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下)天漢雄風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兩年受降成夢影

左骨都侯耶律雅汗緊緊追著前面逃跑的一隻黃羊,一跑就是十幾里。有幾次,那獵物明明早已在射程之內,他都攔住了衛士舉起的弓箭,喝令繼續追趕。 跟在他後面的幾位當戶都不解,但還是急忙策馬跟了上去。 “大人這是要幹什麼?他是在憐憫黃羊麼?”巴爾呼當戶迷茫地問著身邊的烏云其當戶。 烏云其搖了搖頭:“我也覺得奇怪,難道大人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 查爾奴當戶的黑馬老了,總比這兩位當戶慢了許多,當他好不容易追上前面的馬尾,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兩位大人剛才說什麼呢?” 巴爾呼笑道:“好狼從不吃陳肉,好話從不說二遍。” 查爾奴喘著氣:“那好啊!我就告訴左骨都侯,說你們背後妄議他。” 烏云其忙打圓場道:“我們在說大人今天不知是怎麼了,眼看到手的肥羊硬是不讓屬下狩獵。”

查爾奴不說話了,他在心裡嘲笑他們比牛還蠢,一點也不懂大人的心思。他明白,左骨都侯是藉狩獵的機會躲開烏師盧單于的眼線,以便商議如何歸降大漢。昨夜,他只對查爾奴坦白了自己的心事。舉事的日期越近,他的心就繃得越緊。 馬隊飛馳而過的地方,蓑草一片片倒下。 那隻黃羊幾度摔倒,又幾度掙扎著爬起來,拼命向前奔去。它發現前面有一塊突起的石頭,就絕望地撞了過去。石頭上飛濺出血花,黃羊痙攣了一會兒,就慢慢平靜了。 這情景,強烈震撼著耶律雅汗的心,走獸都知道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為人擄的道理,何況人呢?他跳下馬,用馬鞭撥拉了一下羊頭,竟發現除了羊頭頂有細小的血漬外,黃羊整個身體都乾乾淨淨的。 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頭霎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耶律雅汗命衛士抬了黃羊,他便登上高坡,眼前就呈現出一片窪地,雖然已是秋天,草色泛黃卻依舊十分厚實。他很滿意這地方,如果沒有人洩密,誰能想到密草叢中聚集著一群密謀起事的人呢? 幾位當戶已跟了上來,耶律雅汗要衛隊長佈置好崗哨,然後就牽馬下了坡。 此刻,在烈火的炙烤下,黃羊發出濃濃的肉香。烤肉的衛士每翻一次,都會向冒著油脂的羊肉上灑下各種佐料。 耶律雅汗回望了一眼四面的高地,確信安然無恙時,才對面前的三位當戶道:“本侯今天以打獵之名邀各位來到這裡,是要告訴大家一件天大的事情……” 查爾奴突然打斷道:“侯大人沒發現少了一個人嗎?” 原來是昨晚相約的封都尉烏爾禾吉沒有來。 耶律雅汗道:“他也許是母羊下了崽,也許是獵狗生了小狗。不用等他,我們繼續吧。”對烏爾禾吉他還是放心的,他看著烏爾禾吉長大,平日里烏爾禾吉也拿他當父親看。

“大家也看到了,自烏師盧即位後,對非呼衍氏、蘭氏和須卜氏的部族大肆殺伐,現在是人人自危。如此下去,匈奴會自取其滅啊!” “誰說不是呢?昨天一次就殺了三百多人,劊子手的刀刃都捲了。”巴爾呼附和道。 烏云其從地上揪起一把蓑草,扔進火堆:“他們簡直是一群野獸,不但殺了自己的兄弟,還把他們的心掏出來烤了吃。” 查爾奴聽著聽著,就憤恨出聲來:“我的兄弟也是當戶,就因為為被關起來的族人說了幾句話,就被殺了……” 衛士把烤好的黃羊抬了上來,耶律雅汗從腰間拔出尖刀,狠狠地插在黃羊的腹部道:“為使匈奴百姓少受血光之災,本侯決計生擒烏師盧,然後歸降漢朝。” 其實,這件大事耶律雅汗早已與他們談了多次,因此大家並不感到意外。只是烏云其還是擔心,左骨都侯勢單力薄,難以對呼衍氏、蘭氏和須卜氏形成圍剿。

