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下)天漢雄風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君情臣魂天地分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清明那天,衛青從茂陵返回京城後,就病倒了。 與其說是受了風寒,倒不如說他像一顆燃燒的星,終於在元封五年的春天漸漸冷卻,甚至有了熄滅的預感。 從元狩六年到元封五年,整整十一個年頭,衛青一直沒有踏進茂陵邑一步。 這不僅因為他是霍去病的長輩,以長者悼念少者,於禮制有違。還因為他的心承受不了那種生命易碎的壓力。 可這一次,他卻不顧皇后和長公主的勸阻在清明的前兩天,約了趙破奴、公孫賀和公孫敖,驅車去了茂陵。 坐落在茂陵司馬道東側的霍去病墓,自東南向西北逶迤起伏,儼然一座小祁連。 那一次,皇上沒有恩准衛青的請求,而是把大戰河西的機會給了霍去病。而現在,那裡已設立了酒泉、張掖、武威、天水四郡。

站在霍去病墓前,衛青忽然想,假如當初是他率軍西去,將會是怎樣的結局呢? 衛青看見趙破奴的眼裡含著淚水,他一定是想起了與霍去病一起風餐露宿的那些日子。 唉!他身上去病的影子太多了。元封三年,他奉詔進擊車師國,一舉俘虜樓蘭王,而後又發兵圍困烏孫、大宛邊境城池達數月之久。他還在從酒泉到玉門的數百里邊陲上修築亭障,這是何等巨大的業績啊! 朝廷像這樣的將軍不多了! 茂陵縣令聽說大司馬來謁陵,急忙帶著屬下前來迎接。 皇上的陵寢,已經修了三十六年了。當年栽下的松柏樹苗,如今都長成了大樹。高大的松枝從高築的牆頭伸出,十分挺拔。 茂陵縣令道:“少府寺依照皇上的口諭不斷改進,陵高和陵體都大大地擴充了,現在茂陵已成了諸陵之最。”

這些讓衛青有些迷茫,皇上一方面到處尋求長生不老藥,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擴充陵墓的面積,這二者在皇上心裡,究竟是怎樣相處的呢? 這一天晚膳後,茂陵縣令準備了美酒和佳餚招待各位。酒至半酣,大家的話就多了起來。 公孫賀問道:“請教大司馬,朝鮮一仗是如何打的?” 他說的是元封三年的事情,劉徹派駐紮在山東的樓船將軍與來自燕、代的左將軍組成聯軍與朝鮮大戰於湨水之上。朝鮮右渠王堅守不出,數月不下,兩位將軍圍繞戰和發生爭執。劉徹見久攻不下,又派濟南太守公孫遂前去節制,孰料這個公孫遂竟然取締了樓船軍。 此事上報到朝廷,衛青覺得此事事關社稷安危,奏報之後,劉徹一怒之下便斬了公孫遂。 “可惜!驃騎將軍若在,定當飲馬遼東,橫刀朝鮮。”趙破奴遺憾道。

公孫敖將一口酒灌進肚裡,長嘆一聲:“將軍所言,亦我之感。霍將軍之後,朝廷再無如此將領了。” 公孫賀接著道:“雖說兩越平定,可那焉能與兩位大司馬相比呢?數來數去,也就只有路博德還算是從驃騎將軍軍中出來的,那個楊麼,竟然罔視朝廷,待價而沽,實在可恨!” 衛青一直沒有說話,可將軍們的話引起了他強烈的共鳴。 這兩年皇上起用孔瑾、桑弘羊推行鹽鐵官營,日見其效。大農令呈送給皇上的奏章說:“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餘穀;諸物均輸,帛五百萬匹,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 可相反的是,將才卻漸漸不濟,作為中朝之首,他自覺責任甚大。此次皇上回京,他一定要陳奏朝廷,希望皇上下詔命各郡推舉賢才。 “各位所言,也是本官所慮。皇上定會廣納賢才,我等皆皇上股肱之臣,推舉良將,責無旁貸。”衛青道。

趙破奴聞此建議道:“依末將看來,侍中霍光,相貌奇偉,心胸大度,喜武知兵,頗有景桓侯之風,大司馬何不向皇上舉薦,令其擔當重任呢?” “大人又不是不知道,他與本官……” 衛青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敖就接上了話道:“自古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大人如覺得不方便,就由下官直接面奏皇上。” 衛青點了點頭。 公孫敖早已是朝廷老臣,如果由他來出面,自然少了許多是非。 夜已經深了,衛青舉杯站起來對大家道:“難得閒暇相聚,喝完這爵中之酒,大家都歇了吧。” 第二天,下起了濛濛細雨,衛青忽然起了雨中踏青的意念。他邀集幾位同行,換車乘馬,披著雨絲,朝著邑外去了。 趙破奴道:“桃花雨最是入骨,大司馬不比當年,還是待雨住後再外出不遲。”

