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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朅師國大王子跪地求饒

盛唐領土爭奪戰2 贺磊 13271 2018-03-13
滿身是血的李天郎在無數馬蹄下苦苦掙扎,許多號叫的黑影還殘暴地用腳踐踏他。 “救救我,阿米麗雅!救救我!”痛苦翻滾的李天郎伸出殘缺的手臂,拼命呼喊,“救救我!”他每叫一次,便有幾條黑色的毒蛇從他嘴巴里竄將出來,終於,他的四肢百骸崩裂了,成千上萬的黑蛇從各個縫隙飛濺出來…… 啊!阿米麗雅慘叫起來,啊!李郎!李郎! 她渾身大汗,從噩夢中驚醒。 “公主,公主,你怎麼了?又做噩夢了?”一邊的侍女點亮了銅燈,“公主連著幾日做噩夢了,要不要請巫師來驅驅鬼怪?” 阿米麗雅虛弱地擺擺手,在床邊坐起,接過侍女遞過的水喝了一口,“小公主沒有醒吧?” “哦,沒有,睡得好著哪!您放心吧,有我們守著哪!”

“給我掌燈,我要去看看。” 我的雪蓮,我的掌上明珠紗米娜。 黑頭髮和黑眼睛像她父親一樣分明,而挺直的鼻樑,雪白的肌膚則顯示了她高貴的小勃律血統。他的舅舅,小勃律國王赫納利稱她是雪蘇瓦爾最美麗的雪蓮,給她取名紗米娜,意思就是美麗的雪蓮。 睡著的小紗米娜就像一簇含苞待放的雪蓮花蕊。這孩子很少哭鬧,顯得非常懂事,雖然才三個多月,但是一顰一笑,已然有其父之風,他的父親,大唐皇室貴冑,西域雅羅珊,李天郎。 撫摩著女兒嬌嫩的臉,眼角含淚的阿米麗雅心中充滿母性的驕傲和自豪,任何人都會說這是世上最美麗的花朵。 睡夢中的紗米娜似乎感知到母親的柔情,小嘴一咧,哼哼一笑。引得周圍的侍女和阿米麗雅都驚喜地微笑起來。

佛祖啊,保佑我的女兒吧,也將您的佛光普照到她未曾謀面的父親身上吧! “一路可要小心!”趙陵拽住阿史摩烏古斯的馬韁,“快去快回,千萬不要耽誤!” “知道,我一定盡快趕回!”阿史摩烏古斯接過行囊,“哥哥你放心!” “娘的,阿史那龍支這個狼心狗肺的賊廝鳥,居然怎麼也不肯發放過所(通行證)!”趙陵恨恨地說,“這般無恥小人,他倒是巴不得李都尉早些死!” “不求他!就算拿住我說我脫逃,爺爺我也認了!”阿史摩烏古斯習慣性地齜著牙,“只要把夫人接來,將軍一定有救!我走後,這裡全靠哥哥照應了!一定要支持到我回來!” 這時杜環從寒風中驀然冒出,看見抖韁欲行的阿史摩烏古斯,趕緊招手止住,未等趙、阿兩人說話,他將一張書狀往阿史摩烏古斯手裡一塞,一言不發地又消失在兵幕後面。

“是過所!已蓋了官印!”趙陵新近學了不少字,認得這是通行安西的過所,沒有它,不僅阿史摩烏古斯有擅離軍營當斬的危險,阿米麗雅一行要到西域來也是困難重重。 “還是杜長史有辦法,居然能蓋到官印!真不知怎麼感謝他好!快收好罷,千萬別弄丟了!” “怕是杜長史借別的什麼理由將營司官印拿來私蓋的罷,這般仗義,這個文人倒是條漢子!”阿史摩烏古斯將過所小心疊放在衣服內層,“回來請他喝酒!” “你倒不笨啊!十有八九是這樣!杜長史到底是咱西涼團的人啊!”趙陵嘆道,“擅蓋官印,也是重罪,唉!不多說了,趕緊上路吧!” “好!”兩雙手緊緊一握,阿史摩烏古斯拍馬出了營門,迅速消失在晨曦中……趙陵戀戀不捨地目送著他遠去,心裡默默祈禱李天郎能夠堅持下去。

昏迷中,人們一次次聽到李天郎呼喊阿米麗雅的名字,最了解主人心緒的阿史摩烏古斯再也忍受不住,即使要掉腦袋,也要去小勃律接阿米麗雅回來。看李天郎的病勢,趙陵也沒了分寸,說不定阿米麗雅回來還真有奇效,那醫官都是死馬當活馬醫了,要是萬一……回來也好,至少可以見上最後一面!呸呸呸!趙陵連吐口水,晦氣!晦氣!怎麼會這麼想! 紅色鶡鳥旗和蟠龍軍旗一起在營地上空飄揚,上面凝聚著無數大唐戍邊將士的英靈,啊,勇士們的英靈啊,保佑我們的雅羅珊吧。不管是回紇薩滿,還是契丹巫師,不管是波斯祭祀還是党項占卜,都在焦急地關注著昏迷中的李天郎。 哥門提斯痛苦地在高仙芝腳下跪倒,請求他饒恕自己的父親。但這個殘忍而不可一世的征服者告訴他,唐人不會就這樣砍掉勃特沒的腦袋,而是要將他帶回遙遠的唐王朝首都長安,聽憑大唐皇帝的發落。誰都知道此去絕對兇多吉少,可是戰敗的朅師只有自行吞嚥這個苦果,屈辱和無助像火刑一樣煎熬著哥門提斯的心,我為什麼活下來,為什麼我沒有像蘇西斯一樣光榮地死去!

