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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長城飛雪

墓中王國 北极苍狼 23935 2018-03-13
淅淅瀝瀝的秋雨,冷著夜。遠處的天空,不時滾過雷聲,滾過空曠的雷聲,閃電,閃亮了天空和世間,那滾滾的烏雲,邊際如同幹幹的柴草初燃時的濃煙,掛著一種金黃。那翻滾的雲煙似乎是一種痛苦萬狀的掙扎。 冷,已經冷到李斯的心中去了。雷聲,也滾落到他的心中去了。而且,垂放的幃簾更將他包裹在黑暗之中。就是那閃電透過幃簾,也只是勾勒了一個輪廓。但是,可看到臉上有晶瑩的東西,滿臉晶瑩的淚水。又一聲雷滾落,他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哈哈,你這只穀倉中的大老鼠啊,這回你可怎麼辦?”李斯打了個激靈。穀倉的倉蓋被無形的手掀了去,寒冷灌了進來,一直溫暖著的鼠啊,一直幸福生活的鼠啊,處在了澆灌進來的寒冷之中。任由淚水簌簌而下。

那兩個在前方提著燈籠的閹人告訴你丞相大人的來處——皇宮。丞相的府邸可沒有什麼閹人。丞相的譜還沒擺到那個地步。能夠帶著閹人出行,能夠讓閹人服務著你出行,顯然,是執行著公務。至少,應該是執行公務。秋雨濡濕的深夜,丞相為著公務在行動。 丞相不能不想到上一次的蒞臨大將軍府。那一次是陪著還是秦王的嬴政去。那一次秦王身邊帶著如小麻雀一般的唧唧喳喳的華陽公主。那時初春的暖意正融化著積雪,屋簷滴滴答答地晶瑩。如今,被封做了武成侯的王翦,正躲在了遠離朝廷遠離是是非非的老家頻陽,有華陽公主陪伴,安度晚年。他應該已經老得直掉渣了。 馬車停在了前大將軍王翦的前府邸。李斯知道門匾的那幾個遒勁的字應該已經斑駁。當初王翦老將軍要喬遷的時候,跑到了嬴政那裡,說:“老臣來求取大王之字,懸於大門上方,那將是老臣無上的榮耀。”一旁的李斯笑了,說:“嗨,老將軍就是想讓大王題寫門匾之字。”秦王笑了,說:“明白啦,寡人明白啦。你老傢伙還挺狡猾的呢。如果寡人不給你題寫門匾,你那宅邸便只能叫個王府。弄出個什麼別的名稱,還擔個自諛之嫌。”伏在嬴政面前的王翦笑,說:“大王真是明了老臣的心思。”李斯也笑。秦王的目光就望向李斯,問:“那給予老將軍什麼樣褒詞呢?”“大將軍府可也。”李斯說。秦王就點頭,但是想了想,跟王翦說:“我可讓李斯把匾制好送去。你想要多大的匾,只管把尺寸告訴李斯好了。只是別比王宮的大就行了。”王翦好一頓磕頭謝恩離去。秦王的目光就望向了李斯,說:“你把這事替寡人了結了吧。”李斯有點明白秦王的意思,但是必須得叫準,就說:“臣拿了大王的字立即就辦。”“這滿朝的人誰不知道你李斯的字好,還要什麼寡人的字?你要知道,這可是我大秦王大將軍的府邸啊,這匾可是要懸掛多少代人的啊!”李斯就徹底明白了秦王的意思。可是,秦王嘟囔了一句:“寡人的字,過於囂張。”當時就把李斯逗樂了。現在,回想那當時的情景,李斯都笑了出來。可是心裡頭啊,更是憂傷。

“通報王將軍,左丞相前來探望。”宗猛的聲音。 等待。皇帝的最後一次出行,王賁隨行護駕。但是,他不是貼身護衛,他統領的是衛戍都城的禁軍,而貼身侍衛是掌握在趙高手中的那二十餘人。嬴政駕崩,沙丘矯詔,都是瞞著他的。但是,這一個警覺著的人,一定是已經嗅到了什麼味道,甚至,可能就知道了皇帝已經駕崩的消息,甚至開始懷疑著什麼。你決不能低估了這一個人。王翦的智慧絕對被這一個人繼承著。他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他說他突然一陣昏厥就從馬上摔了下來。而後,大臣們就騰出了一輛馬車給他。於是隊伍一到了咸陽他就直接回到了府邸,就理所當然地不上朝。可是你不能就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了。而且你不能無視於他的立場。那麼,他能是個什麼立場呢?如果他知道了或揣測到一切,那麼,他的此種表現意味著什麼?是要把自己置身於事外?是保護自己免遭不測?或者是靜觀其變?最可怕的是,他和兒子王離有什麼聯繫。王離,在上郡,在蒙恬和扶甦的手下。裨將軍。直接就掌握著十萬人馬。這一對父子,很可怕。

大門洞開,門軸發出的聲音是潮濕的,因而越發顯得門的厚重。馬車進了那深廣的院落,馬蹄踏在石板鋪就的路面,發出的是濡濕的蹄音,令你更覺出了冷意。那石几上,王翦繪製在上面的地圖還能看見痕跡嗎?應該已經消失。可當初那是嬴政的夢想啊。當然,也是王翦的夢想。也是大秦的夢想。夢想已經實現,人卻已去。可是那往事就如同在昨天。伐楚,王翦說需要六十萬大軍,李信說他需要二十萬,就用了李信伐楚,就把王老爺子給氣著了,就以人已經老朽的名義回家。結果,李信大敗。結果,嬴政就想啊,還得是王老爺子啊。就帶了一撥子人來了。 “王翦,寡人給你一個選擇:如果不願意講述你的赫赫戰功,你就得答應公主的另外一個請求。” “老臣遵旨。”

“那就切磋劍藝!”華陽公主說。就站了起來,就抽出了銀光閃閃的劍。 王翦一哆嗦:又是一道難題!離位匍匐於地說:“公主金枝玉葉,要是老臣給傷了碰了擔待不起呀!”都要帶上了哭腔! “王翦,站起!”嬴政喝道。 王翦又是一哆嗦,爬了起來。 嬴政站起,抽劍,那劍太長了,剎那間面對刺客荊軻他笨拙地不能立即抽出長劍的情形閃現在眼前,他皺緊了眉頭,喊:“接劍!”那劍劍柄朝著王翦飛了去,王翦靈敏地接住那一剎那王翦本能地靈敏了起來。 “看劍嘍!”華陽公主一聲喊,銀光一閃,劍就奔王翦來了,王翦趕緊揮劍相迎。哪知道這華陽公主不管你是個什麼主兒,只管奔著你的要害刺來。這王翦哪敢進攻啊,只管迎擋。華陽公主倒越來了精神,一邊進著招一邊還喊呢:

“秋風掃落葉!” “長虹貫日!” “雷霆萬鈞!” …… 王翦步步後退,華陽公主步步緊逼,甚至,連人家的擋招儿都不管了,只管前攻前攻,搞得王翦持劍而逃,一邊逃還一邊喊呢:“誰教你的狗屁劍法,讓他來,老夫宰了他!” 嬴政和群臣大笑不止。群臣中有的都笑得抱著肚子。 “這王老將軍身體欠安嗎?”嬴政就問群臣。 就有的小聲說:“跑得比兔子還快啊!” 華陽公主不追了,做出生氣的樣子朝父王喊:“他不跟人家比試嘛!” 王翦跑到嬴政面前,說:“大王令老臣窘迫了。” “不是寡人叫你窘迫,是老將軍手下留情。王翦,寡人看你精神矍鑠,令你立即經略攻燕,把太子丹的人頭給寡人取來!” “老臣領旨。”王翦匍匐。

