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之劉秀的秀

第44章 第一節一個字頭的誕生

且說李通的造反圖謀胎死腹中,李家先後六十四人遇難。所幸的是,劉氏和李家結盟之事,只有李通李松等少數幾人知情,而且都順利逃脫,因此,劉氏家族暫時並未受到牽連。雖說少了李通這個盟友,但如果原本約好的南陽各地豪傑不打退堂鼓的話,造反計劃未嘗不可以照常進行。於是,李通滅門案一出,劉縯立即派遣賓客到各縣重申前意,要堅持起兵不動搖。然而,豪傑們見已經驚動官府,知道官府必然有備,不敢再輕舉妄動,紛紛推辭,藉口千奇百怪:這個老母生病,那個媳婦有孕,這邊兒子忤逆,那邊閨女思春,總之一句話,咱這幾天不是很方便,要不你劉縯先上得了。 豪傑們的臨時變卦,讓劉縯一下子蕭條下來,破滅的夢幻,碎成一地一地的傷感:想造個反,咋就這麼難!

外援泡湯,劉縯要想繼續起兵,只能寄希望於荊州的綠林軍和青、徐二州的樊崇軍,只要他們能夠取得一場關鍵性的勝利,重挫朝廷的威風,揭穿官軍紙老虎的面目,則局勢馬上就會出現轉機。 然而,綠林軍的表現卻讓劉縯大失所望:四個月前,規模一度達到近六萬人的綠林軍突然遭遇瘟疫,病死者將近一半,作為根據地的綠林山必須放棄,然而何去何從,眾首領意見不一,誰也不肯服誰,最後乾脆散伙,一分為二,各謀出路。王常、成丹等率部西入南郡,改稱“下江兵”;王匡、王鳳、馬武、朱鮪、張卬等人北上南陽,改稱“新市兵”。經過瘟疫和分裂,曾經強盛一時的綠林軍,業已元氣大傷,淪為窮寇,彷彿風中之燭,光亮不了多久。儘管兩個月前,在南陽平林又多出了一支流民部隊,陳牧、廖湛聚眾千餘人,號稱“平林兵”,但也只是小打小鬧,同樣難成氣候。

好在,青、徐二州樊崇軍的表現給了劉縯莫大的鼓舞和安慰。 我們應該還記得,去年樊崇軍流年不利,在青徐州牧田況的擠壓之下,處境岌岌可危,幾乎已到了覆滅的邊緣。隨後王莽又派遣景尚、王黨二將,領兩萬中央軍,前往青徐二州協助田況圍剿樊崇軍。然而,景尚和王黨自恃天子委任,根本不把田況這個地方長官放在眼裡,二人立功心切,一味自行其是。另一方面,中央軍都是外來兵卒,對這方土地和百姓並無感情,所到之處,多有殘破,和樊崇軍幾無區別,甚至更為糟糕。軍紀敗壞如此,其戰鬥力可想而知。結果,中央軍遭遇樊崇軍主力,一戰潰敗,景尚和王黨二人也為亂軍所殺,成為迄今為止官兵陣亡的最高級別的軍官。這是本年二月的事。 景尚和王黨陣亡的消息傳回長安,滿朝震動。王莽大怒,決定派遣一支更為強大的中央軍,將樊崇軍一舉蕩平。在確定新的中央軍統帥時,王莽頗費了一番腦筋,最終決定由太師王匡、更始將軍廉丹共同領軍。人選一出,百官皆欷歔不已:太奢侈了,實在是太奢侈了。

