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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高仙芝報軍功,引來意外打擊

盛唐領土爭奪戰 贺磊 11594 2018-03-13
李天郎走出溫泉殿時已經是半夜三更了,被汗水和水汽浸透的外袍緊緊貼在身上,晚風吹過,帶來直徹入骨的寒意。他抬頭望見皎潔圓潤的明月,胸中氣血翻湧,幾乎忍不住要仰天長嘯。 老天爺!你讓我李天郎活下來,是不是就是要這樣磨練我! 老天爺!為什麼讓我來到這裡!又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安排! 老天爺!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預謀嗎? 老天爺!你要我做怎樣的李天郎! 值更的馬麟不聲不響地向歸來的李天郎行禮,知趣地什麼也沒問,也什麼都沒說。他只是覺得渾身精濕的都尉看上去不僅心事重重,而且出奇的冷峻攝人,這個時候還是不出聲為妙。李都尉看也沒看他,一撩帳篷的門簾,消失了。 趴伏在地上的“風雷”“電策”欣喜地圍上來,親熱地蹭著自己的主人。有些恍惚的李天郎隨手拍拍兩頭巨獒的頭,在燭光下解下“潑風”橫刀和脅差“大昆”,哐啷一聲將它們扔在地毯上,隨後幾把脫下了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全然沒注意到裘皮下裹著的阿米麗雅公主。

他似乎忘了這事。而手腳被捆個結實的公主則早被李天郎的腳步聲驚醒,一直緊張地註視著渾身冒著寒氣的男人軀體。燈光下的身體筋骨虯結,滾動著雄性的精壯。只是原本應該光滑柔嫩的肌膚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最長的一道從頸部左邊一直延伸到右側肩胛,暗紅的筋狀物猙獰地在傷口處鼓脹出來,顯然當時極深的創口沒有得到良好的治療。現在這條傷口猶如一條蜿蜒的毒蛇,凶狠地蟄伏在李天郎的脊背上,似乎隨時都可能跳出來咬人。男人身影一滯,停止了解腰帶的動作。 李天郎拿起桌上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 “公主怎麼還沒有逃走?”悶悶的聲音,他到底想起來了。 “哼,將我捆得像粽子,怎麼逃?假仁假義!” 李天郎轉身彎下腰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公主,眼神有些可怕。阿米麗雅和他對視一會心裡感到害怕,不由自主移開了目光。突然身上一涼,公主驚叫一聲,李天郎猛然掀開了裘皮,頓時春光乍現。手沒有伸向抖動的玉體,而是在她身邊拾起了一把精美的短刀,那是李天郎名為“花妖”的解腕尖刀,錚——刀拔出來了,寒光四射。

“我在公主手邊放了一把刀,又叫外面的守衛睡覺……公主是聰明人,還要我教你嗎?”李天郎手臂輕舞,公主身上的繩索飄然而落,他轉過了身,擺擺手,“走吧!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我不是聖人,只是個戰士、大唐的戰士!你的敵人!敵人對敵人的軟弱本來就持續不了多久……” 阿米麗雅輕哼了一聲:“我哪裡走得出去!我可不是雅羅珊!別說你這兩頭惡犬不會讓我移動分毫,就算我能走出帳篷,不出五步也會被你手下那幫野獸撕得粉碎!再說了,你最害怕的高大將軍不是告訴你我既不能死了也不能跑了,要是我或逃或亡,你怎麼交代?” 李天郎眼中精光大盛:“我怕?我什麼都不怕!婦人之見!” “嗯?你也會生氣?”阿米麗雅支起身來,皺著眉頭揉搓自己幾乎麻木的手腕,身上的響鈴叮噹著響,“算算看來,你已經救了我三次性命了,你們漢人有句俗話:事不過三。我雖女流,但也明白事理,我只顧自己性命,卻害了別人性命,我們小勃律人做不出這等齷齪之事。再說,按我們小勃律的規矩,誰救了你的命,誰就擁有了你的命,哼,我們小勃律人沒有那麼多矯揉造作,虛情假意!”阿米麗雅邊說邊欲站起身,腳踝的淤傷使她嚶嚀一聲,又坐了下去。李天郎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捏住了公主的傷處,一股濃郁的花香刺激他的汗毛根根直立。

“我和你們漢家的女子相比,美貌若何?”公主將手輕放在李天郎肩上,感覺到了他的血脈的起伏。李天郎放下公主玉足,很不自然地站起來,低聲說了一句:“皮肉之傷,無甚大礙……” 突然,公主的雙臂像柔軟的樹藤一樣纏上李天郎的脖子,綠色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喜歡我是嗎?別裝得像君子似的,你一直想征服我是嗎?我可以聽到你牛一般躁動的心在怦怦劇跳!你那麼多次不顧生死地救我,就因為想表現你的仁慈?騙別人行,可你騙不了我!別忘了,我是女人,而且是聰明美麗的女人,你不就想佔有我嗎?那就不要裝成被閹割的公羊……就像你見到高大將軍一樣成了軟腳的耗子……” “啪!”羞憤難當的李天郎揮手給了綠眼睛一記重重的耳光!

