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中)漢武執鞭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齟齬始覺心隔遠

第二天,衛青舉行軍前會議,商議對蘇建的處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要求嚴辦蘇建的,不是朱閎,倒是議郎週霸。 “大將軍自領軍以來,未曾斬過裨將,以致有趙信投降匈奴之舉。而今蘇建單騎而歸,依律當斬,請大將軍不要姑息,這樣才能樹立軍威。” 朱閎立即反駁:“議郎之言差矣!兵法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守之,不若則能避之。勝負不僅取決於士氣,還取決於敵我力量的對比。蘇將軍以數千之眾當數万之敵,已屬罕見,單騎歸來,更見忠心。因此,下官認為不當斬。” “軍正大人所言甚是。如果對蘇將軍處以極刑,勢必冷了將士們的心,將來處於危機之中的將軍們誰還敢回來呢?”身為長史,任安在軍中的地位僅次於衛青,他的話無疑對蘇建的命運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衛青想得更多的是,作為三軍主帥,自己應該對這場失利負什麼責任。如果不是自己輕易答應了趙信的請求,也不會將這三千將士交與他。斬了蘇建,無異諉過於人,這不是他的秉性。 想到這裡,他站起來向大家拱手道:“各位對朝廷的忠誠讓本將感激不已。議郎勸本將斬將明威,此意離本將初衷甚遠。雖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本將之意,還是等回京面呈皇上,由皇上定奪為妥,不知眾位大人以為如何?” 衛青的一番坦誠直言,在眾人心中引起了不同迴響。週霸雖以為他過於謹慎,卻也沒有再提出異議。至於朱閎與任安,更是為衛青的慎微和慎行而讚賞。 看大家沒有不同意見,衛青遂做出決定,待班師回京請皇上定奪。 雖然衛青派公孫敖沿著趙信、蘇建的路線追尋匈奴主力,但他內心十分清楚,因為趙信的投降,漢軍已失去戰機。他之所以擺出這種架勢,也是為了迷惑敵人,穩定軍心。

現在讓他唯一牽掛的就是從雲中出擊的霍去病,每天坐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李曄詢問他的歸程。 軍前會議後的第三天早上,任安興沖沖地來到中軍大帳禀告:“霍去病所部大勝而歸,估計今日可以到達,李曄已經率大營衛士前去迎接了。” “回來就回來了,還迎接什麼?” “大將軍為何如此?少將軍以八百騎斬首兩千二百餘人,我軍傷亡甚微,下官以為應當擺宴慶功才是。” “年紀輕輕,正當建功立業之時,不可縱容他。” “論功行賞,乃漢軍之規,也是皇上一貫的主張。大將軍為何因噎廢食,顧慮重重呢?” 衛青放下手中的戰報,站起來望著帳外,對任安道:“長史所言,本將不是沒有考慮過。然為臣之道,在於有自知者明。本將自任將軍以來,雖事事小心,處處謹慎,可在朝野不少人眼中,仍然以為本將之所以有今日,乃因皇后之故。倘若再不謹慎,大肆鋪張,宣功邀賞,難免授人以柄。長史與本將相知有年,此種苦衷,想是不難理解的。”

“下官明白了!”任安向衛青拱手致意,一時無言以對。但他還是以為,像霍去病這樣的將才若是冷落了總是不妥,於是提出由他出面,稍事慶賀。 衛青很感謝任安的熱心,謝道:“不必了。霍去病是本將外甥,還是由本將為他操辦吧,費用從本將的俸祿中支取,長史若是沒有其他的公務,也過來一起開懷暢飲吧!” “大將軍戎馬倥傯,你們甥舅見面也不容易,下官就不打擾了。” 可就是這樣的甥舅小聚,也延宕了數日,直到公孫敖的人馬歸來才得以實現。 公孫敖很沮喪,他一路追擊到頹當一帶,也沒有見到伊稚斜和趙信的影子,無奈只有退兵而還。 這本在預料之中,衛青絲毫沒有責怪公孫敖的意思,他能將一萬漢軍全部帶回,這就是功勞。