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簡單地就把王翦請出了老窩。那曾經的歡笑,彷彿還飄在這深廣的院落,只是,被秋雨打濕。曾經的溫暖不再。嬴政,你給予我們的溫暖不再。莫非,這蒼天啊,在為你哭泣,為你惋惜? 馬車停下了,李斯意識到該下車了,慌亂地以手掌揩抹了眼角和臉頰上的淚,還沒等定下神來,宗猛撩開帷簾,說:“丞相大人,王將軍已經迎候在外。” 李斯嘆了口氣,籲出了一些憂傷。下了馬車,一抬頭,就望到了傘下的王賁,而王賁下人的另一把立即罩在了李斯的頭頂。那是一張神情凝重的臉。如果不知情如果沒有得出準確的判斷為什麼要如此凝重呢? “丞相大人,快到書房說話。”王賁的手就扶到了李斯的胳膊上。 此種舉動,說明他把李斯當作了前輩。本來就是前輩,他應該和李由是一個輩分的。 “哦,打擾王將軍了。本來斯是奉了皇上的意思來看望王將軍的,卻讓王將軍受了攪擾。”李斯說。

王賁一笑,說:“雨夜有老朋友來,幸事。” 一處處的燈籠雖說昏暗雖說淒迷,但是那光襯出了細如髮絲的雨絲。一處處的廊簷下,站立著侍衛的軍人。到底是將軍啊,而且是大秦中流砥柱的將軍。 進入書房,李斯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繪製於絹帛之上的地圖,那次秦王蒞臨王翦府邸之後繪製的更詳細的夢想中的大秦帝國版圖。李斯佇立在那幅地圖前,不由得眼中再次濕潤起來。 “老爺子可好?”他問。 “老爺子總是牽掛皇帝。” 這話令李斯心中一震。 “你同你的父親同樣敏銳!”他說,說得艱難。 “這麼說,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李斯銳利的目光望向王賁,王賁同樣銳利的目光也在望向他,那目光透著堅定,需要得到確切答案的堅定。 “這時期不會瞞得住你的。令尊大人在此,也是瞞不住的。滿朝的文武,又能瞞得了多少時日呢?大秦,處在最困難的時期。”李斯說。

“那我就又明白了,新的皇帝是……” 李斯點頭。王賁並沒有說出是誰,但是,李斯就點頭。 “這是始皇帝的遺詔。我們誰也不能改變。你應該知道,始皇帝喜歡的是少子。可是,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了,北邊的問題。王將軍一定不希望看到大秦陷於內亂之中。一定不願意看到。”他說。 “那麼,必令扶蘇死!如蒙恬不坐視,則必反!” “如果有始皇帝遺詔,也許無事。但是,需要內部的穩定。需要副將王離與朝廷一心。他將接替蒙恬。” 王賁皺眉:“丞相此來欲安我心?” “不,欲安王離之心。如王離被蠱惑,不明真相,難免誤入歧途!王離穩,則邊塞不至於生出大事端。” “你想要我怎樣?朝廷想要我怎樣?” “與王離書信,安其心意。”

王賁就知道,蒙恬就在剷除之列了。就想到了蒙毅。蒙毅必不得脫免。蒙武九泉有知,必心寒。 “告訴少子,賁身體狀況,不得侍之。如疑,可來人監視居住。”王賁說。 李斯當然沒有回他的府邸。在嬴政先前日常辦公的地方,有人正等著他的消息呢。需要的,已經拿到。也帶來了叮囑:不要打擾王翦,什麼情況也別去打擾王老爺子。 “父親和皇帝至親,如此的打擊不知道老人家如何承受。”王賁說。 送走了李斯的王賁,仍舊回到書房。望著父親留給他的那幅大秦版圖,淚水糊滿了眼睛。父親,你要是我會怎樣做呢?難道會為了一個扶蘇使得大秦帝國陷入內亂? “王家但以開疆擴土和保護君王為己任,不得染指其他。君疑則退。謹記!謹記!”父親的訓誡響在耳際。

李斯一走進室內,胡亥、趙高、子凡都立即站了起來。 “拿到了。”李斯說。 那三位就鬆了口氣。可是,他們的目光還是望著李斯,等待李斯進一步的說明。 “我已經告訴王將軍,將由王離接替蒙恬。”這話等於告訴三位:已經達成了一種交易。 三位就再一次地鬆了口氣。 李斯就從懷中掏出了那塊絹帛,抖開,讓三位看。三位看得都很仔細,像獵犬在嗅著它所狐疑的東西,之後就都點了點頭。之後就該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了,可是胡亥又奔了李斯的那個位置,他佔了那個位置那李斯坐哪?李斯趕緊說:“陛下,陛下,可就先帝之位。” 胡亥望著案几上滿是奏摺的那個位置,有些打怵。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把他往那個位置上請了。他實在敬畏著父親的那個位置。一坐在那個位置,他就感到格外地局促,渾身不自在。現在,他再一次在那個位置坐下,竟然打了個哆嗦。而且那個哆嗦是傳染的,趙高就也哆嗦了一下,李斯就也哆嗦了一下,到了子凡那兒,就也居然哆嗦了一下。 子凡,現在已經是九卿之一,衛尉,負責著皇宮的保衛。已經不僅僅是皇帝貼身侍衛的頭了。當然,在嬴政的這最後一次出行中,他仍然帶領著嬴政的貼身侍衛跟隨。 “要是不殺人該多好啊。”胡亥哭喪著臉突然冒出了一句,這一句可把趙高、李斯嚇了一跳。 “陛下,小仁壞大事!”趙高說。 “斯也不欲殺人,可是北方隱患不出,陛下豈可登基啊!陛下不能登基,則始皇帝喪禮不可舉行!一切,都是為了大秦的基業啊!”李斯說。顫抖的聲音。 子凡嘆了口氣,說:“臣但聽陛下定奪!如陛下決心已下,臣萬死不辭!” 是啊,子凡北行,是有著巨大的風險的,究竟會發生什麼,難以預測。如扶蘇、蒙恬不從詔命而反,那子凡可能就是有去無回呀。 “還不如就叫扶蘇做了皇帝!”胡亥差一點這一句就出了口,頓了一下,還嘆了口氣,出口的話語是:“就照你們的意思辦吧。” 李斯、趙高、子凡面面相覷。這叫什麼話?如果是這三個人的意思那不就是謀反了嗎?如果洩露那不就是謀反了嗎? “是照始皇帝的意思辦。我們都是照著大秦始皇帝的意思辦。始皇帝可是想著要讓大秦的江山社稷傳遞萬世的啊!如果在我們的手中出現了閃失,誰能擔待得起啊!”本應搥胸頓足的話語,被趙高說得很平靜。但是,他的目光電一樣地望著李斯。 李斯避開那目光,低下了頭。要是仍然由扶蘇即位,沙丘之事,今天之事,難保不洩露,我李斯也是個夷滅九族的罪啊!趙高,斯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 “那就照父皇的意思辦吧!”胡亥雙拳砸著案幾喊,氣急敗壞地喊。 三人一哆嗦,趕忙離席跪在了胡亥面前,說:“臣遵旨!” “可是臣還有請求:此行之隊伍不可過於單薄,然也不必過於龐大。臣覺得不可再動用皇宮侍衛。臣以為可從王賁王將軍處調動一千人馬跟隨。丞相與王家素善,可令丞相親近之人傳遞王家書信。甚至可令此人統率那一千禁軍。”子凡高聲說。 “臣以為子凡意見更為細密。”趙高當然想把李斯拴得越緊越好。 胡亥望向了李斯。 “臣可令舍人宗猛北去。”李斯說。 “那就讓宗猛做朝廷的護軍吧!”胡亥說。 “陛下聖明!”趙高、子凡說。 在天色微明的時候,隊伍出了咸陽城。清一色的騎兵,急馳北去。宗猛甚至都沒有換上軍服。其實派出的禁軍是有首領的,只要那首領聽從著他就行了。而他要做的只是聽從於子凡就行了。子凡,由嬴政的貼身侍衛首領一躍而為九卿之一;現在,宗猛由李斯的捨人李斯的總管一躍而為護軍。直接代表著皇權的護軍。但是,宗猛清楚,此次北行他更代表著丞相,保證著行事別背離了丞相的意圖。他,是趙高和胡亥給丞相吃的安心丸。而且此時他也不能不想到李由,想到李由好像就想到了能有這麼一天。他曾經是三川郡的郡尉,在郡中也算得上叱吒風雲的人物了。但是,他忽然感覺到了太守望向他的目光有了一種若有所思的東西。終於有那麼一天,李由開口了:“可願意到丞相身邊?”很突然。說不知道丞相李斯在大秦是何種角色?誰不知道一個郡尉身份的人來到他的身邊意味著什麼?可是,隨後太守說了,可不是到了丞相的身邊就做高官,而是以舍人的身份保護丞相的安全。丞相幫助皇帝處理舉國大事,難免樹敵。太守說,此事私情,郡尉不必為難。即使不應,一如先前。如有時機,也當保舉。郡尉笑了,說:“悉聽太守安排。”太守,丞相之子,皇帝之女婿。趕上郡尉母喪,郡尉當然告假。就安排人接替了郡尉的位置。處理完母親的喪事,郡尉就來到了丞相的身邊。護衛著丞相安全的朝廷禁軍,被宗猛以丞相舍人的身份指揮著。一晃多年過去了,終於被作為丞相的心腹楔入了國家大事之中。李由,難道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嗎? 不久前還生機勃勃的世界,轉眼就滿目蕭然。而且像是剛剛哭過了一場。銅絲一樣的草絲,艘挑著晶瑩的淚滴。天空陰霾密布,像是還隨時準備著再哭。特別是那北方,雲更暗,暗成了藍黑。北來的風傳遞著冷。馬的鬃毛被風拂動,馬們倒顯出了幾分彪悍。特別是那嘶鳴,更顯露著馬們對馳騁廣闊的渴望。 胡亥打著哈欠走進父皇的書房,父皇離開大殿之後辦公的處所。 李斯、趙高慌忙從委頓中振作起來,避席叩首:“陛下早。” “你們也早。”胡亥說。他在父皇的案幾前坐下,眼睛似乎有些睜不開,眼泡有些浮腫,是睡眠不好引起的浮腫。他望著叩伏在面前的二人,以兩手中指的指肚抿了抿眼角,說:“睡得很不好。”聲音有些沙啞。他淺淺地嘆了口氣,說:“我心裡頭很不踏實,許多事情不知道怎麼辦。”他的兩手搭在大腿上,委頓、茫然。 “有斯和趙大人在,陛下不必沒有主張。” “丞相所言極是,有高和丞相在,一定幫助陛下渡過難關。” “幸虧有你們二人在。”胡亥的目光這才從迷離中聚焦在二人身上。一轉眼,丞相也成了自己身邊的人,一轉眼趙高就要叩拜在自己的面前,這感覺有點像夢。再一轉眼,群臣就要叩拜在自己的面前,要三呼萬歲,就更像是夢了。只是,眼前,好像還有許多的事情要辦。 “你們兩個坐起說話。”胡亥漫不經心地說,揮了下說,很漫不經心地說。聲音中還有著很多的睡意。 李斯、趙高回到了席位,就更仔細地看到了委頓、迷惘著的胡亥。他管咋的還睡了一覺,李斯和趙高可是都沒有離開這裡,都擔心著發生什麼意外啊。就是子凡、宗猛上路,也只是二人來這裡最後取去了嬴政的詔書,當然是偽造的詔書,和王賁給王離的書信。之後二人就悄然地上路。沉靜的天地,隨時有可能動盪。沉靜的這宮闕,隨時有可能動盪。嬴政的靈柩,被秘密放置在先前召見群臣的大殿,那裡被嚴密守衛著誰也不得近前。對群臣的說法是:嬴政旅途勞頓,身體欠安,有奏摺可送丞相。更仔細地看到了委頓、迷惘著的胡亥,李斯、趙高心裡頭都有一怔的感覺:從來也沒有此時更感覺到胡亥不像皇帝。絲毫也沒有帝王之相。甚至有些醜陋。消瘦而頎長的身軀,完全可以顯現飄然而優雅的風度。但是,委頓。特別是那腦袋,頭髮顯得有些凌亂。而且那腦形很有點像甲魚的頭,上下窄中間突,菱形。要不是是皇帝的公子,要是尋常的百姓,肯定能落個外號:甲魚頭。嬴政的那頂冕是扣不到他的頭上的,那上邊太小。趙高就想到了該安排給胡亥準備皇冠了。應該立即準備。要按照胡亥的腦形準備。總不能讓那皇冠戴在頭上直晃蕩。 胡亥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案幾之上的那些奏本。李斯已經把一些送到他那兒的奏本拿到了這裡。現在,胡亥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這些奏本上。他還起了一個,翻看了看,自己跟自己搖了搖頭,說:“這些個奏本可是需要答复的呀。” “是。”李斯趕緊肯定。 “先皇在的時候,就是出行都要及時地批閱奏本。現在,如果不能及時對這些奏本給予回复,恐怕要令群臣生疑的。” “可是我怎麼能夠批閱得和父皇的一樣呢?那不是立即就會引起群臣的猜疑嗎?” 趙高的目光就望向了李斯,那意思是:那還用商量嗎?連皇帝的詔書你都弄了難道還差這個了?五十步你都走了難道害怕再邁出五十步? 李斯當然知道趙高的意思,但是,他的目光望向胡亥。 胡亥望望趙高,望望李斯,說:“丞相可否代父皇批閱這些奏本?” 李斯依舊目光定定地望著胡亥,說:“此時斯斷不可獨自為之,陛下和趙大人須得在場。先皇在時,時常與斯切磋書法,故斯對先皇筆蹟有些領略。然,只是依樣畫葫蘆而已。而已。” 胡亥瞅瞅李斯,瞅瞅趙高,站了起來,向李斯說:“管它什麼葫蘆的,丞相只管畫好了。你過來畫吧,我和趙大人看著你畫。” 李斯避席匍匐於胡亥面前,說:“斯可斷不敢譖坐此位!” “哦。”胡亥站在了丞相的腦袋前,看了看匍匐的丞相,又望瞭望了自己的那席位,就再一次地深化了一下對那個位置神聖的認識。 “那麼,可把奏本移到你的案上吧。”胡亥說,而且就彎下腰去開始搬那如小山一般的奏本。 趙高趕緊奔了來:“我來,我來。” 李斯就開始在自己的席位開始看奏本,看完了一個就說準備寫上去的批語,說給胡亥和趙高聽,胡亥和趙高就總是點頭。一邊寫著李斯還一邊唸叨著呢:“此奏本皇帝會很生氣,故筆跡要草一點,重一點。……此奏本皇帝會很高興,筆跡嘛,應該悠揚一些。……唉,先皇的書法啊,帝王之風範!” 連亙而去的長城,蜿蜒而去的長城,巍峨而去的長城,凜然著大秦帝國。天空高遠著,好像縮著他的胸膛,為長城的氣魄而折服。那幾條現著絲絲縷縷的白雲,被那高遠處的急勁的風所吹拂。而已經有些西斜的太陽,輝煌著長城的巍峨,上郡的巍峨。而上郡,被長城迎頭兜向你,那也是挺拔的骨骼,巋然而矗立。城頭,軍旗飄揚,士兵林立。哦,那長城之上也是如此的景象。哦,銅牆鐵壁的大秦啊!可是,這裡的兩個統帥就要被誅殺。為了一個人能把皇位做得安穩就得誅殺他們。如此地殘酷啊!可是,就能那麼容易地把事做了嗎?能就那麼容易地把事情做了?