“你父王不在,就由你叔叔素迦代為攝政吧。”高仙芝漫不經心地說。 “可我叔父受了傷……”哥門提斯揪心地抽動一下,朅師人心目中凜然生威的軍神素迦,如今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哦,哦,我忘了他瘋了,是吧?”高仙芝似乎剛剛恍然大悟,他環顧左右,大聲問道,“是真的瘋了吧?不是裝的?怎麼說瘋就瘋了?瘋子當然不能攝政啦,可是他是軍神啊,是親王啊,嗯,嗯……”高仙芝的神情一驚一乍,幕僚們先是驚訝,接著都會意地暗笑不已,高大將軍心境很好,居然還破天荒地尋起了開心。 “這樣吧,攝政王還是讓他當,你不是王子麼,就幫幫他,輔佐他麼!是不是?瘋子攝政,呵呵,當然需要一個不是瘋子的人教導教導啦!指不定朅師還會因此聞名西域呢!”

幕僚諸將們終於忍不住轟然大笑,全然不顧跪著咬牙發抖的哥門提斯。 每次回家看到喃喃自語,時不時癲狂發作的叔叔,哥門提斯都會一個人趴在冰涼的地下號啕大哭。他曾經很想掌控這個國度,成為高高在上的國王,為此不斷努力,不惜和自己的親弟弟蘇西斯明爭暗鬥。但是,如今國家遇難,他卻茫然不知所措,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他,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除了一次次的飽嚐羞辱。 休整後的唐軍開始班師回朝,運送糧草的長行坊重載著無數財寶,所有的勝利者都得到了物質的報償。神采奕奕的隊伍有條不紊地從城中和城外軍營中出發匯集在一起,浩浩蕩盪地向東行軍。歌聲飛揚,旌旗招展,上萬匹戰馬的蹄聲迴盪群山,彷彿春雷滾動。 為自己父王送行的哥門提斯扶著關押勃特沒的馬車走了一程又一程,西涼團將士騎著各自的青海驄從他身邊昂然走過,高摯的紅色鶡鳥旗刺痛了哥門提斯的雙眼。就是他們,就是他們,就是他們斷送了朅師!

李天郎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每天都讓煞費苦心的醫官提心吊膽,生怕他一睡不醒。各種好藥跟不要錢似的往李天郎嘴里送,但是他的病情一直不能穩定,倒弄得整個馬車都是奇奇怪怪的藥味。 當押送的牙兵粗暴地攆走哥門提斯時,醫官正掀開布簾傾倒藥渣,恍惚間,李天郎目睹了這生離死別的一幕。似曾相識!對,小勃律!小勃律!那裡有…… “阿米麗雅……”醫官聽見了,而且是不止一次地聽見,他看看重陷昏迷的李天郎,不由得嘆口氣,這阿米麗雅到底是什麼藥啊! “公主!公主!”一名侍女慌張地跑進寢宮,“阿米麗雅公主!” 正在給女兒餵奶的阿米麗雅不悅地皺皺眉頭,她最討厭有人在這個時候來打攪她和女兒。對她來講,紗米娜吮吸自己乳汁就是自己將生命交付給她的神聖過程,是母親和女兒之間珍貴而獨享的融合與交流。因此,雖然宮裡找了不止一個奶娘,她仍一直堅持自己哺乳。

侍女在紗帳外急急止步,躬身行禮。 阿米麗雅低聲喝道:“慌什麼,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是這樣,門口的侍衛圍住了一個長著夜叉面孔的怪人,那人叫著非要見你不可。侍衛們恐對公主不利,欲擒之,他卻用箭射穿了他們的帽子。” 阿米麗雅渾身一抖,呼吸驟然急促,夜叉,弓箭,天!是阿史摩烏古斯!肯定是他!只可能是李天郎派他來的!絕對是! “讓他進來!快!”阿米麗雅輕輕拍拍乳房,將乳頭從紗米娜翕動的小嘴裡拔出來。小傢伙顯然對此大為不滿,哼哼叫著。 “叫侍衛們別打了,立刻帶他進來!” 旁邊的奶娘接過了孩子,小傢伙哼唧了幾聲。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沒等看清是誰,一聲沙啞的哭叫就傳了過來:“夫人!夫人!小的阿史摩烏古斯,給您送信來了!”

