈能不驚?” 汲黯裹了裹披風道:“依本使看來,霍將軍之所以能夠縱橫河西,一賴皇上運籌帷幄,二賴將軍你在東線牽制。只是這樣一來……” “我軍雖然物資匱乏,但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們遠途跋涉,估計糧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現朝廷糧草一到,我軍士氣高漲,百姓人心穩定,在下縱是戴罪回京,也無憾了。” 回來的路上,兩人沒有說話,灰塵嗆著鼻子,沙粒落在肩頭。汲黯幾次想打破這種沉默,但搜腸刮肚卻找不出一個話題。 而郝賢的內心此時十分複雜。太守的印信已經交出,這裡的軍政各務都與他沒有關係了,就是現在將他鎖進囚車,他也無話可說。可是如果他披戴枷鎖,當著上谷軍民的面出城,將會給戰事帶來怎樣的影響呢?想到這,他鼓起勇氣道:“大人,罪職還有個不情之請。” “大人有話儘管直說,只要本使可以辦到。” “如此罪職冒昧了。”郝賢先向汲黯作了一揖,然後道,“因為罪職而使大人千里奔波,罪職內心很是不安。” “大人這是怎麼了?有話就說嘛。” “好!如此罪職就斗膽了。”這時,一隊換崗的士卒從身邊走過,他們整齊的步伐和抖擻的軍姿,更增添了郝賢的勇氣,“大人也看到了,上谷軍民數十年來之所以飽受匈奴之患而忠漢之志不移,全在歷任太守的苦心經營。現在軍中除長史和司馬外,部屬們尚不知在下獲罪的消息。為了穩定人心,罪職冒昧請大人明日離開沮陽時,不要對罪職施以枷鎖。” “如此忠心為國,本使答應你!”汲黯毫不猶豫道。 “如此,罪職就謝過大人了。” 夜幕濃重,可汲黯似乎看到了郝賢眼中的淚光。男兒有淚不輕彈,汲黯掂得出這淚的分量。 “大人這是為何?快快請起,折殺本使了。” 郝賢站起來又道:“罪職不願驚動部屬和百姓,希望大人明晨子時就押罪職回京。” “好!一切都依大人安排。” 有郝賢這樣的忠臣良將,真是皇上之幸,大漢之幸!汲黯的手與郝賢緊緊握在了一起。 “霍將軍知道了,會感謝大人的。”汲黯感慨道。 霍去病從狄道出發,經數日行軍,終於翻越了烏盭山,前面山勢逐漸下沉,他們進入了一條寬不過一里的狹長谷道。谷道兩邊峭峰相夾,橫空懸掛,欲飛似墜。他此時才知關於祁連山勢的描繪不是虛說,現實甚至比文字敘寫有過之而無不及。 站立道旁,看將士們從身邊走過,霍去病情不自禁地回頭望去,烏盭山已經被甩到身後,成了他們驚心動魄的回憶。 對生在中原、長於長安的霍去病來說,第一次作為西路軍統帥出征,想起剛剛過去的六天,不禁感慨造化的撲朔迷離。 那是怎樣的六天啊!烏盭山上的氣候飄忽不定,剛剛還是艷陽高照,只要山谷間飄來雲彩,頃刻間就風吼雪飄,寒氣刺骨。 刀子一樣的風刮過臉面,頭髮上、肩膀上落下厚厚的雪花;風吹透鐵甲,貼著將士們的脊梁,透心的涼;漫天的雪霧,從這個山頭飄到那個山頭,迷住了本就不好走的道路,一不小心就會墜落百丈崖底。 早在大軍進駐狄道時,隴西太守就提醒他一定要備足禦寒物品。但還是有不少的士卒沒有翻過山峰,就永遠地葬身在大山深處。 在這樣的氣候下,多在山上待一個時辰,就意味著要多付出生命的代價。未戰而先折兵,他難以面對這些士兵的親人。 霍去病十分嚴肅地對李樺道:“傳令各路司馬,督促將士們加快速度下山,千萬不要停下來。” “諾!” 李樺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出口,就听見耳邊傳來雷鳴般的吼聲。接著,對面山坡上捲起沖天的雪塵,從峻峭的崖頂滾滾而下。頃刻間,十幾名年輕的身影就被淹沒了。 霍去病和李樺驚呆了。 生命的旅途有時候就是這樣,烏盭山以這樣的冷酷接納了一群青春的軀體。 那一天,李樺沒有從霍去病的眼中看到一滴眼淚,這種堅韌和深沉似乎超越了他的年齡。在以後的日子裡,每打一仗,霍去病的心就覆上一層冰,或者一層鐵,使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無情。 後來,河西大戰結束後,當皇上頒賜封賞時,朝廷中有人也議論過,說他帶兵嚴酷。 可只有李樺知道,這種嚴酷背後所潛藏的是俠骨柔腸。 此時,當他們即將走出大山的時候,霍去病還來不及感慨,就把思路轉到對戰事的部署上來了。 李樺領著前軍司馬趙破奴從當地找來的嚮導來到霍去病面前。嚮導說往前再走三十里,就出了谷口,南部是匈奴人的河西草原,往北走就是荒漠。 “駐紮在此地的可是渾邪王的軍隊?” “此地是遬濮王的轄區。” 霍去病又詳細地詢問了匈奴軍的習慣和部署,嚮導也只能回答個大概,霍去病聽了不甚了了。但他很快釋然了,這個嚮導是從隴西流落到此的漢人,又能知道多少呢? 霍去病要李樺率領人馬加快前進,務必趕在黃昏前把行轅移到距匈奴最近的谷口。在李樺即將出發的時候,霍去病又叫住了他:“傳令下去,凡從谷口進來的人,兩日內不能出谷,違令者斬!” 當夜,漢軍在古浪谷宿營,沿著谷道一片帳篷,綿延長達十里。霍去病的行轅在距谷口約二里的一座山洞裡。李樺事先選了這洞,剛剛把一切收拾好,霍去病就帶著衛士到了。 一進洞口,他就覺得一股暖氣撲面而來,驅除了身上的寒冷,他定神去看,才發現是用乾牛糞生了火。 李樺道:“此地寒冷,樹木稀少,當地的牧民都是用牛糞取暖的。” “將士們都有麼?” “禀將軍,從午後進入谷道時起,各路司馬和校尉就令甚長帶著士卒去拾牛糞,現在大概都生上火了,說不定正在圍著火堆吃著餱糧呢!” 霍去病點了點頭,又要衛士下去傳話,取暖也要隱蔽,不可將我軍行踪暴露。說完這些,他才抓了一把餱糧,和著幹脯塞進了口裡。 自打離開狄道,他一路上就吃這個,現在到聞個那味就飽了。但他還是伸了伸脖子,強迫自己嚥下,然後坐下來詢問軍情:“細作回來了麼?” 話音剛落,就听見谷道上傳來沉悶的馬蹄聲,李樺出門去看,只見兩人騎著馬匆匆上坡來了。原來是軍侯和屯長。 軍侯瑟縮著身體,牙齒打顫,說話都顯得僵直了:“將軍在麼?” “正等著二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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