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中)漢武執鞭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大將軍負重出京

朝會結束以後,董仲舒並沒有馬上離開未央宮。 儘管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歲首的氣候已寒意瀟瀟,可董仲舒跪在宣室殿前等待皇上時,卻已是汗水涔涔。 他心裡亂極了,他完全沒有想到,期盼了多年,卻會盼來這麼一個結果。 終於,劉徹朝宣室殿走來了。 隔著老遠,劉徹就發現了他,忙道:“哎呀!如此寒冷,愛卿偌大年紀,如何受得了?有事快隨朕到殿裡去說吧。” 董仲舒一進宣室殿又跪倒了:“請皇上饒了老臣吧!” “這是為什麼?”劉徹一臉的疑惑。 董仲舒雙唇囁嚅,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該怎樣向皇上表達此時的心境。 前幾天,他接到皇上要召見的消息,激動得一夜沒有合眼。 自議論遼東高廟災異而險些丟了性命,他就一直賦閒在家,靠書籍消磨時光。而這個時候,皇上的一道口諭讓他又感激涕零。

皇上沒有忘記他,終於在十一年後,用恩澤滋潤了他乾裂的心。 他讓夫人從衣櫃裡翻出當年的朝服,一直深情地摩挲著,嘴裡反复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話——皇上聖明啊!剛剛寅時三刻,他就起了床,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想著,面對皇上時,他該說些什麼。 可是皇上並沒有留他在京城的意思,而是把他任命為膠西王相。 他已經輔佐過一個素驕好勇的江都王,那些年他是怎樣走過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他又要去伺候一個殺人如草芥的膠西王,這與在刀刃上過日子有什麼區別呢? 不!他寧願繼續賦閒,也不願再以衰老之軀外放他鄉了。所以他此刻懇請劉徹撤回成命。 “唉!丞相之所以提議愛卿任膠西王相,也是考慮到你治理江都的政績嘛!”

“臣感激皇上的厚愛,然臣已年屆五旬,體弱多病,再也沒有當年赴江都時的銳氣了,臣……” “哦?這一點朕倒是疏忽了。依愛卿之學,做個太常最為合適,可眼下太常一職已經有人,恐怕……” 董仲舒明白皇上的意思,太常寺人滿固然不假,可皇上最擔心的恐怕還是自己執著天人感應之說,會拿了災像變異來約束他的行為。因此在宣室殿前等候皇上的時刻,他早已想好了一個再好不過的去處——茂陵。 十五年了,遷到茂陵的人口已達到十數万戶。當初那個小小的茂鄉因為一座皇陵而成長為一座繁華的大城。朝臣們也對移居到皇陵腳下,沐浴皇家恩澤而趨之若鶩,皇上也很自然地把遷居茂陵視作是對朝廷的忠貞。 “臣以衰朽之身而無以報皇上瀚海之恩,每思及此,愧不堪言。臣懇請皇上允准臣移居茂陵,潛心著述,以彰聖德。”

“愛卿快快平身,有話站起來說!” 董仲舒頭抵著大殿的地磚道:“只有皇上理解了臣的苦衷,臣才敢起來。” “好!朕就允了愛卿的奏請。這樣也好,朕到茂陵時也可以與愛卿一起談論學問。” 皇上的開恩讓董仲舒滿懷感激,他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說道:“謝皇上隆恩。” 董仲舒出殿去了,從此也徹底斷了仕途之念。走下殿前的階陛,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冬日的太陽把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有些瘦小和佝僂。他似乎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許多。 劉徹望著董仲舒離去的背影,思緒好久都沒有轉回來。而此時,包桑又進來奏道:“皇上,大將軍求見。” 這真是奇了,有話不在朝堂上說,偏偏都尋到這宣室殿來。劉徹坐到御案後面,揮了揮手,示意讓他進來。

衛青一進殿就“撲通”跪倒在大殿中央,簡直與董仲舒如出一轍。 “請皇上饒恕臣的罪過吧?” “愛卿這是為何?仗打勝了,朕也封賞了,你卻道有罪,此舉朕實在不解?” “因為皇上的封賞,讓臣惴惴不安。” “這是何意?” “賴陛下神威,漢軍大捷,皆諸校尉力戰之功!今皇上獨賞微臣,豈不讓將軍們失望?” “哦!是這事啊!愛卿所言有理。”劉徹放下手中的竹簡,來到大殿中央,“可朕也沒有忘記諸位校尉的功勞啊!朕已封公孫敖為合騎侯、公孫賀為南窌侯、李蔡為樂安侯、韓說為龍洛侯,李朔為涉軹侯,趙不虞為隨成侯。而李沮、李息、豆如意皆為關內侯。如此,愛卿放心了吧?” “謝皇上隆恩,不過臣還有不敬之言要奏明皇上。臣的三位犬子,尚在襁褓之中,無寸功於朝廷,皇上現在為他們封侯,令臣心中十分不安,故臣斗膽懇請皇上收回成命,撤去他們三個封侯之賞。”