面對著長城,面對了上郡,子凡叮囑自己要謹慎行事,一定要謹慎行事,要見機行事。 本來城門是洞開的,但是,隨著南方這一支隊伍的出現,城門關閉了。而且,兩翼各有騎兵奔馳而來。 “大秦衛尉,奉詔出巡北方,還不打開城門,令蒙恬將軍來迎!”宗猛向城頭高聲喝道。 子凡暗自心驚:如果蒙恬反,這一撥子人馬那可真是有來無回啊! 兩翼奔馳而來的騎兵與這一支隊伍保持了一段距離停下了,戰馬在嘶鳴,表示著對這一種停頓的不滿。 “大人暫且等待,容我禀報。”一軍官喊。 城頭出現一將領,子凡與那將領的目光相遇,他們是認得的。多年前嬴政出巡來到這裡,子凡作為貼身侍衛隨行,他見到過這位將軍——燕降將劇烈。城頭,劇烈一抱拳,說:“原來是衛尉大人大人到此!打開城門!” 城門洞開,立即就可看到城內森嚴的軍隊,那森嚴的軍隊排列在道路的兩側,清一色的騎兵。上郡,真是如同龍潭虎穴!大秦的龍潭虎穴! 劇烈下了城頭,雖然是一把年紀的老將,但是,上馬的動作輕靈,可說是翩然而上。在馬上再一次地向來到近前的子凡一抱拳,向宗猛一抱拳,雖然他並不認識宗猛,但是,他也向宗猛一抱拳。宗猛,胖墩墩的一個老頭,但是,那膚色是鐵色的,粗糙的鐵色,而且有著鐵的質感。目光,也有著鐵的陰冷。特別是,那一身的便裝使得這個人在這一支隊伍中扎眼,醒目。更特別的是,此人和九卿之一的衛尉並馬齊驅。甚至,劇烈不能不懷疑在這一支隊伍中是不是這一個人是主角呢。神秘的一位。現在,他行進在隊伍的前面,導引著這一支隊伍。兩側,單列的騎兵鋪展而去,中間的空間只能行進著兩列,而且已經很擠了。甚至,側邊的戰馬有的覺得自己的腦袋太挨近著來的戰馬,把頭側向了一邊,有的還側歪著頭向著天空發出了嘶鳴。 長長的矛,提在騎兵的手中。子凡突然發現那矛特別地長,因而,桿也粗。多年前那一次隨同嬴政出巡,沒有這個印象。大秦的鐵騎!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鐵騎!由於此行的使命,子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這陣勢對他是一種震懾的感覺。 “大秦!”劇烈忽然張開雙臂,發出一聲咆哮般的呼喊。 兩側的隊列舉矛呼喊:“大秦!” 整個上郡爆出了那一聲:“大秦!” 而且那一聲呼喊分明也在長城上響起,逶迤而去,通過長城向著遙遠逶迤而去。 子凡、宗猛和他們率領的將士為之動容。要是膽量小的,那突然爆發出的呼喊能把你從馬背嚇掉下去! 劇烈一次又一次地張臂呼喊,那聲浪就一次又一次地自他爆發而去。 蒙恬、扶蘇快馬而來,身後跟隨著四、五十位侍衛。 子凡皺緊了眉頭:怎麼沒有見王離? 劇烈引領子凡一行迎向前去,那歡呼的聲浪在向著遠方消隱。 馬蹄得得,蒙恬、扶蘇旋風般地就到了眼前,蒙恬一抱拳,道:“衛尉大人遠來,恬未得半點消息,有失遠迎!” 子凡的目光自然先望向了扶蘇,扶蘇微微地向他點了點頭。先前那白皙的膚色,已經被北方的風沙打黑;但是,神情中仍然有著那麼一種憂鬱。子凡轉首向蒙恬說:“還是帥府說話吧。” 子凡一進了帥府,蒙恬立即就產生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子凡一進了帥府,帥府的主人立即就是了子凡,他的人馬立即就佈置在了帥府內外。二十餘位貼身侍衛不離左右。其餘里里外外將帥府包裹得嚴嚴實實。是衛尉大人擺譜?還是有什麼別的算計?但是,面對九卿之一的衛尉,面對皇帝的這一個心腹,你又能怎樣?而且,子凡大模大樣地在上首的位置坐下,目光凜然地望瞭望蒙恬、扶蘇、劇烈,淡然一笑,做了個手勢,說:“你們也坐,坐下說話。”他微皺了眉頭,問:“怎麼不見王離將軍?” 我是帥,你找裨將做什麼?蒙恬心中不高興,竟然低了頭,沒有立即回答子凡的問話。但是,他明白他得把他的不快遮掩過去,他仰起頭來直視著子凡的眼睛,那眼睛閃爍著莫測的笑,他一笑,說:“西部長城的一處在前些日子的大雨中發生了坍塌,王將軍正在監督修復。”蒙恬的目光移到了子凡身後的牆壁。 在進來悠然地坐下的那一瞬間,子凡已經註意到了那面牆壁,注意到了一幅地圖覆蓋了整面牆壁。白茬的木版之上,以燙的方式,在上邊形成了褐色和黑色的圖跡。子凡的目光隨著蒙恬的目光轉向了身後的地圖,這再一次的目光投向,那地圖還真就把他吸引了,他起身站到了地圖面前。嬴政對地圖的嗜好,傳染給了臣子,傳染給了將軍們。而這一幅地圖,更恢弘。這是大秦的北方疆域圖。一道長長的黑線橫貫東西,那黑線的兩側燙成了深深的黑色,中間部分則為褐色,每隔一小段,就會出現一個黑黑的方塊,那應該是烽火台的標誌,那橫貫東西的黑線就是屏擋大秦北方的萬里長城!可是,怎麼,竟然沒有經受了風雨的侵襲? “王將軍正在這一處。”蒙恬指著長城的一處說。衛尉大人站到了地圖面前,自然,蒙恬等人站到了他的身邊。 “坍塌之夜,有一孟姓女子,於長城邊哭其亡夫,故有傳聞,天感其誠,坍我長城。”蒙恬說。 “蒙將軍信此傳聞?”子凡皺眉盯著王離所處的位置,問。 “築此段長城的人已經被斬殺!”蒙恬說。 子凡點了點頭,說:“傳王離趕回。”像是漫不經心,但是,可不是跟你商量。王離所在位置,距離上郡並不是太遙遠,小半天的路程。無論如何,要等王離回來。 蒙恬知道自己在王離的問題上顯得遲鈍了,非得讓衛尉大人直接提出,他下達命令:“以鷹傳信,傳王離!”但是,指令必須蒙恬手書。他在一小小的木片上以毛筆寫下了指令,交給了屬下。 一隻蒼鷹在帥府的大院中放飛,那小小的木片綁縛在它的腿上。那蒼鷹箭一樣地插向天空,一抖翅翼,滑向長城,沿著長城翩然西去。長城逶迤,它也跟著逶迤。迅捷的通信工具。將領離開上郡帥府的時候,總要帶兩隻蒼鷹,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將一隻放回。飛回帥府的這一隻蒼鷹便隨時可以放出,與將領聯絡。而留下的那隻蒼鷹則被將領用來隨時和帥府聯絡。 “蒙毅正在歸途!”李斯忽然叫了句。像燙手似的,奏本從手中掉落案幾。胡亥開始的時候,還能看一看每一個奏本的內容,再遞給趙高,再由趙高傳遞給李斯。後來不耐煩了,把那些奏本分兩次抱到了李斯的案几上,說:“丞相只管批閱就是。”李斯就一邊批閱,一邊叨咕給胡亥、趙高聽。結果,就突然發現了蒙毅的奏本。他的目光緩緩地移向了趙高。皇帝的這最後一次出行,本來蒙毅也是隨行的。但是,皇帝身體不適的時候,趙高說,可令蒙毅再到徐家莊祭祀海神,而後再祭泰山。趙高知道皇帝一直惦記著一去不歸的徐福。知道如果得到徐福歸來的消息皇帝就會立即改變行程的方向,立即奔往徐家莊。但是,皇帝把他的惦記裝在心中。皇帝就點了頭。現在,望著趙高,李斯在想,這個閹人是不是那個時候就有所準備?