王匡和廉丹組成的主帥陣容,的確極盡豪華之能事。從官職上看,太師為文臣之尊,更始將軍為武官之冠。從威望上看,王匡是王莽族侄,宗室之親,有他在,放心;廉丹百戰名將,勇猛絕倫,有他在,安心。 名臣加名將,堪稱絕配。更有善諛者,對王匡和廉丹的東征做惋惜痛心狀,道:“二公此番東行,長安的星空將為之暗淡一半。” 王莽對王匡和廉丹此行寄予厚望。這二人就好比是朝廷的模特,帝國的形象代言人,不出場則已,一出場便要光鮮閃亮、威震四方。正因為此,王莽不惜血本,為二人配備了最精壯的軍隊,士卒由二人擇優挑選,各郡縣的駿馬倉谷以及帑藏,也聽任二人隨意調用。 大軍未發,朝廷上下已是歡呼雀躍,從此以後,即使反賊量多的那幾天,也不用再擔心了。王匡和廉丹,兵精將良,如虎似狼,你說這麼往東方一開拔,仗幾乎都不用打,反賊們嚇都得給嚇死。

相對於長安的盲目樂觀,身處戰場最前線的田況卻備感焦慮,火速上書王莽,力勸其收回成命。田況所上之書,開篇明義,曰:“亂可亂,非常亂。反賊無食而作亂,郡縣無能而搗亂,朝廷無知而添亂。三亂並起,亂之又亂,是亂矣。”再言中央大軍不可輕出,出則利少而弊多,曰:“竊見詔書欲遣太師、更始將軍。二人爪牙重臣,領兵少則無以威示遠方,領兵多則沿途空竭,無以供養。空復多出將帥,郡縣苦之,反甚於賊。”既然中央大軍不可輕出,然則何以製賊?唯有堅壁清野!曰:“宜急選牧、尹以下,明其賞罰,收合離鄉;小國無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積藏穀食,並力固守。賊來攻城,則不能下;所過無食,勢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擊之則滅。”最後,田況再立軍令狀,曰:“委任臣況以二州盜賊,必平定之!”

讀田況之上書,每嘆新朝自有能人,惜乎不得其用。田況所言,可謂是知己知彼,謀劃周全。所謂知己,乃是新朝軍隊早已糜爛腐敗,不足為用,不應再抱有幻想。所謂知彼,乃是流民胸無大志,只求糧食,一旦無糧,自然瓦解。有鑑於此,則對付流民的最佳策略莫過於以守為攻、堅壁清野,是為不戰之戰。在滿朝文武一片喊殺聲中,能冷靜地提出此一策略,不得不讓人佩服田況的遠見卓識。而這份遠見卓識,並非田況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在戰爭中用無數鮮血和人命換來的。倘若王莽此時能虛心納諫,大膽放權田況,何來日後赤眉之亂,江山淪喪? 再說王莽接到田況上書,省視一過,便棄置一旁,開始吹鬍子瞪眼:荒謬,紙上談兵,書生之見!不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嗎,你以為我沒讀過《孫子兵法》?說什麼堅壁清野,以守為攻,堂堂朝廷怎可如此示弱,一敗便龜縮而不敢前?反賊,鼠也,朝廷,貓也。以貓捕鼠,還需要講什麼戰爭藝術?理當如秋風掃落葉,掃帚撣灰土。只有遭遇戰、殲滅戰,那才是朝廷的氣派,王師之風度。所謂堅壁清野,只是長反賊志氣,滅朝廷威風。田況啊田況,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念想?你這分明是玩寇以自安,養寇以自固。好你個田況,你也就是打了幾場胜仗,馬上便得意揚揚,要反過來指導朝廷該如何勦賊不成?如果所有問題你都自己搞定的話,那還要我這個皇帝幹什麼?

說到底,王莽是在妒忌田況。田況勦賊接連獲勝,而王莽派去的中央軍卻落得慘敗。這就好比是在昭告天下:田況的方法管用,而他王莽的水平不行。本來,田況的勝利也就是他王莽的勝利,可王莽卻偏不這麼想,如果要勝利,必須是他王莽的勝利,是他王莽指揮有方,而不是你田況多有能耐。 田況一腔赤誠,要為國盡忠,可惜他犯了一個錯誤,他以為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然而,永遠不要高估帝王的度量,當大臣的,可以做錐子,但千萬不要戳破布囊。為田況計,或許他應該在上書中多列舉幾道策略,讓王莽做一下選擇題。如此一來,王莽既有了參與感,又滿足了虛榮心。要知道,王莽從來都不甘心於做一個橡皮圖章,丫自以為既為天子,理當高屋建瓴,無所不能。

