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下)天漢雄風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劉徹痛思平叛誤

劉徹宣田千秋進宮的時候,他正手持長戟,在長陵高廟寢殿前值崗。 送走宣詔的黃門,田千秋想,皇上召見他,一定與自己去年長安事變後的上書有關。 那是一道為太子辯冤的上書。 看看自己,都已六十歲了,還在長陵當個執戟郎,此前大概只有文帝時的馮唐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說不清這是禍還是福! 離開守了數十年的長陵,他在心裡說,福也罷,禍也罷,總不枉見皇上一面。 劉徹見到田千秋,第一句話就是:“愛卿的上書朕看過了。” 田千秋抬眼看著劉徹,就感嘆著歲月的無情,皇上與自己一樣,也成了一位遲暮的老人。 他有些惶恐,忙回道:“小臣只不過是說出了其他人欲說而未說的話,還請皇上恕罪。” “朕並無怪你的意思啊!”劉徹說話時已帶了噓嘆的尾音,而且語速也非常緩慢。

藉著白日都亮著的燈火,劉徹瞇起眼睛細細打量面前這位一生都守著皇陵的執戟郎,竟沒感到他有多老,八尺長的身材依舊筆直,臉色依舊紅潤。 “既然來了,朕想當面聽聽愛卿的陳奏。” 田千秋的心一下子落到實處,膽子也增了不少。 “依大漢律令,子弄父兵,其罪不過鞭笞;況乎太子之殺江充,乃剪除奸佞,何罪之有?皇上聖明,自會明察秋毫。” “去歲,壺關三老令狐茂也是如此說。只是……” 田千秋悄悄看了一眼劉徹,暗自想笑,原來皇上早已知道錯了,只是抹不下那個面子而已。 “以臣之淺薄,焉能有此深見?” “哦?此話怎講?” 田千秋一本正經道:“去冬的一個夜晚,臣夢見一仙翁,手持拂塵,腳踩祥雲,降落高廟,對臣言說太子一案乃冤案,要臣投書北闕。”

他發現這樣的編纂遠比直接陳說要有力得多。皇上果然神情專注,要田千秋把每一個細節都告訴他。 劉徹朝前挪了挪:“父子之間,向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愛卿卻道出了其間的是非曲直。此乃神仙警示朕,要愛卿輔佐朕呀!朕就拜愛卿為大鴻臚!” 田千秋起身就拜倒在劉徹面前,說話的聲音也帶著枯木逢春的喜悅。 君臣重新落座,劉徹問道:“朕近來身體越來越沉重,因此立嗣迫在眉睫,朕想听聽愛卿的意見。” 在進京的路上,田千秋早已料到皇上會向他問起這件事,因此並不意外。 “立嗣事關國脈。臣以為在立嗣之前,尚有兩件大事需要辦理。” “愛卿所言兩件大事,朕已經想到了。朕近來已派出人馬,化裝成民間百姓,打聽太子下落;又要商丘成遣人尋找皇后葬處,了卻了這兩件事情,朕才好向朝野有個交代。”

“微臣所想也正是這兩件事,不想皇上都料到了。微臣以為,找回太子,皇上便無須為立嗣焦慮,大漢國脈便無憂。” 說到這裡,兩人都覺得很投機。 “如據兒有事,朕的幾個兒子中,誰堪立為儲君?” 田千秋雖在長陵守墓,可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過朝廷。蘇文與江充一心想擁立劉弗陵;而劉屈髦與李廣利又要為劉髆掃清障礙,不管他們怎樣明爭暗鬥,卻都把劉據視為共同障礙,這便是巫蠱案發生的根本緣由。 這些,田千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但他現在還不能挑明。 “這?微臣久在長陵,對朝廷諸事不甚了解。依微臣之見,只有查清太子一案真相,才好將立嗣理出頭緒。” 劉徹默默點頭,認為田千秋說得在理。 “朕欲將清查太子一案之事委於愛卿,如何?”