時序進入七月,邊境出現了數年來少有的平靜。於是衛青召集雲中、定襄、雁門三郡太守和中部都尉、東部都尉參加軍前會議,決定大軍擇日起程,班師回京。 各路將領散去後,衛青留下公孫敖和霍去病小聚,他吩咐下面備了小菜和酒釀,就在大帳內小酌。 公孫敖舉杯向霍去病慶賀:“少將軍風華正茂,英才初顯,一戰而斬匈奴首虜過當,可喜可賀!” 霍去病忙起身答謝:“末將受皇上垂愛,舅父栽培,才得有小胜,何足掛齒?請將軍共飲此爵!” 隨後他又斟滿一爵酒,面向衛青說道:“甥兒能有今天,舅父恩澤如海,請舅父飲了此爵!” 衛青舉起酒爵,蓄積多日的話都化為舅父對外甥的慈愛,但話一出口,還是有些含蓄。 “制勝之道,在於天時、地利、人和。你之所以能夠以少勝多,首先得益於長期在侍中供職,耳濡目染皇上雄才大略,才有所長進;其次,勝在天時,雖說東線戰事,出師不利,損失了三千人馬,但他們以三千之眾牽制了數万敵軍,為你贏得了戰機;其三,勝在地利,你出兵之地乃匈奴老者居住之地,兵力薄弱。加上張騫隨軍,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故而此役之勝,非你一人之功。本將且飲你一爵,但你不可驕矜自恃。”

霍去病沒有想到,衛青接下來的話卻含著尖銳的批評:“兵法雲:故兵貴勝,不貴久。可你孤軍深入敵境兩千里,此兵家大忌,你年輕氣盛,於為將之道還遠矣。” “這……甥兒倒沒有……”霍去病嚥下了後面的話。 要真正理解衛青的話,還需要時間。年輕的霍去病知道,雲中之役拉開了他軍事生涯的序幕,他將從這裡開始,用他的青春,用他的戰刀去刻畫大漢的錦繡江山。 大軍回到長安,已是八月了,朝廷的封賞很快就下來了。 霍去病以斬首虜過當,俘獲甚多而取了頭功,敕封為冠軍侯。 張騫因熟悉匈奴環境,為霍去病速勝創造了機會,被封為博望侯。 上谷太守郝賢,先後四次跟隨衛青出擊匈奴,又在這次定襄大戰中再立新功,被封為眾利侯。

衛青因趙信投降、蘇建獲罪而沒有加封,但劉徹還是賞賜了千金。 對個人的榮辱,衛青看得很淡,但他卻十分關心蘇建的命運,他多次向皇上陳奏原委,終於使他開了天恩,免去了蘇建的死罪,使之得以贖為庶人。 從宣室殿出來,衛青直接乘車回了大將軍府,他為自己沒有得到封賜而慶幸,這樣一來,他不用再為三個兒子而背上太多的壓力。 現在,他可以卸去盔甲,陪長公主很消閒地度過這段平靜的日子了。 衛青的車駕緩緩行駛在尚冠街上,他遠遠地瞧見大將軍府的門樓,心中就滿懷回家的溫暖。 自從被授予大將軍印信後,皇上就指派少府寺擴充了府第,現在這裡已是修竹茂林、花木扶疏、曲徑通幽的住所。他期待自己在京城的這段日子,誰也不要打擾,讓他有時間與妻兒盡享天倫之樂。他也好藉這個時間讀一讀兵法,好好總結一下出征以來的經驗。

還好,門前沒有車馬的影子,衛青舒了一口氣。他進了府門,就看見長公主帶了丫鬟們正在院內賞菊。 長公主抬起頭就看見了一身朝服的衛青,她臉上立時笑意盈盈,忙對翡翠道:“快為大將軍沏茶。” “他們呢?” “夫君是說不疑他們幾個?這不!今日秋高氣爽,他們鬧著要去郊遊,本宮讓府令和騎奴們護著他們出城去了。” 衛青的眉頭一皺:“不疑已經不小了,皇上像他這樣大的時候,早已在思賢苑中讀書了。” “他們都還是孩子嘛!看看朝廷那些王公子孫,哪個在這樣的年齡不是在玩耍呢?”長公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衛青與長公主席地而坐,他接過翡翠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道:“將門之後,如果成了紈絝子弟,如何對得起皇上的恩典啊?”

