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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突騎施奮起反擊唐軍

盛唐領土爭奪戰3 贺磊 15209 2018-03-13
天已快亮,士氣大挫的突騎施人沒有發動夜襲。為防唐人再趁人困馬乏之機偷襲,惱怒的賀邏施那傑將精銳的三千附離調至西口戒備,以便後面大隊逐次聚攏,有所喘息。接連不斷的偷襲不僅造成巨大的傷亡,也讓驕橫的突騎施心懷畏懼,嚴重影響了軍心。那些原本大叫大嚷要充前鋒好漢的頭領們現在都縮頭噤聲,皆稱收攏部眾需要時間,存心讓賀邏施那傑的附離們打頭陣。賀邏施那傑也清楚,如果自己的附離們不趕緊打個勝仗,整個大軍就會徹底動搖,甚至各部會作鳥獸散……他絕對需要一次鼓舞人心的勝利! 於是他徹底放慢了進軍的步伐,重新編排進攻隊列。白草灘的地形,他實在太熟悉了,除了唯一的高地獺洞山,其餘都是平坦的草原,只要注意繞過臨近河流的沼澤和灘塗,是非常有利於騎兵進攻的理想地形。唐人互為犄角的營壘對缺乏攻堅器械和戰術的突騎施人確實是難題,但數万騎兵就是一人一刀,也把小小的營壘給砍垮了!甚至可以用箭雨把營壘徹底淹沒!哼!本來要是黃姓人能同心協力,前後夾擊……

“石阿失畢!”賀邏施那傑喊道。 臉色鐵青的石阿失畢應聲進來,昨晚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暴打,還吃了一箭,卻連對手的一根毫毛也沒有碰到,這怎麼不叫自詡為勇士的他窩火透頂。 來不及派人尋找失踪的趙淳之,李天郎在獺洞山擺好了陣勢,只等突騎施人前來較量。現在他揪心的是染息幹可汗的那支人馬,如果他們捨了部眾,提前西返,那情勢就非常危險了。 那個毛遂自薦的楊進諾,不知道有沒有那份膽色?還有闞行忠、丁儼子他們,不管黃姓人是否找到俘虜,他們都處於凶險之中。確實,從一開始,李天郎就打算犧牲他們,趙淳之似乎看出了端倪,呵,少年人,還張嘴就稱英雄,他頭腦裡的英雄。李天郎望著從門簾縫隙裡透進的第一縷陽光,不禁微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將軍!賊子進攻了!”野利飛獠興奮地叫了起來,“他們來送死了!” “全軍戒備!擂鼓助威!”李天郎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筋骨,飛步出了營帳,“諸將官各置本位,準備迎戰!” 遼闊的草原頓時殺氣沖天,賀邏施那傑一出手就擺出了志在必得的架勢。由葉護西殺葛臘哆率領咄吉射匱等左廂別部軍馬圍攻獺洞山,賀邏施那傑親率七千右廂精銳附離進攻白草灘的唐軍營壘,該營壘遏制著真珠河渡口,非拔之不可。與此同時,還有石阿失畢一支奇兵,迂迴獺洞山北麓,與左廂別部軍馬一起配合攻取這一至關重要的製高點。當然,如此安排,重點依舊在唐軍渡口的營壘上,此處一破,唐人也就大勢去也。 李天郎同樣清楚這一點,因此,山下的營壘修築得遠比獺洞山上的營壘堅固。趙陵、瑪納朵矢、白蘇畢、馬麟、白孝德等悍將率剽野、西涼、雕翎三團精銳和五百葛邏祿弓箭手並肩鎮守之。為發揮唐軍強弓硬弩的優勢,李天郎為他們準備了三十萬支箭——其中一半是來自繳獲。繳獲的突騎施箭矢只適合長弓,弓箭手倒是用之不竭;而唐軍的弩手就沒那麼寬裕,他們只有近四萬支自備的弩箭,不少是威力很大的三棱箭,也有近射的方頭箭,方頭箭歷來被胡人畏懼地稱之為“鬼牙”,哪怕是擦傷,它也會形成非常可怕的巨大創口,輕易就能使人斃命。

突騎施人開始試探唐軍的防守,不斷有小股的輕騎飛掠過營壘,營壘中也不時飛出利箭,有幾個人中箭落馬。熟知對手戰術的趙陵在八個方向安排了八夥箭術高超的射手,專射零落探視的遊騎。這些輕騎是來試探虛實的,沒必要浪費寶貴的箭矢,只要將他們逼退在有效射程之外即可,絕對不能暴露營壘的防禦。在營壘齊胸高的土牆外,是用削尖的胡楊樹枝和拆卸的突騎施車輛殘骸構成的砦角地帶,一半剽野團弩手、雕翎團和葛邏祿弓箭手以隊為單位,列陣其上。四方的營壘每個方向都有三個出口,每個出口都樹立著刺猬般賁張的拒馬槍,在拒馬槍後面,是整齊的西涼團重甲排矛手,再後面是另一半剽野團弩手、雕翎團和葛邏祿弓箭手,而堅定地矗立在他們身側的,是隨時準備廝殺的陌刀手。

這就是李天郎一手調教的環型箭陣! 幾輪試探之後,大規模進攻開始了! 突騎施吹響了驚天動地的號角,黑壓壓的騎兵分為三排黑色的巨浪,向營壘洶湧而來。當真是萬馬奔騰,狼煙雲湧。在騎兵後面,跟進著同樣眾多的步兵,六千彪悍戰士的衝鋒吶喊著實駭人!與此同時,圍攻獺洞山的突騎施人也開始在盾牆的掩護下一步步向山上推進。兩股共計萬餘勇士一起上陣,號角震天,吼聲如雷,怒潮般的蹄聲和腳步聲彷彿巍巍蔥嶺的雪崩,往唐軍營壘激揚而去,如此令人震懾的場面,膽小的人一定會為之顫栗。 站在趙陵身邊的是統領葛邏祿弓箭手的踏實力弓仁,雖然也算見陣無數,但如此驚天動地,氣勢恢弘的萬人進攻還是生平第一次。望著出現在地平線上數不清的敵軍,又看看持弓弩靜立待敵的漢人士卒,他既驚訝又敬佩。所有的唐軍士卒面對如此大軍,幾乎人人都平靜從容,個個都顯得信心十足。倒是自己的部眾,面泛驚懼之色,小腿篩糠者大有人在。 “閹驢!”他惱怒地衝那些膽小鬼吼道,“瞧瞧人家!呸,還想當勇士麼!”有人笑了起來,踏實力弓仁聽出是那個叫趙陵的漢人校尉,聽別人說,他是唐人中出類拔萃的射雕者。同樣作為一個射雕者,踏實力弓仁早就暗暗和趙陵較上了勁。他握緊自己的弓,衝輕笑的趙陵翻個白眼。趙陵也不以為忤,將鳴鏑的哨孔湊近嘴邊,噓噓地吹著戲耍……