劉徹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就不必了。皇姐有這個意思,丞相和廷尉也極力推薦。再說以愛卿的功勞,不要說三個爵位,就是再多幾個,恐怕也比不上你一次對匈奴的大勝吧?” “驅除匈奴,皆將校同心,士卒用命之果,與犬子毫無關係。倘若犬子可以封侯,那將軍們的兒女該如何呢?請皇上明察!”衛青十分執拗。 “愛卿虛懷若谷,謙謙恭謹,朕很理解。但朕先已改變了對董仲舒的任命,現在又要收回封賞,這讓朝臣們怎樣看朕呢?朕乃一國之君,豈能視詔命為兒戲?” “這……臣,只是臣的心……” “朕明白愛卿的意思,你是怕朝臣議論。只要你多打勝仗,多殺匈奴,議論自然就會平息的,你就不必憂慮太多了。朕還要批閱奏章,你就先下去吧!”

“皇上!” 衛青還要說話,劉徹卻已埋頭看奏章了。 “如此,臣告退了……” 從宣室殿到司馬門的這段路,衛青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但是今天,他覺得這路有點漫長。 兒子們的爵位就像三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讓他一想來就有一種負債的沉重。 走進府門,他看到的是長公主熱辣辣的眼光。 在過去幾年中,每當他一身戎裝,跨上戰馬,離開京都之時,這眼神就會追著他走過橫橋,時時伴隨在他的夢裡,讓他總覺得欠她的太多。可這回,這雙眼睛包含著太多的東西,讓他有些迷茫和憂慮。 長公主並沒有察覺到衛青的情緒變化,依舊沉浸在兒子封侯的欣喜中。午膳時,長公主特別還煮了酒,她要為兒子們慶賀。 “三子榮膺封賞,皆夫君戰功卓著,請夫君滿飲此爵。”

衛青舉爵應和,只覺得這酒爵十分沉重,只淺淺地抿了一口,許多的愁緒都停在嘴邊了:“他們都還是孩子,無寸功於朝廷,卻要封侯,朝野會怎麼看呢?” 長公主很吃驚,這口氣怎麼與皇后如出一轍呢?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悅道:“他們是沒有功勞,可他們的父親有功勞啊!朝野怎麼看?誰讓他們沒有本事為皇上收回河南那一大片土地呢?” “話不能如此。我上馬征戰,為的是朝廷百姓,並非圖兒女加官晉爵。” 長公主臉上的溫暖驟然退去,眼神中帶著幾分譏諷,話也變得尖酸刻薄了:“本宮可不願讓後輩記著,他們有一個當過騎奴的父親。” 這話就深深地刺傷了衛青,他頓時覺得這入口的飯沒了滋味。他也沒跟長公主說話,就徑直進書房去了。

“兒子的債由父親還。”那一夜,衛青在後園的亭子裡獨坐到深夜,心裡這樣想著。 元朔六年,他的整個生活似乎只有兩個字:打仗。 剛剛進入二月,皇上詔令,以合騎侯公孫敖為中將軍,南窌侯公孫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出定襄與匈奴對陣。 這次他才真正被推上了三軍統帥的位置,但是戰況並不令他滿意。衛青一方面飛報朝廷,另一方面退入定襄、雲中和雁門休整。 不久,使者帶著皇上的詔書來了,他並沒有責怪衛青的意思,反而多了許多安慰。皇上要他總結教訓,以便再戰。這使者不是別人,正是衛青的外甥霍去病。同時,皇上還將熟悉匈奴的張騫也派到了前線。 甥舅見面,自然有許多的話要說,而霍去病也給衛青帶來了兩封信。