“夫人啊,快回去吧,主人命在頃刻,時時喚你名字!”阿史摩烏古斯連滾帶爬地跪倒在紗帳外,涕淚橫流,原本就醜陋污穢的臉因晝夜跋涉變得更加猙獰脫形,令侍女們無不駭然摀鼻掩目,“你要是不回去,怕是再也見不到主人了!” “啊,你從哪裡趕來的?是從旃陀羅拔麼?”阿米麗雅心裡猛然一沉,天哪,難道噩夢是真的? “阿史摩烏古斯!李郎到底出什麼事了,快快道來!用突厥語說,我聽得懂!”侍女們雖然不懂漢語也不懂突厥語,但聽得出她們尊貴公主的聲音在不可抑制地發抖。 阿史摩烏古斯嘴笨口拙,發音又含混,讓他用漢話講自是勉為其難,即使是用母語,也是連比帶劃。阿米麗雅對戰鬥的血腥沒有興趣,她不斷催促說得汗流浹背的阿史摩烏古斯,只詳述李天郎的傷勢近況即可。

此時,侍衛們抬著小勃律國王赫納利急急趕來了,一進門,看到自己姐姐滿臉的淚水,失魂落魄的神情,赫納利頓時明白了一半。他沒有打斷兩人的談話,悄悄喚過幾個侍女,低聲吩咐幾句,侍女們和侍衛都躬身行禮退下。 總算說完了,阿史摩烏古斯也累極癱倒在地,喉頭咕咕亂響,一雙熬得通紅的三角眼腫成一條縫。 “給他拿點吃的喝的,”赫納利邊說邊邁動著自己的瘸腿,走向低聲啜泣的姐姐,旁邊有侍女過來攙扶,搬來坐榻。 “是雅羅珊出事了麼?” 阿米麗雅擦乾眼淚起身行禮,赫納利擺手止住,“姐姐總是這麼客套,這是在家裡呵……”一回到小勃律,阿米麗雅就非常尊重已經是國王的弟弟,倒不僅僅是因為他頭上的王冠,而是經歷過風雨的赫納利,的的確確成為了小勃律當之無愧的王。他冷靜地接受了唐朝的冊封,面對驕橫跋扈的唐使劉單出奇地恭敬,從而贏得了劉單的信任。並巧妙地借助建歸仁軍之機奏請到大唐軍資糧餉,使戰後的小勃律迅速恢復元氣,同時結掌兵權,徹底打垮阿悉蘭達干的勢力;他制訂了明親大唐,暗和吐蕃,結好大食的策略,穩定了全國的局勢,成為小勃律真正的統治者。 對宗主國大唐,赫納利有比他姐姐更為理智的思考,對其無與倫比的強大和輝煌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景仰與嚮往。他曾對憤憤不已的阿米麗雅說,大國有其霸王之道,小國也有存亡之術。中華文明璀璨,巍然東方,逆之無所宜,迎之無所害,故不如迎之;大唐武功悍然,雄霸天下,戰之不得瓦存,順之可保自決,故不如順之。毗鄰強國,唯此可依,不如全依,非爭一時意氣之長短……作為親人,阿米麗雅對赫納利的遠見卓識感到由衷高興,她清楚地意識到弟弟是正確的,自己也許真的有些意氣用事。因此,為了小勃律,為了弟弟,她寧可人們忘記那昔日光彩逼人的訶黎布失畢。 在阿史摩烏古斯狼吞虎咽的咀嚼聲中,阿米麗雅斷斷續續將事由簡略說了一遍。 “唉,雅羅珊,雅羅珊,叫我怎麼說呢,”赫納利重重地嘆口氣,“滅了吉爾吉特,又毀了旃陀羅拔;但卻保我性命又施恩於父王,更不用說與姐姐的刻骨情緣了,而且他居然是紗米娜的父親!唉,這個既是仇人又是恩人又是親人的傢伙啊……” 阿米麗雅欲言又止,赫納利埋頭擺擺手,“你不用說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抬起頭,眼中有了淚花,“你的心一直就在他那裡,事到如今,吉爾吉特自是留不住你了……” 猛吃一頓的阿史摩烏古斯肆無忌憚地靠在柱子上鼾聲如雷,他實在是太累了,兩百多里艱險冰封的山路,他居然五天就趕到了,活活累死了兩匹馬! “走吧,回到他身邊去吧!他現在比誰都需要你!”赫納利輕扶住姐姐抽動的肩頭,忍不住看看襁褓中咿呀遊戲的紗米娜,“紗米娜不能連見父親的機會都沒有!” 自己一走,小勃律就會剩下弟弟孤零零的一個人,阿米麗雅心中充滿歉疚和自責,夫君和胞弟,都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離開誰都艱難,更別說離開生養自己的故鄉了。她感激地擁抱自己善解人意的弟弟,抽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別忘了,吉爾吉特是你永遠的家鄉,隨時歡迎你回來!”赫納利的聲音也哽咽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去了,你和紗米娜需要的所有東西我都要為你們準備好!”門外堅冰閃耀,滴落的水珠晶瑩剔透。赫納利走近搖籃,千般捨不得地抱起他一直視若己出的紗米娜,“就是擔心路途艱辛而紗米娜還小……” “她是雅羅珊的女兒,應當有和她父親一樣堅強的毅力和膽魄,”阿米麗雅說,“佛祖和列祖列宗會保佑我們的!” 李天郎隨軍到達疏勒的時候,身體虛弱到已經不能再往前走。得到高仙芝命令,番兵營李部人馬暫時駐紮疏勒軍府休整,待李天郎病癒再行東歸。