“這個各位不用擔心,漢皇十分看重本侯舉事,他於去年派遣公孫敖在漠南築城,迎接我軍,前不久又派遣趙破奴率部到浚稽山接應,如果沒有差錯,我的使者此時正在前往漢營途中。” 耶律雅汗對成功充滿了信心,他要查爾奴將具體部署通報給大家。 查爾奴俯下身體,在羊皮上畫線部署,從怎樣麻痺左右屠耆王,到怎樣擒拿左右大將軍;從怎樣爭取左骨都侯,到如何包圍烏師盧的穹廬,幾乎都涉及到了。 查爾奴道:“漢皇最嫉恨的就是伊稚斜單于殺了他的姐姐隆慮閼氏,所以我們一定要活捉烏師盧。” 耶律雅汗舉起馬奶酒,高聲道:“為了部族,為了各位的前程,幹!” 四隻碗剛碰在一起,還沒有來得及喝下馬奶酒,突然一支飛箭過來,不偏不倚,穿過查爾奴的脖子。

耶律雅汗一個虎撲,緊緊地抱住查爾奴:“查爾奴!你怎麼了,查爾奴……” 查爾奴睜開眼睛,艱難地說道:“大人!烏爾……烏爾……叛徒……” 巴爾呼和烏云其“嗖”的拔出腰刀,背靠背站著。他們朝四周看了看,頓時驚呆了,那裡哪還有左大都尉的哨兵呢?現在全都是烏師盧的衛隊,在窪地周圍形成一道人牆。 從坡上傳來右骨都侯耶律孤塗老邁的笑聲:“哈哈哈!本侯身曆三位大單于,還沒有見到哪家部族舉事會成功的,你們想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呢?”他轉過臉,要烏爾禾吉站到前邊來。 耶律孤塗很鄙夷這位出賣主子的年輕人,不無諷刺地說道:“朝他們喊話,要他們上來,跟本侯回去受審。” 因為距離太遠,一切都有些影影綽綽,可耶律雅汗仍能在密集的人群中,分辨出那熟悉的身影。

烏爾禾吉被兩個士卒押著,看上去很狼狽,也許是心中有愧,也許是生命受到威脅,他被風吹來的喊聲顯得十分蒼白:“義父,放下刀吧!單于已知道了你們的全部罪行,早點投降,也許還能落個活命。” 接下來是耶律孤塗的話:“給你們半個時辰,再不回頭,休怪本侯無情!” 耶律雅汗沒有回應,他只是覺得自己和烏爾禾吉都很可悲。 烏爾禾吉的母親是漢人,曾在漢匈交戰中被裹挾到匈奴。她不甘背井離鄉,就在一個深夜,將烏爾禾吉託付給她的牧羊犬,然後自己騎馬逃到塞內。 烏爾禾吉被左大都尉的夫人抱回家時,幾乎沒有了體溫,是夫人用自己的身體救活了他。 現在回想起來,他不該給這個漢族棄嬰那麼多關愛,更不該將他視作親生,而把許多舉事的細節告訴他,並讓他做各個當戶之間的聯絡人。

而烏爾禾吉的可悲在於,他並不知道烏師盧單于最恨的就是背叛主子的軟骨頭,現在還對未來抱著幻想。 耶律雅汗狠狠地搖了搖頭,把烏爾禾吉從自己情感中徹底掃了出去,他向身邊的兩位當戶問道:“二位後悔了麼?” “草原上只有兔子才後悔,什麼時候見過雄鷹後悔過呢?” “是雄鷹就該撞死在崖壁上,而不能做了獵人的俘虜。” 耶律雅汗又向身邊的衛兵問道:“你害怕麼?” “屬下的父母都被烏師盧殺了,屬下孤身一人,死而無憾。” “好!拿火把來!” 耶律雅汗從衛兵手中接過火焰熊熊的蓑草,先點燃了自己的皮袍,接著又把火引向兩位當戶,最後才點著了衛兵。 耶律雅汗藉著灼熱和疼痛,一把將兩位當戶和衛兵緊緊抱住。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朝著南方高喊道:“漢皇啊,請你拯救匈奴百姓吧!” “太陽神啊!我們來了……” 他們倒地後四濺的火星,很快將窪地變成一片火海。 浚稽山矗立在郅居水南岸。 趙破奴的軍隊,在這山林中駐紮已經六個月了。 可左骨都侯的軍隊在哪裡呢?自上個月送走前來聯絡的匈奴使者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秋日短暫,剛剛過了申時一刻,天就漸漸昏暗了,趙破奴看了一眼血色的殘陽,剛剛在中軍大帳坐下,就見從事中郎帶著一位渾身是血的匈奴人進來,原來就是上次來聯絡的使者。 他一下子撲倒在趙破奴面前道:“趙將軍!大事不好了!” 從事中郎命人送來茶水,使者一飲而儘後,遂將自己的遭遇一股腦道出:“卑職奉左骨都侯之命,前來報告會合地點,不料中途被單于抓住。烏爾禾吉向單于告了密,左骨都侯等人被圍自焚身亡。卑職在射殺烏爾禾吉之後奮力逃出,現在,左屠耆王的大軍已向浚稽山而來。”