擔任騎兵第一梯隊指揮的是伊然可汗,他驍勇善戰的兒子大邏便高舉狼纛緊隨在他身側。整個第一梯隊都是身著鎖子甲的精騎,他們三百人為一橫隊,組成三列移動的銅牆鐵壁,在金鐵交鳴聲中挾威而進。唐人歷來仰仗其犀利無比的強弓硬弩,每每交戰,幾乎一半死傷者都是唐人箭矢所致。因此,賀邏施那傑將所有披掛鎧甲的附離騎兵都交給了伊然可汗。不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部下配備的鎖子甲防刀砍劍刺尚可,對穿戳的矛、槊就不好說了,尤其是這些鎖子甲並不能有效抵擋對方的利箭,但不管怎樣,有甲胄保護總比光溜溜送死好。最重要的是,在伊然可汗勇猛的第一梯隊義無反顧地沖向唐人營壘時,不管勝負如何,後兩梯隊輕騎都會左右包抄,利用唐人箭矢集中應付正面鐵騎之機迅速從兩翼夾擊,而後面的步兵將提供箭矢的支援,並擴大任何一處突破的缺口。所有的部署都是針對這一處要點,即使是對獺洞山的圍攻,也不過是進退隨機的側翼牽制。

唐人的箭比料想的稀疏,這也許是故意示弱,也許真的是軍械不足。 獺洞山處傳來驚怒的吼叫,騎馬緩進的伊然可汗忙裡偷閒張望,只見山上驟然滾下幾十個巨大的火球,借助山勢向蟻行登山的突騎施人滾落而下。沿著它們滾落的軌跡,步兵進攻的隊伍隨之裂開了數十道缺口。在山下督戰的咄吉射匱帶領騎兵飛馬登山,連罵帶叫,竭力恢復隊形。在一陣箭雨之後,數隊唐軍騎兵衝出營壘,居高臨下,切入了混亂的步兵群中…… 伊然可汗來不及再看了,因為第一列的騎兵已經發出衝鋒的叫囂,揚蹄飛奔起來。唐人的箭矢依舊羸弱,其威脅遠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大。振奮的突騎施戰士夾緊了馬腹,伏身馬上,開始快速沖擊,有膽大的甚至不顧唐人射來的羽箭,在馬鞍上立起身來,嘴裡發出尖銳的呼哨,鬥志高漲的一千鐵騎露出猙獰的利齒,掀起了撲向唐軍營壘的第一輪巨浪。

“喏喏喏!”被沖鋒激情激蕩的伊然可汗高舉起了戰刀,幾支激射的箭矢在他身側嗖嗖飛過。有人落馬,但這對沖力爆發的騎兵來說,已經無關緊要。 “衝啊!勇士們……”高舉狼纛的大邏便在馬上挺著肥胖的身軀,怪叫著超越他的父親,衝到了第一列騎兵的最前面!他們距離唐軍營壘不過兩百步了!低矮寨牆後面,唐人碩大的櫓盾已經歷歷在目。 “加把勁啊,勇士們!” “轟隆!” 伊然可汗瞪大了眼睛,我的騰格里! 整個第一列騎兵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只看見狼纛驟然高聳了一下! 取而代之的是飛騰而起的煙塵和亂草! 前方地下出現一道巨大無比的壕溝!巨大的陷阱! 彷彿一張沉默的大嘴,瞬間便將整隊騎兵吞沒了! 好一個巨大的漏斗,洶湧的騎兵巨浪就在那裡被迅速吸光!

第二列的騎兵拼命勒住韁繩,無奈速度太快,也步第一列的後塵陷入坑中,只有騎術精湛的數十騎勉強壓住了馬頭,但是他們又被第三列疾馳而來的同伴一沖,雙方自相衝撞,頓時亂作一團。情急之下,第三列的很多騎手提韁策馬,企圖飛越壕溝,但壕溝實在太寬了,足有三丈多,他們一個個都連人帶馬撞擊在溝沿上,摔得非常慘,馬匹腿骨折斷的聲音炒豆般爆響。痛苦嘶叫的戰馬四蹄亂蹬,將自己的主人連同垮塌的塵土一起帶落壕溝。 一匹神駿的黑馬上半身趴在溝沿上,奮力揚起曲線優美的脖子,兩隻後蹄徒勞地蹬踏著陡直的溝壁。聲聲嘶叫中,戰馬露出濺血的牙齒。馬背上沒有騎手,他肯定已先掉進壕溝裡了。伊然可汗認得那匹馬叫呼薩爾,它是指揮第二列騎兵的勃努俟利發心愛的坐騎。勃努俟利發的騎術在突騎施人中首屈一指,他的呼薩爾也是出名的良駒,沒想到連他也……

“勒馬!勒馬!”伊然可汗聲嘶力竭地大叫,如此情景令他驚怒交加,他率領的第三列好不容易在壕溝前停下了腳步。 “下馬,列陣,準備弓箭!叫後兩隊立即散開!”兒子的安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一千鐵騎轉眼間便折了一半,現在要緊的是趕緊衝過壕溝,直取營壘! 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從壕溝里傳了出來,被溝底尖樁刺得七竅流血的戰士和戰馬徒勞地掙扎著,有受傷不重的從溝底血泊里費勁地往上爬。 一聲鳴鏑,聽起來像勾魂使者的獰笑。 “當心!下馬!盾牌!”經驗豐富的伊然可汗幾乎是神速地伏在了戰馬身後。但是他絕大多數部屬可沒有這麼身手利落。 一堵箭矢形成的牆,一片漆黑索命的流動烏雲,一坨箭鏃的石碾! 在壕溝前混亂的騎隊就像被猛扇了幾個耳光,慘呼連連,割草般倒下一片。暈頭轉向中,整個騎隊都被接連到來的箭雨徹底籠罩;血雨腥風中,一個個勇猛的突騎施戰士倒下了,他們的戰馬插滿了箭,哀鳴著倒在他們身邊。僥倖生還的不是撥轉馬頭逃開,就是躲在盾牌後面苟延殘喘。