“呵呵!”公主捂著紅腫的臉頰,摔倒在地,冷笑著說,“雅羅珊將軍越來越長進了,打女人的功夫真是一流!你們男人就會對女人喊打喊殺,就不敢承認自己的懦弱!呸!沒出息的軟蛋!連個懦夫都不如!” 李天郎臉上的肌肉一個勁地抽動,打人的手掌僵直在半空。耳邊迴盪著高仙芝和阿米麗雅共鳴的呵斥。不!不!混蛋!不是你們說的那樣!不是!我乃大唐建成太子之後,我和你們不一樣!不一樣!我只有活得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懂什麼!懂什麼啊! “嗚——”一股激盪翻湧的濁氣從李天郎喉嚨深處迸裂而出,長久鬱悶心頭的痛苦和迷茫瞬時爆發出來。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一切?又不是我願意的,不是我要求的!是老天爺強加給我的!我就是要忘記!我就是只做個普通的李天郎!讓強加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滾他娘的!

公主驚駭地看著李天郎狂暴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在自己面前扭曲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只有內心極為痛苦的人,才會這樣自虐,難道這個李天郎還有更深的痛苦埋藏在心裡?面對發狂的主人,“風雷”“電策”也驚懼地聳起長毛,嘴裡嗚嗚有聲。 終於,李天郎踉蹌站立,渾身汗水如注。 “我不……不!”他嘶吼著頹軟下去。公主站起身來,伸手扶住痛苦不堪的李天郎,順手將酒壺遞到他嘴邊。李天郎連喝帶灑,倒了個乾淨,像一頭累極的駱駝一樣喘著粗氣,頭也無力地靠在公主胸前。 “娘……”他迷糊地念道,“娘親……” 說不出的柔情突然充盈了阿米麗雅的心房,她再次用自己的身體擁抱著李天郎,溫柔地說:“好!反正我已經被賞賜給你了,你現在是我的主人!想對我怎樣就怎樣!你如願以償了!不要告訴我你不是男人!”後面的話越來越低,耳邊撩撥的呢喃掐斷了李天郎腦子裡最後一根繃緊的弦。奔騰的岩漿驟然爆裂,李天郎一把抱起軟玉溫香,重重地將她扔在厚厚的裘皮中,在公主花容失色的尖叫聲中,兇猛地撲了上去……

冷卻後的身體虛脫如棉,一對瘋狂後的男女緊緊地粘在一起。 李天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熟睡過了,他睡得很死很死……就像兒時在母親懷裡……也像在美香酥柔的胸口……什麼都不存在,只有香甜的酣睡……還有……不願醒來的美夢…… 當身上這個男人像發情的公牛一般瘋狂碾壓著自己時,阿米麗雅起先還能咬緊自己的牙關拼命忍受。但很快她便驚恐起來,因為她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個男人充滿渴望,即使是對愛己甚厚的亡夫穹波王子,她也沒有煥發出如此熾烈的情慾。滾燙的雄性軀體猶如一座沸騰的火山,將一波波熱流傾瀉進她身體深處,將她渾身的火焰都熊熊引發起來…… 於是她嬌喘鶯啼,開懷放縱…… 於是她慾海翻騰,拼命迎送…… 於是她忘卻一切,讓自己完全消融在奔騰的性愛巔峰中……

一次又一次,最後她忘情地尖叫起來。 真的是尖叫…… 欲仙欲死…… 然後—— 然後是一片眩暈的迷亂…… 什麼都不存在了…… 蒼涼的西域,沒有那麼多禮教的羈絆。 戈壁灘也長不出矯情和造作。 巍巍蔥嶺下更沒有醞釀虛情假意的溫床。 這裡奔騰的只有直抒胸臆的真情,飛揚著如流火般炙熱的愛意,碰撞著鏗鏘的激盪心靈! 這,就是狂野暴虐的西域。 這,也許就是西域的愛情! 多年嚴格訓練的結果使李天郎準時醒了過來,未等他睜眼,便聞到了沁人的清香,是神花公主……映入李天郎的是公主潔白的臉龐,她還在熟睡,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眼角殘淚盈盈。李天郎伸手輕輕擦擦她的淚痕,突然有親吻的衝動,他忍住了,嘆了口氣,披衣起身,準備操練點卯。

