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個帝國的生與死

第36章 第二節

蔡京字元長,興化仙遊(今福建莆田仙遊)人,仙遊蔡氏是北宋時期南方最有名望的書香門第,一百多年的時間內出了三十多個進士,蔡京在二十三歲的時候(熙寧三年)中進士,同年進士的還有他的弟弟蔡卞。 走向帝國政治舞台的時候,帝國正在迎接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變革,作為南方士人的新銳力量(時人做了一個統計,支持新法的,大多為南方的士人階級,新舊兩黨之爭同時也是南北士人在帝國政治力量上的角逐),蔡京毫不猶豫地投身做了改革派。 蔡京早期歷任錢塘尉、舒州推官、起居郎,後來與其弟蔡卞一起被任命為中書舍人,一起負責為皇帝擬寫詔書。 蔡京很快成為了王安石的得力干將,在王安石變法期間,是做過不少大事的,最為人稱著的是修築了木蘭陂。

木蘭陂現位於福建省莆田市區西南五公里的木蘭山下,與興化灣海潮匯流處,兩岸的興化平原頻遭上游洪水和下游海潮侵害。北宋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當地一位叫錢四娘的奇女子看鄉人屢受洪潮之苦,於是出資十萬緡在木蘭山下興修陂堰。但木蘭溪水流湍急,錢四娘築起來的陂堰被沖垮,錢四娘一時想不開,跳進了洪水中,成為後世頌歌的傳奇女子。後來錢四娘的同鄉林從世又攜金十萬緡繼續修陂,仍然以失敗告終。 到了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在杭州錢塘當縣尉的蔡京看到全國都興起農田水利工程建設,情系家鄉,想起了這條兩次修築失敗的水利工程,幾次上奏朝廷申請重築木蘭陂。在他的召集下,福州義紳李宏再次出資七萬緡,在精通水利的和尚馮智日的協助下再次在木蘭溪展開了這一宏偉水利工程,但才開了個頭,李宏集資的七萬緡就花完了。蔡京得知後又再次復奏朝廷,又聯絡了當地十多家富紳出資,官方民間一共集得七十萬緡,群策群力,終於在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修築完成。

木蘭陂現在成為了中國五大古陂之一,至今仍保存完整併發揮其水利效用,現在的木蘭陂南建有木蘭陂紀念館,館內有眾多當初為修建該陂立下了汗馬功勞的歷史人物——錢四娘、林從世、李宏、馮智日等人。 獨缺蔡京。 因為優秀的表現,在神宗變法時代蔡京的官升得很快,在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的時候,三十七歲的全國著名青年書法家蔡京已經做到了龍圖閣待制、知開封府的顯赫位置,成為了新黨中的中堅力量。小蔡同學的前途一片大好,據說被列為了神宗朝後王安石時代的三大新法領袖接班候選人。 世事風雲變幻,一生都尋求變法的神宗皇帝趙頊升天,年僅十歲的哲宗皇帝趙煦上台,掌握大權的是高太后老人家。高老太婆年老圖清靜,不想折騰,司馬光等舊黨比較合她老人家的口味,於是,在洛陽閉門寫史的舊黨元首司馬光在萬民敬仰下走進了開封城。

誰都知道,新黨的春天過去了,而冬天有多長,沒人知道。 重回權力舞台中央的司馬光一天都不想再等,他對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有著充分的了解,他要和時間賽跑,在有生之年將新法流毒從帝國的身體逼出,所以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廢新法,好的壞的一律廢黜。 對新法中最重要的募役法,司馬牛(蘇大鬍子語)限期五天,帝國各路全部從募役法改為原來的差役法。 力度之大,時間之緊迫,不要說舊黨難以接受,連蘇軾、範純仁(范仲淹之子)都直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飯要一口一口吃,肉要一口一口吞,更何況眼前的攤子是難啃的骨頭。 這時候,蔡京跳了出來,堅決擁護司馬牛,並神速地在五天內將他開封府轄區的募役法全部改回差役法。 帝國上下的臣僚們都有些目瞪口呆,他們沒有人想到跳出來的竟然是新法戰將蔡龍圖,小蔡的這一百八十度彎轉得也太神速了。

