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那時漢朝3 漢武雄風·逐鹿四方

第41章 三、主父偃:狐狸之死

多年以來,是什麼催發窮困潦倒的主父偃,在一次次被拒之門外之後,仍然奮發向上?在我看來,他活著,不僅求富貴,其內心深處,肯定藏匿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這是私人隱密就是,勿忘人恥。 曾經,齊國人排擠他,燕趙諸侯漠視他,一次次的求職碰壁,一次次的冷諷熱嘲。炎涼世態冷卻熱血,理想尊嚴掃地無門,人生如寄,富貴本來只是肉身存在。突然之間,他卻發現,人在世上活,富貴不重要,重要的是討回尊嚴。 所以,他必須要在後半生,向曾經損他尊嚴的所有人討債。所以,當主父偃被劉徹看中,進入長安權貴殿門之後,他開始實施他的複仇計劃。基於以上心理背景,我們就不難理解,主父偃為何要將劉定國往死裡整。 在人類的歷史上,仇恨和慾望,是兩種可怕的東西。此二者,從來都是人類追求進步,製造恐怖的雙刃劍。所以說,從某種角度來說,復仇毀滅了主父偃,卻又成就了主父偃。

因為複仇,主父偃曾經上書給劉徹,建議執行推恩令。所謂推恩令,不是什麼新玩藝。曾記否,政論家賈誼,曾經在他的《治安策》裡向劉恆提出強中央,弱諸侯的政治思想。其基本方法就是,採取和平演變方法,對諸侯實施分封制,將他們的諸侯國像切蛋糕一樣,一點一點地切,切到子子孫孫,諸侯的力量自然就會越來越弱。那時,諸侯想挑戰中央,也就力不從心了。 後來,晁錯繼承了賈誼的思想,卻採取了激進的方法,企圖一步到位,削弱諸侯。結果,諸侯沒削成,自己的頭顱反被削掉了。於是,主父偃總結晁錯的歷史經驗,採用賈誼的思想,重新換了一個名詞,美其名曰“推恩”。 主父偃的推恩策,是這樣總結的: 古時的諸侯,他們的封國,地不過百地,很容易對付。可是時過境遷,諸侯的地盤越來越大,甚至連城數十,綿延千里。更可怕的是,他們一旦產業做大,就容易淫亂或者驕傲。人一驕傲,就容易以下犯上,甚至對抗中央,動搖國之根本。

這個問題,我們的晁錯早就看到了。但是,他採取的硬著陸措施,諸侯問題非但沒解決,還差點將國家拖入戰爭的泥潭。所以,我們對付諸侯最妥善的方法是,實施推恩。意思就是,以恩惠的名義,普及諸侯內部子弟,分割他們的土地。一代一代割下去。 最後,主父偃還總結道,這樣做的好處有兩點:一是諸侯子弟非但不恨中央,還因為分到土地而感激皇帝陛下;二是,諸侯勢力嚴重萎縮,他們即使想揭竿鬧事,門都沒有。 主父偃這個絕佳策略,對於現任諸侯王來說,絕對是個餿主意。但是,對劉徹來說,卻是個極佳妙策。於是,劉徹採納主父偃建議,在公元前127年的春天,詔告天下,開始實施推恩令。 推恩令出台了,主父偃又賺了一筆政治資本。

如果賈誼在地下有知。我想,他的心情應該是悲哀的。 首先,賈誼的研究成果,被主父偃剽竊了;其次,賈誼的出發點是為國家,主父偃的出發點,卻是值得懷疑的。總之,主父偃不是一個高尚的人。 事實上,主父偃就不想做一個高尚的政客。高尚有什麼好處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古今以來,此話已成官場鐵律。 主父偃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他整死燕王劉定國後,其他的諸侯國,甚至是大臣都領教了他的政治黑手。於是,許多人怕他,紛紛攜帶黃金和乾貨賄賂主父偃。主父偃也不客氣,來者不拒,通通吃下。 有人警告主父偃,適可而止,不要太過分。夜路走多了,總有遇見鬼的時候;黑貨收多了,難道就不怕有朝一天被人捅破嗎?