而此時,阿米麗雅一行則輕車簡從,星夜兼程越過蔥嶺守捉,往疏勒而來。赫納利為阿米麗雅母子準備的衣物器具裝了整整五大車,加上隨行的護衛婢女,足夠組成一支龐大的隊伍。但心急如焚的阿米麗雅卻帶著女兒先行於大隊,身邊只有阿史摩烏古斯、奶娘和三五個衛士。所備車馬卻是數乘,以便不斷更換。為補充畜力,一有機會便向途中商隊和驛站重金購馬。尤是如此,當阿米麗雅風塵僕僕趕到疏勒時,已是二十餘日後了。 門簾被無聲地掀開,屋外的陽光閃湧而進,受到強光刺激的李天郎眼皮翕動幾下,卻沒有睜開。他臉色蒼白,形容枯槁,很久沒修剪的鬍子堆散在他的下巴,黏結著骯髒的藥渣和不知道什麼食物的殘漬。蓋在身上的毯子也污穢不堪,整個屋子浸透在刺鼻的藥味和腐爛的味道裡。 一聲稚嫩的咿呀聲就在昏睡的李天郎耳邊脆響,這是什麼聲音?李天郎的耳朵驚聳幾下,但依舊沒有醒來。臉上有溫暖柔軟的感覺,還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非常熟悉,很遙遠的,熟悉的味道,猶如千百次在夢境裡所感受的。那種愜意,那種溫馨與甜蜜……即使是在昏睡中,李天郎的呼吸也均勻起來,嘴角有了笑意。如果這是夢,那就不要醒來。髮鬢被什麼一扯,咿呀咿呀的聲音高了起來,極不情願從夢中醒來的李天郎皺了皺眉頭。 “李郎……”天啊,一定是做夢,只有心愛的阿米麗雅,才會有如此深情的呼喚,多好的夢啊! “李郎,睜開眼睛……” “阿米麗雅……”是你嗎?親愛的妻……是你在呼喚我嗎?李天郎的嘴似乎比他遲滯的大腦還要醒得快,緊接著清醒過來的是李天郎的鼻子,他清楚地聞到瞭如夢如幻的花香。 “是我,李郎,你的阿米麗雅,還有……” 李天郎使勁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阿米麗雅淚眼婆娑的臉,模糊而真實。李天郎眨了眨眼,阿米麗雅的臉愈發清晰,真的是她!魂牽夢繞的愛妻!阿米麗雅溫柔地撫摩著夫君的消瘦脫形的面龐,激動和心痛的淚水終於滴落下來…… “你的女兒,李郎,就在你身邊,看看她!”李天郎注意到了躺在自己頭邊的襁褓,裡面有個嬰兒正瞪圓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著他,也許天性使然,她居然沒被李天郎駭人的面容嚇倒,反而手舞足蹈,去撓自己父親的頭髮。 “我的……”李天郎幾乎被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揉碎,他拼命抬手想撫摩自己的血脈,“女兒……” “是的,我、女兒、你,我們全家,終於團聚了……” “哈哈哈!”一陣狂放的大笑從屋子裡爆發出來,屋外的阿史摩烏古斯、趙陵、僕固薩爾、馬麟等人面面相覷,那確鑿無疑是李天郎的笑聲! 龜茲軍城外的河灘上,塵土飛揚,急促的馬蹄聲中,間或聽得一兩聲斷喝。 汗水淋漓的高仙芝高高舉起自己的鞠杖,揚臂將球飛擊出去,被緊勒住轉向的戰馬大張著嘴,涎水灑滴。封常清的鞠杖和劉單的鞠杖為爭球猛烈格擊,都沒有碰到球。飛馬疾馳而來的程千里縱馬衝撞,健蹄下泥沙飛濺,雕有花紋的球在亂蹄中瘋滾而出。李嗣業提杖欲擊,卻沒有高仙芝的馬快,馬首被高仙芝的特勒青阻頂,只得生生勒住。高仙芝得勢不讓人,不管李嗣業鞠杖撲面而過,急速補擊,球應聲入門,左右觀球眾人齊聲喝彩。 “進三球!此局東隊勝!”充當判事記分的旗牌官抹著臉上的汗水,大聲呼喝,“各位將軍且事歇息,換馬再戰!” 高仙芝呵呵大笑,跳下馬來,將鞠杖和馬韁繩往親兵手裡一扔,一邊取水囊一邊得意地衝李嗣業道:“如何,連輸兩局,服也不服?可惜啊,人少了點,沒有長安城裡那'百馬攆蹄近相映,歡聲四合壯士呼'的盛況啊!” “罷了!罷了!下一局不打也罷!”李嗣業惱道,順手打了自己坐騎一掌,“馬比不過,擊杖也沒了準頭,今日好生晦氣!” “李將軍氣餒也!”封常清笑道,也顧不得擦滿臉的汗水,“汝若如此,未戰便輸三分!” “然,此連騎擊鞠之戲與揮軍作戰理同,所謂擊鞠之戲者,蓋用兵之技。武由是存,義不可舍。李將軍萬不可滅了自家士氣!”氣喘吁籲的程千里也道,“不過此次高使君與封二郎二人配合極佳,風回電擊,左右驅突,贏之不足為奇!” “哼哼,要是李天郎或是野利飛獠在,加上我、劉單、千里,當絕勝!”李嗣業恨聲道,“連輸兩局,氣煞我也!” 眾人大笑,意甚歡暢。 “李天郎現時如何?”高仙芝放下水囊問著封常清,“給他的軍令擬好了麼?” “已然可以下地走動,但仍體虛,需緩緩調養……”封常清隔三岔五就會得到來自疏勒的軍報,每每必言及李天郎,這是高仙芝特地囑咐的。 “估計討石國之時,難以隨軍征戰了。” “嗯……那胡人女子居然有這等本事,區區幾日便使李天郎恢復了元氣,呵呵,有趣!有趣!”高仙芝喃喃一笑,“那胡女……姓甚來著?” “就是小勃律前王蘇失利之之女,人稱神花公主的阿米麗雅。”劉單曾出使小勃律,自然知曉。 “是了,”高仙芝負手凝望天際,想了想,“也罷!番兵營有了病癒的賀婁餘潤,出征當無虞……常清即草擬交於李天郎軍令,令其徵召人馬,按其法操練,以備戰用。募兵所需器仗、甲胄、馬匹及銀子皆由都護府支取。” “如此也好,如今李果毅可是胡人眼中如日中天的雅羅珊,聲望非一般漢臣所及,由其出面招募,當是恰當至極。”封常清點頭應道,心中已開始盤算,“然徵募幾何,可有限制?是否仍在番兵營製下?望大將軍明示!” 高仙芝擺擺手,“安西養兵之力何人有你封二郎清楚?你且權宜處之,肯定不能少於一營……仍制番兵營下,可與阿史那所部並稱左右騎營。” “遵命!” 程千里撇了半天嘴,想說什麼,見高仙芝根本沒有打算徵求他意見的意思,自是牽馬走開,佯做未聞。 “不日大軍將再次西征,石國……”高仙芝冷笑道,“那個騎牆的車鼻施賊子早就該死了!” 諸人現在才注意到,高仙芝目光所向,正是石國踞處。 純白粘稠的藥汁通過懸掛在半空的漏斗,流淌在李天郎傷痕累累的脊樑上,手握藥包的阿米麗雅一邊調試著藥汁的溫度,一邊將李天郎身上的藥汁細細推抹開來。 屋子裡點上了恬美醉人的檀香,釅釅的香味和著藥香,在裊裊的纖細青煙中縈繞。李天郎聽得見自己舒緩的心跳,還有阿米麗雅吹氣如蘭的溫柔呼吸。 看著趴伏在自己面前的李天郎,阿米麗雅欣慰不已,只有在這個時候,自己的男人才完全屬於自己,猶如襁褓中的紗米娜,那樣嬌嫩,那樣柔軟,那樣毫無保留,全無隔閡……紗米娜像她父親,一樣的眼睛,一樣的下巴,甚至嘴角掛笑的神情,也是一模一樣…… 藥汁流過軀體,順勢滴落在身下的銅碗裡叮叮作響。阿米麗雅指尖過處,每一寸肌膚都愜意地舒張開來,不僅肌膚,肌膚緊裹的肌肉先是癡迷地抖動,接著徹底鬆弛下來。那種調和平衡的效用,滲透進李天郎的每個毛孔,融入他精湛的內息中…… 聽阿米麗雅說,這是傳自天竺的神秘療法,梵文稱為“阿輸吠陀”。對調理機能,恢復五行平衡有奇效。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李天郎知道自己在以驚人的速度復原,哦,也許不僅僅是這稀奇古怪的“阿輸吠陀”,還有…… 幾聲隱約的啼哭,一直緊閉著眼處於半迷離狀態的李天郎像被針扎一般驟然睜開眼睛,“是紗米娜,她醒了,也許是餓了!找娘親呢!你快去!你快去!” “你就寬心吧!有奶娘她們一大幫人在呢!別動!”阿米麗雅嗔怪道,“還有一會兒!現在你就知道你女兒!不顧我在這裡累得半死!” 啼哭聲大了些,李天郎滿臉焦急之色,也不管渾身汁水淋淋,翻身坐了起來,披衣就往外走,“定是餓極,聽她哭聲!我且去看看!” 阿米麗雅“哎”了一聲,李天郎已走出門去了。現在紗米娜成了李天郎的命根子,身體剛剛有所好轉,他便圍著女兒打轉,左看右看看不夠,那眼神是初為人父的男人中罕見的,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喜歡到骨頭里去,真是恨不得將女兒吞到肚裡才心安。紗米娜最細微的動作和最輕微的啼哭,都可以將李天郎從老遠的地方喚來。 哭聲止了,一會兒嘴裡滋滋逗樂的李天郎抱著咿呀哼叫的紗米娜走了進來,小紗米娜吧嗒著嘴,像一隻貪吃的小豬,吮吸著李天郎的小指。 “我說她是餓了麼!”李天郎臉上洋溢著慈祥和疼愛,“快!放下手裡的那些家甚,先餵飽她罷!” 看著李天郎小心翼翼地抱著女兒的樣子,很難想到他就是威震西域的雅羅珊,抱著嬰兒的雙手,不知斬殺了多少敵手,令多少人膽寒。而現在,卻戰戰兢兢地抱著個稚嫩的小肉團,想他第一次抱女兒時手足無措,沒過一會兒居然汗水都下來了…… 阿米麗雅幸福地笑了,她輕輕接過女兒。紗米娜的漢名叫李雅,是李天郎親自起的,明人一看便知其意自李、阿夫婦兩人。也許我該給他再生個兒子,阿米麗雅想,不,一堆儿子,再添幾個女兒…… “雅羅珊!雅羅珊!”蜂擁而來的胡人將李天郎一行圍了起來,不等他下馬,已經有很多人伏地對李天郎行捧足之禮,這是胡人最尊貴的禮節。如此盛情令李天郎局促不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胡人們虔誠熱切的敬愛…… 看吧,這就是西域孕育出的人們,他們屬於這裡,這裡無疑也屬於他們。等到僕固薩爾和一干長者分開人流時,歡迎的人群才漸漸平息。李天郎趕緊向這些長著長長白鬍子的老酋長們行禮,並用胡語表達了尊敬感謝之意。