騰格里啊!踏實力弓仁臉都抽動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三排唐軍弩手像機括的發條一樣進退有序,飛快地將一排排利箭射向不知死活的突騎施人。眨眼間,五百弩手已各射出三箭,數以千計的箭矢嘶叫著激射而去,齊整的弓弦聲猶如冰雹擊打牛皮帳篷。那麼密集的箭!那麼快捷的箭!那麼準確的箭!踏實力弓仁的視線一次次地被飛逝而去的箭雨所遮擋,對面吶喊衝鋒的突騎施狼們就這樣被捅了一刀又一刀! 在趙陵的鳴鏑聲中,長弓手也加入了這個大合唱,不甘示弱的踏實力弓仁飛快地射出一串串連珠箭,要讓唐人瞧瞧,葛邏祿人也不是吃素的! 渾身是血的大邏便已經中了三支箭,他一手握著盾牌,一手抓住狼纛,在箭雨的間歇中奮力爬上了壕溝,繼續吶喊著向唐軍營壘衝鋒。 不!不!那是去送死! 躲在馬屍後面的伊然可汗忍不住高喊起來,“我的兒子!別去!” 兩聲短促的號角,唐人的箭雨應聲而停。 不,也沒有停,而是轉換了方向,同樣被深壕戛然截斷的後兩梯隊輕騎在弓弩的暴風雨中潰不成軍,紛紛回撤。跟在騎兵後面的步兵在稍微停滯之後,見前面凶險,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豎起盾牌開始發箭還擊。密集的火箭落入了唐軍營壘,有些地方燃了起來,但很快又熄滅了,唐軍營壘巋然不動。 突騎施步兵們也出現一定的混亂,因為他們不得不為驚慌撤退的輕騎閃開一些道路,唐人似乎對只有示威性質的對射毫無興趣,因此反擊的箭矢又稀疏下來。 “諾諾諾!”一個人的衝鋒吶喊! 突然間,兩軍之間的無人地帶,只剩下摯旗進攻的大邏便! 一個人的進攻! 天哪,在那道奪命的壕溝之後,還有一道,大邏便又跌了進去! 一直密切觀望的伊然可汗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過,先是狼纛,接著是腦袋,大邏便又爬了出來。受傷的身體和艱難的攀爬耗盡了他的精力,勇士的步履明顯蹣跚起來,速度也慢了很多。 “啊!啊!啊!”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和勇氣,伊然可汗從死馬後猛然躍起,高舉手中的戰刀,“勇士們,就是用我們的屍體,也要把這壕溝填平!衝啊!” 突騎施隊伍中響起一陣激昂的歡呼,指揮步兵的梅錄扯開喉嚨號召戰士進攻,重新被激勵的士卒們很快又群起而上。稍微定下神來的輕騎也陸續加入進來。 趙陵望望山上的號旗,又看看一步三摔衝近營壘的大邏便,有些惋惜地搖搖頭,低聲喝了一聲:“馬鋌!”馬鋌拇指一勾,嗖的一聲,一支“鬼牙”將喘著粗氣的大邏便完全射穿。他似乎咳嗽了幾聲,在滴落的血流中,拄著狼纛,慢慢地跪了下來,最後蜷縮成一個流血的旗樁。 數千狂暴的突騎施步兵躍下幾乎被屍體填平的第一道壕溝,潮水般湧向第二道已經暴露的壕溝。 這次,不僅是弩機,所有的長弓也加入到箭牆中。驚人的射速和命中率造成了可怕的死傷。進攻的突騎施人每邁出一步,都會留下無數血淋淋的屍首。但是,他們仍舊前赴後繼地前進,最前面的戰士毫不猶豫地躍入壕溝,搭人梯,豎矛桿,想盡辦法攀登而上。很快,砦角地帶邊緣出現了這些敢死隊員的身影。 “西涼團!準備出擊!”趙陵大叫,衝紅色鶡鳥旗揮揮挽天弓,“殺!” 按捺不住的西涼團排矛手棄了手中的長弓,挺槍摯盾,移開拒馬槍,分列出陣。最前面的是二百重鎧長矟的甲士,後面是一百緊握標槍櫓盾的輕裝排矛手。第一輪投出的標槍不僅遲滯了突騎施人的進攻,也為西涼團沿溝列陣贏得了時間。當櫓盾的鐵鐓猛然戳入泥土時,突騎施人發現,他們就算爬上溝沿,面對的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從櫓盾一側伸出了兩百枝碩長尖銳的矛尖,蜂擁而至的突騎施步卒猶如撲火的飛蛾,一個個滅亡在它面前!櫓盾迅速前移至溝沿,躲在櫓盾巨大陰影裡的輕裝士卒瞄也不瞄,將手裡的標槍徑直擲下溝去,血霧濛濛,有的血柱噴得很高,甚至濺上了溝沿。而前排的重甲戰士手裡則是從朅師人處學來的丈八長矟,他們沿著壕溝排成一線,一面抵擋對方的箭矢,一面用長槍往壕溝裡亂戳,正在奮勇攀登的突騎施戰士像秋日里的落葉,一個個中槍滾落下來。櫓盾長槍,本就是西涼團的看家本領,如今又是佔盡地利之便,自然戰力出奇強勁。 久經戰陣的突騎施附離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在盾牌掩護下的弓箭手紛紛越過第一道壕溝,為衝擊第二道壕溝的同伴提供掩護。躍入溝中的附離則高舉盾牌,緊密地連在一起,頑強地抗擊著居高臨下的長矟。盾牌組成的天頂在頭目的喝令中不時快速散開,讓弓箭手放箭,逼退靠近溝沿的唐軍,或者拋出抓鉤套索,讓敢死隊踏著死去族人的屍體亡命攀登。很快,第二道壕溝裡也是流血漂櫓,伏尸盈坑。 