公孫敖也勸衛青還是謹慎為好。 “本官自任軍職以來,風雨數十年過去了,還怕這濛濛細雨麼?”衛青說著話就出了門。 正是麥子出穗的時節,被雨水洗滌一新的田禾,顯得更加碧綠蔥蘢。麥壟間,分佈著星星點點金黃菜花,倒也有些情趣。 路過司馬相如的墓時,他忽然憶起解東甌之圍時與他相處的日子,像這樣的雨天,他若是同行,定會詩興大發的。 過了司馬相如的墳塋,是一田間小徑,眾位將軍下馬步行,朝著霍去病墓東南方向的一處高地走去。 登上高坡,轉目西望,施工中的茂陵氣勢磅礴,回眸霍去病墓,與高坡遙遙相對。衛青凝視良久,忽然冒出一句話來:“此處甚佳。” 公孫敖不解道:“大司馬此話何意?” “諸位看看,這高坡西伏茂陵,北與去病墓相對,倘若本官百年之後葬於此地,豈不與去病對茂陵形成拱衛之勢,也不枉與皇上君臣一場了。”

一句話說得在場的人沉默不語。 許久,公孫賀故意怪道:“大人也是,好好的踏青,卻說出如此令我等寒心的話來。” 衛青很豁然地笑了笑道:“人活百歲,終有一老,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麼。”…… 可沒有想到,一回到京城,他就一病不起了。 對長公主來說,衛青的病是她徹骨的痛。那早年的愛如海潮,那天各一方的魂牽夢繞,那久別之後的綿綿依偎,甚至為兒子的前程,為與皇后之間的疙疙瘩瘩,夫妻之間發生的爭吵,如今都成了溫馨的回憶。 她有時候一個人坐著,看衛青昏迷地睡去,就自責自己之前太任性,太好面子,沒有很好珍惜眼前這個男人。 這些日子,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照顧衛青。隔兩天就傳太醫來診脈問病,調整處方,然後看著翡翠煎好藥,自己親自伺候衛青服下。她多希望自己的愛能創造奇蹟,重新看到夫君能出現在朝會上。

即使不能,只要他能早晚與自己一起敘話,排解寂寞,就夠了。 可衛青病疴日沈,她的心事也就愈來愈重,常常徬徨地對翡翠道:“愁煞本宮了。” 她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大兒子曹襄早早地去了。下面三個兒子因為牽涉矯制和酎金案先後被削掉了爵位,而衛伉一度還被罰修城池,她不能不為兒子的前程考慮。 兒子們再不爭氣,可畢竟是自己生的,又是皇上的外甥,她要趁衛青還在的時候,了卻這事。 皇上一回到京城,她就進宮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心中的煩惱,說衛氏家族兩代人為大漢江山出生入死,一個累死了,一個病倒了,若是沒有他們,皇上還能率領十八萬大軍揚威於漠北麼?她說到傷心處,聲聲呼喚著母后…… 劉徹對這位秉性隨了竇太主的姐姐,只有忍讓和撫慰:“皇姐稍待,明日早朝後朕即去探視大司馬。”

現在日已上三竿,長公主要府令在門口探看皇上有沒有駕到。 府令剛剛走到門口,卻不意撞在進府來的霍光身上,頓時靈魂都飛了,忙道罪該萬死。 霍光明白,他定是受了長公主的訓斥,於是寬容地笑了笑,就徑直來到前廳拜見長公主。 長公主立即換了笑臉,以舅母的身份迎接霍光。眼睛卻跳過霍光的肩頭,朝身後打量:“皇上呢?不是要來麼?” “皇上正和丞相商議採納舅父奏章,以解人才匱乏之急。皇上命我前來禀告公主,他隨後就到。” “看看!自己都病成這樣了,還惦念著朝事。”長公主撇了撇嘴。 霍光了解長公主,也不與她計較。他來到內室,見衛青面色灰暗,形容憔悴,人已瘦得不成樣子,心裡霎時沉重了:“太醫來過了?”

“別提這些庸醫了,藥吃一劑又一劑,可就是不見起色。一會兒皇上來了,一定要奏請治他們的罪。” 等翡翠退下去後,衛青無奈地看了看長公主,輕嘆一聲道:“你呀!就不要給皇上添亂了。太醫們盡了心,是上蒼不予本官陽壽罷了。” “哼!為軍惜將,為病憐醫,滿朝唯有夫君如此柔腸。”長公主憤憤不平。 衛青搖了搖頭,不再與長公主理論,卻道:“為夫有幾句話想與光兒單獨說說,可以麼?” “好!他是你的親外甥,有話說吧。”長公主說著,就喊翡翠扶自己到前廳迎駕。 內室只剩下衛青和霍光,他掙扎著要坐起來,霍光忙拉了錦被在他身後墊好,呼吸才均勻了些。 霍光的手扶過衛青的肩膀,他十分驚異,這還是那個決胜千裡的大將軍麼?經歷過喪兄之痛的霍光預感到,舅父也將不久於人世了。