“大將軍還記著那件事啊?” 因為給兒子求封,他們夫妻之間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衝突,直到出征定襄也沒有云開霧散,中途長公主雖然托霍去病帶了信,可現在看來,那橫在他們之間的心結依舊沒有打開。 長公主就是不明白,作為父親,衛青為什麼就不能替兒子們著想呢?但現在,她只想千方百計淡化這些,她珍惜的是他們之間難得的相聚。 “本宮往後對他們多加教誨就是。” 長公主的柔情在衛青的臉上停留了許久,說話時眼圈就紅了:“看看!一仗下來,人又瘦了許多。司馬相如常說,久別胜新婚。你這是怎麼了,剛剛回來,就批評兒子……” “好了!過去了就不說了。”衛青的表情開朗了很多。 其實,女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就是長公主這樣的皇家貴冑,也一樣對男人的愛有著期盼甘霖一樣的焦渴。她要翡翠準備酒菜,她要把幾個月來的每滴思念都注進濃濃的酒釀裡……

夫妻間的敘話,沒有任何禁忌,從府中的大小變故,到前方戰事的驚心動魄;從霍去病脫穎而出,到朝廷對有功將士的封賞,無拘無束,話隨心走。 說到沒有加封爵祿,只賞賜千金,長公主就為衛青打抱不平,聲言改日要進宮面見皇上,討個說法。 衛青用淡然撫平了長公主的憤懣:“倘若如此計較,那長眠在邊塞的三千士卒又該如何呢?不管怎麼說,皇上沒有追究用兵的失誤,已屬萬幸。想想那些失去親人的百姓,我就非常不安。” “夫君總是這樣小心謹慎。”長公主嗔怪道。 衛青除了報以寬容的憨笑,沒有再說什麼。她畢竟是皇家的長公主,當今皇上的姐姐,他不能不顧及她的這個身份…… 衛青斟滿一爵酒謝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夫人為府上諸事操勞,請夫人飲了此爵。”