剛衝到溝邊的馬鐧腿上一麻,一支從溝底射來的箭穿透了他缺乏防備的小腿。前面的同伴沒他走運,一連中了六支箭,雖有重甲保護也傷重不支倒在溝邊。傷痛和失去戰友的憤怒激發出馬鐧驚人的戰鬥力,一個剛露頭的賊子被他一槍戳中面門,哎喲一聲落了下去,另一個砍傷身邊隊友的突騎施人則被他揮槍擊下溝去。 己方的箭矢開始遠射後續的賊軍,壓制他們的弓箭手,不讓他們增援衝到第二道壕溝的同伴。望著腳下密密匝匝如過江之鯽的腦袋,馬鐧一時有些茫然,不知該選哪個當殺戮的目標。為增援溝中的族人,伊然可汗集中了數百最勇敢的突騎施戰士,輔之以弓箭手、長矛手和少數騎兵,猛攻馬鐧一隊防守的一角。 這是突騎施人在最短時間裡集中的最為密集的箭矢,四輪速射之後,包括馬鐧在內的所有甲士都中箭累累,中箭最多的簡直成了醜陋的豪豬。四十餘斤的重甲雖然有效地保護了他們,但到底也非刀槍不入,中矢甚多的士卒不是受傷就是難以揮舞長矟,戰力一時受制。有突騎施戰士順勢攀上了壕溝,和同樣趕來增援的剽野團陌刀手廝殺起來。為了一舉突破唐人的防線,伊然可汗在壕溝另一邊號令弓箭手,一邊許以重賞,激勵所有的步卒全力進攻。 要放手一搏,就得先解決那些討厭的弓箭手! “這裡!放箭!”白孝德用刀一指前方,一陣箭雨嗖嗖地飛了過去,突騎施人的攻勢為之一滯,不由自主分散躲避唐人厲害之極的箭矢。 “跟我上!” 白孝德將陌刀往背上一插,劈手奪過馬鐧手裡的丈八長矟,後退數丈,拔足疾奔,待到溝沿時長矟一撐,飛身掠過眾人頭頂,躍過了溝去。他身後的剽野團戰士齊聲吶喊,紛紛如法炮製,也一個個撐桿越了過去,一頭扎入驚愕的突騎施弓箭手人群中。陌刀開路,誰與爭鋒,防備軟弱的突騎施弓箭手立刻鬼哭狼嚎,不管伊然可汗如何喝罵,盡皆棄了弓箭,抱頭鼠竄。 當白孝德的陌刀洞穿伊然可汗的後背時,這位驍勇果敢的突騎施頭領在最後一刻依舊在呼喝部屬堅持戰鬥。 失去弓箭掩護的突騎施步卒頓時處於劣勢,他們在馬背上游刃有餘的彎曲雙腿實在不適合步戰。士氣大振的馬鐧等奮力拼殺,又將一度佔優的敵手逼回壕溝。當五十名陌刀手急不可待地衝上來企圖過把癮時,戰局已經穩定,他們能做的,就是替換精疲力竭的西涼人,將背靠壕溝的突騎施人趕下溝去,盡情屠戮。 和他勇猛善戰的父親一樣,馬鐧在激烈的戰鬥中完成了他戰士的蛻變。手邊的任何物件都成為他殺人的武器,殺到後來,他索性將被砍成兩截的長槍往溝中一扔,抽出橫刀亂砍,只知道砍中很多雙爬上溝沿的手,那些血跡斑斑的手緊摳住溝沿邊沁透鮮血的泥土,而他們的主人卻痛苦地在溝底翻滾掙扎。 突騎施人的號角發出了警訊。 賀邏施那傑發現大批騎兵從獺洞山躍然而下,矛頭直指進攻山下營壘的步兵。任何一個領兵將帥都明白,失去騎兵掩護的步兵是脆弱的。他立刻吹響號角,下令後備的五千騎兵前去增援。該死的!賀邏施那傑惡毒地咒罵著,後繼隊伍為什麼現在還沒有趕上來!他們手裡還有一支一萬多人的精銳兵力啊!七千附離,可是悉數投入戰鬥了!平日里飛揚跋扈的咄吉射匱也是一頭蠢驢,這麼多人居然攻不到半山腰!要不是他進攻不力,唐人騎兵怎會騰出手來攻擊步兵側翼!對了,石阿失畢!還有石阿失畢的兩千奇兵!希望他們不要令人失望! 一千葛邏祿精騎驅散了凌亂的突騎施輕騎,包抄了進攻敵軍的後路。而野利飛獠的鐵鷂子則直接橫貫了整個進攻隊伍,將原本就顯頹勢的突騎施步兵犁開一道深深的血痕。西涼團和剽野團將衝過第一道壕溝的敵軍斬殺殆盡,又踏過櫓盾結成的木橋,和陷陣於前的馬麟所部一起匯合,繼續追殺倉皇后撤的突騎施人。而雕翎團和葛邏祿弓箭手則不停地將箭雨傾瀉到搖搖欲墜的敵人頭上。 增援的五千突騎施騎兵和葛邏祿人激烈交戰,橫轉過來的鐵鷂子也被他們迎住,互相砍殺。這為即將崩潰的附離們爭取了時間,他們收縮兵力,不斷往尚未合攏的包圍圈缺口撤退。儘管失去了擔任梅錄的伊然可汗,但附離們還是在後退中保持了紀律。 必須徹底殲滅突騎施人的這支生力軍,李天郎翻身上了戰馬,長騎們立刻隨之挺槍跨馬,準備出擊。僕固薩爾一把抓住馬韁:“將軍,你怎麼又要親自陷陣,這裡怎麼辦?不如昇煙發令,叫埋伏的三千葛邏祿人前來增援吧!” “不行!他們得防備黃姓人!再說,等他們渡河趕來,已經來不及了!”李天郎一抖大槍,語氣不容置辯,“兩百飛鶻騎兵與你留下,鎮守營壘,不得輕易出戰。其餘的隨我來!” 看見又有唐軍騎兵從山上沖下,賀邏施那傑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下令身邊的人馬投入戰鬥,他身邊只剩下一千騎兵了,而慢騰騰的勃德支和西殺葛臘哆還沒有趕來。他不敢將這最後的老本輕易投出去。 “傳令!讓勃德支和西殺葛臘哆全速前進,立刻與中軍匯合!穩住陣腳,準備接應前軍!”賀邏施那傑失望地看看裹足不前的咄吉射匱部,不如叫他們停止進攻,派主力過來穩住中軍吧。現在太陽高懸,仰攻高崗本就強光刺眼,唐人又是堅牆利器,不如緩上一緩,集中兵力先解決白草灘吧。 為躲開突騎施大軍,趙淳之在天明後率領小隊從北邊繞道折返白草灘,遠遠地,已經可以望見獺洞山了。精疲力竭的將士們不由自主都鬆了口氣,那邊緊鑼密鼓的喊殺聲說明,李將軍還在,獺洞山上招展的蟠龍軍旗同樣告訴他們,馬上就能喘口氣了。 “趙郎君,不好!”