當他將橫刀別在腰間時,回首看見公主已經醒來,正抱著雙膝坐在那裡發呆,裹在身上的裘皮掛落在圓潤的肩膀上。 “我待會給你送衣服來,你現在不要出去。” 阿米麗雅眼皮不住顫動,小聲回答:“今天就要出發去長安?” “對,今天就班師回安西,你——”李天郎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口氣,“你想見見你父親,道個別嗎?” “不,”公主搖搖頭,抬眼望著李天郎,眼波流動,“你也要去長安嗎?” “嗯,我也要護衛高大將軍去長安,你——” “那我和你一起去,一起去長安!”公主激動地拉住李天郎的手臂,裘皮滑落,春光畢露,李天郎下意識地一攏,將她重新包裹起來,“我要見大唐皇帝,乞求他能大發慈悲,饒過我親人!我……”

李天郎苦笑起來,“皇帝是那麼容易見的?大唐不是小勃律,長安也不是孽多城,唉,恐怕你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更別說為你父親求情了!” “你能見到皇帝嗎?你能救他嗎?你是漢人雅羅珊,漢人皇帝一定喜歡你,會召見你,你一定有辦法!”阿米麗雅滿懷希望地看著李天郎,急切地說,“為了救我親人,我願意付出一切!你會幫我的!你、你……”公主突然漲紅了臉,羞態十足,聲音陡然忸怩低沉下來,“照你們漢人的規矩,我父王現在也是你的親人啦,你、你不會不管吧!” 李天郎再次苦笑起來,他要是有那個本事,他就不是李天郎了,可是,如今他又實在不忍心告訴公主真相,那太殘忍了,於是他艱難地點點頭,公主欣喜地笑了,那笑容就像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亮了整個帳篷。

“都尉,珂黎布、阿悉蘭達干求見!”是馬麟在外邊喊。陽光已經從門簾縫隙處透了過來,在幽暗的帳篷裡投下幾束柔和的光柱。天大亮了,外面傳來繁雜的腳步聲和士卒們準備行裝的喧鬧聲,大軍就要開拔了。 李天郎放下公主,掀開門簾走了出去。營帳外熱火朝天的撤軍場面使他重新找回了唐軍都尉的感覺。旁邊裝束整齊的杜環沖他拱拱手,喜形於色地說:“都尉,弟兄們馬上就準備停當,趙陵和馬大元他們已經去小勃律王居住的寢宮遞解蘇失利之一干人等了,車隊也已經照你早先吩咐在半個時辰前停候在大門前。將軍,我們就要回家了!”是啊,就要回家了。 家,溫暖的家,意味著沁滿妻子體香的土炕,老母親手做的可口飯菜,兒女們親暱的歡笑,終於可以回家了!還有什麼能夠比回家更令征戰在外多日的戰士們魂牽夢繞的呢! “見過李將軍!”珂黎布、阿悉蘭達干和他們的隨從一齊行禮。 “大將軍說將軍不必去點卯了,全力做好小勃律王室的押解職責,稍後大將軍將親自來巡查。”旁邊的杜環說道,“阿悉蘭達干說要和都尉道別,另有些禮物送給將軍留作紀念。” “將軍對小勃律的恩德,阿悉蘭達干永世不忘!小勃律能夠一脈得存,全仗雅羅珊將軍的仁慈和膽魄,您的豐功偉績,我們將永遠銘刻在心!您的功德,我們將世代傳頌。此去安西,又至長安,路途迢迢,望將軍一路平安,也衷心希望將軍能功德無量,對我王和——”珂黎布張眼看看李天郎身後的營帳,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大王雖是戴罪之身,這一路辛勞,請將軍多多眷顧,赫納利王子殿下也請老臣代問將軍和這個,這個女眷安好……” “將軍,小的帶了些小禮物,還望將軍笑納!”阿悉蘭達干從來不會讓珂黎布當主角,擠上前來小聲說道。 “謝謝你的好意!禮物就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見李天郎堅欲拒絕,阿悉蘭達干躬身低語道:“都是神花公主的隨身之物……如今公主已是將軍的人,這些物件稱不得禮物,只是物歸原主……” 李天郎默然,阿悉蘭達干見他默許,喜不自勝,趕緊揮手叫人搬箱子,一共四大箱,都搬到了車上。