你猜人家主父偃是怎麼回答的?他竟然理直氣壯地拍著胸脯,說道: 我怕個球呀。我遊學四十年來,父母不肯把我當兒子,兄弟不肯收留我,諸侯賓客排斥我。四十年困頓,猶如一場惡夢。我活著,就是為了追求富貴而活;得不到富貴,就算死在富貴刀上,也算得了。反正是,老子只有一條老命,橫幹豎幹,天打雷劈都不怕了。 人不為我,我不為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就是真實的主父偃。然而,主父偃人生那筆爛賬還沒算完。 下一個目標,他瞄住了齊國。 齊國是主父偃的故鄉。這是一個讓他一想起,就不由揪心的地方。在那裡,有兩撥人,似乎從主父偃一出生就不把他人看。首先是父母及兄弟;其次就是他的朋友。 主父偃到底為何被眾人厭棄?是因為他長得對不起觀眾,還是因為他道德上有問題?好像也沒人說他長得醜,更沒人說他品質有問題。這就奇怪了。

事實上,只要將主父偃和縱橫家大師蘇秦比較,便可以發現其中的隱密。蘇秦初學縱橫學,家裡的,無論是父母,還是妻子,都以為他不務正業,得了神經病。果然,這個神經病第一次出山就碰壁,灰溜溜地回家,從此更沒人理睬他。 家人斷定他是神經病,原因就在於,他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這些習慣了貧窮,並且準備世世代代貧窮下去的農民,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定勢思維:我窮,所以我存在;我存在,所以我窮。 因為我窮,所以我甘心當一個農民;或者說,因為我是一個農民,所以甘心貧窮一輩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一旦超出此思維定勢範圍的人,不是神經病,那肯定是腦袋進水。 偏偏是,蘇秦甘心認窮。他卻一反常態,說:因為我窮,所以我要奮鬥。於是,奮鬥不息的蘇秦被人當成了異類。然而,當蘇秦再次出山,掛六國相印歸來時,全家人就像明星一樣捧著他。那時,蘇秦不禁對著家人說道: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可是,蘇秦的嫂子一句話,就道出了人性的秘密:你窮的時候,我們欺負你是應該的,誰叫你窮了,還不務正業呢。你發達的時候,我們被你欺負是應該的,誰叫你是有錢人呢。古往今來,從來如此。 就是這麼一句話,搞得蘇秦只好搖頭,大叫世態炎涼。同時,也道出了主父偃的心理困惑。一個主張個人奮鬥的人,在一個安守本分的思想世界裡,就像一個健康的人,走在了神經病醫院裡,被病人共指為神經病。 就是這樣,曾經苦悶的主父偃,就成了曾經的蘇秦的翻版。主父偃沒有掛六國相印,但是憑他的能力和人氣,掛一國相印,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只要相印在手,回到齊國,相信家裡那幫人,也會像當年蘇秦家人捧星星月亮一樣地捧著他。 主父偃之所以有信心搞定一國相印,是因為他抓到了齊王的尾巴。只要他將這條尾巴抖出來,劉徹肯定要給他好處。當然,主父偃也可以不抖,甚至不掛齊國相印,前提是齊王必須給他好處。

齊王是個大地主,叫他主動給主父偃好處,似乎不太可能。於是,主父偃只能親自開口索賄了。 沒想到的是,主父偃不是想索黃金,而是想和齊王結個親家。他的如意算盤,是希望齊王娶他女兒,這樣一里一外,互相照應,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當主父偃託人向齊王提親後,馬上遭到一個女人的否定。這個女人,竟然是齊王劉次昌的母親紀太后。 紀太后不接受主父偃提親,自有她的想法。本來,劉次昌已經有一個王后,此王后就是紀太后弟弟的女兒。可奇怪的是,劉次昌卻偏不喜歡老母給他配的這位王后。既然不喜歡紀家女兒,一旦兒子喜歡別家姑娘,紀家這位王后地位就難保了。於是,紀太后就想出了一個辦法。 這是一個荒唐的辦法。紀太后叫長女紀氏入宮打理后宮,不准別的宮女靠近劉次昌。結果,劉次昌飢不擇食,竟然跟自己親姐姐通起姦來。