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奚結蘇乞神色慌張地跑了回來,“前面有賊子!” 什麼,此地離獺洞山北麓不到六里,賊軍離這麼近李將軍卻還沒有反應,那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根本沒有發現;二是雖然發現卻抽不出兵力前來攔截。不管是哪種可能,獺洞山都非常危險! 趙淳之催馬趨前,抬眼一望,不由倒抽一口涼氣:至少兩千突騎施騎兵正急急撲向獺洞山,怎麼辦?他擦擦額頭的冷汗,心一橫,即使不成功,也要放膽一試! 一心想偷襲山上營壘,救出父汗的石阿失畢聽得遭遇唐軍,不耐煩地叫道:“什麼唐人,殺過去便是!還囉嗦什麼!” “阿波(大人),你還是去親眼看看吧,”報信的俟利發吞吞吐吐地說,“那些唐人好生古怪,恐怕有詐!” 石阿失畢一愣,難道又有圈套?唐人奸詐,已經兩次設伏偷襲得手,難道…… 鄭處懷、奚結蘇乞看著對面鋪滿草原的敵軍,緊張地交換一下眼神,手已悄悄按上刀柄。趙淳之悠然地在兩軍之間騎著馬,時不時還手搭涼棚,向石阿失畢張望。其餘的士卒排成一排,裝模作樣地嬉鬧,只是聲音有些發抖。 “射他兩箭!”石阿失畢喝道。 有射雕者應聲而出,張弓向最前面游弋的趙淳之連發三箭。 聽得弓弦響,趙淳之撥馬翻身,躲了過去。心都提到嗓子眼的鄭處懷、奚結蘇乞忍不住大聲叫好。有數十騎突騎施騎兵出列往這股唐軍而來,趙淳之見了迅速回身,故意招搖地衝對手擺擺手,示意其快快跟來。同時又叫鄭處懷等緩緩往獺洞山後退,千萬不可縱馬疾奔。大隊敵騎見唐人後退,也將信將疑地隨數十騎前進。 趙淳之突然大喝一聲,令所有人停步,解鞍卸甲,散坐於地,飼馬休息。饒是奚結蘇乞膽大,鄭處懷久經沙場,聽到這種命令,也冷汗浹背,兩股戰戰,更不用說其他士卒了,人人臉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像相信李將軍一樣相信我!”發急的趙淳之低吼道,“快!照我的話做!就是要死,也是一塊死!” “奶奶的,死就死!反正也跑不掉!”鄭處懷猛地一扯衣甲,顯然豁出去了。 “也是!也是!”奚結蘇乞也道,“賊子要衝過來我等也難活命!不如死得乾淨些!”說罷跳下馬來,三下兩下卸了鞍轡,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 一時間,所有人的都現出了亡命之徒的本色,稀里嘩啦甩了軍器,乾脆坐了一地。光了膀子的趙淳之索性在光背馬上玩起了雜耍,一會倒豎蜻蜓,一會鐙裡藏身,引得士卒們拿出吃奶的勁喝彩。 石阿失畢徹底蒙了,是疑兵誘敵之計?還是唐人害怕以致得了失心瘋?他抬頭眺望不遠處的獺洞山,唐人的旗幟不緊不慢地飄揚,彷彿一隻召喚的手。只是,這隻手有詐麼?他的部屬們也竊竊私語,驚疑不已。這些人很多都經受過唐人夜襲,倒霉的處月昆部還遇到過兩次,次次都是損失慘重,自然還心有餘悸。 趙淳之在馬上叉腰歇息,冷汗熱汗一起滾落下他的額頭,他忍不住瞟了一眼獺洞山,心道:山上不知察覺沒有?兩千突騎施騎兵就像浮動的黑雲,緩緩向前壓來,只要一陣微風,趙淳之和他小小的隊伍斷然屍骨無存。面對無情逼近的敵人,趙淳之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腿肚子不禁轉起筋來,他張大嘴巴,拼命喘氣,狠狠地揍了自己大腿一拳。快逃!快逃!你現在就騎在馬上,只要猛抽上一鞭,就可以逃之夭夭!腦子裡一個空洞的聲音在大聲喊叫。趙淳之的手勒緊了韁繩,直要捏出水來。感覺到鄭處懷他們投在背後的目光,趙淳之驀然無地自容,天哪,怎麼會冒出這樣齷齪的念頭! 鄭處懷吃驚地看見趙淳之突然一夾馬腹,飛速沖向敵軍大隊,在眾多戒備的刀槍面前揮舞著他的衣衫,大聲喊道:“來呀!來呀!”同樣驚愕的突騎施人面面相覷,居然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此時的山上,留守的僕固薩爾急得團團轉,他已經看見了山下聚攏的敵騎,而他手裡只有兩百騎兵,不僅人少,還得鎮守營壘,哪裡抽得出一兵一卒?但是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啊!他派出五名輕騎斥候前去偵查,順便看看山下那一小撮莫名其妙的人馬是些什麼人。他們舉著唐軍旗號,卻又和突騎施人挨得這麼近,還大剌剌地躺下休息,著實奇怪! 急促而來的馬蹄聲使對峙雙方都緊張起來。說是對峙,確實勉強,有二十餘騎和兩千人對峙的麼? 幾個唐軍斥候在不遠處打著圈兒,奚結蘇乞想是認得其中一人,隨即用回紇話表明了身份。趙淳之慢騰騰後退幾步,低聲對士卒們道:“想是李將軍已有所備,大隊人馬頃刻即到,甚妙!大夥慢慢穿衣上馬,想怎麼懶散就怎麼懶散!千萬別慌!”雖然依舊大敵當前,但見斥候來到,士卒們自然聽信了趙淳之的話,堅信後方有大軍撐腰,當下沒有了初時的驚慌,大模大樣地披甲置馬,緩緩退卻。 突如其來的斥候更加劇了石阿失畢的驚疑,看來唐人已有所備,偷襲斷然不成,反而可能遭其伏擊。猶豫間,趙淳之等已騎上了馬,一步三回頭地退往獺洞山。