事實證明,蔡京的這筆投資是血本無歸,他此舉除了讓老司馬開心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蔡啊,如果帝國人人都能像你這樣奉公守法,還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呢”外,沒有收到其他任何回報,賞識他的司馬光完成夙願後也耗盡最後一絲心神撒手西遊,剩下的是鋪天蓋地的對蔡元長的罵聲,舊黨罵他叛徒,新黨說他是小人,臺諫官們則視他為奸邪,蔡京耗子拉風箱——兩頭不是人。 京城是呆不下去了,蔡京被貶出京到地方任職,知成德軍,後來歷知瀛州、揚州、鄆州、永興軍、成都府。 雖然做了新黨的叛徒,但是新皇帝眼中的蔡京,還是一位新黨中堅骨乾和能吏。哲宗皇帝一天天長大,對高老太后的不滿和對父親的崇拜與日俱增,親政後,他重新重用新黨施行變法,紹聖初,蔡京也被召回了開封,任代理戶部尚書,而他的弟弟蔡卞則官拜左丞,蔡家兄弟一時又重新起勢。

蔡京廢新法是好手,助新法也是能手。回京代理戶部尚書後,新黨領袖章淳正愁如何恢復募役法而頭疼,蔡元長說這有何難,直接取熙寧成法施行,錯不了。在他的協助下,帝國很快又全面施行起募役法,一廢一複,手起刀落非常利索。 可惜趙煦雖有繼承父志將變法進行到底之心,卻天生命短,二十四歲沒留下子嗣就雙腳一踏去了黃泉,便宜了十八歲的兄弟端王趙佶。 上台伊始的趙佶仍然不能做這個帝國的主,這次當家的是向太后,一樣是不喜歡折騰的女人。新黨又一次遭殃,蔡京當然不能例外,被罷官為端明龍圖學士,再一次趕出開封,知太原。隨後又再次被貶,知江寧。 蔡京做地方官做得嚴重審美疲勞,這一次他賴著呆在開封不走,很快被御史們告了一狀,地方父母官也做不成了,派他去看守餘杭的道觀洞霄宮(提舉洞霄宮)。

蔡京迎來了政治生涯的最低谷。 但無論被打壓得多深,作為新黨骨幹,只要新黨有復闢的一天,他蔡京就有出頭之日。 更何況現在的皇帝是他的超級粉絲,同為藝術家。 蔡京的東山再起離不開幾個人有意無意的幫忙。一個是童貫,徽宗登基伊始,令童貫到杭州一帶搜尋奇珍書畫,童貫的文化素質相對較低,到了杭州自然想起找文化大師級人物蔡元長幫助。在蔡京的幫助下,童貫給皇帝找到了不少珍貴的古董書畫,蔡京附帶也把自己的一些字畫通過童貫帶到了趙佶面前,讓皇帝對蔡大師的好感與日俱增。 另兩位則是徽宗年間的兩大執宰曾布與韓忠彥。趙佶新政上台之初,改國號“建中靖國”,意思很簡單,就是針對神哲兩朝新舊兩黨之爭猛於虎的政局,採取持平用中的國策。兩大執宰曾布、韓忠彥雖是新舊兩黨的代表,但都屬於溫和派,趙佶才上台,不希望出亂子,只希望大家和平共處過幾天清靜日子。

可惜新舊黨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曾韓二人也很快水火不容,所以二人面對朝中吹捧蔡京之聲採取了默許的態度,他們都暗中希望蔡京進京,幫助自己箝制對手。後來蔡京進京,韓忠彥親派其子到開封城外迎接,其子到城外才發現自己晚了,曾布早就遣子到城外二十里遠的長亭迎接蔡大人。 當然,最終決定權還是在趙佶那裡,持平用中的“基本國策”也已無法解決北宋末期黨爭的政治問題,更無法解決皇帝的財政問題。趙佶開始從兩黨兼用到支持新黨變法或許是必然性的選擇,“政事立而財用足,財用足而根本固”,銀子多了不壓身,誰當家不想荷包裡銀子鼓鼓的呢。 蔡京回來了,官拜尚書左丞(很快取代曾佈為右僕射入相),開始了他二十餘年人生政治舞台中最輝煌的篇章。