包括僕固薩爾在內的所有胡人先是驚訝,接著都動容地以同樣的禮節還禮,這是破例的,在回紇部落中,沒有長者向年少者還禮的習俗。 一位雙目炯炯有神的清瘦老者張開雙臂,激動地用胡語說著什麼。 “他說你雅羅珊將是回紇部落最尊貴的客人,他們將視你為兄弟,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阿米麗雅的聲音悄悄地在李天郎耳後響起,李天郎鬆了口氣,心裡充滿感激,所有的禮節和臨時死記的問候胡語,都是阿米麗雅事前教授的,否則,也不會令回紇人如此接納。 接下來是醇香的馬奶酒、鮮嫩的烤羊、甜美的蜂蜜和飛旋的歌舞。回紇人用最隆重的儀式來歡迎李天郎,剛剛大病初癒的李天郎哪裡抵得住這樣的熱情,不一會兒就喝得酩酊大醉,被僕固薩爾和阿史摩烏古斯扶回了帳房。僕固薩爾的老父親,先前代為回禮的老酋長僕固王乙將自己的氈帳慷慨地讓給了李天郎。 清晨,嘹亮的牧歌聲中,李天郎醒了過來,他披衣站在氈帳門口,呼吸著沁滿漿草清香的鮮涼空氣,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萬丈霞光中,蜿蜒的河水波光粼粼,在盡天相接的草原上劃出幾道圓潤的弧線。河岸邊碧綠的草地上,百花爭艷,紅的、白的、黃的花朵漫山遍野,將連綿起伏的蔥綠點綴得五彩斑斕。草地上是成群的牛羊,它們或簇擁成潔白的雲朵,或流掠成飄動的綰帶,星落散佈。揚鞭策馬的回紇青年嘴裡呼喝尖哨,穿行在牲畜群落之間,馬蹄過處,引發牛羊們慵懶地叫喚和蠕動。 提水生火的大多是服飾艷麗的姑娘,裊裊煙火間,不時隱隱傳來姑娘們銀鈴般的笑聲和歌聲。寧靜的草原因為這些天地間的靈物而顯得生機勃勃,世間萬像也許原本就該是這樣和諧地匯集成一曲動感的悠悠牧歌。 汪汪低吠聲中,兩頭碩大無比的巨獒霸氣十足地驅趕開雜亂的牲畜,雄赳赳地跑了過來,後面是捧著大束草原鮮花的阿米麗雅……幸福的笑容蕩漾在阿米麗雅鮮麗紅潤的臉上,微風拂過,幾縷散落在回紇花頭巾外的長髮飄逸飛舞,草地上的露珠濺濕了她的衣襟,將她豐韻健美的窈窕身影襯得愈發楚楚動人。 “李郎,你醒啦?頭疼不疼?吃東西沒?”李天郎一時痴了,伸手攬過阿米麗雅的腰,低頭親吻她嬌豔的嘴唇,阿米麗雅“嚶嚀”一聲,嬌羞地推開他,“看你,大清早就沒正經!哪裡像個大唐皇族!” “有你,有紗米娜,什麼大唐皇族,我都可以不要!只要有你們,我寧可跟這些胡人兄弟一樣,游牧放歌,好生快活!” “真的?”阿米麗雅偎依在夫君懷裡,幾乎被幸福窒息,“我也盼望有那麼一天……” “呀!紗米娜呢?我的心肝寶貝呢?”李天郎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看她呢,你怎麼把她拋下一個人去採花了!” “現在想起女兒啦!”阿米麗雅嗔怪道,“她早就吃得飽飽的,哥麗和查默幹看著她呢!”哥麗和查默幹是跟隨阿米麗雅從小勃律來的奶娘和侍女,一直負責照顧紗米娜。其他的小勃律衛士和僕人都奉阿米麗雅之命回返小勃律去了。 “嗯,我得去看看,昨天光顧喝酒,都沒抱抱她,她一定責怪我這當爹的。”李天郎抬腳就往旁邊帳房去,阿米麗雅笑笑,哼著歌也進帳為李天郎準備早飯。 迎面碰上喜笑顏開的阿史摩烏古斯,端著一個大盆衝“風雷”“電策”囉囉招呼。 “什麼這麼高興?端的什麼好東西?”李天郎順口問道。 “啊,主上,是我擠的羊奶,和些碎肉牛骨,給它們吃的!”未等阿史摩烏古斯放下盆子,“風雷”“電策”便急吼吼地跑過來,立起一人高的龐大身體,呵呵咕嚕著要搶食吃,“嘻嘻,慢點!慢點!都有!都有!還好,過去擠奶的本事還沒有忘,否則真叫那幫回紇婆娘恥笑,那時節,我阿母教的,說多學些總沒壞處,至少不會守著牲口餓肚子……”阿史摩烏古斯開始用突厥語嘰里咕嚕回憶他母親的話,臉上溢滿甜蜜和神往。李天郎突然發現,阿史摩烏古斯是喜歡笑的,自從進入草原,他的神情就快樂了許多,呵呵,這個渾身都充滿仇恨和急躁的怪人居然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候。田園牧歌不管是對什麼人,都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不僅是吸引,簡直就是融化…… 紗米娜躺在搖籃裡咿呀學語,健壯的小腳在襁褓裡蹬踏嬉戲,草原的陽光和野花簇擁著如花蕊般嬌嫩的她。 “乖,別亂動!”阿米麗雅輕輕地將紗籠掩好,草地上的蚊蟲可不能傷了她的寶貝。 “要是永遠這樣該多好啊!” 哥麗和查默幹難得玩樂,兩人騎著馬興沖沖地跟著阿史摩烏古斯看牧羊套馬去了。遠處一群點燃艾草驅蚊的回紇牧民邊勞作邊彈琴歌唱,馬奶酒的香味隨著風兒飄飄然蕩了過來。 