隨後遞上一個包裹,“我想將軍現在一定需要這個。”李天郎接過一掂,知是衣物之類,猛然想起帳中裸身的公主,臉上不由一熱,急忙正色道:“你倒想得周到!”阿悉蘭達干細瞇的灰眼睛滿是似笑非笑的曖昧,他抖動著下巴上的肥肉,小心翼翼地說:“還望將軍善待我們小勃律的神花!唉!懇請將軍讓我和我們的大王道個別!” 儘管李天郎一直瞧不起這個見風使舵的肥胖商賈,但是現在卻無法拒絕他的請求,他點點頭,對杜環說:“你陪他去,我去營裡看看,一個時辰後全隊整裝出發!”杜環應命帶阿悉蘭達干一干人去了。待他們走遠,李天郎悶頭將衣物扔給公主,說了句“快換好!帳篷馬上就要拆了”,轉身帶著活蹦亂跳的“風雷”“電策”巡營去了。門口的馬麟一臉傻笑地看著和昨晚判若兩人的都尉,不由自主撓撓後腦勺,男人有了女人後就是這麼奇怪嗎? 永別了,小勃律! 蜿蜒數十里的隊伍有條不紊地向赤佛堂大道進發。 小勃律王蘇失利之一家分乘兩輛大車,由西涼團護衛,緩緩行進。除了躺在擔架上和親人洒淚而別的赫納利王子,整個孽多城的百姓都手捧花環,來為他們的國王送行,人群中不時傳來悲切的啜泣聲,不一會,兩輛馬車就堆滿了朝露猶存的花環,在陽光下顯得五彩繽紛,本來應該是喜慶的絢麗多彩,現在顯出的,只是一種淒美的悲愴。 載著阿米麗雅的馬車不聲不響地跟在騎著戰馬的李天郎後面,公主不時將簾子撩開一條細縫,頻頻掃視著自己的家鄉、自己的臣民,也許這是最後一眼了,兩行清淚從長長睫毛之下奪眶而出…… 再見了,家鄉! 永別了,小勃律! 當高仙芝率領得勝之師浩浩蕩盪返回連雲堡時,留守的邊令誠還是蠻高興的,不管怎麼說,到底是得勝了,不用傻呆在這里幹等,可以回家了,這麼大的勝仗,封金賞田加官進爵不在話下,總算沒有白忙活一場! 勞累的軍馬在連雲堡休整兩天后,一齊馳返安西。疏勒守捉使趙崇玭、撥換守捉使賈崇璀各率本部人馬自回軍鎮,隨徵番部諸軍也各歸本部。高仙芝和邊令誠則在牙兵、虎賁、鳳翅三營漢兵簇擁下,押解蘇失利之和其他小勃律俘虜直奔安西都護府所在地——龜茲,準備向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復命後奔赴長安。 九月的西域,天氣變化無常,尤其在翻越蔥嶺時,上山下山,幾可經歷四季。進入盆地之後,是為大唐直轄之地,可算邁進家門,對成千上萬的士兵們來說,從這裡開始,每邁進一步,就離家更近了一步。於是將士們的心情愈發舒暢起來,邁向家的腳步也越來越輕快。老天爺似乎也額外開恩,蔥嶺以東,天高雲淡,氣候宜人,行軍的速度一日快過一日。九月也正是西域各種瓜果大熟之時,士卒們沿路都能購到甘甜的西瓜、桃子和新制的葡萄乾,著實大快朵頤了一把。 歡聲笑語從隊首一直傳到隊尾,大小將領們也收起了平日價板起的面孔,神情愉悅地互相開著玩笑,當然,談及最多的還是家。 一路風塵,李天郎竭力使老邁的蘇失利之少受鞍馬勞頓之苦,甚至偷偷將納波王后所生的小王子交由阿米麗雅照看,即使如此,老王也是精疲力竭,萎靡不堪。李天郎甚至擔心他走不到龜茲就會一命嗚呼。 越往東走,地域越是漢化,人煙也愈加繁華。公主多次被一座座商賈雲集,騾馬如流的城鎮所驚訝,單單和孽多城相匹敵的市鎮,一路上不下十來座。以前只聽說過東土物華天寶,但只是從傳聞和書籍中見到,如今親眼目睹,確實令包括公主在內的所有小勃律人倍感驚訝,驚訝之餘,羨慕更甚。 “這算什麼,等你到了龜茲,還要更加繁華,至於再遠的西洲,又更甚於龜茲,待進了玉門關,那中土的花花世界,豈是邊塞諸人能夠想像的!”李天郎在馬上侃侃而談,眉宇間洋溢著大唐的驕傲和自豪,“你到了長安,才會知道什麼是天下!什麼是巍巍天朝!” “中土的繁華,我倒是聽先祖說過,大唐建國前,是乃前隋,高昌王麴伯雅就曾到過中土,還去了長安,幾乎不想回來,還娶了個中土的華容公主當王后。他兒子麴文泰在大唐開國就上表臣服,還熱情接待了赴天竺取經的大唐高僧玄奘……” “高昌國?