話說回來,田況關於撤回中央軍的建議,其實也並不合乎時宜。中央軍業已開始聚集,動靜之大,天下皆知,豈能說撤便撤。再者說了,就算王莽同意撤軍,王匡和廉丹兩位主帥也不肯答應。田況想要名垂青史,王匡和廉丹何嘗不想?在他們看來,東征一戰,有如以石擊卵,輕鬆愉快。兜一圈回來之後,添些油,加點醋,便可以直接宣付國史館立傳。如此大好的不朽機會,他們豈能甘心讓它從嘴邊輕易溜走?於是,王匡和廉丹進見王莽,請求將田況調離青、徐二州,王莽對二人言聽計從,下詔命田況西謁長安,拜為師尉大夫,美其名曰為勦賊有功,特令入京高升。 田況接詔大哭,向長安跪泣:“許臣一年,反賊足以減半;許臣三年,可還太平世界。恩詔何太急矣!”然而君命難違,田況只能即日起程西行。這是本年三月的事。

本年四月,王匡、廉丹率領十萬中央精兵,正式開拔青、徐二州,王莽親自為二人壯行,送之都門之外,其時天降暴雨,水漫征衣。見此不祥之兆,有長老暗嘆道:“是為泣軍!恐兒郎們不得歸家也。” 大軍抵達東方,樊崇主動邀戰,預備給官兵來一個下馬威,又擔心亂戰之中難分敵我,命士卒皆染紅眉毛,以相識別。著名的“赤眉”之號,從此而來。 然而,出乎樊崇預料的是,官兵也學起了田況的堅壁清野,避而不戰。據守重要城池,多藏穀食,並力固守,是為堅壁;散居民戶,徙其人與財貨,置於城中,是為清野。 很顯然,堅壁清野並非王莽之意,一上來就擺出一副防禦挨揍的姿態,怎能顯出天朝的威風?田況正因為提議堅壁清野而被免職,誰還敢頂風而上,掃王莽之顏面,批天子之逆鱗?

廉丹敢!決定堅壁清野者,正是更始將軍廉丹。廉丹,乃趙國廉頗之後,身經百戰,功勳顯赫,在當時最為名將,威望無人能及。此時的廉丹,已屆花甲之年,老眼越發毒辣,一入青徐,便知田況之計,實是最佳策略。 太師王匡,乃是王莽之侄,最明白王莽心思——這場仗不僅要打得贏,而且要打得硬。王匡雖然名義上是主帥,但年紀剛三十出頭,畢竟資歷尚淺,和廉丹一比,只能算是黃毛小兒,又懾於廉丹的赫赫威名,因此並不能公然反對堅壁清野,只能默許。 然而,堅壁尚可,清野卻副作用極大。官兵所到之處,抄掠搶奪,蹄骨狼藉,其凶殘比赤眉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如青、徐二州民謠所唱:“寧逢赤眉,不逢太師!太師尚可,更始殺我!” 亂世百姓之苦,古來皆然。民國初年,四川也曾有民謠道:“匪是梳子梳,兵是篦子篦,軍閥就如剃刀剃,官府抽筋又扒皮。”