支開了皇帝信任著的蒙毅。蒙毅在,無論如何是不能夠同意胡亥即位的。而且,王賁可能旗幟鮮明地支持蒙毅。那可就是另外一種局面了。李斯心中倒抽了一口涼氣,再一次告誡自己:這個閹人絕對是陰險小人!你得提防! 趙高聽到蒙毅的消息也是一怔。神經處於緊張的狀態,竟然把這個人給忘記了。或者說,只要這個人別出現在朝中就不是主要的威脅。他可不同於他的兄長蒙恬,蒙恬可是握有重兵的。掌握有可以翻天覆地的重兵。但是,如果蒙毅出現在朝中就不同了,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那話語可是有分量的。北方事尚未解決,是不可以在朝中解決這個人的。 “可以讓蒙毅在臨淄郡等候詔令。”趙高緊皺眉頭,說。 “他已經過了臨淄。”李斯說。 “那就回去,回去等候詔令。”趙高斬釘截鐵地說。 李斯點頭。但是,他的目光望向胡亥,他意識到他和趙高有點兒過於心有靈犀了,以至於把麵前的胡亥都給忘記了。 胡亥瞅瞅趙高,瞅瞅李斯,對於二人的默契多少有點懵懂,說:“難道還要鋤掉這個人嗎?難道蒙大人還能有什麼威脅嗎?”是的,他對蒙毅的印像還蠻好呢。那敦厚的微笑,那向著少公子綻現的微笑比燦爛的陽光照射在身上還舒服呢。有一回還把一支狼毫的毛筆送給了自己呢。他說那筆是父皇送給他的他一直沒捨得用。 趙高望著胡亥想:你哪知道厲害啊! 李斯望著胡亥想:你可不知道厲害啊! 胡亥談了口氣,好像還挺無奈,說:“就先按你們的意思辦吧。” “還是按陛下的意思辦吧。”李斯說,乾澀地說。 趙高望望李斯,望望胡亥。 “你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這麼說行了吧?”胡亥還不高興了,後一句,總算緩和了些。 李斯就鋪展好那奏本,一邊批還一邊唸:“於臨淄郡等待詔令。” 胡亥抻了個懶腰,還硬打了個哈欠,說:“你們弄吧,我得回去歇歇。” 你能說不行?李斯、趙高面面相覷。 胡亥起身就走了。 趙高嘆了口氣。人家不急太監急。 李斯嘆了口氣。全無嬴政勤政的勁頭啊!李斯就憂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下了一件禍害大秦的事情。可是,難道此時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我們就到這吧。”李斯說。 趙高瞅著李斯。瞅你那膽小的樣! “諸多事宜,總得令陛下知情,你我豈可擅自!”李斯說。 趙高冷笑。豈可擅自?早就擅自了!要不擅自還有今天? 那一段坍塌的長城,有服徭役的人在修復。但是,他們如同囚徒一樣被軍人監管著。軍人營造了森嚴的氛圍,使得你只想著幹活,幹活,幹活。如果思維起了旁的事情,你的動作就要遲緩了,就有軍人的目光錐子一樣地刺向你。如果你還不能警醒,那麼,軍人的鞭子就會落在你的頭上,你的身上。只要是挨上了鞭子,就不會是只一下,而是一頓鞭打。你可以嘆出一聲長城一樣的憂傷,而後,繼續勞作。你可以哼唱著那無詞的小調,為你的勞作增添一絲的悠揚。如果需要,你都得做一塊磚,砌進這長城。如果需要,你都得獻出你的鮮血來,和在泥中,去讓磚和磚之間沒有了縫隙。 一隻蒼鷹棲落在一位士兵的肩上,腿上繫著繩索,繩索的另一頭連在士兵的手腕。士兵在馬上,旁邊的王離也在馬上,那蒼鷹成了王離出現在哪裡的最為明顯的標誌。不,那蒼鷹成為了蒙恬所統領北方大軍主要將領出現在哪裡的最主要的標誌。 王離的目光也如鷹的目光一樣敏銳地掃視著工地。一塊厚重的磚被砌了上去,放的時候稍微用了點力,濺起了泥點子,王離看到那塊磚裂成了兩半,但是,那瓦匠把那塊磚正了正,把裂縫擠了擠,就鏟了泥在上邊攤,顯然,那塊磚就要被砌在裡邊了,而且還是朝著外側的呢。王離跳下了馬奔了過去,抬腿一腳,把那個瓦匠踢下了城牆,踢下了已經砌得很高很高的城牆,那瓦匠發出了一聲慘叫。那可是很有勁道的一腳,那瓦匠幾乎是直著射了出去。 工匠們停止了勞作,驚恐地望著王離。捧著磚的,就捧著磚僵立在那裡,鏟起了泥的,就端著泥僵在了那裡。 那隻鷹抖了抖,假如它是自由的話,它要去看看城牆下躺著的是不是屍體。 王離拿腳碾了碾那塊磚上的泥,碾出了那裂縫,咆哮:“去看看整個兒的長城,你能不能看到一塊斷裂的磚?大秦的萬里長城,在砌就它的時候能不能就把這樣的磚砌上去?居然還砌在了外邊!” 整個工地,寂靜,只有風疾勁地掠過。 王離站在城牆的邊,看著城牆下的那人,那人扶著城牆艱難地站了起來。王離冷笑,說:“你他娘的要是不能站起來,老子就把你埋在這長城裡!” 就在王離收回目光,掃向眾工匠的時候,被踢下城牆的那工匠又撲倒,看到他撲倒的工匠心裡頭就咯噔了一下:如果被王離看到,此人命休矣!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不去看那位瓦匠,別把王離的目光再引到那位瓦匠的身上。每一個人都相信,王離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那累死的,那得了疾病死去的,就掩埋在長城的里邊。王離說了:“掩埋在長城之中,對死者是莫大的榮耀!他們為建築長城而死,為大秦而死,死得其所!那麼,就讓他們的靈魂與這長城一同護衛著大秦的安寧吧!”多麼好的說辭! 那王離貼身隨從肩上的蒼鷹再一次扇動翅翼,由上郡而來的那一隻鷹翩然落在另一肩,也扇動著翅翼,向著另一隻點頭哈腰的。隨從解下了寫有蒙恬親筆字蹟的木片。王離當然也看到了那一隻蒼鷹的到來,走了過來。隨從下馬,把信件交給將軍。 木片上只有四字:速回上郡。 “將另一隻鷹放回,我們回上郡!”王離說。 隨從解開綁縛著的蒼鷹,而把繩索系在了剛由上郡而來的那一隻蒼鷹的腿上,而後,把自由了的蒼鷹抱在手中,奮力拋向天空,蒼鷹一振翅,向著上郡的方向急速飛去。 隨後是上路的王離。長城之上,馬蹄得得,王離奔往上郡。 將作少府梅少雲昏花的老眼凝視著恢弘的阿房宮圖,凝視著跨越河流的那一座橋。他搖了搖頭,說:“那橋顯得寒酸了。那橋的中間應該起巨閣,兩側伴以亭台,如此,方與兩旁之壯觀相接。可試圖之。” 那恢弘的阿房宮圖繪製在整整一面牆壁的木版之上。而且,著了彩色。豈止恢弘,簡直是氣象萬千。 梅少雲面對阿房宮圖端坐在案幾前,頭髮與鬍鬚都已經花白,還有眉毛,也是花白的。一身粗布的素樸的衣飾,更顯出了心緒的寧靜。 “那橋面就要拆下重換了。”畫工輕嘆了口氣,說。但是,他可並沒有要和將作少府進行討論的意思,以一截尖端被燒糊的木棒勾勒了起來。 那一聲輕輕的嘆息,有自己先前的影子。現在的自己已經麻木,已經懶得發出那一聲嘆息;現在的自己,只知道自己的本分就是給皇帝蓋房子,蓋最漂亮的房子。