姐弟通姦,這就是主父偃抓到的尾巴。 這位紀太后,長期深居宮中,自我感覺良好,根本就不知道主父偃的厲害。她拒絕了主父偃,那還是小事。更重要的,她還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 老太太是這樣罵的:你主父偃是個什麼東西,竟然想高攀我劉家? 紀老太太此話一傳回長安,主父偃當即就怒了。好呀,既然你個老東西不知道我主父偃是什麼東西,我倒要讓你看看,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於是,主父偃馬上動手,修理齊國。首先,他給劉徹上了一奏,說道:齊國臨淄城有十萬戶,市租金有千金,市民富得流油,甚至比長安還要富。這實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現任齊王劉次昌,血緣關係和漢朝越來疏遠。讓這麼一個關係不怎麼親的王端那麼好的飯碗,實在不正常。

上完了奏,主父偃接著繼續數落齊國的不是。首先,呂雉當政時,齊國曾經想造反;其次,吳楚之亂時,如果不是被及時制止,齊國就要加入造反集團了;再次,聽說現任齊王劉次昌,與姐姐淫亂,很不像話。 最後總結:通過長期觀察,齊國病了。而且得了思想癌症,必須及時治病。越往後拖,問題只會越大。 主父偃這番話,讓劉徹聽得眼皮直跳。如果齊國如主父偃所說,是該派個醫生去給它體檢一下了。於是,劉徹拜主父偃為齊相,由他帶隊去齊國治病。 主父偃準備狂笑三百六十秒了。說我不是東西的人,就等著看戲吧。 主父偃終於可以榮歸故里了。用現代一句電影台詞來說,我胡三漢又回來了。主父偃的家人,以及那些曾經以損他為榮的賓客,聽說主父偃掛齊國相印歸來,個個都作崇拜狀。有的甚至跑到百里之外,親自迎接。