這正中田千秋下懷,他也不推辭,立即表示:“臣將不負皇上厚望,一定將太子一案查個水落石出。” 看著天色不早,田千秋起身告退,卻見蘇文進殿來禀奏,說商丘成正在塾門等待皇上召見。 “哦?難道皇后葬處找到了?既然愛卿身負查案之責,那也聽聽御史大夫的陳奏吧。”劉徹忙對田千秋道。 可商丘成進殿時,卻帶進一個衣衫襤褸的鄉間女子。劉徹的臉色頓時陰沉了,“朕要你探聽皇后葬處,你卻帶回一位鄉人,難道她知道皇后在何處麼?” 商丘成近前一步道:“請皇上仔細看看,她說曾在宮中供職,有要事奏明皇上。” 劉徹緩緩地圍著女子轉了兩圈,禁不住“啊”了一聲:“你是春香?” “奴婢參見陛下。”春香跪倒在地,淚水稀里嘩啦地淌了下來,“陛下!奴婢終於見到陛下了,奴婢在外漂泊,日夜都盼著能見到陛下啊!”

春香的哭聲,撕開了劉徹心中的隱痛,他喉頭哽咽道:“這些日子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一直在陪伴著皇后?” “快將太子的情況向皇上禀明啊!”商丘成在一旁提醒道。 “太子他……” 劉徹伸長脖子,一連聲問道:“太子怎麼了?快說!……” 看見劉徹迫不及待的神情,田千秋擔心他一旦知道太子如遭遇不測,會承受不了,便與商丘成交換了一下眼色,上前道:“皇上累了一上午,就讓臣先詢問清楚,再禀奏不遲。” 劉徹跌跌撞撞地坐下,揮了揮手。 一連幾天,田千秋都在署中聽春香敘述太子落難的故事。 “妾身是在流亡途中遭遇太子的。”已經梳洗乾淨的春香開頭說道。 太子在那黎明逃出京城後,一路被羽林衛追擊,危急關頭,石德與他換了馬,引開了羽林衛將士。他化名劉江,逃到湖縣城東南十五里的泉鳩裡,在一位叫丁三的草鞋匠草舍裡暫時安身。

丁三對別人說,他家來了一位唸書的表弟。 又過了些日子,丁三又從城裡帶回一位名叫春草的女人,說是為表弟找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其實她是餓昏在湖縣城南的溪水邊,被丁三發現的。 哦!這不是春香麼?儘管鉛華盡去,滿目風塵,可太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春香回憶道:“在彼此對視的那一瞬間,我們的眼裡都充滿了驚恐。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還會在這個偏僻的角落里相遇。” 田千秋問道:“那以後的日子呢?” “為了太子的安全,我們在暗地里相約,按化名稱呼。他平日里叫我嫂子,我稱他兄弟。可天有不測風雲,一場意外把太子推向絕境。” 太子他覺得,這山坳簡直像一座囚籠,鎖住了他的身,也鎖住了他的心。 一日,太子早早地就起來了,提出要與丁三一起去縣城賣草鞋。

“萬萬不可!”還沒有等丁三回答,春香便說話了,“現在城裡很混亂,聽說朝廷出了大事,到處抓人,雖說此事與兄弟無關,可兄弟畢竟是外鄉口音……還是安心在家中待著吧!” “任他抓誰,與我有何關係?”太子堅持要出去。 “不行!不能去。”春香便急了,上前扯住了太子的衣袖。 太子便不高興了:“嫂嫂請放手,劉江落難,承蒙大哥關照,今日進城,不過想藉機小酌幾杯,略表謝意。嫂嫂總不想陷劉江於不仁不義吧!” 唉!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春香便放手了,緊走幾步,來到丁三面前道:“夫君!既是如此,妾身就把兄弟交給你了。” 春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低下頭:“唉!誰知大禍就從這一刻降臨了。” 日色剛過晌午,一擔草鞋就賣完了。他倆心中高興,便穿街走巷,尋到一僻靜乾淨的酒肆小酌起來。太子斟滿酒,正要感謝幾個月來丁三的照顧。卻聽見耳邊有人喊道:“飲酒者,可是太子殿下?”