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它現在只是大唐的一個郡縣,你說的這個麴文泰,老的時候還發昏,叫囂要和我大唐天子平起平坐,居然妄語稱:'鷹飛於天,雉竄於蒿,貓遊於堂,鼠安於穴,各得其所,豈不快邪!'看見西域其他國家的使者入貢,還嘲笑說'既自為可汗,與唐天子等,何事拜謁其使?'他太夜郎自大了,不知道我大唐的厲害,當我大唐雄師真的兵臨城下時,他卻生生地給嚇死了!呵呵!” “哼,你其實不知,這個高昌國其實是個你們漢人的國家,麴氏一族,都是很多年前遷居於此的漢人,你們漢人居然連個漢人的國家都不放過……”公主冷笑著說,對李天郎飛揚跋扈的盛唐霸氣非常反感,“一個自稱禮儀之邦的國家翻起臉來比大漠上橫行的強盜還快、還狠!實在讓人難以心服!” 李天郎心中一懍,言語不由一滯。知道自己的話觸到了亡國公主的痛處,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肉強食,難道沒有大唐滅高昌,高昌就會有好日子麼!還有後來的疏勒、焉耆,現在哪個不是在大唐統轄之下繁榮日甚?過去他們的那些所謂國王們能做到這點麼!哪個廣袤的帝國不是靠文治武功兩把利劍劈出來的! 尤其應當指出的是,大唐事實上並未向嶺外地區派遣一兵一卒,其進軍範圍,僅西止於蔥嶺。嶺外大唐統治皇權的確立,完全是河中諸國和烏滸水域諸國主動投附的結果。在西邊的另一強國大食早已基本上佔領了波斯全境,軍威之盛,不在大唐之下。這些國家之所以皆共同選擇大唐而不選擇大食為其投附對象,除了懾於大食銳利兵鋒的壓力外,對大食控制王室挾為傀儡,以及肆意徵調其財稅,貪婪盤剝,並強行推行其文化和宗教信仰使各國傳統的多元文化難以持續等等惡行既恐懼又反感;而選擇降唐,卻只不過對唐改稱都督、刺史,對內照舊自為國王,唐朝既不派兵進駐,又不干涉其朝政,一無所失;並具有謀求唐朝強權保護性質,大有所得。 因此,大唐以刀劍為後盾的“羈縻之策”可謂十分成功,即大唐對所治非漢民之地推行不收稅,不索畜,不編戶齊民,不歸戶部管理的百年大計。包括先前小勃律在內的諸多國家皆為烏滸水域十六羈縻州府之下,不僅享受了極為安寧平和的生活,也由此得到了來自大唐的各種好處……明理的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個中就裡,但是她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她對高高在上的大唐言聽計從。李天郎不再打算和公主爭辯,他衝馬車上怒氣沖衝的布簾笑了笑,輕輕說了句:“不爭了,好好休息吧!”確實,爭論這個沒有意義。 “嘿咳!”行軍隊伍裡有人很響地清了清喉嚨,那是西涼團有名的歌手馬鳳三的聲音。 “來一個!來一個!來首有調調兒的!”來自隴西的士卒們七嘴八舌地響應道,“馬三郎來一個!來首花兒!”花兒是隴西民間十分流行的小調,既有漢地秦風之豪邁,也混雜了吐谷渾和吐蕃民樂的高亢悠揚。 見軍官們沒有反對,馬鳳三再次清了清喉嚨,扯開隴西漢子特有的沙啞嗓音唱了起來: 嘿咳喲呵呵—— 黃河沿上牛吃水喲,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飯碗想起你喲, 麵餅撈不到嘴裡。 哎咳哎咳喲…… 馬鳳三是用地道的隴西西部方言唱將出來的,有點雷同吐蕃語的隴西方言,像用舌頭裹著、喉嚨掖著一樣,瓮聲瓮氣的,似乎還包裹著牛羊的羶氣和春天田野的芬芳,如此韻味十足的鄉曲野調,貫到李天郎耳中麻嗖嗖的,說不出是個啥滋味,但是受用至極。連公主也饒有興致地掀開布簾,嘴裡哼唱有聲,一眼瞥見嘴角含笑的李天郎,又負氣地放下了簾子。 “好!”“好!”“想家裡的媳婦了吧?”“麵餅撈不到嘴裡,哈哈!”“他那媳婦,黑不溜秋一坨肉,有啥可想的,怕是想哪個相好的吧!”隊伍裡響起一陣喝彩和轟然大笑。 “再來一個!”有人大喊。 馬鳳三擦擦臉上的汗,嘿嘿地憨笑著,“咳咳,瞎編的,瞎編的!”