蔡京的所長在於他永遠明白自己上級領導(無論是王安石、司馬光、趙佶)需要的是什麼,並且高效率地貫徹落實領導意圖。他上台後,帝國又開始新一輪的變法高潮,內容包括了官制、學校、科舉、禮法、地方制度等等。但重點在於經濟,用王安石的話來說叫理財(舊黨稱之為斂財),在茶法、鹽法、錢法、漕運、方田等方面均有涉及。 蔡京的變法在紙面上是卓有成效的,帝國的財政收入在他的任期內大幅度飆升。僅在鹽稅一塊,帝國一年的收入便達到了四千萬貫(這已經是唐帝國末年全國的稅收總額),所以蔡京實施的鹽法茶法,在元明朝長時期被統治者們藉鑑施行,原因無他——太能斂財了。 二十年的時間裡,蔡京四次被罷相,但趙佶卻一次次地起用,原因也無他,沒有比蔡京更能“理財”的管家了。

帝國的國庫裡又滿滿地裝載著錢糧,以致“帑庾盈溢”。賺的錢怎麼花是一個問題,趙佶不是父親趙頊,眼光永遠向北想著党項想著契丹;蔡京也不是王安石,理財是為了富國強兵,他們都沒有先輩們如此遠大的理想,享受生活才是他們的終極夢想。所以蔡京上台一兩年就可以拍著胸脯對皇帝說咱們現在國庫裡的節餘已經有五千萬貫,老大你想乾就幹啥,咱們不差錢。有管家的支持,趙佶的日子過得甚是瀟灑,“鑄九鼎,建明堂,修方澤,立道觀”,當然還玩石頭、建園林,咱們玩的就是“豐亨豫大”。 蔡京引導他的東家過了二十餘年的太平盛世,趙佶和他的帝國看起來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誰也看不到歌舞昇平下潛藏的巨大危機。 如果今天蓋棺論屍,說蔡京是“北宋滅亡第一罪人”似乎過於牽強,蔡太師不過是一個功利主義的政客,他的所為完全是為自己的主人服務,並以此獲取最大的個人私利。如果在一個英明的君主面前,他或許能成為一名能吏幹臣,取得不錯的政績(史實證明蔡京是有這個能力的),但他侍候的卻是一個浪漫奢靡多情的詩人,那他自然就理所順當地成為了誤國害民的奸佞。

蔡京政治生涯中最為人詬病的是與童貫一起力主聯金滅遼收復幽雲,是當時主戰派的核心人物和代表,後來趙佶任命他的兒子蔡攸為宣撫副使,配合童貫伐遼(順便也起著監督童大帥的作用)。打仗不是請客吃飯,玩政治蔡氏父子都是高手,打仗可就心裡沒底,所以小蔡同學左磨右等一直不願上任,而老蔡的態度也很令人玩味,兒子出征前他寫詩一首贈子: 老慣人間不解愁,封書寄與淚橫流。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修塗好少休。目送旌旗如昨夢,身非帷幄若為籌。緇衣堂下清風滿,早早歸來醉一甌。 據說他還在朝堂上把這首詩念給了皇帝聽,皇帝趙佶聽了直拍手說好詩,如果把“三伏修塗好少休”改成“六月王師好少休”就更好了,好像一點都沒明白詩中之意。 兩國大戰在即,主戰派蔡太師的口中念起了主和派們口邊常念的“百年信誓當深念”這樣的腔調,是在為兒子的小命擔憂(雖然此子沒少和他抬槓,一度水火不容,但畢竟父子連心),還是另有深意或伏筆,就不得而知了。 但這就是蔡京政治生涯的一種態度,有奶就是娘,什麼政治理想抱負,那都是紙面上的東西。利己,才是他唯一信奉的準則。新法舊法、主戰主和,這些都不過是獲取政治利益的手段而已。 但蔡太師最終還是沒能善終,隨著帝國末日的來臨,他輝煌的人生也慘淡收場,流貶嶺南,客死半途。死前蔡京同樣作詞一首,算是對八十年人生的自我總結: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 對蔡京和他的帝國來說,命運看似無常,但其實不過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事事因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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