偷襲變成攻堅?不行,咄吉射匱那麼多人都沒有成功,他的兩千人自然也不行,可是就這麼回去,實在心有不甘!他立刻派出了哨騎,兩翼展開,四下搜尋唐人莫須有的“埋伏”,其餘人馬居然老老實實地停在原地等消息。 而在山的南麓,廝殺已見分曉。雕翎團的騎射手將飛蝗般的箭矢射入擁擠的突騎施步兵群中,給他們造成了慘重的傷亡。金鼓大振,突騎施騎兵的後方被李天郎率領的驃騎一沖,頓時混亂。也不知對手有多少人,慌亂的梅錄匆忙下令撤退,唐軍各部奮力掩殺,要不是後援的騎兵勉力頂住,所有的附離都難逃出生天。 獺洞山升起的號旗令衝殺的李天郎收住了急欲追擊的部下,各路人馬逐次退回營壘。傷痕累累的突騎施人也連滾帶爬地收歸本陣,雙方終於脫離了接觸,戰場上一時安靜下來。 不待鐵鷂子集結完畢,李天郎一馬當先,飛躍上山嶺,很快明白了僕固薩爾告警的原因,山下,兩千鐵騎正待命出擊!好險! 特勒青大汗淋漓,連續的奔跑已經耗盡了它的體力。如果這樣,鐵鷂子和飛鶻團的戰馬也好不了多少。李天郎腦門青筋暴露:怎麼辦?即使換馬,也需要時間,再說拼殺良久的士卒想必也是累極!自己怎麼會疏忽對手的奇襲! “全體換馬!準備再戰!”顧不了這麼多了!只有一拼!李天郎看看緊隨自己的五十長騎,大笑道,“各位可有膽隨我一行,瞧瞧山下賊子斤兩幾何?” “將軍將旗所往,便是我等去所,哪管它是龍潭虎穴!”說話的是上官皈貫,他是年紀最大的長騎,在阿史摩烏古斯不在時,通常由他擔任統領。 “傳令!飛鶻團全體換馬備戰,且聽我號角,隨後出擊!”李天郎拍拍特勒青的脖子,“辛苦你了,好伙計,別人能休息,你卻不能!走!”大槍一擺,五十騎沿山路飛馳而下,“李”字將旗迎風飛舞!正在陸續上山換馬的唐軍將士無不被李天郎膽識所撼,一起吶喊助威,金鼓齊鳴。只有暴跳如雷的僕固薩爾跺腳叫罵:“奶奶的叫喚個鳥!還不快換馬殺敵!” 五十長騎煙塵滾滾,從山上浩然而下。趙淳之瞧得清楚,不由長舒一口氣,精神一旦鬆懈,頓時覺得頭暈目眩。不,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倒下!趙淳之咬緊了牙關,將全身力氣都集中到了腰板上…… 騰格里喲,是那個魔鬼一樣的使槍唐人! 臉色死灰的石阿失畢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腰骨,那里至今還隱隱作疼。當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的槍把橫掃過來,將他硬生生打下馬去,同時順手還砍翻了賀邏施那杰梅錄的衛隊長!縱橫草原多年,石阿失畢從來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對手。他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是他感覺到了自己慢慢沁出的懼意。山上金鼓雷動,果然是有了準備,幸好沒有冒失進攻! 五十長騎排成整齊的橫列,李天郎衝趙淳之舉槍示意,虛脫的趙淳之扯著歪曲的嘴巴說不出一句話,只僵硬地點了一下頭。鄭處懷等人見到李天郎,頓時士氣大振,齊齊跟上,排在長騎之側。 嘴角蕩開一絲冷峻的微笑,隊伍最前面的李天郎大槍一橫,五十長騎停住戰馬,按弓壓陣。接著李天郎單人獨騎直奔敵軍中央的狼纛,至少五十名突騎施弓箭手緊張地向他瞄準。在敵弓箭射程邊緣,李天郎勒住坐騎,大槍往狼纛下的石阿失畢一指,然後囂張地往上一挑——這是不折不扣的挑戰!在那一瞬間,趙淳之完全被那傲視群雄的氣概所傾倒,他放開喉嚨和五十長騎一起發出了近乎咆哮的吶喊。 石阿失畢的坐騎抖著鬃毛,搖晃著後退了兩步。 李天郎在陣前兜個圈子,很瀟灑地耍了個槍花,再次傲然搦戰。在他身後的山崗上,飛鶻團的騎兵正在號角聲中集結列陣。 石阿失畢徹底洩了氣。 “阿波頭領,我們……”部眾開始騷動,“前進還是……” “唐人狡詐,果然設伏,我等自然不能讓其得逞,先且回營,請大梅錄定奪,”石阿失畢看著隨風滾滾而來的煙塵,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後隊改前隊,緩步退卻!” 從第一道壕溝處算起,短短兩個時辰,兩千多匹戰馬,四千突騎施戰士倒在了不過兩百步的進攻道路上,他們的屍體層層疊疊,奇形怪狀;他們手中的斷槍殘刃,都齊嶄嶄指向唐軍的營壘。還有那些躺在屍體堆裡呻吟哭號的傷者,尤其是兩道壕溝裡,互相擠壓的屍首填平了溝底。都是精銳的附離啊!簡單清理戰場的趙陵發現了伊然可汗等五位大小可汗、數十名統兵屈律啜、阿波、俟利發、吐屯、俟斤等頭目戰死的屍骸。賀邏施那傑真的被打痛了,突騎施人也真的被打傷心了!相比之下,唐人的損失微不足道,僅六十多人傷亡。每個人都在感謝李天郎執意建造的營壘,沒有營壘,要在平坦的草原上擋住突騎施人的鐵騎是不可能的! 白雲稀薄的藍天艷陽高照,炙熱的陽光烙鐵般熨燙著空落的草原。 驕陽肆虐之下,沒有人有膽子冒險開戰,交戰雙方都偃旗息鼓,自顧舔裹傷口。唐軍上至李天郎,下至普通步卒,沒有人敢卸甲歇息,哪怕是鐵甲熱得燙人,也照舊披掛停當。