部下放縱濫殺,廉丹非但不制止,反而故意縱容。慈不將兵,義不掌財,在廉丹看來,戰爭的邏輯本來便是殘忍的:這些散佈野外的老百姓,如果官兵不搶走他們的糧食,那就一定會被赤眉搶走;如果官兵不殺害他們的性命,那他們就有可能被脅迫加入赤眉軍,反過來對付官兵。一時的仁慈不忍,只會便宜赤眉,禍害自己。 所謂堅壁清野,打的便是消耗戰、持久戰,然而到了本年九月,見官兵全無戰果,赤眉還在逍遙,王莽的耐心終於用盡,給廉丹下了一道詔書。 詔書共十六字,曰:“倉廩盡矣,府庫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戰矣!” 自古詔書,無有奇過此詔者,接連疊用四個“矣”字,絲毫不顯累贅重複,反而急迅錯落,紙上如聞憤怒,筆下似見嘆息,讀來不由擊節。想來王莽腕中有鬼,方可作得此般奇文。 王莽文章雖妙,廉丹卻無心鑑賞,更無詔書下酒的逸致。作為王莽的老臣子,他太明白這短短十六個字的分量了。廉丹接詔,大為惶恐,連夜召掾吏馮衍,以書示之,嘆道:“陛下震怒,詔書責問。某受國重任,不捐軀於中野,恐怕無以報恩塞責!” 馮衍見廉丹大有破罐子破摔、戰死給王莽看的意思,連道不可,勸廉丹不如索性割據一方,等待時機。馮衍道:“今海內潰亂,人懷漢德,甚於詩人思召公也;人所歌舞,天必從之。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砥礪其節,納雄桀之士,詢忠智之謀,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於無窮,功烈著於不滅。何與軍覆於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 廉丹苦笑道:“此話休再提起。不然,軍法無情。”馮衍書生之見,割據叛變哪有這般簡單!且不說他在長安的家族將會性命不保,單說他如真要割據,十萬大軍有七萬掌握在主帥王匡手上,這他帶不走,而他統領的三萬將士,又有多少人真的願意跟著他背叛朝廷? 廉丹接詔不久,東平郡無鹽縣縣吏索盧恢等人交結赤眉,據城造反。王匡見廉丹遭詔書譴責,膽氣大壯,力主進攻,廉丹不得已跟從。一天之內,便攻拔無鹽縣城,斬首萬餘,勝利來得巨大而輕鬆。王莽聞報大喜,堅什麼壁,清什麼野,都不如自己的強硬策略管用!於是遣中郎將前往勞軍,進封王匡、廉丹二人為公爵,吏士有功者十餘人,也各有封賞。 初戰告捷,王匡信心百倍,原來赤眉不過爾爾,正該趁大勝之勢,全面開戰。適逢赤眉別校董憲率眾數万人屯據梁郡,王匡下令進擊,廉丹苦勸道:“新拔城,理當休士養威,不宜輕出,更何況又是長途奔襲!”王匡不聽,出言相譏道:“廉將軍老矣,不能飯矣。”引兵獨進。 廉丹無奈何,只得率眾隨行。萬一王匡有什麼閃失,那可是王莽的大侄子,這責任擔當不起。 官兵行至成昌,正遇董憲伏兵,一時間,四處兵起,不知多少。王匡大懼,未及交戰,便倉皇率眾逃亡。廉丹苦戰正酣,聞王匡遁逃,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命小吏持其印韨符節,追交王匡,道:“小兒可走,吾不可!”縱馬衝入赤眉陣中,力戰而死。 廉丹部下校尉汝云、王隆等二十餘人見廉丹生生戰死,淚下如雨,道:“廉公已死,吾誰為生?”齊奔赤眉陣中,見刀不躲,逢人便殺,皆血盡而亡。十萬中央大軍,死傷大半。 王莽聞廉丹陣亡,而且是明明可以逃生,卻偏要主動戰死,也是大為傷感,賜諡曰“果公”,厚贈其家屬。 眼看一代將星隕落,而王匡又難當大任,王莽不禁又開始為主將人選發愁。國將哀章主動請纓,道:“黃帝之時,中黃直為將,破殺蚩尤。今臣居中黃直之位,願平山東。” 王莽心知哀章比王匡更加無能,但王莽相信自己的眼光,卻更相信迷信,既然中黃直曾有過大破蚩尤的先例,那麼派遣哀章就是一個好主意,於是命哀章領五萬兵馬,馳援青徐,與王匡並力剿滅赤眉。這是本年十月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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