長公主急忙舉爵應道:“夫君勞苦功高,應當本宮先敬才是。” 兩人相互推讓,晶瑩的酒釀頓時灑到了衣襟上。長公主投給丈夫的目光,星星點點間都蕩漾著柔和,生怕一不小心,眼前這個男人就丟了。 “夫君,你我永遠就這樣該多好啊!” “呵呵!那哪能呢?我還是皇上的人啊!” 太陽的金線拉著婆娑的竹影淡淡地塗在織錦的幔帳上,長公主望著西斜的太陽,多希望上蒼賜予她一條纖繩,繫住這流逝的光陰,把這卿卿我我永久地留在身旁。 衛青怎能讀不透長公主的心思呢?他當下就道:“我今日已謝絕一切應酬,一心一意地陪著夫人。” 長公主聞言不能自持,不由得越過案幾,依偎在衛青的懷抱裡。 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偶然的話題,就讓這纏綿的氣氛從身邊流走了。 長公主藉著酒意說給一個讓衛青十分不解的消息:“夫君知道麼?皇上最近要為王夫人慶壽,大臣們都紛紛張羅著送禮呢!” “朝廷財力不是很緊麼,皇上還不得不詔令郡國買武功爵和令民贖禁錮呢!是誰又在皇上耳邊吹風呢?” “國家財力再緊,難道還沒有給心愛女人慶祝壽誕的錢么?” “王夫人春秋尚富,年不過二十一二,過什麼壽誕?” “那是皇上的事了,做臣子的只要順從就行了。” 長公主隱瞞了一個環節——那就是她向皇上諫言要為王夫人過壽誕的。她當然不會告訴衛青,這不過是她向衛子夫一連串報復和示威的籌謀之一。 長公主從衛青的懷抱中坐了起來道:“皇上不是賞賜了夫君千金麼?本宮的意思,不如從中拿出五百金作為賀禮。” “這是什麼話!”衛青推開長公主,吃驚的目光反复地打量著這個剛才還溫情脈脈的女人。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的?” “不行!它是皇上的賞賜!每一錢都浸透著邊關將士的血,豈可用做后宮夫人的賀禮呢?用將士的血去為一位夫人慶壽,我做不到。”衛青緊緊抓住長公主的胳膊。 “放手!” 長公主掙脫衛青,那種帶著譏諷的冷漠和傲岸,自內向外從每一個句子中散發出來。 “什麼將士的血?那是皇上的恩典!王夫人壽誕,朝臣們還怕送不進去賀禮呢?夫君倒好……左一個將士,右一個將士……難道大將軍有今天,僅僅是因為將士麼?” “別人怎麼說我並不在乎,夫人你總該知道我為大漢江山,出生入死……” 長公主轉過身來,話語益發尖酸刻薄:“大漢將軍如雨,謀臣如雲,哪一個不是提著腦袋走上疆場的?若沒有了本宮,沒有了皇后,夫君就是用十顆腦袋也掙不下這個大將軍的地位。夫君不要以為有了皇后就有了靠山。有道是花無百日紅,以色事君,色老而愛盡。古往今來,哪個皇后不是這樣呢?” 衛青終於明白了,他不僅是公主的丈夫,而且還是她的臣子;他不僅是大漢的將軍,更是她恩賜的對象;他頭上的冠冕不僅染著將士們的鮮血,更閃耀著皇后的光環;他在戰場上號令三軍,卻對一個皇家女人無可奈何。他找不到排泄憤懣的方式,胸口憋得難受。 “來人!” “大將軍有何吩咐?”衛士應聲而到。 “備馬!” “諾!”衛士被衛青鐵青色的臉嚇壞了,不敢怠慢,匆匆地向馬厩跑去。 戰馬載著衛青,出了橫門,在廣袤的鹹陽原上飛馳。 馬蹄蕩起陣陣黃土,淹沒了跟在他身後的衛士,馬群過處,田壟上的農人們都驚恐地望著。 為什麼到這裡來?他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很疲倦。他翻身下馬,躺在距長陵不遠的松樹林中。 一隻蒼鷹在衛青頭頂盤旋,衛青望著它大叫道:“非功莫侯……非功莫侯啊……” “什麼事情,讓大將軍如此煩惱呢?”一個聲音從秋風中飄來。 衛青坐起來看去,只見汲黯散散淡淡地朝著這邊走來了。 他急忙站起身來行禮:“大人為何也到這裡來了?” 汲黯揮手在面前畫了一個半圓道:“皇上讓下官作了右內史,這京畿之地都是下官的轄內,出來兜兜風,賞賞秋,那總可以吧?” “那是!那是!” “看大將軍臉色,有什麼心事嗎?” “這……在下也是在府上待煩了,出來透透氣。” 聽衛青這樣說話,汲黯只是微笑。衛青有些不解道:“大人為何用這樣的眼光看著在下?” “大將軍熟讀兵法,運籌帷幄,但有一樣不行,就是沒有學會說假話。如果下官沒有猜錯,大將軍一定是為給王夫人送禮的事上與長公主意見相左吧?” 衛青驚道:“大人怎麼知道的?” “給王夫人祝壽,是滿朝文武皆知的事啊!” 衛青知道這事沒法瞞下去,便將對王夫人祝壽的看法直接說與汲黯聽。 其實,汲黯早知道這事是長公主一手促成的,他更明白長公主不是一個好惹的人。再說對衛青來講,他也不缺那幾百金。倒是剛才遇見的一件事情讓他揪心:“不就是幾百金麼,公主有意送去就是了。倒是令公子應該引起大將軍的注意啊!” 衛青忙問道:“大人聽說什麼了?” 汲黯頓時嚴肅起來:“是下官親眼所見。就在一個時辰前,令公子帶著騎奴們攆兔,從百姓剛成熟的糜谷地裡跑過,弄得農夫們怨聲載道。騎奴們一頓皮鞭,把一個老者打得鮮血淋淋,若不是下官及時趕到,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衛青聽著,臉色便陰沉了,他轉身就要上馬,口中怒道:“在下這就去殺了這個逆子。” 汲黯見狀,忙上前拉住馬頭道:“一個號令千軍的大將軍,怎麼能如此沉不住氣呢?他不過是一個孩子,知道什麼?要緊的是做父母的要擔起責任。” 衛青長長嘆了一口氣道:“誰說不是呢?都是他母親溺愛的。” 太陽在咸陽原畔西沉,遙遠的天際升起了乳白色的煙霧,兩人牽著馬韁,一路緩緩地朝原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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