一封是長公主的:“三子皆衛門之後,本宮周旋於宮廷內外,奔走於朝臣之間,為他們謀得封賞,意在光耀衛門,使朝廷奸佞不敢小視將軍出身。不想將軍歸京,終日鬱鬱寡歡,夫妻不能相敬歡顏,令本宮黯然神傷。” 衛青收起信件,悵悵地嘆息。當著外甥的面,他又能說些什麼呢?他的感覺沒有錯,長公主的心結仍在於他的出身。 另一封信是皇后的,她在信中追述了三子封侯的過程,字裡行間都透出她複雜的心緒和難言之隱:“本宮明白,皇上敕封三子為列侯,固然有朝臣的諫言,然細究起來,一則是因為本宮的原因;二則是三子乃弟與長公主所生,有骨肉之親;三則是自弟出兵匈奴以來,節節大勝,皇上此舉乃有褒揚和體恤之意。本宮雖不能苟同此事,然事已至此,弟當深體聖意,竭忠效命。本宮每日為弟禱告上蒼,佑我漢軍大捷。”

讀到這裡,衛青明白了姐姐寫信時的心裡是不好受的。去年回京,她已從長公主那裡聽到了對皇后的怨言。 收起書信,衛青向霍去病問道:“皇后還好麼?” “孩兒臨行前曾到宮中辭行,姨娘還好。” “你在侍中,為何又來了這裡?” “侍中固然能每日聆聽皇上的教誨,可舅父也知道,孩兒的志向是建功立業。皇上每日都牽掛著前方,聽說孩兒有意參軍建功,當下就封孩兒為驃姚校尉了。”霍去病為能夠來到前線感到十分高興。 看著生機勃勃的霍去病,衛青的心頭獲得了少許的快慰,這小子從小就喜歡到期門軍中看將士演練,他的到來又使漢軍多了一員將才。 “好!你既然來了,就當奮勇殺敵,以報皇上知遇之恩。” 第二天軍前會議上,衛青把霍去病介紹給眾將,又轉達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伊稚斜剛登上單于之位,急於南進立威。我軍若不迎頭痛擊,必不能遏制其野心。此次出擊,我軍必須全勝。各路大軍必須相互策應,戮力同心,不可孤軍深入,讓敵人有可乘之機。” 將軍們都以為大將軍部署周密,頻頻點頭。 趙信主動出列請戰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末將自歸漢以來,未有寸功於朝廷。請大將軍予末將三千人馬,末將必取伊稚斜首級於陣前。” 衛青看了看趙信道:“將軍雖對匈奴軍情熟悉,但現在已不是軍臣單于時期。伊稚斜久為匈奴左谷蠡王,又長期與漢軍作戰,將軍萬不可輕敵啊!” “謝大將軍的提醒!可眼下非末將貪功,實在是因為無以報皇上天恩。末將亦是七尺男兒,願當眾立下軍令狀,若誤了戰機,情願軍法從事。” “難得將軍如此赤膽忠心!”衛青雖為趙信的慷慨陳詞所心動,然事關大局,他不得不倍加謹慎。 正在權衡間,趙信的話聲又在耳邊響起來:“大將軍若是不放心,末將願將京城的家小押上。若末將觸犯軍法,當自請皇上族誅。”他說完便拔出寶劍,割下長發,丟在地上,“願以此物為證。” 作為三軍統帥,衛青明白自己的任何決策都將影響到整個戰局。他環顧了一下面前的將軍們,最後在蘇建的面前停住了。他了解跟隨多年的蘇建,他不僅在河南戰役中戰功卓著,且一向處事穩健。 “蘇將軍聽令!命你與趙將軍率三千人馬為先鋒,與伊稚斜接戰。” “末將遵命。” 雖說趙信與蘇建出帳去了,但衛青心裡還是有一種說不清的心緒纏繞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紛亂。他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於是又對剛剛來到前方的霍去病道:“命你在軍中挑選八百騎,三日之內直出雲中,從西線牽制敵軍,與趙信、蘇建軍形成策應。太中大夫張騫熟悉匈奴軍情,可一併隨軍前往。” 衛青收回目光,對身後的李曄道:“六百里加急飛報朝廷,督促糧草,倘若此戰大勝,我軍將乘勝追擊,直搗匈奴單于庭。” 四月初,漢軍在定襄、雲中、雁門三郡舉行了莊嚴的出征儀式。成樂城外,正是棗花吐金的季節。遼闊的空地上,七萬漢軍旌旗獵獵,一派臨戰的氣氛。 任安登台宣讀討伐匈奴檄文,例數匈奴罪行,張達大漢義師出征,討逆伐罪的旨意。 一通鼓罷,衛青在將士們“戮力同心,殺敵報國”的聲浪裡,走上了閱兵台,他將爵中的酒灑向長天,祭奠在二月定襄戰役中犧牲的將士。然後,面對眾位將士高聲道: “古語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本將今日命鼓手只鳴一通,意在鼓勵我軍一鼓作氣,橫掃千軍。