唯一比暴晒下的突騎施人優越的是,唐人營壘中儲存了大量飲水,離水源也不遠,用水倒是方便,可以在鎧甲上澆水降溫。隨著時間流逝,太陽逐漸西移,營壘下越來越長的陰影對唐人也愈發有利。而突騎施人則只有氈帳遮陽,取水也非常不便,為圖省事,不少部眾開始宰羊喝羊血。人倒可以堅持,但馬匹卻焦渴難耐,它們可不能光靠吃草補充失去的水分和體力。而這個時候,誰都不敢卸鞍到河邊飲馬。賀邏施那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氈帳裡團團轉。初戰失利,損兵折將,謠言四起,軍心動搖。他將一肚子火氣都撒在了晚到的兩個領隊身上,灰頭土臉的石阿失畢為此免了一頓狗血淋頭的斥罵。兩個被罵的領隊又窩囊又惱火,他們花費大量時間去找回在唐軍夜襲中失散的牲畜,那可是突騎施人的命根子啊,要不是把羊群找回來,現在大家,包括你大梅錄,吃什麼呢!不吃飽肚子,打什麼仗呢!與唐人接戰都不敢的石阿失畢卻沒有得到一句訓責,不就是親疏有別麼? “大梅錄息怒,在下有一計,不知大梅錄可否一聽?”伯克爾打起了圓場。 賀邏施那傑氣呼呼地住了口,粗魯地說道:“大食使節既然有妙計,怎麼現在才想起說?講吧!” 伯克爾克制住胸中的怒火,強迫自己擠出虛偽獻媚的笑容:“唐人都是卑鄙的老鼠,他們就只會挖些陷阱而已,這不算什麼新奇的招數。哼,我們偉大的先知,尊貴的穆罕默德在一百二十多年前就在保衛麥地那的塹壕之戰中用過了!” “我可對你們的先知沒有絲毫興趣!直說吧,怎麼破掉唐人的營壘?” “為什麼不殺掉那些受傷的賊子呢?是雅羅珊親自下的令麼?”謀剌騰咄不解地問僕固薩爾,“太便宜他們了。” “是雅羅珊親令,”僕固薩爾咕噥道,“喏,還叫人射了信件,叫突騎施人來收屍,運走傷者,唉,雅羅珊就是太仁慈了!” 聽見兩人的議論,靠在一邊休息的趙淳之咧了咧嘴,不僅傷者,抓到的幾個俘虜在見過自己押做人質的親友後,都一併放回去了。不過絕對不是因為李天郎仁慈,而是眾多的傷者必將增加突騎施人的負擔,不僅如此,要說動搖軍心,還有什麼能比血淋淋的傷口和痛苦的呻吟更有功效呢?雖兵者詭道,然此舉決然非英雄……趙淳之突然胸口一堵,中斷了思緒,他想起李天郎接他返回營壘時的情景:立了不小的一功,李天郎卻沒有過多的褒獎,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小子,英雄皆世人所傳,而非己所願也。” “將軍,賊子又進攻了!”瞭望台上的士卒大喊起來,“他們全數出動了!” 李天郎走出營帳,抬眼一望,確實,突騎施人的軍隊覆蓋了整個白草灘。 “薩爾,看出什麼不對了麼?” 僕固薩爾眨巴眨巴眼,茫然地搖搖頭。 “都衝下面營壘去了,”謀剌騰咄說,“這時他們背對太陽,而我軍面朝太陽,自然不利。” “皆非關鍵,”李天郎緊了緊頭盔,“此次賊子居然步隊在前,馬隊在後,算是找到點門路!嘿!” 僕固薩爾和謀剌騰咄迷惑地對視一眼,沒有明白門路在哪裡。 在盾牌手和弓箭手的後面是背負沙袋的步卒,他們的任務就是用沙袋填平溝壑,為後面的騎兵開闢衝鋒的道路。唐軍營壘開闊的西面,依舊是主攻的重點。賀邏施那傑小心地繞開了營壘北邊,那裡很容易遭到山上山下唐軍的夾擊,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而靠水的南面,只是助攻牽制。石阿失畢率部擔任前鋒開路,精銳騎兵大隊隨後衝擊,咄吉射匱部繼續圍困獺洞山,掩護進攻人馬的側翼。賀邏施那傑不相信兩萬人馬拿不下小小的一座營壘,特別是唐軍仰仗的深壕之利不復存在時。 確實,趙陵那裡的壓力驟然加大了。 冒著如雨的箭矢,突騎施人踏著同伴的屍體不斷推進,成千上萬的沙袋在第一道壕溝上填成了數條通道。不少騎兵為他們運送沙袋,步卒們步步為營,頑強地向第二道壕溝挺進。 “剽野團!待賊五十步,發三矢,即抽刀列隊準備廝殺!”白孝德大吼,如此情勢,賊子拔除營外障礙只是時間問題,近戰肉搏遲早都要爆發。 隨著突騎施人的逼近,唐軍的箭矢也愈加密集。強勁的弩箭不斷射倒持盾的胡人,但總有悍不畏死的後來者填補死者的位置。揮舞著鐵鏟斧鎬的敢死隊開始破壞營外的砦角,而後面的騎兵,已經列好了衝鋒的隊形,幾處門口是直接衝擊的良好目標。 馬鋌咬牙射倒第十四個目標,那是一個正在劈倒尖樁的雄健突騎施人。射死了那麼多賊子,可活著的那些賊子仍在前進,最近的距離土牆不過五十步! “弩手精準近射!”這是可以信手放箭的口令。馬鋌用望山(弩機上的簡易瞄準器)套住一個揮舞號角的小頭目,“嗖”的射了出去,對方猛地一仰頭,栽倒在地。與此同時,對方還擊的箭矢插滿了牆頭,有中箭的同隊人悶哼僕地。跟進掩護的突騎施弓箭手站穩了腳跟,開始用滂沱的箭雨對一直播撒死亡的唐軍弩箭還以顏色。馬鋌身後傳來胡語的吼叫聲,是那些葛邏祿人,他們也開始射箭,不過亂七八糟的架勢只能說是還湊合,要是漢軍士卒射出那樣的水平,李將軍肯定會大發雷霆,叫所有人吃鞭子!馬鋌沒能再想下去,他剛在土牆上架好上弦的弓弩,一支利箭便徑直從他左目射入,他吭也沒吭一聲,重重地倒了下去。 “當心!賊子騎兵上來了!”不用趙陵提醒,滾雷般的蹄聲已經震痛了每一個唐軍士兵的耳膜。 “準備迎戰!” 白孝德將弓弩一抬,大叫道:“前三隊疾射!後三隊拔刀列陣!” 唐人的箭矢一如既往地強悍,但賀邏施那傑寧肯付出慘重的代價,也要為騎兵開闢出進攻的大道。稍有退縮的跡象,他就增加後援,甚至令督戰的附離斬殺後退的士卒。 惱怒的勃德支狠狠呸了一口,轉身率傷痕累累的部屬再次沖向了唐軍營壘。他的部下剛剛接替敗退下來的石阿失畢一部不過片刻,便損失了近百人,這麼損耗下去,誰承受得了!可是賀邏施那傑卻叫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掃清唐軍外圍,否則就不要活著回來。 “所有的號角,給我使勁吹!”賀邏施那傑聲音都變了調,伯克爾看著他血紅的眼睛,不由打了個寒噤。 沙啞的號角聲迴盪在戰場上,突騎施人的攻擊更加猛烈了! 成千上萬的騎兵撇開破障的步卒,潮水般湧向營壘。沖在最前面的騎手不斷有人中箭落馬,但很快騎兵的巨浪便撞擊到了拒馬槍上。鋒利的槍尖洞穿了根本無法停步的戰馬,即使是揚蹄飛躍,也會落在荊棘般樹立的拒馬槍叢中,到處是翻滾的戰馬,流血的身軀,狹窄的衝擊道路上擠滿了進退不得的騎兵,他們暴露在唐人的亂箭下,死傷狼藉。 “沒馬的人,立刻把那玩意搬開!”暴躁的石阿失畢注意到拒馬槍後面嚴陣以待的唐軍排矛手,“沒死的都往上沖!”不斷有戰士倒在拒馬槍前,他們的後背露著血染的槍頭,屍體以千奇百怪的姿勢掛在上面。但是,瘋狂進攻的戰士刀砍斧劈,整整四排拒馬槍被他們摧毀了,緊接著迎接他們的是漫天飛舞的西涼標槍! 在騎兵猛攻大門的時候,鬥志昂揚的步卒也拼死越過鹿砦,數架木梯已經搭上了土牆。捨了弓弩的弩手提刀攜棍,站立牆後與敵廝殺。鹿砦帶被開闢出了不少通道,立刻有被阻的騎兵調轉馬頭,快速湧向這些缺口,一簇簇飛躍過土牆,和唐軍陌刀手殺成一團。不過戰鬥最激烈的地方還是拒馬槍這邊,那裡是營壘的出入口,是由西涼團防守。紅色鶡鳥旗下,櫓盾長槍再次發揮了巨大的威力,排成四列的甲士死死抵住了前赴後繼的騎兵。勇猛的突騎施騎兵積尸如山,生生將最後兩排拒馬槍壓成散架。 眼前到處都是血紅的眼睛,戰馬的口沫,紛亂的兵刃和箭矢。馬鐧早已拋捨了一切心念,挺槍搠翻一個個衝到近前的敵人。直到長槍斷裂,不知誰又遞來一支,不久又深深戳入一匹戰馬的前胸,對方的衝力將馬鐧推翻在地,虎口盡裂。他在站起身來的同時,抽出了橫刀,重新撲向了敵人。 出入口被堆積如山的屍體堵塞了!好幾段土牆在雙方你死我活的劇鬥中轟然倒塌,不管是被壓在地下的戰士還是踩著他們腦袋格殺不休的同伴,都無法後退,因為所有的缺口都擠滿了人,即使你想退卻,後面的刀槍也會讓你沒有任何退縮的餘地。如此情況下,唐人長兵器和箭矢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上訓練有素的陣法和靈活的指揮,所以儘管唐人人數遠遜對手,但絲毫不落下風,很少有人能突進唐人的內部防線。 由土牆躍進的騎兵大多命喪陌刀之下,殺得性起的白孝德顧不得掩護趙陵指揮的弓箭手,只管提刀猛砍。趙陵哪裡還有暇責罵他,自帶了雕翎團全力射殺逼近的敵軍。倒是彪悍的葛邏祿人,一部拔刀護住雕翎團弓箭手,一部出擊接敵肉搏,使唐軍犀利的箭矢保持了不間斷的有效殺傷。雙方戰士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竭力想迫使對方屈服,小小的營壘外,雙方將士血流成河。 酉時過半,已持續三個時辰的血腥戰鬥還在繼續。唐軍營壘猶如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雖經歷凶險無數,但仍昂首鬥浪。由突騎施鐵騎匯成的狂濤從四面八方奔騰而至,以唐軍營壘為核心捲起巨大的漩渦。而巋然不動的營壘彷彿不停旋轉的吃人石磨,將一層層突騎施最勇猛的戰士無情地吞噬,讓他們在這裡流盡了最後的一滴血。在這場慘烈的戰鬥中,雙方都拼盡了全力,英勇與技藝、意志與強悍都發揮到了前所未有的極限。最終,滾雪球般紛紛後撤的突騎施人明白無誤地顯示:唐人在較量中取得了勝利。 大唐的旗幟依舊在營壘上高高飄揚,太陽的熱浪有所收斂,整個戰場稍稍冷卻,從傷殘軀體沸騰出的血水很快變得乾澀黏稠,最後終於縱橫交錯成網狀的凝固河流。 突騎施人的號角此起彼落。 “就這麼回去大梅錄饒不了我們!”勃德支的戰馬已經被唐人射死,他重新換了一匹,一個衝鋒馬就脫力了,天殺的,星夜兼程趕了好幾天的路,戰馬接連三天都沒有好好料理,難怪如此蹄軟。可是現在提這些有什麼用呢,賀邏施那傑要的只是勝利,不,不光大梅錄,所有的突騎施人都需要勝利! “勇士們,我們的血怎能白流!染息幹可汗的援軍就要到了,他們將和我們前後夾擊!唐人損傷你們也看到了,他們也是強弩之末啦!大家加把勁,踏平那營壘吧!” 西殺葛臘哆的騎兵隆隆趕到,賀邏施那傑將最後一支生力軍派了出來。 “勇士們!衝啊!”勃德支戰刀一揮,“殺光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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