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 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 三更醉後軍中寢,無奈秦山歸夢河。 岑參的這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驟然湧現在李天郎腦海,他信口喃喃念出,覺得正是這幾日的寫照。 “堂堂雅羅珊將軍也會發這些呢喃張狂之語,當真好笑!”阿米麗雅有意揶揄道,“幸虧僕固酋長他們沒聽到!” “呵,那你說我該吟些什麼詩來?”一隻驚慌的野兔呼啦一聲從搖籃旁的草棵裡跳將出來,李天郎本能地抓住刀,被阿米麗雅按住。 “就是一隻兔子,也許是給它的孩子找吃的……嗯,你說該吟什麼詩,還記得我們去長安的時候,過玉門關你念的那首麼?”兔子裂著三半嘴,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是王昌齡王少伯先生的!虧你還記得!”李天郎嘆道,心裡有些沉悶,這才想起此行來的目的,非牧歌暢飲,而是徵募兵勇。但是,他實在不忍心打破回紇部落的寧靜與安詳。血肉橫飛的戰場和輕歌放牧的草原,自是天壤之別!他自己都眷念不已,又有什麼權力剝奪回紇人這美好的一切!可是,軍令如山啊! 阿米麗雅順手拿馬鞭在地上寫了幾個佉盧文,喃喃說:“出塞……該怎麼譯呢?” “早見你在胡楊木片上寫這些天書般的文字,記了些什麼呢?”李天郎決定暫時將所有的煩惱拋到一邊,先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恬靜安詳,“就是詩嗎?” “不全是,”阿米麗雅抿嘴笑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阿史摩烏古斯等三人飛馳而來,李天郎注意到一隻被利箭射穿身軀的黃羊,只有阿史摩烏古斯的硬弓,才能將如此健壯的黃羊一箭貫穿。哥麗和查默幹雖然汗水騰騰,但顯然玩得十分開心,兩人邊下馬還邊用小勃律話嘰嘰喳喳地爭執什麼。阿米麗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笑道:“她們兩個在夸你手下這個神箭手呢,還說也許真能射下大雕來!” 李天郎看見阿史摩烏古斯一張醜臉抖得盡是得意和暢快,不由心裡暗笑。這阿史摩烏古斯也知道在女人面前露臉啊,來這裡不過十來日,他整個兒都煥發光彩起來。 “主上,僕固酋長派人來請你回去,說疏勒軍府有人送信來了!” 李天郎心一沉,苦笑起來,到底來了! “回去吧,你看,快樂時光總是這麼短暫。” 阿米麗雅寬慰地撫摩丈夫後背,“不,我們以後還有很多快樂時光。” 放下送來的文牒,李天郎心裡突然泛起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和厭倦。他有意慢慢將書信折好,放回封有火漆的信封中,藉此平息自己有可能暴露的不煩神態。 作為信使的杜環一直沒有抬頭,但是看得出,他在仔細聆聽李天郎的反應。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挲聲停止了,杜環不安地挺挺腰,他似乎察覺到什麼,但是李天郎沒有發話,他又鬆腰垂頭坐著不動。有些事情,不是非得用眼睛不可的。李天郎的反應,好像沒什麼異常,但是正如先前封常清擔心的,李天郎明顯懈怠下來,整個人都變“軟”了。這種感覺到底怎麼回事,杜環說不清。也許是因為久病初癒,也許是因為近日徵召部屬十分勞累,也許是因為神花公主回來了…… “有勞杜長史跑這一趟,真是辛苦了!”李天郎言語和悅,“不知送往涼州的撫卹錢帛物件可一一送到?”大軍班師時杜環沒有在疏勒多停留,而是直接隨高仙芝大軍回了龜茲,然後又馬不停蹄去了涼州,按李天郎的吩咐辦理陣亡將士的撫卹事宜。 “都按將軍吩咐一一分送其家……”杜環從懷裡掏出一本賬冊,蘸著口水翻了翻,“唯有趙二斤、羅星、羅芹三人家屬,遍尋不得,想是流亡或是死盡了。” “這本是我親為之事,唉!”李天郎拍拍杜環肩膀,“有勞你了!趙陵這些粗人去辦這些事總不叫人放心,只有勞你大駕了!東奔西跑好幾十天,累壞了吧?” “比起將軍陣前被堅衝突,履鋒冒刃,陣下還事必躬親,愛兵如子,小的累些,又算得了什麼呢!”杜環抬起頭,看見李天郎暖意融融的微笑,“還有,高大將軍特令小的將坐騎特勒青給將軍送來,說是希望將軍早日重返疆場!此外,從涼州隨我來的從軍兒郎五十七人,一併抵達大營。” “五十七個?”李天郎點點頭,“都是戰歿士卒血親?”這是西涼團時期留下的規矩,凡戰死沙場者,其家皆可遣人繼承勳位和軍中位置。 