身先士卒、不畏死者,賞!臨陣畏敵者,斬!” 蘇建、趙信雙雙出列,來到閱兵台前,向大將軍告別:“末將此去,當奮力殺敵,絕不負皇上厚望。” 他們躍上戰馬,三千前鋒迅速向北奔去…… 在雁門,李沮對李廣道:“李將軍!您聽見了麼,從定襄方向傳來的雷聲,真是氣動山河啊!” “那是大將軍催徵的鼓聲,是漢軍北去的步伐。”李廣面對全副武裝的三萬將士大聲喊道,“出擊……” 兩位將軍馬上拱手作別,李廣一路奔襲而去,直撲長城。 驃姚校尉霍去病率領的八百勇士,自從雲中出發後,驟風般地席捲塞外。 十萬漢軍在東西數百里的戰線向匈奴軍發起了全面進攻。 元朔六年的春天,是衛子夫入主椒房殿來最抑鬱的日子。雖說親桑照例舉行,但今非昔比,長公主不僅沒有與她坐在一輛車駕,而且藉故身體不適,乾脆就沒來參加。 她知道自己已得罪長公主了,而且她知道以長公主的性格,她不會就此罷休。 她有時候在想,這宮裡宮外的人都怎麼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盯著皇后的位置? 其實,皇后有什麼好的呢?表面上看來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個女人,出有鸞駕車駕,居有宮娥服侍,連這椒房殿也是木衣祶秀,土被朱紫,四壁覆芳,可有誰知道皇后的苦衷呢? 倚窗而坐,她看見春日盛開的玉蘭花枝頭,有兩隻小鳥依偎在鮮花叢中,“嘰嘰喳喳”地傳遞著它們之間聽得懂的溫馨。 衛子夫看著看著,就覺得眼睛濕漉漉的。 衛青已經走了許多日子了,他臨行前到宮中辭行時曾提到,他向皇上陳情撤銷對三子的封侯,沒有獲得允准。回到府上,他們夫妻發生了婚後多年來的第一次爭吵。長公主動輒以恩人要挾,重提陳年舊事,這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 那一天,姐弟倆相坐許久,衛子夫除了安慰,卻也不知該如何勸解。這江山姓劉,他們作為臣下,改變不了這種命運。 她看得出來,衛青是在心情極不暢快的情況下出征的。因此多日來,她的心弦總是緊繃著。果然,三月就從前方傳來出師不利的消息,她擔心皇上會龍顏不悅,降罪於他。 但是,皇上沒有追究他的責任,反而把霍去病派到了衛青的身邊。 現在,她望著枝頭的小鳥想:去病該到定襄了吧,但願她的信能減輕衛青的壓力。 此時,春香進來奏道:“娘娘,包公公來了!” 她有些慌神地站了起來,擔心邊關出了什麼事情。 包桑是來傳達皇上的口諭的,他說衛青的人馬已從定襄出發,向北去了。從邊關回來的使者禀告皇上,漢軍士氣旺盛,大將軍運籌有方,讓皇后不要牽掛。 說完,包桑就走了,她不免有些失落。 “奴婢最近聽到宮中傳了一些話,不知該不該對娘娘講!”春香小聲道。 衛子夫看了一眼春香:“什麼事情,還這樣神秘?” “奴婢聽說,皇上最近常傳王夫人進宮。” “皇上傳夫人們進宮,這是正常的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春香說話的聲音更輕了:“奴婢聽說,王夫人總是和長公主一起進宮的。” “哦?”衛子夫聽了,心裡忐忑了一下,卻沒有回應春香的話。 春香退下後,衛子夫的心事更加重了,惆悵迅速地在胸中瀰漫開來,揮之不去。 看來,沒有答應長公主的要求,她真的與自己結下怨恨了,而長公主與王夫人走近,分明是給自己氣受。 春香說得對,若不是長公主從中穿綴,進宮多年的王夫人怎麼會忽然得到皇上的青睞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據兒,她擔心長公主如此穿梭會給她的兒子帶來傷害。 為了據兒,她應當多去看看皇上。而且她也想好了,從今往後,只要她進宮,就必須帶著據兒,皇上看見了據兒,也許……不管怎麼樣,王夫人現在還沒有兒子,劉據是唯一的太子人選。 衛子夫立時在椒房殿裡待不住了,她急忙喚來春香,安排乳娘領著劉據,一干人匆忙向未央宮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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