他下意識地轉臉一看,天哪!那不是侯勇那夜遣往椒房殿的捨人麼?他立即後悔進城了,一邊說足下認錯人了,一邊拉起丁三就走。 出城五里後,太子告訴丁三,他不是什麼落難書生,而是城裡張榜通緝的當朝太子。 “他們途中商定,讓太子帶著妾身暫避到丁三的姑母家,可還沒有來得及離家,羽林衛就到了。丁三被射死,太子不肯就範,便跳溝葬身青山了,可憐太子……”春香無法控制住自己,嚶嚶哭泣。 “難道羽林衛沒有發現禦長你麼?” “這還多虧了丁三的娘,她把妾身藏在後山的一個洞裡,自己卻死在亂刀之下。”春香說到這裡,牙齒將嘴唇咬出了血,“大人!太子冤枉啊!” “太子與你在泉鳩裡的那些日子,說了什麼嗎?”

“說了!”言畢,春香又開始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們在泉鳩裡待了多日,卻只能用眼神交流,始終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一天,雨後初晴,山上長出了許多蘑菇,丁三娘要妾身帶她的干兒子到後山採蘑菇散心。那天上午,我們在一起說了許多話,說到了皇后的離去,說到了長安因這場事變而致數万人流血的悲哀。” 太子曾道:“真正詛咒父皇的不是后宮夫人,而是劉屈髦和李廣利的夫人。” 妾身當時很吃驚,問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說,那還是皇上剛剛離京不久,一天,他要一位黃門到丞相府去邀劉屈髦進宮議事,孰料丞相不在府上,黃門遂要府令帶他去見夫人,卻不料遇見了內者令郭穰。 郭穰向黃門擺了擺手道:“別去了。下官剛看到丞相夫人與海西侯夫人一人拿著一個人偶,也沒有聽清她們說些什麼,隱約只聽到'好讓劉髆早日為太子'話。”