正說間,門外傳來馬大元的聲音,“將軍,馬大元求見!” 李天郎趕緊邁步出門,看見幾十個漢子在帳外齊齊站立,看見自己出來,呼地一聲,一起行禮,居然沒有人說話。這群人大的不過二十七八歲,小的也就十七八九歲,但是個個精悍健壯,顯是邊塞尚武之民。 “西涼子弟從軍者一百七十九名,小的經嚴格甄檢,現得健兒八十名,請將軍檢校。”不用李天郎多費心,這些事馬大元一定會做得縝密妥帖。注意到馬大元身邊站著兩個敦實的年輕人,一看眉眼就知道是兩兄弟,而且肯定是馬大元的兒子。 “大元,這是……”李天郎知道馬大元有三子一女,一下子來了兩個兒子,這家裡怎麼辦? “犬子馬鋌、馬鐧,兩人都過甄檢,若將軍有疑,可立行再檢!”馬大元說得斬釘截鐵。 “誰會懷疑你徇私呢!”看著馬大元空蕩蕩的袖管,李天郎心如刀割,“男丁皆去,家中唯剩幼子幼女,莊稼田地,全勞結髮老妻,如何使得?” “將軍,我馬家男兒,以戎馬一生馬革裹屍為榮,以老死田間碌碌度日為恥!小兒兩人,非我逼迫,都是其二人聽得將軍募兵,爭相而來,我亦無奈!如蒙將軍不棄,能跟隨在你鞍前馬後,效死疆場,大元也就感激不盡了!”馬大元沒說完,便咳嗽起來,旁邊的二子不約而同伸手欲拂其背,被他一瞪,又縮回手去。 “某這個不中用的掌教執旗,算是沒有白吃軍糧!” 殘廢的馬大元死也不離開軍旅,而按大唐軍律,他只能回籍返鄉。李天郎實在不忍,藉著募兵操練之名特為其申領個掌教執旗之職,總算求得個留營的名分。現在他將自己的兩個兒子都送來了,除了對李天郎的信任和忠誠,對西涼團的難以割捨,也有深深的痛苦和無奈,他覺得不這麼做,對不起保舉自己的李天郎,也無法延續馬家功勳卓著的名聲。自己是廢了,只有看兒子的了,可那畢竟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李天郎沒有再說什麼,他用力拍拍馬大元的雙肩,無意間又觸到那空落的袖管,手形不由一滯…… “此外還有胡族健兒三百四十一名,正在甄檢,明日請將軍檢校。” 系在大帳邊的駿馬仰天嘶叫起來,那是高仙芝送給李天郎的特勒青。此馬雖沒有颯赤那樣靈秀輕盈,但身影威猛高大,健碩有力,也是名貫安西的好馬。 “戰馬四百二十九匹,陌刀五十口,已先配發……”李天郎木然地聽著馬大元的禀報,心中驀然沁出絲絲悲涼,戰鬥,戰鬥,無盡的戰鬥,這些新的戰士也許不久就又會血灑大唐西陲。他們真會像高仙芝所說的那樣,換來中原又一個太平百年麼?他們的頭腦中,也許沒有太多食天子祿,為國效命的高尚節操,他們搏命戰鬥的目的,更多的是實現自己“覓個封侯”的願望。但你能說他們什麼呢?想想自己吧,為了什麼戰鬥?能為了什麼戰鬥?難道只有通過戰鬥,才能激發出自己存在的意義麼? 李天郎看看刨蹄抖首的特勒青,也許,我也應該當匹馬,只管聽主人命令便是,不用想得太多!那個杜環在悄悄觀察自己,這個讀書人躲躲閃閃,必然得了高仙芝的什麼密令……不管他是自願還是被迫,足見高仙芝用人之刁…… 杜環終於看到李天郎利劍般的目光往己處一閃,他有些慌張,腦子裡剛開始尋找說辭,李天郎卻迅速恢復了常態,以至於杜環覺得剛才是自己多疑了。不,不是自己看錯了,這種壓抑緊迫的感覺只有在高仙芝面前才有,如今的李天郎,實在像極了高仙芝。鋒芒雖然收斂了很多,但顯得更加幽深詭異,更令人捉摸不透……怎麼這麼倒霉,處處碰上的,不是梟雄就是人傑! “充軍效命,為天子社稷征戰,乃我大唐好男兒之光榮。然千軍萬馬,槍林箭雨,決死搏命,非同兒戲。爾等可知大唐雄師征討天下,屢戰不敗,所恃為何?” 鴉雀無聲,諸人皆屏息聆聽。 “為何?”李天郎提高了聲調,“何人可做答?誤者無罪!” “驍勇!”馬鋌壯著膽子回答。 李天郎鼓勵地沖他點點頭,“還有麼?” “戰技!”馬鐧接著說,聲音比馬鋌大了些。 “冷酷!”又有人言,聲音又大了些。 “智謀!”“人眾!”“威儀!”回答的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大。 “不!”李天郎揚手止住,大喝一聲,“乃軍紀也!”他緊接著重聲強調,“軍紀!” 全場肅然。 “軍紀!軍紀乃軍民根本之別!乃善戰精兵與烏合之眾根本之別!唯尊軍紀方可成軍,雖水火而無畏前驅,雖深淵而從容身退,令行禁止,萬眾如一,此乃軍之魂也!千萬別忘了,你乃大唐雄師一員,必視大唐軍紀為天條!時刻牢記,刻骨銘心!” 馬大元帶頭躬身行禮,“屬下自當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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