安頓好使者歇息,趙破奴的情緒頓時沉重了,他埋怨左骨都侯不謹慎,不僅害了自己,也將漢軍置於被動之地。 第一次獨當一面,趙破奴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與過去是多麼的不同,沒有人為你拿主意,一切都得靠自己。 時間緊迫,已不容他召集各路司馬議事。趙破奴焦慮地對從事中郎道:“傳令下去,命左路司馬向北,造成向單于庭進軍之勢,使匈奴軍不敢輕易南下;右路司馬向受降城方向突進;中路軍跟隨本官直擊左屠耆王軍。” 趙破奴擺出這樣的陣勢,就是要給左屠耆王造成漢軍早已洞悉其目的、張網以待的錯覺。果然,當晚左屠耆王沒有大規模進攻,而只派了前鋒做試探性進攻。 黎明時分,匈奴軍前鋒行進到郅居水南岸的時候,與趙破奴遭遇,雙方在河谷地帶展開廝殺。養精蓄銳的漢軍士氣分外高漲,中軍司馬與匈奴當戶接戰,雙方大戰十數個回合不分勝負。

趙破奴見匈奴當戶力猛,大吼一聲:“司馬退下,待我取其首級!” 匈奴當戶聽到身後有人怒吼,一時分心,就被趙破奴挑下馬去,立時斃命。 趙破奴收回長槍,觀望了一下河谷地帶,只見漢軍已將匈奴軍團團圍住,喊殺聲激得郅居水發出一陣陣嗚咽。到了巳時,匈奴軍大勢已去,紛紛投降。 到這時候,趙破奴的臉上才有了活色,他對從事中郎和中路司馬下令道:“事已至此,接應已成泡影,我軍當務之急是向受降城撤退,與公孫將軍會師拒敵。傳令左路司馬迅速南撤;右路司馬在距受降城二百里處接應我軍。” 可他沒有想到,在他與匈奴軍前鋒激戰之時,烏師盧率領的八萬騎兵已將他的左路殲滅在東撤途中,並在距受降城四百里處的丘陵地帶設伏,等著他的到來。 他也沒有想到,看破他計策的不是別人,而是已故匈奴驍將呼韓渾琊的三弟呼韓昆丁。他斷定趙破奴一定不會北進,而必然會向受降城突進。 這是第三天的午後,草原在乾旱了幾個月後,天空中終於鋪開了厚厚的黑雲,似要下雨的樣子。趙破奴率領七千餘人離開郅居水岸,向東南方撤退。 秋風吹著天上的雲團,自西向東涌動。趙破奴覺得那雲低得伸手就可以抓下來,他的心十分沉重,眉頭也擠得很緊。 在這樣的天氣行軍,一旦下起雨來,就會面臨意想不到的危險。趙破奴勒住馬頭,問道:“距受降城還有多遠?” 從事中郎在風中展開地圖,瞅了一眼回道:“照圖上看,現在至少還有四百里。” 趙破奴一摔馬鞭,有些急了:“嚴令各部加快進軍,務必於明日中午前與公孫將軍會師。” 在從事中郎即將離去之時,趙破奴又喊道:“命令將士提高警覺,謹防埋伏!” 傍晚時分,風越刮越大,天空飄起了小雨。從事中郎來報:“大軍已疾行數百里,將士疲憊,可否休整一下?” 趙破奴立即正色道:“你是想讓大軍陷入匈奴軍重圍麼?趕快加速行軍,違令者斬!” 從事中郎正要轉身傳令,就听見雨中傳來“喔嗬嗬”的聲音,一陣接一陣地朝漢軍湧來。 趙破奴飛身上馬,朝遠處眺望,只見成千上萬的匈奴騎兵從四面飛馳而來,馬刀匯成的叢林,攪動著雨霧。 “不好!我們中了埋伏!” 從事中郎看著滾滾而來的敵軍,驚道:“將軍!我們該怎麼辦?” “速令中路司馬率軍朝南突圍,能出去多少就出去多少!”趙破奴揮動著手中的長槍,一馬當先地衝進了敵陣。 以八萬之眾對七千人馬,匈奴軍勝券在握,呼韓昆丁建議烏師盧單于不急於陣前肉搏,要他發揮強弩優勢,輪番射殺敵人。 漢軍遠途而來,弓箭有限,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一千多將士死於箭下。 敵軍的用意趙破奴看得很明白。他率領數百騎,撥開箭雨,舞動長槍,把一個個匈奴弓弩手挑在地上。