於是,主父偃被眾星拱月一樣地,迎回齊國。主父偃回到故鄉後,馬上召集親朋友好友,開了一個小會。在會上,主父偃將五百金散在會上,高傲而冷漠地對眾人說: 我出道的時候,你們沒有一個人把我當人看;現在我成了暴發戶,你們個個都想吸我一口血。我可以告訴你們,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了。這五百金,是你們迎接我的辛苦費,都各自收下一點吧。從此之後,我和你們之間的關係,算是斷絕了。請大家好自為之,不要踏進我主父偃家門一步。 說完,主父偃頭也不回地走了。 整完了家人,開始整紀太后。要想整紀太后,須整齊王。要整齊王,只要將替他跑腿的一幫打工仔抓來審問,供罪畫押,便可以了。果然,齊王身邊知情人物,一個個被主父偃傳喚。然後,又一個個被搞定。這時,齊王害怕了。 有必要說一下,這個齊王劉次昌,此時還是個嘴上沒毛的孩子。他沒見過多少世面,心理素質也不是很好。如果指望他跟主父偃這隻老狐狸單打獨鬥,那是不可能的。這個孩子,還有可能只知道主父偃要整他,卻不知道為什麼要整他。他還知道的是,主父偃整死了燕王劉定國,自己估計是第二個。 既然等著被治罪,不如做個自我了結。於是,劉次昌自殺了。死的時候,沒有留種,絕嗣。 事實上,主父偃在齊國作螳螂捕蟬狀,卻不知道有一隻黃雀在後。 這只黃雀,就是趙王劉彭祖。劉彭祖,生於公元前166年,景帝之子,和劉徹同父異母,關係近得很。這個劉彭祖,也不是什麼好鳥。更可怕的是,他不但城府極深,為人苛刻,甚至還精通法律,善於製造恐怖。 這是這麼一個人,他不詐你便罷,你想從他身上撈什麼油水,那簡直不亞於在鐵公雞上拔毛。也正因為如此,漢朝任命的國相,沒有一個是能夠和他合作得來的。彭祖先生當王六十年來,沒有一個國相能夠和他相處超過兩年的。 劉彭祖整那些食二千石的國相,基本是一種手段。首先,一聞知國相打中央來,他總是穿戴整齊,出門遠迎;其次,麻痺對方,不是設疑詐對方說錯話,就是設圈套讓對方鑽;最後,記錄對方錯誤言行,一旦對方要跟他過不去,他便搬出備案錄威脅;最最後,對方只有落荒而逃,避之而不及。 燕趙是鄰國,主父偃自上次整死燕王劉定國以後,劉彭祖就警惕了。因為,主父偃遊學趙國的時候,他也沒把主父偃當人看過。主父偃既然能整燕國,下一個可能就是他。 於是,劉彭祖緊急出動,蒐集主父偃犯罪證據。兩隻老狐狸爭鬥,劉老狐狸知道,如果正面交鋒,多數輸定。所以,他必須忍耐,等待機會。 果然不久,當劉彭祖聽說主父偃要下齊國修理劉次昌,已經出關,於是他便派人馬不停蹄地奔入關中,向劉徹告狀。 劉彭祖的告狀詞只有兩條:一是主父偃接受諸侯賄金,金多者都能封侯,金少者多靠邊站;二是主父偃不懷好意,想離間皇宗骨肉。 諸侯們之所以賄賂主父偃,就在於主父偃發明了推恩令。劉徹這才恍然大悟,所謂推恩令利國利民,更利主父偃貪污。這個老奸巨滑的傢伙,他總算見識了。 劉徹憋著一肚子氣,等待主父偃辦完齊國案子,回來向他匯報工作,然後再將他辦了。但是,他卻等到了齊王劉次昌自殺的消息。 這下子,劉徹徹底抓狂了。看來,劉彭祖的告狀是沒錯的。於是,劉徹再也坐不住了,當即派人捉拿主父偃。 主父偃被帶回長安後,劉徹叫人讓主父偃服罪。這時,主父偃才知道,被劉彭祖從背後捅了一刀。然而主父偃的反應,讓人鬱悶。 他是這樣對劉徹交待的:受賄,我承認;但是離間劉氏皇宗骨肉,打死都不認。燕王是自殺的,齊王也是自殺的,我不過是查案的,他們自我了結,關我什麼事? 認一條,死咬一條,他的命,應該可以保住。這應該是主父偃的如意算盤。 事實上,主父偃的對策是對的。他死咬,劉徹也拿他沒辦法。經過調查,齊王劉次昌屬於畏罪自殺,將罪過歸於主父偃,似乎有些不講道理。 於是,劉徹在想,是不是將主父偃釋放得了?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果斷地站出來,狠狠地踩了主父偃一腳。這個人,就是漢朝另外一條老狐狸,公孫弘。 儘管說,公孫弘和主父偃都是齊國老鄉。但是,此二人在齊國的口碑大相徑庭。想想都知道了,劉徹讓地方推薦賢良到長安參加面試,公孫弘兩次都榜上有名。特別是第二次,公孫弘認為劉徹不喜歡他,去了丟家鄉人的臉,還是免了吧。可是,齊地人還是將名單送上去。結果,這次劉徹對他刮目相看。 公孫弘為何如此受歡迎?這主要是別人認為他人品不錯。特別是,悉心照顧後母。此事被炒得沸沸揚揚,公孫弘就被當成了孝子的典範。 所以,公孫弘之所以有今天,全賴家鄉父老鄉親們的抬舉,當然,還要感激齊地領導對他的關心。所以,這麼一個與齊國有著魚水之恩的人,當聽說主父偃整死了齊王,又斷絕了齊親,怎麼讓公孫弘看得下去呢? 該是公孫弘教訓主父偃的時候了。第一次較量,因為反對築城的事,已經輸給了主父偃。這次,他必須將主父偃打趴。 於是,公孫弘上書,當著劉徹的面奏道:齊王自殺無後,國除為郡,入漢,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主父偃,無以謝天下。 劉徹聽出來了,公孫弘這是話中有話。 公孫弘無非就是想說,齊王死了,中央解除封國,除格為郡。此中好處,是主父偃建立在齊王及紀太后等人,無比的痛苦之上搶來的。如果你不殺主父偃,天下會認為是你指使主父偃去做的。做了主父偃,推辭了責任,又得了好處,不是挺美的一件事嗎?看來,主父偃是必須死的。 果然,劉徹妥協,同意立即誅殺主父偃。 暴發戶的神話,終於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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