黃門回來,將這消息告訴了太子,可敦厚的太子寧願相信是黃門看錯了,聽錯了,也不懷疑丞相夫人會有如此之舉。 “還有呢?” “有人看見,出征五原那天,丞相一直將李廣利送過了咸陽西。而後不久,就發生了巫蠱的傳聞。” 田千秋理了理鬢邊的灰髮,站起來道:“禦長所言事關為太子平反,你可否將之書寫成文,下官也好向皇上禀奏。” “只要太子冤情能夠大白於天下,春香就是死也值了。” “禦長言重了,下官知道禦長對漢室忠貞不貳。只是今日所言,禦長不可再對他人說起。” 接下來,田千秋又以春香所言為線索,察訪了多家官員和宮內的黃門、宮娥,終於將太子一案的來龍去脈徹查清楚。這時候也到了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六月。 幾天以後,田千秋到鉤弋宮來拜見皇上。 上了司馬道,他遠遠地就瞧見蘇文正陪皇上在院內看花。 皇上看見田千秋,便招了招手,他就來到皇上身邊:“真是不可思議,好好的一圃芍藥,怎麼會然一夜間凋零呢?” 田千秋環顧了一下花圃,果然一株株花落葉黃。按理說,現在正是葉綠花紅的季節,為什麼會發生如此怪事呢? 他暗自打量蘇文,只見他臉色煞白,驚恐不安,口裡正哆嗦其詞:“都是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他就不明白,像蘇文這樣的小人,怎麼會留在皇上身邊?但話到嘴邊,卻是對皇上的勸慰:“皇上也不要太在意了。草木水陸之花,各有秉性。就說這芍藥吧,喜水。現正是六月,京城久旱無雨,凋落也是常情。” 他深知皇上篤信方士,生怕他又向神仙、災異方面想。 不過這一回,劉徹卻對田千秋的話深以為然,回頭就給了蘇文一個冷臉:“你身為鉤弋宮黃門總管,終日渾渾噩噩,專事逢迎,有幾句真言正行呢?哼!” 與田千秋說著話,他們走過一叢竹林,劉徹又是大吃一驚,原來這林中竹子不知什麼時候都開了花,米粒大小的花貼在枝丫間。劉徹知道竹子開花乃“竹亡”徵兆,他那剛剛被田千秋澆滅的心火又燃燒了起來,回身就給了蘇文一拐杖:“朕看你是活到頭了!來人!” 在宮內值崗的羽林衛將士立即擁上前來,只等劉徹下令。田千秋見狀,忙上前勸道:“陛下息怒!為一叢花草置氣,臣擔心陛下龍體不安。” 劉徹於是向羽林衛揮了揮手,又對蘇文道:“你退下吧,朕不願再看到你。” 兩人轉過竹林,又走了一段迴廊,就到了鉤弋宮大殿。 君臣落座,劉徹就問道:“朕要你查的案子如何了?” “臣已將太子一案查清!”言畢,他便將江充與蘇文如何合謀製造巫蠱冤案;如何編造假證欺君罔上;劉屈髦和李廣利的夫人怎樣詛咒皇上等一一禀奏了一遍,說到細節處,田千秋還適時地列舉了人證。 劉徹開始還能平心靜氣地聽著,及至說到太子蒙難,皇后死無葬身之地時,他也不言語,只是淚水嘩嘩流個不停,從喉嚨裡發出可怕聲音,田千秋怕皇上有個閃失,急忙要黃門傳太醫。孰料劉徹擺了擺手,從胸中吐出一句話:“朕是傷心啊!朕的據兒啊!” 周圍人見皇上緩過氣來,懸著的心才紛紛落地。 劉徹接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身邊的黃門速傳包桑進宮。 “朕這一年來冷落了他。” 黃門走後,劉徹要宮娥們扶他在榻上躺下,昏花的眼睛示意田千秋近前來,說出口的話就充滿了自責和慚愧。 “記得剛剛得到太子反叛的消息時,朕在甘泉宮中嘆息自己識人不准,用人失察。現在看來,朕冤枉了太子和皇后,平定所謂的反叛才是真的用人失察了。 “朕見蘇文喜歡陵兒,又總是想朕之所想,因此就藉故將包桑從身邊趕走,此非黑白不辨乎? “朕以為江充剛直勇為,不僅拒聽太子忠言,反而任他為御史大夫,最終釀成內亂,此非忠奸不分乎? “劉屈髦、李廣利包藏禍心,朕竟授他們以重任,任其濫殺無辜,逼死皇后,此非不識人、不知人乎?” “唉!”劉徹仰天長嘆道,“朕這一生內修綱紀,外抗匈奴;拓疆開土,煥焉可述。然於今觀之,朕上愧于列祖列宗,下負于江山社稷啊!” 在劉徹檢點自己的得失時,田千秋一直沒有說話。他是個聰明人,知道這些話如果不讓皇上說出來,不但內心憋得難受,而且立嗣也無從談起。 劉徹說完這些話,心裡也平靜了許多。他從榻上坐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 果然,他一開口,就一連發出幾道旨意: “傳朕旨意,將劉屈髦下獄,命霍光速拿李廣利歸案。” “傳朕旨意,在湖縣城修築'思子宮'和'望歸思來台',寄託朕的哀思。” “傳朕旨意,命春香、秦素娟尋找皇后遺骸,朕要厚葬之,以慰她在天之靈。” 此時,一個黃門則進來禀奏道:“少府寺卿上官桀求見。” “宣他進殿,朕正要問他《周公輔成王圖》畫得怎樣了。” 上官桀也正為此事而來,劉徹遂對田千秋道:“愛卿也隨朕看看如何?” “臣遵旨。” 他聽到這話的時候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而皇上邀他前往,也絕不僅僅是去賞一幅畫,必有更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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