又冲起哄的人大罵,“死狗奴的,你媳婦才黑不溜秋呢!” 似乎有意唱對台戲,走在西涼團後面的蕃兵騎隊也傳出了歡快的歌聲,居然還有都塔爾和手鼓伴奏,不用說,肯定是騎隊裡最能歌善舞的回紇驃騎們。先是一個嗓音洪亮的歌手領唱: 哎,情人啊,情人!你不要再折磨我。 你已把我扔到火坑里,是否想毀掉我的命? 接著成百騎手一齊應和: 嘿,隨格那西卡嘿,隨格那西卡隨格那西卡,塞麗瑪利亞…… 雖然歌詞聽不太懂,但幽默跳躍的歡快曲調很快感染了包括李天郎在內的所有人,他回頭循聲看看領唱的人,是那個在連雲堡戰役中稱他為“雅羅珊”的回紇小校,好像叫僕固薩爾,想不到有這麼一副好歌喉。 在過門結束後僕固薩爾繼續領唱道: 河裡的大蛇追著魚而來, 牧人騎著馬趕著羊而來。 我在時時刻刻想念你, 每晚在夢中見到你。 你來是為了安慰我? 或是為了火上加油燒死我? 嘿,隨格那西卡嘿,隨格那西卡隨格那西卡,塞麗瑪利亞…… 這次是包括漢人士卒在內的所有人都扯開嗓子吼了起來。 歌聲結束,粗獷豪放的吶喊和呼哨聲淹沒了整個蕃兵騎隊。李天郎不由自主用馬鞭打著拍子,馬車上傳來清脆的啪啪聲,那是公主在興奮地拍著手,看來她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不快。 “這是什麼曲兒,倒真好聽!”李天郎說。 “這叫'傑爾拉',在'握托拉西'(聚會)時必定要唱的曲子。歌中沒有固定的歌詞,都是即景發揮,唱得好壞,全看領唱歌手的隨機應變……”杜環興致勃勃地說,“所以沒有人敢說自己會唱所有的'傑爾拉'……” 一陣警示的號角聲劃破長空。要不是這突然而至的號角,歌聲可能還會繼續響徹雲霄。進入龜茲鎮邊界了!隊伍頓時鴉雀無聲。 只剩下嘚嘚的馬蹄聲和刀槍碰擊的脆響。 “長安,你去過嗎?”簾子後面在沉吟了半晌後,又出了聲。 “去過,在那里呆了兩年多!”李天郎也想換個輕鬆話題。 “真的有傳說中的那麼大,那麼漂亮麼?” “很大,很大!除了皇帝,還有一百多萬人住在裡面!你想想……” “啊!”公主驚呼起來,“一百萬人!不是吹牛吧!那是多少人啊!”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吧!”李天郎注意到前面高仙芝的隊伍中奔出一名傳令軍校,正縱馬往自己這裡跑來,嗯,有什麼事? “一百萬啊!長安……”公主幽幽地嘆了口氣,“到了那裡才知道父王生死……你、你答應過我,要救父王的……” 李天郎皺皺眉,心中一沉,是啊,自己做出了承諾,就是阿米麗雅唯一的指望,可是他哪裡來的本事能夠救得大唐天子的罪臣,也許高仙芝…… “將軍!大將軍令將軍將俘虜交牙兵營張達恭都尉收押,並令將軍即刻和他一起前行,準備入城復命!” “遵命!”李天郎眉毛一揚,突然覺得異樣,一個月前大軍就經過了矗立在庫車河畔的克孜爾尕哈烽燧,駐紮在連體雙塔造型烽燧裡的守兵當即向下一站發出了煙火信號,並派快馬疾馳大都護府禀告。照理說,進入龜茲境內後,安西節度使隨時都能得知大軍的動向,可以從容安排迎軍盛典,讓安西的達官貴人和百姓好好見識一下大勝歸來的無敵雄師。可是,現在離龜茲城已經不過十里,居然在最後一個驛站都沒有見到迎接的隊伍。 奇怪!肯定有問題! 李天郎來不及和公主道別,只是衝趙陵點點頭,趙陵示意明白,隨之一夾馬腹,往高仙芝的中軍奔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什麼事?監軍邊令誠明白得很,高仙芝在連雲堡就急急忙忙令劉單擬了報捷的折子,遣中使判官王廷芳飛馬報送長安。他居然沒有想到先行通報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憑高仙芝的聰明和心計,他會因偶然疏忽而忘記這麼重要的事?鬼才相信!嘿嘿!也算他識相,送來的珠寶可稱珍品,還說有福同享,不就是叫我這個監軍給他多說好話麼?倒知道求人了!