自己不蓋,也會有人來蓋。所以,就還是自己來蓋吧。只要自己能夠想像得到,就可以造得出。人間仙境,就誕生在這一方天地。 “皇帝隨時要來巡視。皇帝此次出巡之前留下話,說是回來的時候要來巡視阿房宮。我們,抓緊吧。皇帝的氣度,想必你們也是知道的。”他說。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他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笑聲,回頭看去,慌忙起身,說:“哦,丞相來了!” 李斯把梅先生摁坐下,說:“我們坐下說,坐下說。”他在梅少雲的一旁坐下,目光就落在了阿房宮全圖上,他注意到那圖已經有了多處的修改,越來越更加恢弘的修改。有的修改徵詢過李斯的意見,有的徵詢過皇帝的意見。梅少雲,終於大氣了起來,不像起先,還像花的是他家的錢財,小氣得很呢。看來這人啊,都是可以教育的,都是可以改造的呢。這回,造出一座恢弘的阿房宮來已經成為了梅少雲的自覺行動。看,連那已經完工的橋都要返工,要重建,也不怕浪費了。 正在勾勒橋上建築的那位,見丞相在看全圖,就閃在了一旁。但是,那橋上的建築已經具有了雛形,中間,是一座三層的樓宇。 李斯指圖問:“前殿可完工?” “尾聲。尾聲。”將作少府答。就又有些緊張,那前殿可是最早開始施工的啊。而且,他的余光立即就注意到丞相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的心就提拉了起來。 “其實,已經可以隨時使用那個大殿了。有一些小小的不夠稱意的地方,很快就會處理完。”他說。那聲音有點兒像嘟囔。 “那你就很快吧。皇帝隨時會遷移那裡!”李斯逼視著將作少府。 “好的好的,老朽一定不會耽擱皇帝遷移那裡。老朽記著皇帝的話呢,說此次出巡歸來,要巡視阿房宮。”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李斯叨咕著,就要摁著案幾站起來,剛一挺直了腰板他一陣搖晃就要倒下,他的眉頭死死地皺緊,他閉了眼睛,努力使自己站穩,但是身子雖然在斜了下去,隨著他站起的梅先生趕緊扶住了他,並驚呼:“丞相!丞相!”那勾勒樓閣的畫工也奔了過來,在另一側扶住丞相。李斯閉著眼睛站著,聚精會神地找回了自己,覺得臉上的皮膚很緊,試著讓腮上的肌肉動了下,皮膚卻僵硬著不隨著動。他知道自己的面容一定憔悴著,蒼白著。隨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全身濕漉漉的,額頭濕漉漉的,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睜開眼來,拉動著的皮膚甚至有些疼痛。全身的皮膚,乾燥而粗糙著。應該痛快地洗個澡了,在溫熱的水中,把自己泡軟。最好就去驪山,去章邯那裡,洗一個溫泉浴。而且,你不是要見章邯嗎?要不,也得把章邯找來。要讓他立即把嬴政的墓穴造好,要準備著隨時下葬嬴政。 “丞相,我們送你回府上吧!您太勞累了!”將作少府的聲音。 李斯的目光在梅先生的臉上模糊了一下,才清晰,他看到了白髮,白眉,白須,但是,卻是紅潤的臉膛。 李斯擠出了些許的笑,嘆了口氣,說:“皇帝身體欠安,做丞相的難免要辛苦些。” “那是。那是。可是丞相也要保重啊,丞相可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啊。” “沒事的,斯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一陣子。”李斯拿開扶持他的手,往外走,儘管有些踉蹌,他堅定地往外走,他已經決定讓章邯來見他,而不是他去驪山。至於洗個澡嘛,再說吧。現在,他出來的時候,皇帝辦公的地方,可就趙高呆在那裡了。可不能就讓他一個人呆在那裡,或者獨自呆在那裡,或者和胡亥呆在那裡。非同尋常的時候,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不測的事情,需要我來處理,而不是趙高處理。胡亥,越來越經常地離開那裡。即使出現在那裡也是百無聊賴的樣子。徒然地惹你心煩! “少府大人,地宮灌底已經準備完畢,何時施工,只等您的一聲號令。” “其中滲水可多?” “經過不斷地清除,已經是越來越少,越來越細微。看來,也是四圍的防水工程起了作用。” “灌底必須一次成功!否則,防滲的效果可能就要出問題。” “知道,已經準備了五十座熔煉的爐。” “每爐需出銅……” “兩次。每爐出銅兩次即可。” “不多也不少?” “是的,不多也不少。” “如果出了差,我可就要……” “可將我投入到熔爐裡邊去!” 章邯望向那張黑膩的臉,黑膩的肥臉,他讀出了這一張臉上的渴望,立功的渴望。如果出色完成這次灌底,這個人的身份就再不是刑徒。不是刑徒,如果還要使用這個人,那可就是朝廷的人啦,沒準兒還官員了呢。 “你的計算,和我的人的計算,是一致的。那麼,就灌底吧!一次成功!一切灌底事宜,由鐵鎚指揮!”章邯下令。 “感謝少府大人信任!感謝少府大人信任!”鐵鎚磕頭不已,帶著哭腔說。 章邯皺眉凝視著鐵鎚,冷冷地說:“要謝就謝皇帝吧,是皇帝給予了你這一次機會。” “是,謝皇帝!謝皇帝!” “那就磕錯了,皇帝在咸陽!”章邯拍案站起,嚇得鐵鎚一激靈,不再磕頭,他就應該看到了章邯的腳,那腳是很有著一種衝動的,渴望著踢向那肥碩的腦袋,把他踢出去。緣腳而上望,他看到了章邯的臉。章邯和緩地說:“我將蒞臨觀看。” “點火!”鐵鎚爆出一聲。站在墓丘之上,鐵鎚爆出了這麼一聲。 他身後站成一對的大漢就齊聲爆出了:“點火!”這十位大漢,成了鐵鎚的擴音器! 圓丘的四圍,立即升騰起了烈焰。而在那些高爐的後面,在那些勞作著的人群之後,有一個個方陣,刑徒們列就的方陣,他們齊整地以右腳跺地,每跺一次,每人的口中都要發出一聲:“哈!”齊整的一聲聲:“哈!哈!哈!……”如此的陣容,是章邯的發明。每日收工,都要排成一個個方陣,既方便了清點人數,也能讓已經疲憊不堪了的人們再最後振奮那麼一下子。如此的方陣,成為了收工的一種儀式。而且,只有步履和聲音達到了齊整,達到了一種氣勢,才——開飯。但是,現在,那些不參與灌底勞作的刑徒,他們的方陣,他們的呼喝,成為了灌底的一種儀式了,使得灌底顯得神聖。是催促那烈焰燃得更猛,是激勵那勞作的人幹得更歡。刑徒的後面,是森嚴的秦軍。五萬的秦軍,十萬的刑徒! 南方,沒有那呼喝的方陣,一處丘陵之上,章邯陰冷的目光望著一切。 天空彷彿被烤糊,大地彷彿也傳遞來了熱能。