身後的將士被將軍的氣概所感染,一個個奮力拼殺,匈奴弓弩手在留下一批屍體後,紛紛後撤。 趙破奴令從事中郎揮動戰旗,召喚部屬朝餘吾河北岸退卻。 天完全黑了下來,匈奴軍停止了進攻。趙破奴拖著疲累的身體靠著一棵樹。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吩咐從事中郎到河邊弄些水來解渴。他喊了數聲卻不見回應,憑著直覺,他知道從事中郎已殞命疆場。 他又喊衛兵,只聽見暗夜中傳來微弱的呻吟:“趙將軍!我在這裡。” 趙破奴順著聲音上前撫著衛兵,天哪,他的雙腿從膝蓋以下被匈奴軍砍掉了。 “我本農人,如今沒了雙腿,以後也無法苟活了。請將軍給我一刀,也少了許多痛苦。” 趙破奴的心在滴血,他所帶出來的將士,大部分都是農家子弟,每個人都被一大家人盼望歸去。 他摸著衛兵的臉頰道:“你還是個孩子啊……你先躺著,我去弄些水來。” 可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剛剛把頭盔伸到水里,就被從身後落下的網給罩住了…… 那一刻,他的腦海裡只閃過一句話:“皇上!一切都完了!” “完了?怎麼可能就這樣完了呢?”劉徹反复看著右路司馬的上書,似乎不相信這一切。 公孫賀道:“公孫將軍從受降城送來奏章,請皇上聖覽。” 劉徹看了包桑呈上來的奏章,終於相信左骨都侯舉義失敗,趙破奴的中路軍和左路軍全軍覆沒。 “那趙破奴呢?” “趙將軍為烏師盧單于所擄。” “公孫敖呢?” “公孫將軍堅守受降城,烏師盧見久攻不下,又怕中我軍埋伏,遂向北撤退了。” 劉徹將奏章摔在案頭,朝公孫賀怒吼道:“此建元以來最大恥辱,趙破奴誤國。” 公孫賀聞此,便不敢此時再把來自大宛的消息禀奏給劉徹了。 其實,公孫賀壓根兒就不想做這個丞相。 太初二年正月,窩囊的石慶在丞相位上度過了八年之後去世了——這是公孫弘之後唯一善終的首輔。大臣中竟沒有一個人願接任丞相的,他們不是稱病請皇上賜告,就是以年邁體衰而請致仕回鄉。 公孫賀在接到皇上的詔命時,跪在宣室殿裡,以“鞍馬騎射為官,材誠不任丞相”為由而拒受印綬,惹得劉徹拂袖大怒而去。 平心而論,公孫賀覺得趙破奴的遭遇完全是因為左大都尉舉事失敗所致。可現在說這些皇上會聽麼?他正躑躅間,劉徹又問話了。 “西邊怎麼樣?貳師將軍現在何處?” “這……” “這什麼?莫非他也讓朕在一個彈丸之國面前顏面掃盡。” 公孫賀呈上自敦煌發來的奏章,他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打量著劉徹的情緒。果然,劉徹看了沒一半,就已是臉色鐵青了,他對包桑喊道:“傳御史大夫児寬、搜粟都尉上官桀等前來議事。” 包桑道:“御史大夫正在病中,已請告多日了。” “難道你沒有聽懂朕的話麼?” 包桑不敢怠慢,急忙出殿去了。 公孫賀問道:“皇上,此事要不要宣太子一同商議?” 劉徹堅決地擺了擺手道:“罷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朕眼不見心不煩。” 公孫賀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收住了話頭,但內心已打定主意,要見一見皇后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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