那個滿嘴粗口的雜胡夫蒙靈察本就不是什麼好鳥,他絕對已經知道高仙芝越級上奏的事了,加上他身邊歷來和高仙芝不和的副都護程千里、大將軍畢思琛等人一攛掇,回龜茲肯定要給高仙芝好看,這不,連迎接的人影都沒有一個,還傳令所有軍將皆赴軍府聽令。嘿嘿,兩個番子要干仗了,幹起來也好,某家可是坐收漁利啊! 號角聲聲,旌旗翻動。 各營各隊分由大小統領帶隊,自回原先軍營駐紮。 數十名安西軍高級文武官員乘馬進入龜茲城,準備往都護府講武大廳復命。無人迎接的待遇使不少人滿腔怒火,一向沉穩的李嗣業都忍不住口出怨言。李天郎先看看領頭的高仙芝,這位少年老成的副節度使依舊不露聲色,與往日無異,對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埋怨聲充耳不聞。旁邊的封常清一直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不停地捋著他不多的鬍子,顯得憂心忡忡。情形不妙啊,到底哪裡出了毛病? “死狗奴的,再怎樣也不該連杯酒都不備啊!老子在外面風餐露宿,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提著腦袋為朝廷拼命,好不容易打個勝仗,死狗奴的……”李天郎的耳朵裡倒灌滿了席元慶的大嗓門,“我呸他死狗奴的老匹夫……” “節度使有令,傳西征諸將進廳復命!”說話間,一干人已經來到軍府門前,一群裝束齊整的文官武將列隊相迎。 “死狗奴的,好歹有活人出面了,”席元慶嘴裡依舊牢騷不絕,“幾月不見,個個吃得白胖了!倒會享福!”門前相迎的都是夫蒙靈察的親信,包括副都護程千里,任押衙的大將軍畢思琛,行官王滔、康懷順、陳奉忠等。 “諸位將軍辛苦,”程千里不咸不淡地對諸人說,“大都護正在恭候各位呢!”說罷意味深長地描了高仙芝一眼,頗有幸災樂禍之色。李嗣業瞧在眼裡,不由火起,剛要張嘴詰問,被封常清止住,只得悶頭下馬。 “有勞程副使出門遠迎,仙芝先謝過!”高仙芝也淡淡地拱拱手,將韁繩扔給過來的牙兵,“請副使引路,不可讓大都護久等。” 程千里乾笑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所有人都陸續列隊跟隨。 “你個吃狗腸子的高麗奴才,狗屎吃蒙了心的雜種!”不等諸人全都進大廳,夫蒙靈察的怒吼聲便震痛了每個人的耳膜,“不識抬舉的高麗奴!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我問你,于闐(tian)使這個職位,是誰向朝廷推薦你的?” “中丞。”高仙芝朗聲回答,聲音沒有一絲慌張,依舊對夫蒙靈察恭敬有加,禮數得當,不卑不亢。 “焉耆鎮守使又是誰讓你當上的?”夫蒙靈察的聲音更大了。 “中丞。”高仙芝的回答依舊言簡意賅,神情更加恭敬。 “安西都知兵馬使又是誰讓你當上的?”夫蒙靈察幾乎是狂吼起來。 “還是中丞。”高仙芝愈發畢恭畢敬。此時李天郎眼中的高仙芝,就像一棵巋然不動的大樹,在夫蒙靈察狂風暴雨般的呵斥中從容挺立,閒散而優雅。倒是一干本就窩火的安西軍將校,見一進門便是劈頭蓋臉的訓斥,不由對高仙芝的忍讓大感憤懣,覺得太過不公,但又不敢在這個時候出言頂撞權傾安西的節度使夫蒙靈察,只有轉首對嘴角含笑的程千里怒目而視。誰都知道他是高仙芝的死對頭,肯定是他在夫蒙靈察面前挑撥離間,傾盡讒言,搞得夫蒙靈察對得勝回來的高仙芝雷霆大怒。 見高仙芝低頭應答,沒有絲毫的反抗之意,抖盡威風的夫蒙靈察“哼”了一聲,火氣稍微平息了一些,“此既皆我所奏,虧得你還記得!如今倒是越發不長進起來,居然不待我處分懸奏捷書!據高麗奴此罪,合當斬,但緣新立大功,不欲處置,你好自為之!” “謝大都護!”高仙芝行禮退讓一邊,神色自若。 將高仙芝罵得狗血淋頭的夫蒙靈察咕咕地喝了口熱茶,翻著眼睛掃了座下一干部屬,冷笑著說:“打了勝仗就了不得了?眼裡就目中無人了?哼,什麼時候都得有規矩!”