他第一次撇開官職而用了最親的稱呼與衛青說話。 “舅父!舅父有話儘管說,甥兒一定轉奏皇上。大漢不能沒有舅父啊!”霍光眼裡噙著淚水道。 “唉!你都做了侍中了,還如此脆弱。保護太子的重任還要你來承擔呢!”衛青示意霍光在案頭坐下,“舅父自知陽壽已盡,然有事託於皇上,惜哉無力,還是請光兒代筆吧。”說著話,衛青就喘了起來。 霍光忙遞熱茶過去,衛青喝了一口,才又說話: “大司馬臣衛青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平陽騎奴,蒙陛下不棄,拔於末塵,臣屢沐聖恩,每思及此,感激涕零。臣子無尺寸之功,襁褓之中而得以封侯。然臣教子不嚴,三子紈絝,觸犯律令,有負聖望,臣不勝慚愧之至。臣自知沈痾難愈,臣去之後,三子未可複爵。公主與陛下同胞情深,早年喪夫,今又孀居,還請陛下相憐,悉心關顧,臣於九泉亦含笑矣。臣生為大漢之臣,死亦魂歸漢土,懇請陛下準葬臣於茂陵……” 聽著衛青啼血濺淚的奏章,霍光才知道這些年,他不僅活得很累,而且活得很苦。尤其是三位表弟觸犯律令,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寫著寫著,霍光就不由得淚水湧流,寫完後,衛青看了看,蓋上大司馬的印璽。 “你一定要轉呈皇上,我累了,休息一會。” “如此,甥兒告退了。” 幫著衛青躺好,霍光來到前廳,卻見皇上坐在那裡,正和長公主說話。他急忙上前參見,並呈上了衛青的奏章,劉徹瀏覽了一遍,長嘆一聲問道:“大司馬這會兒怎麼樣了?” “舅父說有些累,睡了!” “好!朕就在這兒等他醒來。” 趁著這個機會,長公主把在心中盤桓許久的請求說了出來: “臣妾不敢再提不疑和登兒的事情,只是伉兒當年矯制,乃是年幼無知,現在大司馬又病疴不愈,皇上看……” 劉徹捧起衛青的奏章道:“大司馬在奏章中寫得明白,朕現今想來,當年要是聽了他的諫言,也不至於後來……” “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皇上不必自責。如今衛青病成這樣,皇上難道……”長公主說著話,聲音就哽咽了,隨口喊了一句,“母后啊!孩兒……” 劉徹最怕聽的就是這句話了,忙道:“皇姐就不必再提舊事了吧,朕怎麼會忘記母后的臨終遺囑呢?這樣吧,待大將軍醒來,朕當面與他商議之後再定吧。” “如此!臣妾先謝過皇上了。”長公主說著,眉頭一皺,又想起一件事情來,“樂坊近來又進來幾位歌伎,皇上要不要看看?” 自李妍病後,宮中確沒有劉徹可心的女人,他不免有些寂寞。可現在是什麼時候,大司馬病著,他會有此心思麼?只見時候不早了,他便要霍光去看看衛青醒來沒有。 霍光去了片刻,就踉踉蹌蹌地回來了,他聲淚俱下地跪倒在了劉徹和長公主面前:“皇……皇上,舅父他……去了。” “夫君……”這消息如晴天霹靂,長公主一聲慘叫,朝內室奔去。 劉徹對驚在一旁的包桑吼道:“還不快去照看公主?” 他隨之也站了起來,卻有些昏厥。霍光急忙上前與黃門一起扶著皇上來到內室,只見長公主伏在衛青胸前,放聲慟哭,口裡聲聲呼喚道:“夫君呀,你好狠心啊!你怎麼可以撇下本宮而去了呢……” 衛青面色蒼白,靜靜地躺在榻上。 彷彿經過一場漫長的遠征,他沉沉地睡去了,沒有遺憾,沒有痛苦,一任長公主如泣如訴的念叨。 劉徹忽然覺得很疲憊,他坐在榻上,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力。十一年前,霍去病走了;十一年後,衛青也走了。他們彷彿兩座山峰,在他的眼前崩塌。 他想說什麼,嘴張了張卻說不出來。這可把包桑嚇壞了,他上前摸了摸劉徹的手,冰涼冰涼的,他急忙喊道:“皇上!皇上!” 半晌,劉徹才緩過氣來。他走近衛青,親手為衛青蒙上了潔白的絲絹。 “大司馬,朕的愛卿,朕來遲了。” 霍光看見淚珠掛在劉徹的眼角,顫巍巍的,很心酸…… 兩天后,劉徹下詔,諡號烈侯,葬於茂陵,起塚像盧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