時間彷彿也被烤得劈啪作響。而中央那闊的圓,則彷彿被熏烤得軟呼了。可以出銅液的爐台,旁邊就有人舉起了旗幟,那是給予鐵鎚的報告。很快,所有的爐台旁,都舉起了旗幟。 “一號爐台一桶!”鐵鎚再一次讓聲音突然爆發。 十位大漢為他擴音。 就在一號爐台有人抬著銅液沿著緩坡向上沖來的時候,鐵鎚喊:“二號爐台一桶!” 他依次地喊下去。 正中央,留有一個孔穴,漏斗型的孔穴,銅液就從那裡傾瀉而下。銅液傾瀉而下的時候,裡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那是銅液落進滲出的積水中發出的聲音。一桶銅液傾瀉完,立即就接上來了下一桶。就又是空闊的轟隆轟隆的轟響,那漏斗型的孔穴,就終於衝出了雪白雪白的氣柱,那氣柱直直地鑽進了蒼穹。但是,當又一桶銅液傾瀉而下,那氣柱則被阻斷,只能等待下一個小小的間隔衝出。一桶接一桶的銅液繼續傾瀉。遠處,那墓穴的入口,突然衝出了雪白雪白的水汽,東西南北,四處出口幾乎同時疾勁地衝出著雪白雪白的水汽。 章邯不動聲色。等於把墓穴大致的結構暴露在人們的面前。如果通往驪山的通道也打開的話,沒準兒驪山那頭兒也會衝出這雪白雪白的水汽呢。弄吧,皇帝真的走了,究竟是不是葬在這裡還不一定呢。何況,如果大秦在,這墓穴又有誰敢打什麼主意呢!如果大秦不存在了,多牢固多秘密的墓穴恐怕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在滾滾的熱浪中,那圓丘似乎在膨脹。 每個爐台開始出第二桶銅液。 章邯忽然有些不放心,下令:“如果能夠出第三桶銅液的爐台,那就出,灌注進去!” 就有快馬奔上了圓丘之上,傳令給了鐵鎚。 那出了第二桶銅液的爐台,多數舉起了可以繼續出液的旗幟。 章邯的眉頭忽然皺得更緊。高溫中,連續的高溫中會不會令墓穴坍塌? 銅液在繼續傾瀉。墓穴中已經沒有了聲響。 快些結束吧!平安地結束吧!章邯默禱。他的兩眼死死地盯著那黏稠的液體流進墓穴。這將是——最堅固的墓穴! 灌底結束。那漏斗型的孔,填以大石,再以碎石填其縫隙,再以銅液封死。 出口的雪白雪白的水汽,已經不再疾勁,變得裊裊的。但是,那圓丘,還有這大地,都在熱浪中好像變得暄呼呼的。 “回驪山。”坐在地上的章邯站了起來,說。更多的時間,他是呆在驪山的。辦公的處所就設在驪山。他也住在那裡。雖然他的家室在咸陽,但是,他很少離開驪山。特別是在皇帝出巡的時候。皇帝在宮中,皇帝和群臣議事的時候,需要召見他的時候,會有函使來通知。那時,他會回到章府。 回驪山的途中,朝廷的函使迎了來,從驪山方向迎了來,帶來了李斯親筆:趕往咸陽面見丞相議事。章邯望瞭望咸陽方向的天空。皇帝歸來的消息他已經知道,朝廷已經派來函使通報九卿之一的少府章邯,有事上奏本,皇帝旅途勞累,身體欠安,不見群臣。這倒沒什麼奇怪的。可是,章邯心中有些沉甸甸的。記憶中,皇帝好像就沒有因為身體欠安的原因停止召見群臣議事的事。至少說明皇帝是真的身體欠安了。無論如何,你得承認皇帝是委頓了,皇帝望向你的目光也不像先前那般銳利了,錐子一樣地刺著你。那目光,現在經常出現瞬間的恍惚。皇帝的話語也不像先前那樣堅硬如鐵,更多的是猶疑,猶疑不定。不再是當初的那個英姿勃發的嬴政了。不再是。可是這話只能埋在心中。皇帝從不願意誰說到他老人家怎麼怎麼的不好了。稍微碰到一點兒那話題,他老人家的濃眉就擠到一塊兒去了。皇帝由固執而偏執了。你一不小心就會惹得他生氣。所以,章邯更願意呆在驪山。更願意讓本來歸他轄制的將作少府梅少雲,幾乎就是專門負責著阿房宮的修築,而自己,負責著驪山墓的修築。難道,皇帝的身體真的已經很糟糕?其實,是有著一種擔心的。其實果斷地下令灌底,是緣於心中有著一種擔心的。 蒙恬與子凡對弈。先前的那一次隨同皇帝北巡,不眠之夜,蒙恬就陪著子凡把一枚枚棋子擱放在夜的清涼中。也是如此的情形,扶蘇和宗猛各陪坐在一邊。蒙恬謙讓扶蘇來下,扶蘇說:“還是你們老朋友來。”子凡揣測,扶蘇和蒙恬應該是經常對弈的,在這北方,這黑白之子,是他們同那無邊的枯寂作戰的將士。子凡和蒙恬的每一次落子都是輕輕的,但是那玉石的子兒總是發出有些滑膩的聲響,聽著很叫你受用的聲響。似乎那子兒自被拈在手中的那一刻就沉浸在了幸福之中,並且幸福地完成著主人佈局的一個步驟。哦,做人的棋子許多情況是幸福的事。關鍵是給誰做棋子啊。做了蒙大將軍的棋子是幸福的,做了大秦衛尉子凡大人的棋子是幸福的! 忽然,子凡就發現了一個少年坐在了扶甦的身邊,也凝神地望向了棋盤。整個一個小扶蘇!從那模樣就可以斷定十分地斷定是扶甦之子。子凡心中一凜。來的時候沒有想到扶甦之子。 “這是犬子。子嬰,快叩見衛尉大人。”見子凡在註意兒子,扶蘇忙說。 “子嬰叩見前輩。”少年很規矩地行叩見之禮。之後依然很規矩地坐在父親的身邊。那目光,就又在了棋盤上。 蒙恬一笑,說:“大人若不怪,在下可令子嬰續下此盤。這孩子,對棋藝已經大到了很痴迷的程度。大人勿輕視。”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子凡笑著點頭。 蒙恬讓出了位置,少年美孜孜地坐在了子凡的對面。他居然美孜孜地就坐在了對面。而且,立即兩指間就拈住了一枚子,並且兩指錯動,使得那枚子兒如同即將出征的戰馬,在不安地躁動著。而少年的目光,正辨析著棋盤上的風雲。 此子氣度勝於其父。子凡的目光不在了棋盤上,在了少年的身上。子凡滿心歡喜。 “孩子,落子吧。”他提醒子嬰,下一步是輪到子嬰落子的。 子嬰的棋子就果斷地落下。 果斷得令子凡一驚,當即目光就在了棋盤上,定了定神,才覓到了那枚子兒的踪跡。哦,還放得很是地方!哦,豈止很是地方,是穩、準、狠的搏擊!穩、準、狠!子凡驚得簡直要跳起來! 蒙恬、扶蘇一旁咧嘴笑。 子凡一拍大腿笑,目光不在了棋盤上,在了子嬰的身上,恨不得把子嬰拉過來親兩口。 院落一陣嘈雜,王離快步走進,單膝跪地,抱拳說道:“王離拜見衛尉大人!” 子凡望著王離,臉上掛著和善的笑,說:“將軍勞頓,先去歇息吧。而且,我這還正忙著對付子嬰呢。” “那在下退下了。”王離站起,向著蒙恬、扶蘇敦厚地一笑,微微地點了點頭,算是同他們招呼了,退出。 子凡盯視著棋盤,心思卻不在上邊。那驚心動魄的一刻,那殘酷的一刻,終將到來。無論怎麼拖延,終將到來。蒙恬、扶蘇,你們二人做夢也想不到你們會有如此的結局!為了大秦,你們卻要付出性命的代價。子凡硬著頭皮落下一子。 子嬰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子,咧嘴笑了,拈著棋子咧嘴笑了,那意思是,想不明白衛尉大人怎麼走了這麼一步臭棋。 