安西軍諸人一片喘氣之聲,人人臉上皆有不忿之色,性情暴躁的席元慶、賀婁餘潤之流氣得肋骨咔吧作響。可夫蒙靈察仍舊不依不饒:“高仙芝,你的捷書寫得好啊!誰寫的啊?” “營中書記劉單,”高仙芝答道,“將軍,懸奏捷書為卑職之過……” 聽得報自己姓名,劉單身體不由一震。 “住嘴!”夫蒙靈察口沫四濺,不由分說打斷了高仙芝的話,惡狠狠的眼光標槍一樣戳在戰戰兢兢的劉單身上,“聽說劉單你很會做捷書啊,下次別忘了為本使也寫上一篇!” “大、大都護……”劉單嚇得牙齒咯咯直響,再也說不出下一個字。 這一切讓夫蒙靈察非常滿意,安西到底是他的,不管是誰,都不能觸犯他這個安西四鎮節度使的權威,他,夫蒙靈察,就是這裡一手遮天的天王老子! 李天郎吐了口氣,看看前面的高仙芝,注意到他垂下的雙手很悠閒地彈著手指,高仙芝,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在被把握生殺大權的上司如此斥罵下還能這樣?就算定力非凡也不至於如此輕鬆,那,只能有一個解釋,高仙芝一定是早有預謀!李天郎將目光繼續向前,看到了上座的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一臉棕黃的虯髯將這位鷹目鉤鼻的大唐波斯後裔襯托得無比凶悍,那道被突騎施箭手留下的傷疤很扎眼地將濃密的鬍鬚犁開一道筆直的豁口,時時抽搐一下。公正地說,夫蒙靈察也是威震西域的大唐名將,戰功赫赫,在田仁琬之後由疏勒守捉升任節度使。對原本甚不得志的高仙芝也是慧眼識真,屢屢提拔,使之很快在安西諸將中脫穎而出,但是不管論心計謀略還是聲望魄力,夫蒙靈察委實心有餘而力不足,隨著地位的上升,才能愈發顯得捉襟見肘,不僅使他變得有些神經質地嫉賢妒能,而且驕縱蠻橫的脾氣也一發不可收,這無疑大大削弱了他統霸一方的威勢。 而今天這一通飛揚跋扈的叫囂,無疑將李嗣業、田珍、劉單等原本不算高仙芝死黨的人徹底推向了高仙芝,更不要說缺心眼的席元慶之流了。雖然挨了罵,可是由此成功地得到部屬的效忠,真是以退為進的好計謀。夫蒙靈察罵歸罵,此時根本不敢擅殺高仙芝,最令他狂怒的無非就是此次大捷沒能算在他自己功勞簿上而已。高仙芝的示弱肯定讓不少人覺得夫蒙靈察是個貪功卑劣的齷齪小人,倒反襯出高仙芝的大度和忍辱負重來,高明得緊啊! 豈止這麼簡單! 此時早有人將軍府諸事細告邊令誠,邊令誠最擔心的就是夫蒙靈察在打擊高仙芝時削弱他的勢力,奪取他的功勞。因此,他連夜草擬了密奏,飛送長安。不僅將高仙芝征伐小勃律的整個過程原原本本上奏給唐明皇,也把高仙芝惹怒主帥夫蒙靈察的事情也細細禀明,言“仙芝立奇功,今將憂死”,當然折中少不了添油加醋的誇大渲染之詞,著實替高仙芝喊了一把冤,而這,正是高仙芝求之不得的,也是他精心謀劃中的重要一環。 只不過休息三天,東去長安的行軍部隊便又開拔了,高仙芝只帶了張達恭統率的五百牙兵隨行,出發時十分低調,甚至沒有飲上一杯餞行酒。李天郎將西涼團事務一一交與趙陵和馬大元,諄諄囑咐,方才偕阿米麗雅公主隨隊上路。沒有了押解小勃律諸人的辛勞,他十分灑脫,公主身上瀰漫的花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和輕鬆,似乎再艱險的道路也變得平坦起來。張達恭驚訝他的神情,和初次見面時大有不同,確實,李天郎自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訝然之餘,倍感振奮,四肢百骸充滿了活力和快意,這是一種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覺,最後一次體驗似乎是在盤瀨城比武大會上連克十五名日本武士之後,可愛的美香幾乎為他喊啞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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