子凡把拈起的又一枚棋子扔回陶罐,張開兩手隔著棋盤拍了拍子嬰的兩肩,說:“小伙子,老夫甘拜下風!甘拜下風!”他站起身來,說:“都歇息吧,已經太晚。” “衛尉大人也可在帥府歇息。”蒙恬說。 子凡瞅了眼宗猛,說:“還是去客棧。還有宗大人等一干人呢。” “那我們送子凡大人到客棧。”扶蘇說。子嬰站在他的身邊。 “可令劇將軍代你們送吧。你們也歇息。”子凡說。 子凡一行在劇烈將軍的陪同下,快馬而去。呼啦一下,蒙恬、扶蘇感覺帥府格外沉靜了,而此前,這裡填塞著子凡的衛士,這裡的主人彷彿不是了蒙恬、扶蘇。子凡究竟負著什麼使命呢?始終還是個謎。人家可是一點也沒露。人家不露你就不能多問。望著遠去的人馬,蒙恬和扶蘇都發了片刻的呆,兩人的心思都是一樣的。 客棧,搖曳的燭光中,子凡和衣而臥。心思難以沉靜。難道我的手在發抖嗎?難道握有利刃的手在發抖嗎?甚至粘有同門兄弟鮮血的手在發抖嗎?多年前,嬴政微服夜出,南山遇刺客,遇同門師兄蓋聶行刺。自己未忍下狠手,蓋聶逃脫。但是惱怒的嬴政命令自己追殺同門兄弟。那次是下了狠手的。不過,下手的都是平庸著的同門兄弟。並非因為他們好對付,而是因為他們和自己疏遠而已。或者,名聲本就不是很好的。十幾個同門兄弟無情地死於自己的手下。雖然並沒有尋著蓋聶的踪影,或者說,本來自己就不希望蓋聶現出什麼踪影來,嬴政那裡自己總算過了關。而且越來越被重用著。應該說,對同門兄弟,道是無情卻友情。但是,不管怎麼說,出手的時候是果決的。因為,嬴政那裡是必須要交代的。而現在,是要對誰交代呢?是對嬴政的交代嗎?難道是嬴政的真正意思嗎?只能說,為了大秦。為了大秦免於陷入紛爭之中。為了大秦,自己要果決!比以往更果決!因為,大秦只能有一個皇帝! 有人走進。不用看子凡就知道是宗猛。這客棧先前的客人全部被清除,現在被子凡一行人佔據。子凡的房間根本就沒有插門閂,他知道宗猛會進來見他的。子凡睜開眼睛,但是並沒有望向走進房間的宗猛,他擺了擺手,說:“好好歇息吧,狂風暴雨終將來臨!” 宗猛站立在那兒,好像在琢磨子凡的話語,或者,還是要討個明白。 子凡就再擺了擺手。 宗猛退出。 再合眼的子凡,眼前就出現了子嬰,與他對弈時的子嬰。抿嘴笑的子嬰右邊的腮上還現著個酒窩呢。 帥府再一次地成了別人的帥府,子凡的帥府。主要將領都已經到來。子凡坐在了平時蒙恬坐的位置。與昨日不同的是,他的二十名貼身侍衛成扇形站立在他的兩側。而更多的人馬聚集在院落之中。蒙恬、扶蘇當然感覺十分地彆扭。就是皇帝來了也不見得如此啊。要不,就是要有什麼大事發生。可是,在不明了的時候你只能把這舉動理解為子凡在擺譜,擺他衛尉大人的譜。蒙恬、扶蘇坐在子凡的左首。宗猛坐在了右首。一種肅穆得有點兒令人窒息的氣氛籠罩在大廳。子凡凜然地打量著一位位。他開始不看蒙恬,不看扶蘇。後來,也不看眾將領了,目光凜然地望著前方,但是目光中決沒有眼前的將領,他的手探向了懷中,掏出了一塊黃色的絹帛,寫有字蹟的絹帛。 “王離!”他喚道。 “王離在!”王離起身離案,單膝跪在子凡面前。 子凡的目光落在了王離的身上,殷切地落在了王離的身上,他和緩地說:“王將軍,此為你父親王賁將軍給你的書信,你可要看得明白!” 王離膝行至子凡面前,雙手接過絹帛,退後些,展開絹帛看去: 吾兒: 王家三代為秦將,受浩蕩之恩寵,皇帝之詔令,不可違抗!父親在,祖父在,吾兒在,王家三代,永不背棄大秦!謹遵皇帝之詔令。 父:賁。 “可認得父親筆跡?”子凡問。 “在下認得。” “可有疑處?” “千真萬確,為父親筆跡!” “蒙恬!”子凡喝道。 “蒙恬在!” “取虎符!” “取虎符!”蒙恬向他的屬下——當然是心腹喊。 子凡的屬下把一個木匣放在了子凡的面前。子凡已經把放置其中的虎符拿了出來。 蒙恬把另一半虎符雙手奉上。宗猛上前拿過,交給子凡。 “各位,可看好了,虎符,可是朝廷與將帥之間的信物!兩者相合,不從便為謀反!”子凡說,說罷,兩符相合,渾然一體,往案几上重重地一放,一隻兇猛的虎便眈眈地面對了眾將領。子凡拍案叫道:“取皇帝詔書!”隨後,子凡凜然地站起。 那一聲擊案所發出的聲響已經把眾人嚇了一跳,而“取皇帝詔書”的話語更是具有無上的威力,蒙恬、扶蘇以及二人所統率的全部的將領們倉促地離席,匍匐在子凡的面前。 蒙恬、扶蘇已經確定,將有重大的事情發生。 隨從把又一個精緻的深褐色的木匣捧送到子凡的面前,子凡把木匣掀開,抓出了一軸金黃色的絹帛,站起,唰地抖開,再抻平在眼前。他的目光掃視著跪倒在面前的這一片人,掃視了一下蒙恬、扶蘇,而後,目光才落到詔書。陰冷的聲音: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急轉直下的寒意,彷彿把一切都凍住了。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那巨大的驚詫倒把人們的咽喉堵塞了。你懷疑什麼嗎?已經有王賁的書信在,有虎符在,有詔書在,有衛尉大人在! “將蒙恬、扶蘇拿下!”子凡喝道。 子凡的貼身衛士撲向蒙恬、扶蘇。就在他們要摁住扶甦的雙臂的剎那,扶蘇暴喝一聲:“滾開!”他站了起來,他看到蒙恬已經被摁倒在地,他的目光逼視著子凡,他的嘴角現出了冷笑,他的眼角濕潤了,滾出了晶瑩的淚滴,他在笑,他看清楚了自己的這個必然的命運,他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大秦的太子丹!被父親猜忌著的大秦的太子丹!不,甚至不如太子丹!太子丹還有著太子的名分!我扶蘇,可是連太子的名分都沒有的啊!而且,雖然父親總是在那驚天動地著,我可是一直並不認同著父親!征伐六國,血流漂杵;坑殺儒生,也曾經上書勸諫;阿房宮起,也曾經面陳己見……就差說:“父皇啊,你不能把全天下的利啊,都坐到你一個人的屁股底下!”我和蒙恬長年在外,你擔心我與蒙恬情到深處,鋌而走險!我株連了蒙恬!我株連了蒙恬將軍啊!扶甦的目光落在了蒙恬的身上,落在了已經被架到一旁的蒙恬身上,目光和目光相遇,蒙恬哀憐著扶蘇,扶蘇哀憐著蒙恬。 “蒙將軍,扶蘇牽累你了!”扶蘇含淚說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君父一體,何況臣、子一體!扶蘇去矣!”說罷,扶蘇猛然抽出腰間的佩劍,揮向了自己的咽喉,一道熱血噴濺,佩劍噹啷落地,扶甦的身體軟了下去,向後仰倒了下去,倒下的扶蘇圓睜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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